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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Part 1

吉爾已經完成了他的「心之渴望」計劃,只是沒有實現艾琳的願望——雖然他知道終有一天她會讓他離開,但當她真的說出這句話時,他不敢相信她是認真的。不可能,他的藝術是悲劇性的,但他的人生不是;他不會讓它成為悲劇,沒有悲傷的結局,沒有其他男人可以擁有艾琳。他沒有離開,而是計劃著給她一個美妙的驚喜。艾琳不再喜歡派對了嗎?她會改變主意的!如果他為艾琳辦了一場精彩、高級、豪華的派對,她會改變主意的。她會在快樂旋渦中突然意識到,再沒有人會像吉爾那樣,專門為她舉辦一場派對,再沒有人會像吉爾這樣愛她,為她慶祝。那一刻會到來的,艾琳會靈光一閃,意識到「我真的喜歡吉爾!」吉爾相信這種恍然大悟、改變人生的時刻是存在的——到底存不存在,是他們爭吵的又一件事情,但他知道他是對的。這些時刻確實會到來,他確信它們是存在的,吉爾堅持著這種愚蠢的天真。
路易絲動作誇張地拿走了更多的麵包。現在艾琳在這裏,她覺得不自在,尷尬。吉爾打電話請她幫忙為艾琳籌辦派對時,她並沒有感到煩躁,她覺得被邀請參加這場活動是她的榮幸,她很感動。但當吉爾請求她在午餐后質問和跟蹤艾琳時,她驚呆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她很快就意識到,如果她不幫吉爾執行這一部分的計劃,那麼就會有其他人跟蹤艾琳一整天。誰知道吉爾為什麼想要這麼做。所以她答應了。
「媽媽買了兩加侖①牛奶。」
「泡澡。」
她說:「吉爾可以待會兒再給你回電話嗎?我們這兒有點急事。」
瑞爾說:「夏天的時候我們去釣魚吧,或者在冰面上釣魚,把冰鑿開。」瑞爾指著兩個跪在冰上的釣魚者說道。站在這麼遠的地方,在白雪的映襯下,這兩個釣魚者看起來就像是抱在一起祈禱。「看到他們了嗎?」瑞爾問,「我可以把魚煮熟,和狗一起吃。」
「我是認真的。」艾琳說,「別送我禮物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固執的舉動讓吉爾異常心煩。

艾琳把電視關了,然後關上門。


「你寫的故事中會有人掉進冰窟窿里嗎?」
吉爾說:「我一直在工作,消息都不靈通了。」
斯通尼爬上了弗洛里安亂糟糟的床,蜷縮著身體,靠在枕頭上。他知道,如果自己能夠安安靜靜地讀書、抱著獅子,弗洛里安就不會轟他走,甚至不介意斯通尼睡在他的床上。
「怎麼了,粲夸克①?」弗洛里安問道,眼睛一直沒離開電腦屏幕。
吉爾繼續畫畫。
「你有選擇的餘地。」
「火柴呢?」
「還有剝落的油漆片,那可是免費的,每年春天,還有滿架子種子。」
①美國畫家,擅畫風景。
艾琳·艾美麗佳比他小十幾歲,她的各種形態都是他繪畫的對象——瘦瘦的處|女、少女,散發女人味的、懷孕的、裸體的、故作端莊的或者完全色情的形象。每幅肖像他都以她的姓氏命名:《艾美麗佳1》《艾美麗佳2》《艾美麗佳3》①。《艾美麗佳4》剛剛賣了六位數的價格。如果他還保存著最早期、最好的那幾幅肖像,價格會賣得更高。這一系列的畫作正變得越來越有名,或者說已經名聲在外了。在畫艾琳之前,他畫的是風景,會讓人聯想到霍普①的保留地風景。他曾經被叫作「原住民愛德華·霍普」——真是個讓人生氣的稱呼。他沒有上過藝術學校,靠的是自己讀書、繪畫、不停地畫、觀察。接著他在紐約住了兩年,在畫廊工作,替其他藝術家安裝設備,每天晚上回家后他繼續畫自己的作品。有段時間他在一個小學院教課,那兒的學生既自負又愛擺架子,他對他們失去了耐心。他四處搜刮一筆小錢之後就開始當全職畫家。畫賣出去了,他就繼續向前看,他會成功的,就算做不到廣為人知也是一種成功。他是一個能用自己的作品養活家人的藝術家——這就是個不小的成就了。但現在他正在失去這種信心和控制權,他的畫中隱藏著什麼東西,因為艾琳對他有所隱藏,他在她不清澈的眼神、傲慢無禮的肉體和她放下防備時身體不耐煩的疲倦中看出了這點。她已經不再愛他了,她的凝視中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空洞。
「哦。」路易絲說,「曾經交過,也就是說你曾經——和我一樣。」路易絲瞪著艾琳,皺著眉頭,艾琳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①法國印象派畫家。
「他還不錯,這周由他爸爸陪他。你知道雷·德沙丁嗎?在大學里教工程學的。他結婚了,有兩個小孩。我兒子喜歡去他那兒,在那兒他能有自己的房間。你知道他妻子吧?她是納瓦霍人,或者說是個迪捏①,文靜、嬌小、美麗。」
吉爾已經跟我對質了好幾個月了,他說我在同別人約會,他一定是懷疑了很久,因為他已經有了一些猜想,確定了一些事情。我沒有時間出軌,我說,我覺得我當時笑了。我說了實話,沒有出軌。我對吉爾很忠誠,原因很明顯。
「你算什麼朋友,」他吼道,「你沒成,是不是,你沒勾搭成!滾回你的基金會去吧,渾蛋!」
「好的,只是別動腦袋。」
艾琳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要是孩子們的學校打來電話,她就不會聽不到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頭腦很清醒。
「但我不希望我們的婚姻是媚俗的,我希望它是真實的,真真切切的。」
「我覺得我畫完了,今天就夠了。」他最後說道。
「他的辮子現在很細,以前挺粗的。現在辮子『瘦』了,肥肉都去他的肚子里了,但他是個好人,比表面看上去更有想法、更成熟。」
現在,我有兩種日記。第一種是寫在每日備忘錄式的紅色硬殼筆記本上的,從1994年我們生了弗洛里安后我就一直在寫。第一本日記本是你給我的,讓我記錄初為人母的情況,真的非常貼心。從那以後,我也一直用類似的筆記本寫日記。我用包裝紙和絲帶把它們包好,藏在我辦公室抽屜的底部。最新的那本——也就是現在你感興趣的那本,放在了檔案櫃的最裡面。檔案櫃里放的是舊的銀行對賬單、已註銷賬號名下無法兌現的支票、那些我們每年都發誓要毀掉但最後還是塞在了文件夾里的東西。我猜想,在一番翻箱倒櫃之後,你找到了我的紅色日記本。你開始讀它,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在騙你。
但她還沒來得及執行計劃的第二步,他就已經走了,她不敢穿著濕漉漉的靴子追上去,在拋過光的木地板上留下水漬。
他凝視著艾琳的畫像,皺眉,移開目光,像無法看清遠處的來人一般眨了眨眼睛。他突然彎下腰,重重地在畫布上添了幾筆,然後向後站,用油布把畫筆包好,把畫筆和調色板放進保鮮袋,再把袋子置於一個小冰箱里。餓意襲來,他離開工作室,下樓去了廚房,拿起一罐可樂——他每天都要喝一罐冰可樂。他一邊小口喝著,一邊下樓來到了妻子地下室中的辦公室,徑直走到沙灘色的金屬文件櫃前,打開標著票據的抽屜。
「沒那麼嚴重。」她說。
①13在西方文化中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艾琳喃喃說道。
「那你喜歡銀色嗎?」
他們回到了無休止的爭論中,首先是關於千層面,然後是關於媚俗。這不是吵架,而是一種會持續很多年的爭論,他們每個人都一點點收集能證明自己的觀點的證據,在一個月、兩個月或三個月後的下一個「回合」中亮出來。他們回到了舊日的領地。有時他們爭論,只是為了獲得舒適感。
「你說了什麼?你做了什麼?」吉爾問斯通尼。
「我有點震驚,我只是有點震驚,你不覺得震驚嗎?」
他的母親已經愛上了他的作品,並將它們保存在盒子里,放在床底下。當他像瑞爾那麼大的時候,他的母親寒風入體,接著風寒引發了癱瘓,她甚至變得嘴歪眼斜;病情很快就影響了她的臀部和肩膀。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不平衡,有一天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他像攙扶巨大的娃娃一樣把她扶了起來,從那時起,她就如牽線木偶一樣走路蹣跚,不時還會跌倒。
艾琳會同時閱讀好幾本書,就算是與研究相關的書籍,她也不會從頭讀到尾,有時她會先讀那些精彩的部分,比如戰爭、婚禮或是死亡。如果她要讀傳記,她會立刻把書翻到有照片或插圖的那幾頁,研究了人物的長相之後再翻回去,從頭開始讀。難怪她沒能堅持讀完博士,吉爾想。她怎麼可能成為一個學者呢?吉爾覺得她缺乏意志力。他覺得讀書時,應該先讓書中的文字塑造人物的形象,再用照片作為後續參考。艾琳讀傳記的方式經常讓他惱火,但在某種程度上他也很羡慕她,這進一步證明了她對書是何等自信。她像對待僕人一樣對待書籍,而他則是書籍的僕人。
「該該提摑(Geget igo)!」艾琳笑著說。她學過奧吉布瓦語,現在幾乎都忘光了。
「總的來說嗎?」
正如從前的那些夜晚,那些我與別人走到盡頭的夜晚,我不再為自己暴露出來的貪婪慾望而憂心。你也是一樣。於是,我們做|愛時的蔑視越來越深。想象你偷看我的日記時,我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恥辱,但我承認,有時我也覺得這樣很刺|激。
「生吞,這個說法可夠媚俗的。」吉爾說。
因為這些影子,他的繪畫有了超自然的能力,可以直接複製夢境、製造分身,彷彿他所畫的對象突然有了一個雙胞胎——看上去活生生的,彷彿能呼吸,目光追隨著你,只是不會動。這些畫既受人崇敬也令人恐懼。有些人不安地咒罵,說那些畫上雙眼睜開的人死後也無法得到安息,因為他們的某一部分將繼續存活在這個世上,盯著這個世界。另外一些人則緊張兮兮地說凱特林畫了水牛之後,就將水牛放在他的作品集裡帶走了,這導致了他們賴以生存的水牛日益稀缺。所以實際上是影子偷走了真人,變得越發真實,直到它們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東西。
艾琳走出房間的時候,看見瑞爾呆立在樓梯後面。他們說話的時候,瑞爾已經溜進前門,脫下了靴子。吉爾出去拿葡萄酒時,正好從她身邊經過。艾琳瞪大了眼睛,迅速轉身關上門,牽著瑞爾的手,帶她上了樓。新聞播報員低沉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
「還好吧,」艾琳說,「我覺得還好。為什麼問這個?我的意思是,我來這裏的目的是討論弗洛里安的論文。為什麼問我這個?」
弗洛里安看著斯通尼說:「是粲夸克啊,是動物園管理員來了,別擔心,我沒事,斯通尼。」
路易絲仍然按著艾琳的手,彷彿她忘了把手收回去。艾琳翻過手,她們掌心相對。路易絲的手溫暖而乾燥,艾琳的手敏感而結實。

路易絲說:「她不是在開玩笑,她真的會做舞衣。」
如果吉爾不知道她已對此事心知肚明,她就可以在日記里寫些東西來控制他,甚至傷害他。她覺得可以先做一次簡單的嘗試,拋下一隻難以抗拒的魚鉤。
對此他很是憤怒,卻也深深著迷,他相信她是在試圖通過隱喻同他交流。艾琳給他當模特的那個晚上,說她最近在讀藝術家喬治·凱特林的信件和筆記。
「根本就沒有什麼骨頭。」
瑞爾說:「你必須教我說印第安語。」
「是的。」艾琳說。

「但是……」吉爾說。
「親愛的,睡吧。」艾琳說,「我們會在夢中再見的。」她撫摸著瑞爾的額頭,瑞爾閉上了眼睛。艾琳開始唱《晚安艾琳》,唱著那些病態的歌詞:「我愛艾琳,上帝知道我是真愛。我會愛她愛到海枯石爛。如果艾琳不愛我,我會服用嗎啡然後死掉。」她聽到吉爾笑了。
「誰說我們的文化中沒有媚俗?」

他現在疲憊不堪,寂寞地想要艾琳,夾雜在她的一天和他的一天之間的時間讓他覺得自己是隱形的。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在廚房裡巡視,最後集中了注意力。他從冰箱里拿出了雞蛋、黃油、放久了的切達乾酪和牛奶。幾周前,艾琳說了些什麼關於乳酪蛋奶酥的話。
艾琳來到桌前,路易絲起身抱住了她,把她身上搞得亂糟糟的,嘴裏還在開心地咀嚼著。她正在吃艾琳盤裡的麵包。
「現在你必須關掉電視。」她對吉爾說,「如果你還想讓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把電視關了。」
「做人太難了,我希望我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烏鴉或浣熊,或者是馬,我不想當人了。」
吉爾坐在桌旁,癱在了椅背上,嘴巴緩緩地張開,他伸出胳膊,攤開手,露出了手裡那張被揉成一團的紙。艾琳把通知單撫平,看到上面寫著弗洛里安有一份讀書報告沒交,在他交作業之前,成績每過一天就會扣去一分。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瑞爾問。
「那你能為他布置一些輕鬆點的書嗎?」
「他提到了第一次與新世界的人類相遇的情景——一個年輕的女人游到了他的船上。你記得嗎?一個具有象徵性的時刻,吉爾,你還在嗎?」

2007年11月1日
紅色日記

一想到了蛇和毒藥,吉爾就有了靈感。他上樓來到工作室,站在了木製畫板前。吉爾總是同時創作好幾幅畫,他喜歡在木頭上畫畫,雖然很難找到好木頭,他也不喜歡用纖維板替代。他在木材廠、廢品場和二手商店尋找木製畫板,有時候他能從聖保羅大廈弄到用堅實橡木做的舊門,是用白橡木做的。《蒙娜麗莎》是畫在白楊木上的。他喜歡在門上畫畫。他把門從中間鋸開,打磨好,改變形狀。他在用門改造的畫板上畫畫時,會把門原本的某種特性畫進畫里——門能開能關的功能;門帶來的氛圍,滿是可能性的神秘感,踏進新房間的動作——所有這些都隱隱約約地保留在了畫中。
她們盯著湖上的楔形文字爬到了沒有文字的地方,那裡的冰很乾凈透明,下面是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暗,彷彿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戶。
「黃油放在薄冰上面。」
寫到這兒,艾琳停下了筆,活動了一下她又干又冷的雙手。寒冷侵入心頭,她開始顫抖,穿上外套后,她接著寫道:
弗洛里安非常黏艾琳,曾經有一個月他每天都是哭著去託兒所的。後來,他找到了這個世界上他第二喜歡的東西——分形①,才停止了哭泣。艾琳曾看到他正在研究一本書封面上的雪花圖片,上床睡覺時也拿著這本書,還發現他會盯著污點、蕨類植物、墨漬和泥團看,帶著一種盲目的專註,盯著那些她看不見的東西。艾琳曾在他們最愛的那家音像店裡買了一張唱片,封面有一個美麗而複雜的圖形,弗洛里安在車裡看到唱片時非常興奮,央求艾琳把唱片盒給他。那張封面圖片名叫《曼德博集合①》,艾琳查了這個詞的意思,這才明白弗洛里安痴迷的事物有一個名字。但她也有點被嚇到了,弗洛里安在身邊的一切事物中尋找著分形的自似性。
在瑞爾的計劃中,最激進的行為是攻擊爸爸的身體。下一次爸爸痛打別人的時候,瑞爾也會痛打回去。她會像野貓一樣地咬、踢、抓;像一隻美洲獅,或一種無所畏懼的東西。她將成為她想要成為的——一個印第安人、一個真正的印第安人。堅忍不拔,帶有殺手的本能。她會讓自己吸收所有的打擊,譴責所有的後果。最重要的是,他必須尊重她的瘋狂。
她身體的強烈反應讓她感到困惑。她後來遵守承諾去給吉爾當模特時,完全沒提這件事。但當她走近工作室的門口時,一種昏厥的感覺侵襲了她。她又下樓喝了酒,兩杯,還拿了一杯上樓,這樣她就能在一種愉快的嗡嗡聲中放輕鬆。
艾琳說:「我明天要去見弗洛里安的老師,教他英文課的老師。」「那個白痴!」吉爾快活地說,「有些老師,就算把好文章砸在他們面前都看不出來,他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反正弗洛里安是最好的學生,而那傢伙是個只會嫉妒的蠢貨!」
①荷蘭畫家倫勃朗·梵·萊茵的油畫作品。
「好的。」吉爾抓起一張紙,一邊用手指旋轉它,一邊盯著艾琳。「看來我沒有什麼選擇餘地了。」他最後說道,惡狠狠地看著她,這眼神預示著事情不可能如艾琳所願。「要去我們就一起去。」
①墨西哥古代阿茲特克人所創造的印第安文明。
這個故事的奇特之處在於那幅丟失了的畫像,這幅畫預示了男人死亡,也確實讓他為之送了命。而對凱特林來說,畫出這樣一幅肖像只是一種本能的、美學上的選擇,出於藝術家的某種幻想,或是畫了太多正面肖像畫,對此厭倦了。
「也許你不該告訴我。」路易絲說。
吉爾是看《讀者文摘》長大的,他看雜誌刊載的精簡版小說,還有簡裝本的驚悚小說,他到現在還喜歡看情景喜劇。艾琳是讀莎士比亞長大的。如果她介意兩人之間的這一點不同,就會顯得自己很勢利,但有時候她確實很介意,當人們說他倆志同道合時,她會這麼回答:「不,我們不一樣,我們有著完全不同的鑒賞力。」「那當然。」說話者會面帶微笑,彷彿是在鼓勵艾琳繼續沉浸於天真的白日夢中。不過,她與他確實不同,雖然他倆都是獨生子女,但她從小接受的就是中產階級的精心教育。艾琳的媽媽是位英語老師,在城裡四處給人上課,賺錢養家。維尼·簡在家中接受了教育,她是美國印第安人運動的積極分子、形式主義者。她寫日記,思想非常深刻。維尼·簡同卡爾文·艾美麗佳·豪爾斯分手后就獨自撫養女兒,把她當作奧吉布瓦人來培育。艾琳有許多年沒見過父親了。他經常到處遊走、授課、主持典儀。他有達科他人的血統,在「佔領傷膝河」事件之後蹲過監獄①。同維尼·簡在一起幾個月後他就走了,他結過兩次婚,育有其他子女,當然路易絲就是其一。
他已經很久沒有發過脾氣了,但他道歉后,弗洛里安不僅原諒了他,還告訴他艾琳拍了一張他前額瘀傷的照片。吉爾抱住弗洛里安,一遍又一遍地誇獎他是個多麼棒的兒子,現在他們的關係又變得親密了。至於艾琳,嗯,現在她每天都早早起床為孩子們精心準備早餐——抹了奶油的法式吐司、炒雞蛋、水果奶昔,再說她還在考慮該要哪種樂器呢。他可以再找時間同她討論照片的事,或者直接把照片從她的手機中刪掉。
也許她已經做成了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你跟吉爾是怎麼認識的,真的。」艾琳說,「他只是說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
「你沒事吧?」
「是的,你去了,但四個月後你就放棄了。」
「我們每人拿著一根蠟燭出去吧。」艾琳說。

吉爾張開的嘴巴又閉上了,他突然坐了下來,臉色慘白,接著雙頰又露出玫瑰般的紅潤,變成了深紅色,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應不應該破壞這個驚喜,告訴艾琳當她回家時,吉爾和朋友們會拿著香檳、蛋糕和禮物迎接她?為她準備了包裝精美的禮物,就像自己汽車後備廂里的那件一樣?
「我討厭那種自鳴得意的感覺,我討厭那種自我陶醉的生命旅程中的東西。」艾琳說。

「我一直都對你毫無保留。」
①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大師。
「死亡是一句一針見血的俏皮話、一個乾淨利落的結局,它還有主題曲呢。」
「誰能想到這麼有名望的藝術家能把如此卑微的雞蛋處理得這麼好?」弗洛里安說道。他的臉有點像農牧神①,機智中帶著惡意。所有孩子當中,他長得最像吉爾。
他們走進廚房,吉爾倒了兩杯酒,艾琳像喝水一樣迅速幹掉了一杯,吉爾又把杯子倒滿。
路易絲說:「我不知道,我想也許有。現在我們坐在這兒,嗯,我有些事情得問你,我想問你,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儘管波比的薄唇看上去很冷酷,但她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看上去非常真誠。
讀到這些歷史的時候,她決定自己不僅僅要做個原住民、美洲印第安人、奧吉布瓦人、達科他人、克里人,還要做一個楷模。她要做一個有深度、有力量、狡猾、手握真理的女孩。她確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想出戰勝爸爸的辦法,只要她觀察得夠仔細。簡而言之,她決定要奪走他的力量。
①納瓦霍語中「人」的意思。
「家裡一切都好嗎?」格雷厄姆先生問道。學生們對這位英文老師直呼其名,叫他格雷厄姆·克萊克,或者就叫他克萊克——弗洛里安就是如此,這給艾琳留下了一個印象:克萊克是個年輕人,但很枯燥、脆弱。
有時她會想,既然自己用一生都無法寬恕他,那為什麼不選擇隱忍呢?
艾琳說:「不要再送我禮物了,我讓你走,你卻送我禮物,真是不可理喻。」
吉爾還是什麼都沒說,艾琳想起了別的事,不再琢磨剛才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是的,這你放心。」
「我能進來嗎?」
上午,孩子們在學校上課,艾琳坐在辦公桌前,拿出從氙氣咖啡店裡帶回來的皺巴巴的棕色紙巾,攤開撫平。路易絲在上面寫的字筆畫很粗,結構勻稱,讓人疑心她是否曾上過建築繪圖課。字是她用黑色細尖馬克筆寫的。那些字母和數字表現出了一種穩定可靠的特點,說明她不是一個衝動的人,她做事考慮周到,原則性很強。艾琳自己的字跡則不然,她的字沒有規矩、笨拙,甚至總是在變。她仔細看了看紙上乾淨整齊的字跡,那是路易絲的地址、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
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加州和夏威夷,跟他的現任妻子——一個白人女子——在一起,這個女人固執地不信教,不喜歡吉爾為艾琳畫的那些肖像畫。
「完整的句子是?」
「坐下。」艾琳說。弗洛里安離開房間后,她就可以對付吉爾了。吉爾坐了下來。「讓我看看通知單。不管那是什麼,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哦,好。」艾琳說。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在另一隻杯子里倒滿了冰塊。「我一會兒就回來,我要上樓去看看孩子們。」弗洛里安趴在床上,將枕頭壓在頭上。艾琳把酒和那杯冰塊放在床頭柜上,坐在他旁邊。他的床罩邊上綉著幾何圖案,中間是一幅畫著水牛和鷹的風景畫。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翻過身,拿開了枕頭。弗洛里安的眼睛同他祖先的一樣,額頭上的瘀傷正在腫起。
①金屬製品的保養劑,具有防鏽、除濕、解銹、潤滑、清潔、電導等功效。
她讀到喬治·凱特林在幾年之後進入野花覆蓋的墓穴,偷走了馬和酋長的頭顱,把它們帶回東部展出。
「我們不在鎮上。」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女孩後來怎麼樣了?是成了他的奴隸,還是得了來自舊世界的疾病?她的部落沒人能活過十年。她是怎麼死的?女人總是信任地游向男人!當我們需要像蛇一樣謹慎時,我們卻像水獺一樣好奇。」
孩子們猛地推開樓上的門、扔下外套、脫掉靴子時,吉爾還坐在艾琳的桌子前。他聽到孩子們的書包砰的一聲掉在了他頭頂的地板上,腳步聲朝著廚房的方向遠去。接著孩子們稍微安靜了些,從冰箱里拿出零食,邊吃邊喃喃細語。艾琳在放零食的抽屜和冰箱里塞滿了即食食物,而吉爾則會買干豆、大米、凍肉和大量的意大利麵,放在碗櫥和冰箱的最裡面。現在他聽到孩子們像松鼠一樣到處翻東西,把他們的小爪子伸向玻璃紙袋子里的餅乾和薯片。他想上樓阻止他們,但在他行動之前,孩子們已經咚咚咚地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一切又都安靜了。
「是啊,情感。」去他媽的,那些在艾琳小題大做的生活以外的人,都去他媽的。
①文藝復興後期西班牙的偉大畫家。
吉爾掛了電話,接著又抓起聽筒,砸在了座機上。
「就是你!」波比向瑞爾飛了個吻,「我會先做你的舞衣,你喜歡什麼風格的?」
他決定去問問艾琳,問問每個孩子(甚至包括瑞爾),他們最想要什麼,他們渴望什麼,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想要,但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擁有的。他會意外地賣掉一幅畫——只賣掉一小幅肖像畫,能賺夠外快就行,他要給他們每個人買一樣東西——無論這東西有多麼奢侈或難買。他偷偷給自己的這個計劃起了個名字:心之渴望。他希望給他們一個驚喜,實現他們的夢想。
「嘿,我就是你的姐姐,別說什麼同父異母了,對於印第安人來說,有血緣關係就是真正的姐妹。」
「比如說?」
「你只是犯了一個錯。」艾琳說,「沒關係。你不是故意的,你說對不起了嗎?」
她用故作誇張的語氣說著,身上有強烈的酒精味、柔和的香水味和一種厚重的溫暖,她的頭髮纏在了一起,散發著酸味。她們蜷縮在沙發上,狗把尾巴放在了她們身上,雖然狗是不允許上沙發的。吉爾走了進來,兩隻狗跳下沙發,小心翼翼地在他周圍走動,揣摩著他的情緒。但是吉爾沒有注意到狗剛才上了沙發,他大步流星地穿過房間。斯通尼已經在沙發的一頭睡著了,手中緊緊地握著他那隻破舊的獅子。狗兒們跳回到沙發上,把後腿擠進了瑞爾和斯通尼之間,艾琳將瑞爾摟得更緊了。
吉爾全心全意地愛著家人,全心全意到讓人絕望,因為他內心深知家人們都在逃避他。他們會像寵物一樣對著他笑,他們會稱讚他,他們會發出不自然的笑聲,他相信有時他們是真心實意的,但有時他們只是怕他,他把家人們都傷害了,但還沒造成永久性的傷害。他打過他們,每一個人都打過,但從未留下傷痕,這一點很重要。他沉默寡言、憂鬱,說話話中帶刺,但魅力十足。艾琳以為他要大喊大叫的時候,他笑了,瞬間變得讓人喜愛。他也不總是在生氣。事實是,他想讓艾琳將百分之百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孩子們出生之前,她是這樣做的,但他們的出生帶走了艾琳的注意力,吉爾嫉妒了,從一開始就嫉妒。
但後來,當他們繼續把沙拉做完、把千層面從烤箱里拿出的時候,艾琳說:「啊,吉爾,死亡也是媚俗的。」
他站了起來,把椅子推回原位,伸展了一下身體,拿起飲料罐,小心地關上門,回到了樓上。今晚輪到他做飯。正在跟她約會的人不做飯,他很確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怎麼能真的和他所懷疑的那個男人約會。他曾是吉爾的朋友。傑曼跟他的妻子麗莎住在大約一千六百五十五英里①外西雅圖的小山坡上,麗莎是個柔弱的人道主義者,幸運的是她的慈善事業可以讓她一個人去往世界各地,不用和丈夫一起。傑曼有個複姓——歐克斯塔夫-貝克,被連字元銜接起來,有種令人作嘔的政治正確性。另外傑曼的印第安人血統比吉爾更重,四分之三而不是四分之一,足足超過了吉爾二分之一,這是一個很大的加分項,因為混血的女人通常喜歡和膚色深的男人做|愛。艾琳也許也是這樣的,雖然她很小心,沒說出來過,但吉爾非常肯定,傑曼在做|愛方面的成績遠不只是合格——用粗俗的話來說,嗯,算了……她畢竟還是選擇了跟他生孩子。印第安女性原住民,不管其血統純度如何,對於生孩子對象的甄選都極其嚴格,這不僅是出於基因等原因,還因為部落的入學問題和政府條約上的權利和福利,這甚至最終還會影響到大學的選擇。生孩子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我希望我們能在下面看到一條魚或一隻烏龜,或者其他更多的東西。」瑞爾說。似乎任何東西都會隨時游入她們的視線當中。但實際上,那裡有的只是一片琥珀色的葉子,就像一顆磨損的心懸在垂直的白色裂縫邊緣,裂縫一直向下延伸,直到消失在視線里。
艾琳站在他們兩人之間,吉爾退了回去。
他的柜子非常整潔,極有條理,而工作室則亂得一塌糊塗。
艾琳抓住她的手說:「我很高興你就要成為我的姐姐了,我的姐姐,對不對?」艾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要是我跟你說了,你不會告訴吉爾吧?」
「孤僻?弗洛里安下課後走得早,那是因為他要去大學上數學課。所以我想,」艾琳說,「對他來說,交朋友有點兒難。」
斯通尼皺著眉頭說:「一片雲。」
①美國與加拿大接壤地帶阿爾岡昆部落傳統信仰中的食人魔,流行於奧吉布瓦族、索爾托族、克里族等印第安人部落。
「你才是需要看心理醫生的人。」
吉爾搖了搖頭。
那天下午,當路易絲轉移了艾琳的注意力后,宴會的服務人員和吉爾便衝進了房子開始布置。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艾琳還以為吉爾在機場,或是正在去華盛頓的途中。他一直在想象當艾琳和路易絲進門時的表情。她可能在那天下午見過自己的情人,路易絲會告訴他見面的具體地點,艾琳會疑心他是否有所察覺。如果被他抓住,她會感到滿足、欣喜,還是害怕?
斯通尼會害怕,所以媽媽會先帶他走。弗洛里安會飛快地跑到車上,爸爸會大喊著讓他不要懶散。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哥哥和弟弟身上。如果她還沒有上車,他們就已經離開了,那會是一件悲慘的事——對他們來說是悲慘的。有幾個原因,首先,由於她不能像曼丹人那樣訓練馬匹,所以她收服了兩條狗的心,因此狗兒們當然會和她待在一起。而且,她是家庭中唯一一個正在練習生存技能的人。沒有她,他們活不下去的。
瑞爾還在為剛才的退縮感到羞愧。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爸爸能好好思考她的答案。她說:「世界和平。」印第安人已繁衍了七代,她知道世界和平是印第安祖先對後代的最大期盼。
路易絲把手抽回來放在大腿上,她很確定,艾琳讓她保守的,是關於一場外遇的秘密。除此之外,吉爾read.99csw.com還有什麼理由讓她跟蹤艾琳呢?她無法對吉爾撒謊,她不會撒謊。
「我知道,對不起,畢竟還是不久前的事。」吉爾放下畫筆,走到小冰箱旁,拿起一個杯子,倒上酒。他小心翼翼地握著玻璃高腳杯,彎下身子靠近艾琳,把那半瓶酒放在她旁邊。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口乾舌燥,他勾畫著那個搖晃歪斜的女人、那個倒下的女人、那個他扶起來又倒下的女人,所有這些都凝聚于艾琳這一形象中。他知道自己想要畫什麼,當這幅畫面浮現在他腦海中時,他感到一陣悸動;待到畫布上初成端倪,他不住狂喜,手指再也不聽使喚。他放下鉛筆,甩甩手放鬆放鬆。
艾琳掛斷了電話,把手機還給吉爾。
吉爾雇了他在聖保羅當藝術家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來給斯通尼房間的天花板畫上天空和雲彩。這位朋友名叫路易絲,通常畫的是大型畫,但吉爾想要實現小兒子願望的做法打動了她,她立刻就過來幫忙了。
「一個非常好的兆頭。」
「基德韋(Gidebwe)。」艾琳說。
也許她正因為學術上的挫折而痛苦?她快瘋了,因為喬治·凱特林對某些人物一遍又一遍笨拙而真誠地描繪——那些患病即將死去的人物。吉爾受不了凱特林的作品,畫中那悲劇性的諷刺讓他感到不適。可對艾琳來說,為此發瘋是一個很爛的借口。
「你在波特蘭住得還習慣吧?」
①古羅馬神話中的神,半人半羊,人面人身羊腿羊角。
這場驚喜的派對會振奮他們的精神。他小心翼翼地瞞著孩子們,怕他們會在無意中泄露了秘密。他雇了宴會承辦商,儘管他更願意自己做飯。他打電話給路易絲,安排她邀請艾琳去吃午飯,午餐之後無論艾琳去了哪裡,路易絲都要跟著她,然後裝作偶然遇到她的樣子,帶她回家。之後,他會問路易絲艾琳到底去了哪裡,在派對開始的時候,他會知道答案的。
也許只有某些印第安人才能成功,她想,但她的沮喪稍縱即逝。畢竟她才剛剛開始訓練自己。
「我只寫|真實的故事。」瑞爾說,「我堅持按照真實情況來寫。如果我想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我就把它寫進『不真實的想法』中。」

這樣的時刻可能會被電影鏡頭捕捉到,它會出現在演員的臉上,或是一幅畫中。當你為我畫像時,我覺得你已經捕獲到了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在虛構的作品中,我總覺得這樣的時刻平淡乏味。但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時刻顯得至關重要、優雅而悲傷,就像一場自然而然的死亡。這無關孩子們,有時候孩子們被卷進來了,你需要採取行動保護他們——但這樣的時刻與此無關。你必須得不停地嘗試。所以我們做|愛之後,儘管有很多次我都感覺到了那一時刻,意識到我已經離開了,一切都結束了,結局已昭然若揭,但我一直都在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不讓自己意識到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換句話說,這意味著我們結束之後,我仍在與你做|愛,到現在為止這樣「自然而然的死亡」已經在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次,我不明白你怎麼還能繼續和我做|愛?我已經是行屍走肉了,一切都只是條件反射。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機械的復生也擁有了自己邪惡的活力。
「你爸爸是——」
於是他們在寒冬中開車圍著湖轉了一圈又一圈。雪花已經凍結,飄在空中閃閃發光。當他們終於來到家門口時,天空已經是深藍色的了。吉爾說他的畫快要畫完了,他不能離開工作室。其實他是在打電話,為派對做最後的安排。現在他知道了艾琳是屬於他的,她是忠誠的,就更想給她一個完美的、難忘的夜晚。不過,他並沒有給路易絲打電話,取消讓她在派對當天陪著艾琳的請求。他仍然想知道——這有什麼錯呢?他想知道她不跟他一起的時候會做什麼。
「別獃頭獃腦地看著。」吉爾說道。他把剩下的酒倒入了玻璃杯中。「吃完飯之後再喝牛奶。弗洛里安,你怎麼不吃沙拉?」
今晚我們一起看了電影,吉爾做了他獨家秘制的黃油香草爆米花。電影中,父母並不是為了多嚴重的事情分手,重新墜入愛河也沒什麼困難。吉爾一定很難理解為什麼我就不能在感情上回到以前,和他重新墜入愛河,就像電影里的父母那樣。為什麼我不能重拾我最初的感情?迷戀、突然的吸引,都只是表面的一時發熱,我們對彼此缺乏了解。墜入愛河就等於有了深入的了解。基於我們對另一半的了解,如果我們能愛上他們的大多數特點,並容忍他們無法改變的缺點,那我們才能獲得永恆的愛。我在斯通尼出生之前就突然停止了對吉爾的愛。那天,他做了件我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這件事?他可能無法想象一件如此普通的事情——普通到他每天都會做的事情,會突然揭露他的真面目。
她們盯著對方。艾琳的臉開始發燙,幾乎無法呼吸。
艾琳把手機舉了起來,讓弗洛里安撩起擋住臉的頭髮,給他拍了三張照片。他的臉上滿是疲憊和悲傷。
艾琳想了一會兒。
「因為我要給你們每個人拍張照片。」艾琳說著,又舉起了手機,拍下斯通尼的照片后斯通尼就離開了。一旦危險過去了,斯通尼就會放下手中的毛絨動物玩具,他有幾籃子不同大小的積木可以搭建東西,他房間的地板上滿是城市和農場,還有他用黏土做的人和動物,或是用石頭和松果做的——它們的含義只有斯通尼知道。艾琳用舊T恤包起冰塊,敷在弗洛里安的額頭上。
我突然間多了個親人,一個姐姐;一個專屬於我的人,就像媽媽那樣,只屬於我;一個吉爾不知道我已經先贏得了的人。我一直在孤立自己,只跟孩子們在一起,只跟吉爾在一起。以前我也有朋友,但我把他們都趕走了。遇見吉爾之後我就沒有多餘的空間留給他們了。現在有狗的陪伴就已足夠。狗和書,還有放學回家的孩子們。想到可以給路易絲打電話,同路易絲聊天,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她幾乎就是另一個我,我們是一對雙胞胎。別人覺不覺得我們長得像,這個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們很相像。我們的頭髮顏色相同,眼睛也都是深棕色的;我們都有淺棕色的皮膚,厚厚的嘴唇,中等身材;我們都很高,生著好看的顴骨和鼻子,眼角上挑,我一直覺得自己的眼睛太小了,但她的眼睛不小,畫著精緻的眼線。
瑞爾決定繪製一個記憶圖表,這樣她就不會忘記那些發生過的事情了。她把那盒紙裝進舊活頁夾里,在每一頁寫下一段記憶。有時她會特意回想起某段經歷,有時記憶只是不期而至,她都會在紙上寫下日期。她把這些事情拼湊在一起。這個活頁夾讓她自豪,因為她意識到,離開了活頁夾,想要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把它們全部回憶起來,是不可能的事,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一記起什麼事情就把它寫下來。接下來的幾天,瑞爾不斷充實她的記憶圖表,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印第安人、一個美國印第安人、一個美洲原住民。她記起的大部分事情都與祛病祈禱、看望奶奶、守夜、儀式慶典相關,她記得自己把煙草放在地上與媽媽一起祈禱的情形。許多事情已多年未做了,但她仍然是印第安人。雖然她膚色淺,眼睛是渾濁的淡褐色,但她仍然是一個印第安人,不對嗎?她在學校也學習了印第安人的相關知識,知道他們可以在野外生存,生活在水牛背上,帶著弓箭狩獵,他們從不哭泣,只有看到白人將他們的土地變成廢墟時才會流淚。印第安人一直穿著巫醫的服飾,能和動物交談。瑞爾不得不思考為什麼這些事情她都做不到。也許她可以訓練自己,畢竟,身為印第安人,這一切都會變得非常容易。
「波比也有孩子,她有三個孩子,這很好,你懂的,這很穩定。我們很恩愛,並且終於安定下來了。」

「我們可以拿一些火柴浸在蠟里嗎?」瑞爾問。艾琳說可以。瑞爾興奮地喘著氣,她的門牙是新換的,有點大,像兔牙。艾琳低頭朝她微笑著,說:「我喜歡你的牙齒。」
「我會為他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但我沒法代替你來採取行動。」克萊克伸手拿起艾琳的圍巾遞給她,她從他的指尖中將圍巾抽了出來。
被葬的「黑鳥」酋長身著最好的服裝,拿著武器和煙草,馬馱著酋長的屍體,它被迫站在那兒,馬腿周圍的土塊和草堆一直摞到了馬身的高度,讓它動彈不得,接著又堆到了它的頸部,此時將馬活埋就很容易了。
「爸爸,不是黑熊。」
「傑曼嗎?我是吉爾。」
今天我開車離家,去了位於挪威之子大廳南邊、明尼阿波利斯市郊區的美國國富銀行支行。我把車停在了客戶停車區,走進了銀行,接著穿過兩道玻璃門、走下旋梯,來到了保險箱售賣區。按下了小鈴鐺后,一位叫珍妮絲的女人出現了。我在她的協助下買了一個中號的保險箱,用現金支付了一年的租金,在保險箱的卡片上簽字確認三次之後,接過了珍妮絲給我的鑰匙。她把我的鑰匙跟另一把鑰匙對比了一下,讓我進入了放置保險箱的區域。我把我的保險箱輕輕地從牆上拉出來后,她領我進入了一個隱蔽的小房間。總共有三個這樣的小房間,每個房間裏面只有一個桌子一般高的架子和一把椅子。我關上小房間的門,將這本藍色筆記本從我的黑色大皮包里拿了出來,皮包是你送給我的聖誕禮物。大約過了十到十五分鐘,我還是一動不動。我的心跳得非常快,不知道是在驚慌還是痛苦,或者,也有可能是開心。
「我們一般說話開頭不用『比如』,你能重新說一遍嗎?」
「天哪!」路易絲說,「我沒有見過那幅畫。你覺得這是一種——你懂的——你覺得這是一種聲明嗎?」
艾琳等著他說下去,也許他已經看過她日記里寫的東西了。
「不,你說你不會離開我的,你答應了要留在我身邊,你承諾過。」
吉爾從未想過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斯通尼出生后不久,艾琳就不再愛他了。「9·11」事件發生當天,斯通尼降生於明尼阿波利斯市河畔森林醫院的分娩室中。分娩室里貼著淡綠色的印花牆紙,牆紙邊緣畫著跳躍的三文魚。艾琳說:「三文魚在上游產卵之後就會死亡,這樣的圖案適合出現在分娩室嗎?我不這麼認為。」艾琳在床上扭動著身子,蹬掉了腿上的床單。牆上掛著一台巨大的電視機,還有一把拉茲男孩①牌子的椅子,上面蓋著嬰兒塑料圍嘴。分娩的前一晚艾琳想睡一會兒,但到凌晨五點,宮縮就已經疼得讓她睡不著了,七點她進了分娩室。看到分娩室中的大電視,艾琳說:「該死,誰生孩子的時候還會看電視呢?」吉爾正想著「我也許會看電視吧」,一名護士就跑了進來說:「你們一定得看看這個。」說著,她打開了電視。他們看到了雙子塔正在坍塌,艾琳的分娩被迫中止了大約一個小時。
吉爾說:「所有的形象都是通過言語來塑造的。」說著,他挑釁般地把麵條扔進了加了鹽的、油乎乎的熱水裡。
瑞爾點了點頭,說:「我真希望我能帶你去。」
「心理醫生說我沒事,記得嗎?你才是那個該去看病的人,以前是,現在也是。」
「還有天空,謝天謝地,不用畫小天使。」
但現在她有了一個姐姐。她想象著自己和老師談話時提及姐姐的情形,她可以說「我姐姐路易絲」,甚至是「弗洛里安的阿姨路易絲」,「斯通尼的阿姨」,或是「瑞爾有一位阿姨生活在聖保羅,她叫路易絲」。艾琳按下路易絲的電話號碼時,已經是下午了。路易絲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好,有事留言。語音直接、簡單,沒有什麼可愛的語氣。但是當語音信箱傳來了嗶的一聲,提示她留言開始時,艾琳放下了電話。她回到桌前,繼續工作,在索引卡上認真做著筆記,這時路易絲打來了電話,問她想不想來她工作的酒店一起吃一頓「女士們的午餐」——她笑著說出了這幾個字。路易絲在為酒店的一間高檔會議室畫壁畫。

她讀到曼丹人將祖先的頭顱擺成一個圓圈,充滿愛意地同頭顱交談,整整一個下午都在同他們的祖先進行精神交流;這些圓圈中,最古老的頭顱已化為塵土,只有牙齒留在草地上。一副副拋光的牙齒圍成了圈。
「不,」艾琳最後說道,「我只是食物。」
「蘇族人的大尺子。」
突然,他們中有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她的媽媽開始尖叫,想要跳下車,回去找她。她的爸爸說,不行,這樣你也會喪命的,我們最好活著,保護還在身邊的孩子們。斯通尼開始哭泣,但弗洛里安盯著窗外微笑,知道瑞爾一個人其實過得更好,記得她還有狗陪在身邊,什麼也沒說。這是一段漫長的旅途,也許永無終點。他們會變得野蠻殘暴,但弗洛里安除外,他的頭腦會讓他保持理性。幾年之後,弗洛里安會帶著一個有關背叛、意外、人吃人的噁心故事蹣跚歸來,為媽媽吃了爸爸並偷偷把爸爸的一部分屍體餵給了孩子們而內疚。那時媽媽可能太愧疚了,以致不敢現身。弗洛里安、瑞爾和兩條狗會守著房子,擊退入侵者,直到媽媽克服了羞恥感,回到家中。
艾琳同意了。掛斷電話后,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感受到了路易絲聲音中的熱情,因此思緒萬千、焦慮不安。若是真的和她相處了一段時間,路易絲還會喜歡她嗎?或者她會更喜歡吉爾?好像每個人最終都會更喜歡吉爾,他們被吉爾的成功吸引了。他能將自己強大的魅力優雅地傳遞給每一個人,人人都想成為他專註的對象,艾琳也是如此。他有一種和人相處的天賦,他只需開心地待在那兒,就能讓身邊的人感覺自己很重要。他對此心知肚明,他說才華像吸鐵石一樣吸引著人們,無論他們在哪裡,都是這樣。艾琳已經不再和吉爾一起旅行了,因為就算在一起,旅途中艾琳也會獨自一個人待著,最好的待遇也不過是跟吉爾某位害羞的崇拜者——某位女性——待在角落裡。他清楚地知道該關注女性的什麼地方,他學會了討好母親的辦法,那可是個大工程,與之相比,討好其他的女人太輕鬆了。艾琳認可他取悅女人的能力,所以她很難理解:既然他有這麼多的朋友、這麼多崇拜他的女人,為什麼他好像還是最喜歡艾琳?
①美國的風景畫家和雕刻家。
①即羅納德·布魯克斯·基塔伊,美國人物畫畫家。
之前就有人警告過他,讓自己的妻子當模特,會讓婚姻很難維持下去。但結婚之前,他就已經開始畫她了,停下來不是更糟?就像是一種拒絕?雖然會爭執,但他還是很平靜地畫著艾琳。她就在那兒,在他眼前,不必擔心她在做什麼。此外,霍普畫了喬;倫勃朗①畫了薩斯卡,接著又畫了亨德里吉;威思曾經畫過貝齊,當然也畫了赫爾加;勃納爾畫了瑪爾特;還有那貪婪無度的畢加索;德·庫寧①、基塔伊①和約翰·柯林①也畫了他們的妻子。這是一種了解對方的最本質——未知的本質的方式,也是一種陷入痴迷的愛的行為。誠然,他沒有一直用溫柔的方式描繪艾琳,但他覺得他把艾琳受到的羞辱化作了一種更大的東西——「一個民族所遭受痛苦的代表符號」,某位藝術評論家如是寫道。他不敢讓艾琳看那篇文章,裏面的用詞標籤化到令人啼笑皆非。「不要畫印第安人,這個主題可以超越一切。」一位印第安原住民畫家曾如此說道。你永遠不會成為一個藝術家,你只是個美國印第安藝術家,這給你的職業生涯扣上了一頂帽子,你只能達到這個高度。你會設定預期,只去吸引某一類的收藏家。看看勞森伯格①,他是切羅基人①,他畫了印第安人嗎?沒有。還有吉爾尊重的印第安藝術家喬治·莫里森①,他也不畫印第安人,他畫的是印第安人的意識。黑人可以屬於后種族時代,但印第安人永遠意味著1892年。吉爾再一次別無選擇,為妻子作畫時,他總是畫印第安人,因為他情不自禁——他們之間的殘暴、他們之間的需求。吉爾在畫畫時,他血緣上的祖先會出現在畫中,他帶著痴迷般的細緻發展自己的繪畫事業——鑽研那些大師甚至頂級偽造師的作品,偽造師們有技巧、廚房秘籍、各種秘密和捷徑。他從中整理出了褪色的油畫、黑色油、手動燒制顏料和手工研磨顏料的秘密。有時候,他很樂於用顏色透明的釉料一層一層地畫上去,畫出一種讓孩子們覺得失真的稍微模糊的暈染圖。每個孩子還小的時候都被他叫去看過畫布上的媽媽,他們喊著媽媽,因為得不到她的回應而哭泣。嫻熟的繪畫技術讓他的作品衝出了西部和西南部,走進了洛杉磯、芝加哥、費城、華盛頓,並最終進入了紐約。但他還沒迎來事業上的重大飛躍,他仍然被歸為美國印第安藝術家、美國原住民藝術家、部落藝術家、克里藝術家、混血藝術家、梅蒂或齊佩瓦藝術家,有時甚至被歸為美國西部藝術家,雖然他住在明尼阿波利斯①。
每當吉爾想起艾琳的願望是讓他離開時,他都將自己受傷的思緒轉向了派對。那將是怎樣的一幅圖景:人們聚集在房子周圍,牆上掛著他為艾琳畫的肖像,有些是新作。當然,他會邀請這個地區的收藏家,將派對當作一場比較私密的畫作預展,也許最後會賣掉一兩幅畫。這有什麼不好呢?但他決定,不讓別人走進他的工作室。首先是因為那時場面會比往常混亂得多,其次是因為他覺得工作室是他自己的地盤。他想將自己正在畫的那幅艾琳的肖像藏起來,那幅畫他畫了一半,畫不出來了。它讓人心煩,那股由內心渴望所燃起的力量似乎變得消極了,不管他怎麼努力,怎麼修改,畫中的艾琳看起來都像是死了。

2007年11月13日
藍色筆記本

斯通尼又提及了許多動物,接著告訴了媽媽事情緣由。那天下午在學校,斯通尼取笑了一個孩子,老師先是嚴厲地批評了他,然後告訴他,那個孩子有身體殘疾。斯通尼根本不懂什麼是殘疾。
弗洛里安說:「該死,他跳得真好!」
有時我會帶孩子們去普德爾豪恩看小白房子,我就是在那棟房子里長大的。我們把車停在朗費羅,站在小白房子對面的人行道上,仔細觀察著那些窗戶,但我們從來沒見過有人在家。最後一次去那兒的時候,院子里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呼啦圈、滑板車和色彩鮮艷的塑料玩具。我也喜歡把院子弄成這樣,媽媽把我們的日子打理得太井井有條了。
「跟我講講吧。」
「哦,好吧,你來看看吧!」
「不行。」艾琳說,她擋在門前,「不行,你可以晚點兒再去。」


吉爾為瑞爾製作了一個大標語牌,上面寫著「向伊拉克和伊朗戰爭說不」,他們一起把標語牌掛在了後院里。他抱著她,說他們會一起參加反戰集會。她為自己感到高興而自豪,也熱切地希望她不必像舊日的祖先一樣行事,可以穿高跟鞋、玩衝浪板或者滑板,頭盔上畫的不是粉色夏威夷花朵,而是被火焰包圍的有翅膀的黑色頭顱。
你畫我已經畫了將近十五年了。那時我有秘密,我就讓那些秘密像蜻蜓一樣停在我的身體表面。有一次,你甚至在我的大腿內側畫了一隻精緻、透明、帶紋理的翅膀,我當時就想:他看到了!


「我覺得這次他之所以會來找我,第一個原因是他知道我很會畫雲彩。我工作室天花板上的雲彩都是我畫的,在蒼穹的母題中像洛可可式小天使的雲彩,我剛剛去過薩爾茨堡①。第二個原因可能是他心存愧疚,他出名了,發達了,可連根骨頭都沒扔給過我。」
但是我……
艾琳充滿恨意地看著他,讓他吃了一驚。這就是她摘下面具的樣子。她臉上的兇猛和憤怒震撼了他,接著他開始幫她調整呼吸節奏,記錄宮縮時間。但他也得休息,一休息他就不自覺地跑到了休息室,打開電視看看事件的進展。每當他想從床邊走開,艾琳就喘著氣,央求他不要走。但他還是出去了,一次又一次,甚至當一名護士嚴厲乾脆地告訴他「她需要你」后,他也仍然如故。他們不得不將他從引人入勝的新聞評論里拽到現實的分娩中。後來,吉爾為此事不停地道歉,深感愧疚,但很顯然,無論他再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吉爾覺得,正是這件事讓艾琳不再愛他了。
「弗洛里安是個好孩子,他很聰明——他只是為別的事分心了。他撒謊是因為怕你,吉爾。」
這就是繪畫的問題,畫中的一切都有所指涉,他把剝好的蒜按進搗蒜器里。「畫出不媚俗的東西幾乎是不可能的,艾琳,但如果你喜歡繪畫,不管怎樣你還是會畫。我抓住了機會!裸體女性是媚俗的,你是媚俗的!」他舉起手臂,用一隻手捏碎了大蒜,同時直勾勾地瞪著艾琳。
「我當然想過。那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是不對的,而且讓人不安。」
「哦,是嗎?這是一張通知單,艾琳,一張通知單。」
路易絲笑了起來。「他很幸運,媽媽幫我一起帶大了他。你會跳巫醫舞或者其他什麼舞嗎?你的孩子們會嗎?他們都是好孩子。」
「嘿,那是時代的錯。至少我有個爸爸。」


吉爾沉默了,他移開目光,用指關節抵住嘴巴。他回頭看著艾琳,眼含淚水。
「對不起。」她坐在那裡,最後他還是允許她碰自己了。她說:「我知道這麼做可能看起來很奇怪,但是我需要用手機照下你的臉,親愛的,對不起,我必須這麼做。」
她把他們一個個領下來,幫他們複習功課,以及在鋼琴課上所學的東西。吉爾剛離開廚房,正在書房裡看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的新聞,電視靜音了,他在打電話。一切都不可抗拒地向著睡覺時間前進,兩隻狗在主樓梯前面的走廊里睡著了。
「你想要什麼,艾琳?」那天晚上吉爾問。
「是《蠅王》的讀書報告啊,那就難怪了!我覺得——」
「過去,如果印第安人掉進了冰窟窿里,他們會怎麼做?」瑞爾在握著媽媽的手滑冰時問道。她們繞著橙色的安全標滑行。
①美國傢具品牌。
「快餐。」艾琳說。
「我們被政府非法窺探、竊聽,而國會什麼也不做,人們都很滿意,似乎沒有人在乎我們在以國家安全的名義放棄一個接一個的公民權。求你了,就……對……我喜歡你呼吸的方式。」
克萊克說:「年輕人不喜歡輕鬆的故事,他們喜歡悲劇性的、殘酷的故事,你知道的。」
①Sourcier,法語意為占水師,即卜測水源所在的人,系法國殖民者以職業稱呼印第安人,后演變為姓氏。
在這之前,路易絲與艾琳之間就存在著某種聯繫了,吉爾對此不知情,實際上,艾琳也不知道有這回事。路易絲對此也不能確定,因此決定先不提及此事,私下找一個機會跟艾琳聊聊,她從未見過的艾琳。

第二種日記,你可以說是我真正的日記,是我現在正在寫的。
路易絲既緊張又害羞,她說,他也是她爸爸。
①美國創作歌手和詩人,被譽為「朋克搖滾桂冠詩人」。
「斯塔西說她看到這幅畫的時候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感覺就像觸電,這是她的原話。她得接電話,得工作,但整整一天,她總是不自覺地溜到畫廊後面的辦公室里,去看那幅畫,你知道這種感覺。」
「等一下!我能再吃點兒你的麵包嗎?求你了。」
波比最小的兒子在儀式中表演,他的舞衣是草編的,黑紅相間,拖著窄窄的白色絲帶,隨著他的舞步來回飄動,襯衫上綉著複雜的圖案、綴著珠子。他擺動著頭上的羽毛,自信地移動腳步,這個小小的男人,就像波浪中一株蕩漾的水草。
艾琳拿起玻璃杯,沉默了一段時間。
斯通尼是個害羞的六歲小男孩,會迷茫地晃著耳朵後面亂蓬蓬的頭髮。他眼睛的顏色比膚色淺,這會讓他在將來的某一天擁有驚人的吸引力。而現在的他覺得困惑、尷尬,因為下排前面靠右的一顆牙掉了。吉爾已經把他的兒子視為一位藝術家了。他從斯通尼自然流露出來的對繪畫和油畫的喜愛中看到了自己。同時,他也羡慕兒子的優勢,甚至垂涎艾琳給他買的那些精美畫具。有時,斯通尼在厚厚的紙上只畫了幾筆就把鉛筆和紙扔了,吉爾會撿起來,帶回自己的工作室使用,回憶起自己曾用破爛的圓珠筆、鉛筆頭還有從雜貨店偷來的蠟筆、記號筆來畫畫的情形。他自己的第一批作品就畫在破硬紙板上、裝通心粉和穀物的盒子內部,以及從商店垃圾堆中撿來的包裝紙上。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有一陣子沒聯繫了。這麼說吧,我只是想邀請你參加艾琳的生日派對,在11月30日。你知道,雖然可能性極小,但也許下周你和麗莎正好在鎮上,不如趁這個機會來我家玩玩吧?我要給艾琳一個驚喜。」
「死亡不可能是媚俗的。」
「你說得對,心理醫生能幫助我弄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你在一起!」
艾琳把手放在了桌子上,路易絲按住了艾琳的手。
「你應該畫白人。」她抓住他的手,搖晃著,好像他倆是兩個牽著手的女孩,加快了步伐,「看看人口統計數據!他們才是正在消失的人,你應該記錄他們走向終點的旅程。」
「我會的,我會的,但如果我這樣做,到時候人們就會問我,為什麼你看到了瘀傷卻不及時彙報?所以你看,你必須採取行動,我只能幫你這麼多。」
艾琳說:「當然喝醉了。你真的只是吉爾的朋友嗎?」
那些不是人,她想,根本就算不上人。一個人怎麼能被這些畫像傷害,被這些無形幻影侵佔?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看了部電影,連弗洛里安也沒精打采地坐在家人身後的椅子上,和他們一起觀看。《天生一對》講的是一對雙胞胎女孩的故事,她倆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因為父母分居,兩個女孩一個被父親撫養,一個被母親撫養。雙胞胎在夏令營中偶然相遇,互換了住處,並密謀讓父母重歸於好,再次結婚。艾琳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覺得很痛苦,因為父母最後又在一起了。吉爾覺得電影有些傷感,因為雙胞胎是由林賽·羅韓扮演的,當時她是個聰明開朗的女孩。他喜歡這個結局,緊緊握住了艾琳的手。看完電影已經很晚了,但艾琳還是下樓了。她已經想好該在給吉爾看的那本日記里寫什麼了。
「你他媽的要幹什麼?」
艾琳說:「我覺得你最好還是選擇夏天去那裡生活,夏天抓到魚的概率更大,而且現在其他人也很容易走過冰面上島。你會想要些私人空間的,想一個人待著。」
她往外走時,他們都伸長脖子看著她。
「那麼你就必須去看心理醫生。」
「你能教我關於冰的知識嗎?」瑞爾問。
「不怎麼喜歡,跳得不多。吉爾怎麼從來都不聊你的事?他該不會是你兒子的爸爸吧?」
「說了,說了。」斯通尼說著又哭了起來。紅撲撲的臉蛋變成了深紅色,濕潤的睫毛結成一簇,掛著淚珠,兩眼腫脹,眼圈哭成了淡紫色。他的悲傷直抵艾琳的心臟,讓艾琳鬆開了雙臂,兩眼刺痛。她伸手去抱他,但他跑開了,說:「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不怪你,我應該被帶走。」
「生日快樂,親愛的!」吉爾喊道。
「斯通尼為一部戲畫了布景,吉爾。對於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為什麼?」
瑞爾站在那盒紙上,夠到了她柜子最上層的架子,取下了她偷偷藏在那裡的糖果。紙可以用來做各種事情,她可以在紙上畫很多很多的卡通畫,可以用紙、膠水和瓶蓋做小動物,可以把葉子貼在紙上。瑞爾說想要紙時,語氣中並無諷刺意味。手邊隨時有紙可用是件好事,當她有了新點子時,總是很高興手邊有紙。
她不知道,吉爾鍾情於她,恰恰是因為她不需要被取悅。事實上,她討厭被取悅,害怕被取悅,最後乾脆拒絕別人的取悅。這讓吉爾束手無策,但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送她鮮花、為她挑衣服、為她烤新鮮的司康餅,送給她筆記本、封蠟、冰箱貼、小花瓶、最近名人推薦的或是最為奢侈的香水。他最早學會的事情就是討好女人,所以他不得不一直竭盡全力去取悅艾琳,儘管隨著時間的推移,取悅艾琳不僅難如登天,甚至讓他們的關係變糟了。
一直以來我被灌輸的思想就是生活會不可避免地從出發點沿著既定路線前行,前進路線很難改變。如果愛情也是這樣,那麼我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有些不好的預兆:在婚禮的前一天晚上,我夢到我被野狗野蠻地攻擊、撕扯。你幾乎不了解你的父親,你母親身體的左側有個奇怪的弱點,讓她以一種險惡的方式向你這邊傾斜。你很不幸地比我大十三歲①。但最有說服力的不祥預兆是:你想佔有我。而我犯的錯在於:我愛你並讓你以為你可以佔有我。
「一切都是媚俗的。」吉爾說。他總是先把千層面放在熱水中軟化,艾琳覺得這麼做沒有必要。

火柴一劃,火光閃爍,照亮了媽媽的臉,她在微笑,她很興奮,她喜歡這些小小的意外。
「哦,是嗎?」吉爾斜靠在門框上,他們完全能夠清楚地read.99csw.com聽到彼此發出的動靜。
「畫這麼一幅作品很殘忍,」她說,「但他喜歡印第安人。我們傷害了他,弄壞了他的身體,傷了他的心,偷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安慰。一切皆因他無法抗拒我們的世界的誘惑。」
她們還沒有熟到能讀懂彼此的潛台詞。她們開始吃東西,小心翼翼地咬著食物,談論她們的孩子——一個安全而中性的話題。
不管他們搬到哪兒,這兩隻六歲的混血牧羊犬都佔據了房屋中央、人來人往的位置。吉爾說它們是禮賓犬,事實也是如此,它們好學、樂於助人,不會搖尾乞憐或是嬉鬧得過頭,警惕而體貼。艾琳覺得它們嚴肅、舉止莊重,就像是外交官。她注意到每當吉爾要發脾氣的時候,其中一隻狗就會出現,做些事情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時候它們會裝傻,裝得很成功。有一次,吉爾看到賬單上因錄像丟失而產生的滯納金正要發火時,一隻狗徑直走到他身邊,把腳踩在了他的鞋子上。吉爾正對著弗洛里安大吼,狗的小便突然飛濺出來,她突然對狗產生了一陣自豪感。
維尼·簡將艾琳撫養成人,親眼見到了外孫出世——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不算偉大,但很了不起了。艾琳在明尼阿波利斯市中部長大,家裡一直沒有電視。母親強迫她去了解與奧吉布瓦相關的一切。她在學習宣誓效忠①前就先學習了保留地的歷史。維尼·簡還喜歡看莎士比亞歷史劇的錄像帶,還有《哈姆雷特》《麥克白》《李爾王》。當然都不是喜劇。她們是印第安人。
艾琳曾對吉爾說:「你無法理解弗洛里安,是因為你從未真正了解你的父親——吉爾伯特·弗洛里安。吉爾伯特·弗洛里安·拉羅斯。很顯然,你不是當爸爸的料,你媽媽當爸又當媽地把你養大,寵壞了你。」吉爾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父親,他不完美、喜怒無常,但是對孩子們充滿關愛。他當然是愛著兒子的,但弗洛里安從未喜歡過他,甚至剛出生時就是如此。他們從未情不自禁地擁抱過,弗洛里安還在蹣跚學步時就會從他身邊跑開,跑向艾琳。

「我覺得他不知道。」
艾琳用手捂著嘴,皺著眉頭,一時說不出話。最後她問:「你來自哪個家族?」

第二天早上艾琳把郵箱里的信件拿進廚房。她打開一個加了襯墊的棕色信封,裏面是一本用亮面紙印刷的小冊子,列出了吉爾在聖塔菲的畫廊里展出的作品:三十幅艾琳·艾美麗佳的肖像,以及早期創作的黑白肖像素描小樣,還有大型作品,以及吉爾最愛的門。她曾允許他描繪她匍匐在地的樣子,一次像被人揍過,另一次像狗一樣咆哮著、流著血,那次是在她的月經期間。在有些畫作中,她是女神,胸部點綴著金色的火焰。或是像是從伊甸園大陸來的生物,身上覆蓋著苔蘚和樹葉。他還畫了一系列的風景畫,巨大的畫布上光線充足,很像阿爾伯特·比爾施塔特①或哈得孫河畫派①的作品,風景中的她被強|奸了、被肢解了、死於天花——疾病的醫學癥狀被詳細地畫了出來。她出現在一層層的光芒下面,或是從崎嶇的峽谷中破土而出。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嫉妒之情,他想完全佔有艾琳。他和艾琳都是由單親母親撫養長大的,從一開始,他們的結合就很容易理解——二人可以互為父母和戀人,這種關係一直都沒有問題,直到他們真正地為人父母。對艾琳而言,對孩子們的愛美好得就像一種天啟之物。對吉爾來說也是這樣,但他同時也深感崩潰,因為他能看出,現在艾琳把孩子們放在首位了,最愛的總是他們。艾琳每懷一次孕,他倆做|愛的頻率就會降低,儘管吉爾還在痴迷地畫她。吉爾感到潮汐正在慢慢退去,雖然每天退去的只是一點點,但現在他已孤身一人站在遠離大海的乾燥的沙灘上了。
瑞爾興奮地握著艾琳的手,抱住她。「媽媽,你聽到了嗎?這是印第安人的土地!」

「但是凱特林拒絕了他們。」艾琳說,「他說,自己作畫時全神貫注,也把自己的一部分放進了畫里,如果把畫還回去,他就會生病。」
吉爾讓大家把車停在街上,遠離房子旁邊的車道,艾琳接完孩子后開進那條車道。他把狗帶到了狗窩,以免它們打擾客人。他把自己買的禮物放在了卧室——白玫瑰、白色的睡衣、白色的日式浴衣、一種叫作白色夜曲的香水。

艾琳是個散漫的讀者,床邊、咖啡桌上、浴室里,到處都堆著她讀了一半的書。她很少有耐心讀完一本書,儘管讀書時,她會耐心地在索引卡片上做筆記。一堆堆的索引卡片亂七八糟地塞在書本中,讓床邊已經快要倒塌的書堆更加搖搖欲墜。和艾琳相比,吉爾讀書更仔細,開始閱讀一本書後,就一定會把它讀完。他對書籍的敬畏始於母親帶回家的漫威漫畫冊。那些漫畫冊都是被人扔掉的,書頁散發著霉味,書脊破損,露出了裏面的硬紙板,沒有什麼比像拯救一個人一樣拯救一本書更重要。吉爾從來不會直接把書放在地上,他總會在書下墊上一本雜誌、一張紙,甚至是一條做飯時用的毛巾,以免划傷封面。因此,艾琳床邊那堆歪歪斜斜的書冒犯了他。她是一個只有三分鐘熱度的讀者,對書籍缺乏敬畏,很不懂得尊重。吉爾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人會拿面巾紙作書籤。他焦慮地看著那些攤開的平裝書,總會墊上一張紙,然後輕輕地把書合上。他似乎覺得當自己合上書時,一定得有書籤在手邊,就像醫生按住傷口的雙手抬起后,手邊就有繃帶用於止血。彷彿吉爾的視線一移開,那些文字就會逃離。艾琳覺得吉爾的這個小舉動很討人喜歡,他討人喜歡的小舉動還有很多。
「你已經努力過了。」弗洛里安說,「去他的吧。」
「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斯通尼喊道。

2007年11月2日
藍色筆記本

吉爾拿畫筆指著她:「你能把眉毛收回去嗎?對,就是這樣。謝謝。」
①Amerigo Vespucci,義大利探險家,南北美洲(America)是以其名命名。
「只是餓了。」

吉爾拿起畫筆,他想繼續工作。
就這樣,弗洛里安愛上了數學,五年級時他就已經學完了高中數學課程,現在他每天下午都去明尼蘇達大學聽課。早晨,他和瑞爾、斯通尼去往同一所學校,那是一所私立學校,農副品商人、塔吉特超市的經理,以及小有名氣的人——城裡的明星運動員、交響樂團指揮、醫生和律師等——都會送他們的孩子去那兒讀書。艾琳希望弗洛里安能把文科課程學得紮實一些,但是他偷偷溜去聽理論物理學。他們高中的物理課老師是一位冷靜、高大、嚴肅的年輕黑人女子。課堂上,弗洛里安又有了戀愛的感覺——他愛上了自己的老師布萊茲夫人,也愛上了物理。
「這不是讀書報告的問題。」吉爾說道。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艾琳說。
艾琳說了她爸爸的名字。
媽媽在那兒!其中一個孩子會指著媽媽喊道。
「不打擾你了,只是問問。」
「只是一塊麵包,瑞爾,別塗那麼多黃油。」
路易絲說:「你也是,你有一米七嗎?」
「弗洛里安是天才。」艾琳說,「我丈夫是位很優秀的畫家。」
「哦?誰的?」
路易絲把車停在了離房子很遠的地方,雙手捧著禮物走過了鋪沙的人行道。她小心翼翼地抱著禮物,不情願地邁著步。這份禮物很脆弱,但不易碎,是一條灰色的紗巾。進屋后,她把禮物交給了吉爾,吉爾問她是在哪裡見的艾琳。聽到這個問題,路易絲突然感到又愧疚又憤怒。
「你知道嗎,吉爾,我們的孩子們可能非同凡響。我是說,我知道,他們真的很讓人驚喜——斯通尼是個天使,對不對?他極其具有想象力。瑞爾每科的成績都是A。弗洛里安大概是個天才。我希望我的母親能夠看到他們長成了什麼樣子,我想她了。」
「好的,爸爸。」
「寫故事。」瑞爾說。
她有本筆記本上寫滿了過去的回憶,另一本則記錄著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她可以說出任何一場發生過的災難,因為她已經列出了清單,還記錄了印第安人是如何從這些災難中生存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好認真對待未來的準備。瑞爾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越來越確定家人們面對這些災難的方式。

「我們不會去那兒的。」
「好吧。」艾琳說著走向弗洛里安,「讓我看看。」
瑞爾想起了斯通尼出生時的情形,他在世貿雙塔被襲擊那天出生。那天她和嚇得動彈不得的保姆一起從頭到尾地看了電視上「9·11」事件的全部報道。從那以後,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切皆有可能,她必須時刻做好準備,有所規劃——要利用祖先們的技能在恐怖襲擊中存活下來。她在媽媽床邊的那一堆堆書里尋找著信息,找出了夾著綠粉色標籤的書卷和年代久遠的綠色精裝書,瑞爾把書搬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有機會就讀。
今天很奇怪,房子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吉爾在樓上不停地重畫著一幅畫,我猜他是開不了口,讓我重新坐在那裡,給他當模特。弗洛和斯通尼自從上次發燒后就沒再出事,瑞爾從來不生病,但是她今年在學校過得不順。斯通尼在鼓搗一項課後作業,製作一個桌上遊戲,內容涉及黑熊的習慣,非常有明尼蘇達州的特色。想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你總是這樣說。」瑞爾說,「但如果真的發生了意外,他們會怎麼做?」

在那令人震驚的平靜中,我確信我們的關係已走到了終點。此生之中,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我們再也不會做|愛了。這些最後的時刻總是發生在最瘋狂、最孤注一擲或是最怒不可遏的性|愛之後。我會撫摸著身上的瘀傷或咬痕,心想,在傷痕消失之前,你就已經離開了。對於這一點我沒有絲毫懷疑。
她曾向自己保證,永遠也不退縮、不膽怯,她見過弗洛里安膽怯的樣子——把手護在頭上往後退,她永遠也不要這樣做。但是她退縮了,因為在灑滿陽光的門廳中,爸爸的手突如其來地落了下來。她後來意識到,自己退縮的動作讓爸爸生氣了,從這個動作中可以明顯看出他以前打過她。現在他又要打她了,她用手捂著臉大聲問:「你為什麼要打我?」
白天,孩子們再沒提及昨夜發生的事情——他們睡在弗洛里安的床上,握著彼此的手。

「不,你不能這麼做。」他說,「你要是這麼做了,別人會怎麼想呢,我不喜歡讓他們那麼想。對不起,如果你要離開我,孩子們得留下,跟我在一起。我們已經談過這個問題了,你和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知道各自的底線,艾琳。我要孩子,你知道我能爭取到撫養權。你的問題我都記下來了,艾琳。你覺得法官會將孩子們判給一個抑鬱、機能失調、酗酒且沒有經濟能力的女人嗎?你找不到工作,拿不到學位,連寫論文時遇到的困難都解決不了。你寫了多少頁?六頁?我會拿到單方監護權,他們會站在我這邊,艾琳。」他強調著,平緩的語氣中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友好,「你知道我有多愛他們。」
①用於包三明治等食物的透明小塑料袋。
「你覺得我是偉大的畫家?」他問道,聲音中透著凄涼,「凱特林恰好趕上了正確的時機,艾琳。他在正確的時機畫了那些畫,要是換個時候,那些畫就沒人看了。這種事情可能會發生在任何藝術家身上,無論他的繪畫技巧如何,抓住了時機,作品就會變得很重要。也許我只是在胡說八道,艾琳,也許我的話毫無意義。但你怎麼知道你是真的擅長自己所做的事情,還是恰好碰對了時機?」吉爾的聲音顫抖著,帶著自憐。過了一會兒,他回答了自己的問題,語氣充滿猶豫。「我沒有趕對時機,我不認為我趕對了時機,實際上時代潮流對我是不利的,印第安人的藝術再次落伍了。」
第二天,吉爾發現艾琳所講的故事出自《北美印第安人的禮儀、習俗和環境:信件和筆記》,是第二卷中的第五十四封信。它只是一個更長的故事中的一部分——像個引子,或是旁白。艾琳所講的這個關於水貂的故事,前一部分是真的,但后一部分是假的。凱特林其實歸還了畫像。事實上,他當時立刻捲起了畫作,把它還給了女孩的族人,儘管他不想與這幅畫分開。從書中無法確定這幅肖像畫是否留存了下來,也無法確定展出的那幅畫是不是原畫的複製品。吉爾覺得,艾琳篡改了這個故事,也許是想試圖告訴他什麼。他是不是也在畫她的過程中偷走了她的什麼東西?他是否復刻了她的形象,將之保存在了畫作之中?他是否將艾琳身上的太多東西放入了畫中,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正在摧毀「真正的」艾琳?他是否正在從她的心臟中抽出線來,那些線是不是很快就會斷裂?或是已經斷裂了?
「讓我們先冷靜一分鐘。」艾琳說。她把手放在吉爾的肩膀上,他略微退縮了一下。她語氣平穩地說道:「吉爾,我覺得弗洛里安已經在寫那份讀書報告了,我對此很確定。現在我們去廚房裡坐會兒,喝杯酒吧,藉此談一談,好嗎?我一整天都沒見你了。你今天做了什麼?誰來了?」
「他以為那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弗洛里安說。
「我在聽,對不起,我只是……」

「不管是什麼,」艾琳說,「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原因顯而易見。那是什麼呢?
「那些生火的人被稱作『格特-阿尼新納貝格』。不,他們用的是兩根棍子或火石,或者打擊棒;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方法。但火柴最容易生火,如果你想防止火柴受潮,可以把火柴放在蠟里浸泡一下。」
「聽我說,吉爾,如果你不去接受心理諮詢,我就離開你。」
因為那一組名為《艾美麗佳》的肖像畫,艾琳覺得她的出現讓其他印第安人倍感尷尬,尤其是老年人。可對於這個圈子中的非印第安人來說,她與吉爾的婚姻具有標誌性的意義。那是情慾的婚姻,那天晚上她聽到有人這樣說,你們倆就是偶像!艾琳看過吉爾的展品目錄,所以她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說這話的男人曾經透過吉爾的眼睛看到了赤身裸體的她。有位節食過度的金髮女子說:「你們倆簡直是天生一對。」「他崇拜你,」另一個人說,「有一位才華橫溢的丈夫為你著了迷,你真幸運!你們倆志同道合,不是嗎?!」
關於童年,吉爾最愉快的記憶之一就是父親的葬禮。吉爾的母親是白人。他的父母沒有正式結婚,因此吉爾的出生證明上沒有父親的名字。吉爾無法加入父親的部落——幾經沉浮之後,部落的入籍記錄已經混亂不堪,吉爾也認宗無望了。吉爾父親的屍體從越南戰場運回家鄉下葬時,美軍進駐越南鮮為人知。舉行葬禮那天,一輛汽車突然出現在了公寓的停車場上,吉爾和母親就住在這棟位於蒙大拿州比林斯市的公寓里。他和母親上了車,車上都是棕色人種。車子開了很久很久。最終,車子沿著一條碎石路開上了圓圓的山丘,陽光明媚,吉爾在風中下了車,走進了一座白色尖頂、棕色木板牆的教堂。教堂長凳上到處都坐著人,祭壇前是一口合上的棺材,上面蓋著一面美國國旗,兩邊都有士兵守衛。吉爾走到了棺材旁,把手放在國旗上,教堂里的人開始交頭接耳,聲音中透著好奇、同情和興奮。人們走到他面前,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頭髮,輕聲對他說話。有些人流下了眼淚,他們互相看著對方,點了點頭,又回頭看著吉爾。老人們議論著他,說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吉爾感覺他們說的是好話。過了一會兒,在教堂後面的一個小房間里,他們吃了肉湯和土豆,一位老婦人緊握著他的手。吉爾不知道媽媽去哪兒了,也不在乎,他想待在這兒。
「你畫了什麼?」
黑暗中,斯通尼清醒地躺在弗洛里安旁邊。一時間他覺得非常開心,他不想睡著,他想儘力延長這份開心。弗洛里安平穩的呼吸聲、溫暖的身體形成了一面牆壁,抵禦著外面那不斷旋轉的無形的黑暗。斯通尼睡意來襲,但一個聲音將他驚醒了,媽媽和爸爸正在吵架。情況不算太糟糕,他們只是在大喊大叫,沒有猛摔東西的聲音,沒有碰撞聲,沒有尖叫聲。當然,這些聲音通常遲早會響起來,他緊緊閉上了雙眼。瑞爾穿過走廊,關上了弗洛里安的房門,把聲音拒之門外,然後她也鑽進了被子里。斯通尼伸出手,瑞爾握住了他的手。現在斯通尼感覺安全了。弗洛里安在他的另一側蜷縮著,耳朵壓在枕頭上。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把讀書報告寫完。」
「因為我們的婚姻是媚俗的。」
「你當時一定喝醉了。」

2007年11月6日
藍色筆記本

「是的,我對……你懂的。」路易絲言辭含糊,視線轉向窗外。艾琳等她繼續說下去。路易絲扭頭看著艾琳,深吸了一口氣。她沒有問艾琳是否跟女人交往過、是否對女人感興趣,或者其他類似的事情。但她看起來好像是想說些什麼,在這種尷尬的沉默中,艾琳脫口而出,她說自己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
「狼群。」
瑞爾抬起頭看著媽媽,將媽媽的臉龐放入了記憶之中:又長又密的頭髮,眼睛閃閃發光,她微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戴著黑色的針織帽,兩條長長的眉毛很誇張,從眼睛上方直入太陽穴。
「應該去趟華盛頓。」艾琳笑著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她讓狗站在自己身前,兩個人再次邁開了腳步,這回吉爾走在她身邊。華盛頓。儘管她在日記里寫了那些話,吉爾心中還是很懷疑傑曼的事,傑曼因為工作經常會去華盛頓。艾琳討厭旅行。他握著她的手,她把手抽了出來。
「你傷害了弗洛里安。」
「是他打電話叫我來的。」路易絲停頓了一下,「這是十年以來的頭一次。」
「我爸爸——」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棒的隱喻,內涵豐富。」
「我知道你愛他,因為你會親吻他,我知道他愛你,因為他畫了那麼多關於你的畫,他也一直在告訴我們他是多麼愛你,他會為你做任何事情,媽媽。」
艾琳攪拌著斑木碗里的蔬菜,碗是她在廚具商店裡買的,她為能擁有這隻碗而自豪。她對吉爾的語氣不滿,在談論藝術理論時他總是會帶著高人一等的語氣。艾琳說,他沒有一絲謙虛,甚至是他在面試時裝出來的那種謙卑。
艾琳剛從後門進屋,就聽到了吉爾離開地下室上樓的聲音。他一直在我的辦公室里,她想,他在讀我的紅色日記。她脫掉外套、扔下圍巾,猛地把靴子踢到了牆上,走到了客廳最溫暖的角落,倒在了沙發上。狗兒們朝她跑來,它們神經緊繃,想出去走走。兩條狗把頭靠在了艾琳的大腿上,滿懷熱情地仰視著她,互相推來搡去,嫌對方擋在了自己前面。艾琳撫摸它們時,它們愉快地扭動著下巴。突然,艾琳一把抱住了年紀較大的那條狗,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就好像它還是只小狗。這條狗像孩子一樣既驚慌又愉悅,坐卧不寧。狗很重,艾琳用力抱著它,在狗的耳邊輕聲說著什麼,直到狗放鬆下來,伸出舌頭,變得安靜。過了一會兒,艾琳意識到狗的姿勢很不好受,就讓它轉了個身,狗舒服地叫了一聲。艾琳把手指伸進狗耳朵後面柔軟的那簇毛里,狗閉上了眼睛。另一隻狗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仰視著她。它們是感情充沛的學者,它們什麼都知道。
……覺得這件事如生死般重要。

艾琳坐在他對面,給他當模特,他們不怎麼說話,只是聽音樂。過了一會兒,酒精的作用漸漸消退,艾琳感到頭痛,覺得瓊妮·米切爾①的音樂簡直難以忍受。
「一本日記。」她終於喊了出來。
「吉爾,我覺得你應該再去看看心理醫生。」
商人們在記事本上記下的印第安人名字暗示的是在無數朗姆酒和彈藥面前屈服的無數水牛或海狸的皮。槍、酒、神、政府——美國印第安人的姓氏來源曾經擁有如此強烈的個人色彩。艾琳·艾美麗佳,她的名字現在同解密影像的密碼聯繫在一起,她的肖像畫無處不在。她一動不動地讓丈夫作畫,一種接著一種變換著姿勢,她已經在世界上釋放了一個自己的替身。現在已經不可能將那個幻影收回來了。吉爾擁有它,他踩住了她的影子。
狗不見了。

「沒多少大蒜了,只剩這點兒。」吉爾往她做沙拉醬的罐子里颳了點大蒜,「你為什麼不能談論我們的婚姻?」
①即蓋烏斯·普林尼·塞孔都斯,世稱老普林尼(與其養子小普林尼相區別),古羅馬百科全書式的作家,著有《自然史》。
她們手挽著手,一起慢慢地滑行。艾琳問瑞爾在學校里做什麼。
吉爾呆住了,然後哈哈大笑:「我不能離開。如果我走了誰會帶弗洛里安去練曲棍球呢?每天凌晨五點都要練。」
太陽出來了,每次吉爾發完脾氣,太陽都會出來。幾天以來,一切都很順利。弗洛里安的讀書報告得了C,艾琳找克萊克談了談,弗洛里安修改了報告,成功地將成績變成了A-。艾琳帶孩子們去看冬天的帕瓦儀式,他們同路易絲和波比坐在一起。波比是個非常漂亮的莫霍克族女人,一頭金髮,冷酷、性感,兩片薄薄的嘴唇很好看,像雕刻出來的一樣。鼓聲太大,他們聽不清彼此說的話,只能互相大喊,或是趁著兩首歌曲的間隙說話。波比孩子的舞衣都是她親手縫製的,她告訴艾琳。
「什麼時候聽說的?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我不能去?」
「比如說在一場恐怖襲擊中幸免於難,像一個真正的印第安人那樣,和狗一起在那座島上生活。」
艾琳說:「我不懂。他確實提起過你,你辦展覽的時候,他會提起你的名字。但我們從來沒去看過這些展覽,所以我還以為你是他的前女友呢。你甚至從沒跟他親熱過?」
吉爾全神貫注,他一會兒看著艾琳,一會兒看著畫布。
艾琳打算去見路易絲,第二天晚上,博物館的一場展覽要舉辦開幕晚會——那是沃克一位藝術名家的展覽。吉爾把艾琳哄去了,她抹上了珍珠白的眼影,微微發亮的口紅,臉頰上腮紅也微微發光,她穿著緊身的象牙色連衣裙,搭配象牙色絲|襪和一雙黑色弧形跟的淡綠色皮靴。
斯通尼站在門口,手裡拿著玩具獅子,還有一隻熊、一隻駝鹿和一隻橙色的雞。
兩條狗站在桌子兩側,隨時做好了衝出去的準備。弗洛里安從椅子上跳起來時,吉爾跺著腳走到了桌子一側,緊握著拳頭,一隻狗笨手笨腳地擋住了他的路。吉爾抓起椅子向狗揮去,弗洛里安從他身邊跑開,上了樓梯。
「像我們一樣。」艾琳重複道。
「我喜歡我的童年。」
「你必須照顧斯通尼。」
「吉爾,你有沒有想過隱私?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隱私這個概念,人們應該有多少隱私?當人們在一起的時候要放棄多少隱私,或者說,有多少隱私是重要的,是對的?吉爾?」
「當然。」
艾琳是個優秀的模特,吉爾總是被她的堅韌觸動。她保持同一個姿勢的時間長得驚人,休息一會兒回來之後,她的身體彷彿已經記住了之前的精確位置,還能擺出一模一樣的姿勢。她從未抱怨過寒冷或飢餓,酸痛或無聊,她有藝術家的耐心和熱望。他從來沒有畫過任何可以如此急切地通過肉體來反映情緒的人。但現在,她對他不滿了。
①戰後美國波普藝術的代表人物。
這雙靴子是吉爾送給她的,她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他站在樓梯底下,誇張地伸出手說:「全場最漂亮的女人是我的!」
「或是因為你很聰明,我的意思是,聽著。我愛你,我愛孩子們。我在養我們這個家,我們過得很舒服,我們的生活很成功……我的意思是,想想我們出生的家庭是什麼樣的。你必須說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家庭,真他媽的是個奇迹。」
斯通尼喊著要她們幫忙。他累了,坐在了椅子上,艾琳推著他在冰上滑來滑去。瑞爾滑到了一邊,獨自一人練習旋轉。城市的燈光映在低空上,軟綿綿的雲朵閃耀出深橙色。艾琳小時候,整個冬天都在滑冰,那時的滑冰季節似乎更長。她把所有的冰刀都磨好了,等待著冰凍得很結實,或是風力不太強的好日子。滑冰的時候她總是在思考——來回平穩的滑行讓她陷入了深思。斯通尼滿意地坐在椅子上,瑞爾一直在練習旋轉。艾琳想到了家,她想到了吉爾,想著這時他是不是正在看她的日記,想著他是否會相信她一直是忠誠的。
「哦,」吉爾用一種充滿魅力的聲音說道,「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吃醋的老公嗎?我猜是的,但你能怪我嗎?她來了,看!」
艾琳也收到過其他展方寄來的作品目錄,她總是匆匆翻看著那些印有複製品的小冊子,然後把它們放在一邊。最好不要盯著那些畫看太久,不要仔細研究那些畫。因為她一直都知道,如果這麼做那些肖像就會停留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樣,她就再也不能自然而然地坐在丈夫對面,任他下筆了,她會開始想象,甚至開始害怕那幅即將成形的作品。她希望在吉爾畫她的時候,她總是完全存在於當下。
艾琳開始尋找那些分形——那些每一部分都近似於整體縮小后的形狀的圖形。兩人之中,吉爾對分形有所了解,他說傑克遜·波洛克①的一些畫作中,有一些圖案很像分形。他會在賣魚的商店裡拿起一根人造珊瑚枝,向艾琳解釋,為什麼這根珊瑚是分形的。但弗洛里安對分形的痴迷只不過是他沉迷於數數的序幕,沒人教他怎麼數數,他的嘴就開始動了,咀嚼著那些數字。吉爾給他買了一盒古氏積木棒,弗洛里安抱著盒子上床睡覺,一大早就坐在皺巴巴的床單上,把不同長度和顏色的積木組合拆分,用數學計算著。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一般都無法假裝平安無事,但艾琳在這方面有著驚人的自制力。她將自己同傑曼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封存起來,再也沒有(或者幾乎再也沒有)越雷池一步。因為她做出了犧牲,再也沒有同傑曼說過話,所以她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忠的。不,那只是你在一段時間內積極地尋求同另一個人做|愛,並欺騙了你的配偶,不是嗎?艾琳不能忍受失誤,一次也不能,所以她直接選擇了迴避事實。總的來說,歷史只關乎兩件事——它必須同時包含事件和敘述,這樣歷史才有意義。如果她從不提及自己和傑曼的事,而他也從未提起,如果他們兩個從未談論此事,那就沒有了敘述。這樣一來,事件雖然發生了,但是沒有意義,它不能算作不忠,根本什麼都不算。
路易絲畫畫的時候,艾琳給她送來了茶。
艾琳推了一把她胸前的水,皺著眉頭看著門。
艾琳再次伸出手臂,這一次斯通尼倒進了她的懷中。她抱著他,思緒紛飛,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哄得斯通尼稍微打消了不當人的念頭。後來她想起來了,自己的每個孩子在六歲的時候都很有想法,說過一些令人吃驚的話,體會到了羞恥感——有時是在公共場合,有時是在家裡。但第一次體會到羞恥感時,這種感覺會深深地刺入心房。那是一種新奇的感覺,新鮮且可怕,讓你恨不得從自己的皮囊中鑽出來。艾琳幾乎忘記了這種感覺。
「那兒很不錯,價錢也挺貴的。我請你吧。」
「猜猜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吉爾笑了起來,「下午晚些的時候,斯塔西本來要和另一位畫家喝酒,但她取消了約會,如假包換。為什麼?因為她知道誰想買這幅畫。我不知道那位畫家是誰,我套不出她的話,但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你為什麼要給他拍照?」斯通尼問。
她讀到了夜晚草地上發生火災的景象,讀到了他們是如何戴著流動的火焰項鏈偷偷穿過斷崖頂部的。她讀到曼丹人用繩索套住馬匹,把馬勒得窒息之後又用自己的呼吸幫馬復活,在短短几個小時之內就馴服了它們。她讀到了曼丹人有趣的外表,卡特林說他們的外表表現出了一種特別的舒適和優雅,淡褐色、灰色、藍色的眼睛,頭髮的顏色多種多樣,不管是剛出生的嬰兒還是成年人,其中都有人的頭髮是明亮的銀灰色,甚至是發光的白色。
「嗯,大家今天都做了什麼?」吉爾問,「斯通尼,你先說。」
羅馬歷史學家李維在《羅馬建城紀年》中講述了盧克麗霞的故事。盧克麗霞是一位品行端正、忠貞不渝的妻子,殘酷好色的塞斯德·塔克文想要趁她丈夫外出時勾引她,被盧克麗霞拒絕後,就威脅她要殺死她和她的奴隸,然後將他倆一起放在婚床上,讓她丈夫誤會。盧克麗霞妥協了。她的丈夫和兒子一回來,盧克麗霞就告訴了他們自己被強|奸的事,然後拿刀刺死了自己。關於她,倫勃朗畫了三幅畫,一幅丟失了,另一幅畫的就是盧克麗霞將刀子刺入心髒的一幕。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博物館中的這一幅畫的是盧克麗霞對自己實施了暴行之後的場景:她手中握著帶血刀,睡衣上浸滿了鮮血,衣服上的薄紗縈繞在她身上,她的精神像安靜燃燒的烈火,消融了她的外貌,雖然生命已經枯竭但她的精神仍煥發著勃勃生機。
艾琳對他保持距離激起了吉爾心中一種凄涼的慾望,她的秘密讓他狂躁、沮喪,但就是在這種狀態中,他開始了一生中最好作品的創作。不九*九*藏*書管她有什麼罪,他相信他都是帶著純潔的眼光來看她的。人們說他是一個迷人的偽君子,但在他的藝術作品中,他只想表現真實。他怎麼能責怪她的身體呢,他想,難道要把自己畫進畫里,像委拉斯開茲①一樣畫鏡子里的自己,像德加①一樣悄悄靠近洗澡的妓|女?如果他的畫筆像貓的睫毛一樣稀疏,如果他的餘生只有一塊畫布可以作畫,那他將畫一幅艾琳的肖像。
①一個粗糙或零碎的幾何形狀,可以分成數個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至少近似)整體縮小后的形狀。

「因為這很重要,我可以把照片給別人看。」
不被「歷史性時刻」這一概念迷惑是多麼困難。這一點我曾反反覆復地告訴過你。根據這一概念,某個動作、某個瞬間的真相可以改變一切。當我講述故事、敘述歷史事件、尋找那一系列我們可以稱之為「歷史」的事件時,我遇到了很多困難,這些我也不止一次地寫在了日記里。組成歷史的時刻太多了,從來不會只是某一個。有許多清晰的點,有許多原因共同造成了一個結果。然而,當這許多的點不斷出現,當這許多的時刻不斷發生,我應該告訴你,我們終將迎來一個最終的時刻,最後一幕。
她已經原諒了自己,根據她的記事本,她知道自己在一半的時間里都表現得很勇敢,而在另一半的時間表現得很懦弱。她正在研究她的突襲能力,閱讀她從媽媽的辦公室里偷偷拿出來的那本書。她還在讀凱特林的信件,著重閱讀曼丹鬥士的血腥訓練,讀了一遍又一遍。她還沒有勇氣刺穿自己的皮膚,但她正在強化自己面對打擊的能力。晚上她用尺子打自己,用手扇自己的臉。她用不舒服的姿勢站著,沉在浴缸里,在水下屏住呼吸,拉扯自己的頭髮,把腿扭傷。她要讓自己做好準備。
艾琳說:「我能救任何人。我會趴在冰上抓住你的手,或者跳進水裡把你拉上來。」
「是因為他在這件事上說了謊。」
「你是以一位詩人的名字命名的。」艾琳說,「這位詩人有建立印第安國家的宏圖壯志,但一場血腥的大雪過後,他的願景永遠埋葬在了加拿大的巴托什。這就是為什麼你必須堅強。」
「我真想把它釘在你鼻子上。」吉爾有一次曾對弗洛里安說。艾琳當時正坐在吉爾旁邊,聽到了他說的話。弗洛里安看向她,她手裡拿著一杯酒,兩眼放空。弗洛里安記住那一刻,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媽媽喝醉了。
艾琳知道她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她害怕自己會說出想要離開吉爾的事。
讀到這些話的時候,他真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流血。「想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快瘋了。」他把頭靠在艾琳冰涼的橡木桌上想:我他媽的到底在期盼什麼?是我自己要看她的日記,是我自找的。每次在日記里發現了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他都會這麼想。他嘗試控制自己的反應,強迫自己考慮其他的可能性:她可能說的是她的歷史論文,或者那篇關於路易絲·瑞爾①的文章。在生孩子之前,她發表了好幾篇優秀的文章,是個非常有前途的學者。她的作品中引用了一些揭露瑞爾精神狀態的新材料。在弗洛里安出生之後她也在繼續做學術,但是當她再次懷孕,就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只是給女兒起名為瑞爾,和那位憂鬱的梅蒂人愛國者同名——那位跟自己的家人關係疏遠的愛國者。瑞爾十一歲了,現在斯通尼也上一年級了,艾琳在努力完成她的博士論文,完成後就可以開始找工作了。她現在的研究對象是十九世紀的美洲原住民畫家喬治·凱特林。
探險家亞美瑞格·韋斯普奇①發布了美洲東海岸的第一張地圖,也因此意外地命名了兩片大陸以及很久以後艾琳的一位祖先,艾美麗佳,之前是艾美利肯。艾美麗佳·豪爾斯是一位著名的酋長,她的父親曾如此宣稱。她不這麼想,她覺得這個名字是他偷來的。不管怎樣,維尼·簡曾經追溯過艾美麗佳·豪爾斯的宗系,還從書上複印了照片。維尼·簡未出嫁時,她的奧吉布瓦姓氏是斯歐希爾①,來源於某個法國船夫對印第安人的客氣稱呼,但她和家人已經斷絕關係了,她甚至都不使用這個姓氏了,但還堅持認同她的氏族——鶴族阿吉加卡。總之,牧師和新教徒傳教士都誤解了這些姓名中蘊含的意義,他們將其同洗禮或婚姻文件中的內容進行了粗略的近似對應。

吉爾把盒子朝艾琳的臉上扔去,盒角打到了她的臉頰。艾琳跳了起來,抓起屋裡一盞很重的棕色陶器燈,固定在牆上的電線被拽了下來,迸出火花,發出了噼啪的響聲。她知道,一旦吉爾做出了侵略性的舉動,自己就必須更為強烈地反擊,否則他就會越發自信,做出真正傷害她的事情。她握著燈桿,就像握著一根棍子,把它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燈罩咔嗒一聲掉在了咖啡桌上,然後無聲地滾落到了地毯上。吉爾瞥了一眼,然後緊緊地盯住她。

「在很多方面沒事,但是在某些方面有事。現在不要問問題了。」
每當我想象你下樓來到我的辦公室,從舊賬單后拿出我的日記時,就覺得難以忍受。我知道,在其他人看來,這或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錯。
鉛白,又名克勒姆尼茨白、鉛粉、鹼式碳酸鉛——這是最好的白色,是吉爾唯一會使用的白色,是最古老的顏色。老普林尼①說,鉛白色被用來描繪船隻。古羅馬人將糞便或尿液覆蓋在鉛板上,再把鉛板上生出的白色薄片刮進罐子里,這樣就得到了鉛白。荷蘭的繪畫大師們發明了一種製造鉛白的方法——把鉛卷裝進土罐里,放在小屋裡的馬糞堆上,把屋門封死。吉爾擔心鉛白會越來越難買,因為它們有毒,所以趁現在能買,他買了許多鉛白顏料,放在工作室的柜子里,那是他的「儲藏室」。漸漸地,他還往「儲藏室」里添加了那些最為重要的顏料,用委拉斯開茲的話說,它們是黃赫色和鉛錫黃、朱紅、土紅、湖紅、石青、群青(由粉碎的雜青金石製成,如假包換)、大青(磨砂玻璃、一種深藍色)和棕土。有時他出了神,會一邊畫畫一邊把顏料磨碎,用畫刷把黏滯的顏料攪勻,所以,他在柜子里放了很多罐顏料塊和亞麻籽油①。柜子里有備用的畫刷:黑貂毛的、獾毛的、雞鼬毛的、松鼠毛的。還有幾塑料瓶的嬰兒油、用來洗手的布朗納博士牌肥皂,以及幾升的伏特加,以防樓下的酒喝完了。

「嘿,」路易絲說,「我得問你一些事。」
瑞爾坐在腳後跟上,她想,似乎我們應該能讀懂。
艾琳在教室里的一張課桌前坐下,摘下圍巾。
一陣尷尬的沉默。瘦瘦的克萊克緊張地坐在課桌後面,來回搖晃椅子。
接著一隻狗興奮起來,越過了另一隻狗,狗鏈纏在了一起,狗和人都倒在了雪地上。吉爾跑過去扶她起來,驚恐萬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場魔術表演,或是一場夢。她對自己的體力很自信,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她滑得那麼快,他希望她永遠也別再這麼做了。
「吉爾?」
她們趴在那兒,透過冰面上的熔接圖案和被困在裏面的氣泡向下看。
「我覺得自己快瘋了。」嗯,不錯,這說明艾琳還有點良心。她活該正以某種方式遭受痛苦——如果不能公開地,就在心裏默默地——為她對他們所有人所做的事。她做事不小心、不仔細、不考慮後果!他猛地站起來,砰地把手砸在桌子上。汽水從罐子里濺出了幾滴,但罐子沒有被打翻。他喝光了汽水,把日記本原封不動地放回原來的地方。他想給艾琳打個電話,但又覺得她可能不會接。艾琳每到下午就坐立不安,她會在接孩子們之前出門辦事,回來的時候總會帶著確鑿的證據,以示她出門所做的事情——比如一袋子的雜貨、一個塑料盆、存款憑條。或是證明她去健身了——她很強壯,並且對自己的身體非常自信。她覺得她任何事情都能做到。她還是個出色的泳者。當然這一點也說得通,很多運動員的情緒管理能力都非常差。他搖了搖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她讀到了瑪托托帕酋長的事迹,他是一位疼愛子女的父親、愛護妻子的丈夫,他勇敢血腥的一生被畫在了一件牛皮長袍上。瑪托托帕的兄弟被戰士沃伽塔殺害了,屍體上還插著一根長矛。瑪托托帕把長矛拔了出來,將它保存了四年,長矛上面還留著他兄弟乾涸的血跡。四年的時間一過,瑪托托帕酋長就突然跳了起來,揮舞著長矛喊道:這根長矛將嘗到沃伽塔心髒的血,否則瑪托托帕的影子會和他兄弟的影子一起長埋地下!
路易絲說:「他們有七種活塞,有一種小的是放在浴室水槽里的。」
①1加侖≈3.785412升(美製)。
艾琳盯著天花板上的梁,她看到一隻蒼白的小蜘蛛在沿著自己吐出來的絲下降。
艾琳搶先說道:「《蠅王》是一本非常冷酷陰暗的書,弗洛里安的世界觀本來就很抑鬱了,所以我才想問問您,弗洛里安可不可以讀一本其他的書,完成這份讀書報告?什麼書都行,只要不是《獨自和解》或《麥田裡的守望者》,或者任何一本結局是……您懂的……實話跟您說,最近家裡的事情不太順。」

斯通尼站在弗洛里安的卧室門口,看著弗洛里安在玩電腦。他手裡抓著《逃家小兔》,胳膊下面夾著獅子玩偶。
那天晚上他和艾琳一起去散步,他試圖牽起她的手,卻被她掙脫了。她牽著兩條狗,將拴狗的皮帶繞在手腕上。她的鞋底很滑。狗向前猛衝,拉著她穿過冰冷的居民區街道。它們越跑越快,像狼一樣大步往前奔。艾琳身穿修長的黑色外套,手臂舉起,猶如舞者,在街燈的明暗中怪異地滑行著。吉爾屏住呼吸,看著她在夜色中奇怪地穿梭。他覺得她會消失,會有事情發生。她會越滑越快,被拖入黑暗之中,直到他再也見不到她。
她們停了下來,站在一起,凝視著湖中那個被野生植被覆蓋的島。
「十六歲的時候生了個男孩,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快樂堅定的女同性戀。」

「全仰仗路易絲·瑞爾的戰鬥,印第安人和梅蒂人才能擁有自己的土地。」艾琳說,「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了多年,但是政府不肯給他們土地所有權。」她講的總是這同一個故事。「斯通尼是以偉大的印第安部族首領斯通·查爾德(意為『石頭之子』,也有些人叫他『岩石男孩』)的名字命名的。我的名字艾琳取自《晚安艾琳》這首歌,顯然,爸爸在我出生的那個晚上在酒吧里聽到了這首歌。我覺得他沒有將全部歌詞聽完。」艾琳自言自語道。
吉爾是看著電視長大的,看著母親從教堂地下室帶回家的那台電視機。他能背出《脫線家族》《埃迪父親的求愛》《瑪麗·泰勒·摩爾秀》《全家福》《我愛露西》等重播劇①里的情節和台詞。每一集里都充斥著一針見血的俏皮話、觀眾的笑聲和讓人忍俊不禁的結局。她所讀之書的結局則是一樁樁人間慘劇。他的世界觀是傷感的,而她的則是悲劇性的。悲劇和傷感的結合是媚俗。艾琳覺得她每次在公眾場合讚美自己的婚姻時,都是在傳達媚俗。
「我的名字有什麼含義?」瑞爾問,「再跟我說說我的名字。」
她曾經一度很渴望坐下來為他當模特。他畫她的時候,他們之間存在一個不斷變化的磁場,讓他們輕輕來電。起初吉爾會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到她的青春上,之後則全心全意地繪畫人生經歷在她肉體上留下的痕迹。艾琳的嘴上留下了吉爾的痕迹,年齡和時間就像樹枝上的雪一樣一點點地向下滑落,直到整個蒼白的樹枝摔落下來。艾琳生育後身體柔軟而疲憊,她的乳|房在母乳充足時熱得發燙,腫脹而敏感,以至於最輕微的觸碰都會讓乳汁流出來。她在他的工作室餵奶,裸|露著身體,拿枕頭托住寶寶。他會同時畫兩幅畫,兩邊餵奶的姿勢各一幅。那是幸福。當寶寶從蹣跚學步長到可以獨立行走時,他筆下的艾琳身體變硬了,又重新變回了她自己。有段時間他不畫她了,轉畫其他的對象。但他一直在某個神秘的層面上研究著她的那些肖像——她的形象能立即讓人想起剝削、原住民的身體、推動歷史的貪婪動力等問題。不僅如此,他精湛的繪畫技藝讓他擁有幾乎可以說是不受限制的權威。抽象的表現主義如暴君般主宰著當時的潮流,他卻挑戰性地執著于現實主義繪畫,現在他對這種古老而重要技巧的掌控看起來幾乎是激進的。

艾琳說:「這種關係,嗯,需要太多的心理認同、太多的精神紐帶,這一切都讓人有種被侵略的感覺。」
「就是要人命。」
瑞爾拉著媽媽的手臂,看著她的臉,艾琳微笑著,低頭看著她,有時她倆會看對方看得入了迷。瑞爾穿著印著雪花的藍色大衣,棕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她希望自己看起來像弗洛里安,但是她的頭髮太細了,以至於當她取下冬天戴的厚帽子時,頭髮就像通了電的絲線一樣,全都豎了起來。從現在開始,她決定把頭髮留長,這樣就可以編辮子了。
車子開到了家門不遠處,瑞爾說:「我們再開一段吧。」
①荷蘭籍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
瑞爾準備了一隻很大的應急裝備包,裏面裝滿了東西,塞在床底下。那是一隻粉色的芭比健身包,很舊,側面有個放水壺的網兜。瑞爾把瓶子裝滿了水,插在網兜里,把火柴浸上蠟,裝在了一隻巴吉袋①里。她還帶上了手電筒、備用電池、在派對上撿到的點煙器、兩支油性記號筆和一沓紙。書里說逃生的人應該帶上干肉餅,她覺得最佳的替代品是燕麥棒。她貯藏了六到十二根燕麥棒(有時她晚上會吃一根,一連幾天都忘了在應急包里補上空缺)。她還帶了壓縮狗糧、強力膠布、萬能膠和一些錢。印第安人不需要萬能膠和錢,但她覺得自己不一樣,她是個現代的印第安人,新舊混合。她還從媽媽的舊露營用具中拿了一瓶凈水藥片和一張太空毯。她的計劃是在被拋下之後(如果是夏天的話)從后廳壁櫥里拿出小型衝浪板,把背包系在上面,然後和兩條狗一起游到湖中央,在其中一個島上搭起帳篷。她和狗兒們會待在裏面,就像她跟媽媽說過的那樣,靠魚和燕麥棒生活,直到渡過危機。
「差不多,我們一樣高,哈哈。」
「如果你不想要禮物,就不該打開盒子!」

2007年11月2日
藍色筆記本

凱特林1796年生於賓夕法尼亞州的威爾克斯-巴里,家中有十四個孩子,他排行第五。上大學后,他讀了法律專業,畢業后從事了兩年法律工作,直到1823年放棄了參加司法考試。之後他就成了一位肖像畫家。1831年凱特林開始拜訪各個部落——主要是落基山脈東部大草原上的部落。他在印第安人中間生活了很多年,研究他們的習慣,學習他們的語言,描繪他們的形象。
「我已經去過了,艾琳,記得嗎?」
艾琳驚訝地盯著波比,說:「做衣服要花很多工夫,太費事了。」
艾琳說:「那兒離我長大的地方不遠。」
「所以他抓住最後的機會出生了。」
艾琳說:「他們永遠也不會掉進冰窟窿里。冰的種類很多,他們觀察了冰面后,就能立即知道它能否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有時,艾琳和吉爾都厭倦了鬥爭,他們就索性走出戰壕,摟著孩子們的頭抱在一起。國王十世樂隊發行專輯,一家人都陷入了相親相愛的氣氛中。派對之後下了一場大雪,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積滿雪的樹枝落在了某處的電線上,切斷了這片城區所有住戶家中的電。瑞爾和斯通尼正在地下室里看電視,摸黑上了樓。弗洛里安的電腦屏幕黑了,他下樓喊父母。吉爾從廚房往外走,艾琳正往裡去,他們輕輕地撞在了一起,互相抱了一會兒。兩條狗安靜地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身上,把他們趕到了一個房間里。
①十九世紀北美風景畫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派。——編者注
他曾讓朋友們小心翼翼地質問她,暗示他們自己也曾不忠。而一直以來,她都是忠誠的,原因顯而易見。他靠向椅背,將手指放在嘴唇上。
可以想象,這將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入冬的第一個周末就出人意料地乾燥,沒有雪花,氣溫在零度以下。湖水很快就結冰了,在這樣刮大風的日子里,冰面上的圖案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盤子熔接在一起。艾琳和瑞爾拿著溜冰鞋出去了,但她們根本沒有機會把鞋穿上,一直都是膝蓋著地在冰上爬。湖中寫滿了無法破譯的文字。
艾琳睡著了。
①這是弗洛里安對斯通尼的稱呼,弗洛里安選擇用粒子物理學的基本粒子標準模型中的六類夸克給家人取綽號。
①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重要作品《吉姆老爺》中的主人公。
她讀到了酋長「黑鳥」和他的馬的葬禮故事,他葬在了密西西比河上方美麗的峭壁高處。死去的首領手上塗滿了硃砂,放在他愛馬的身體兩側,按在馬身上的兩個手印意味著,他將永遠擁有這匹馬。
「媽媽沒事吧?」
「泡多長時間了?」

吉爾走過兒子身邊的時候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想畫下弗洛里安一隻手搭在木頭桌台上,靠著案台站著喝牛奶的情景,他穿黑色的T恤、牛仔褲,光著腳。一個男孩在喝牛奶。這一個動作,便顯示兒子既脫離母體,又與之水乳|交融的關係。吉爾想到了艾琳和他正在畫的那幅艾琳的肖像。他來到樓上,想著能不能在艾琳的生日前把畫完成,然後送給她。《艾美麗佳》系列的肖像畫她一幅也沒有,這些畫總是一完成就立刻賣出去了。他畫著那幅肖像畫,畫中的艾琳像個死人,同時繼續畫著他一年前開始畫的那幅老畫。
「沒有。」
①奧地利西部的一座城市。
這是奪取他力量的第一步——要隨時留心他的舉動。
「你當時不在場。」吉爾的語氣乾脆而堅定,「弗洛里安沒有看著你的眼睛,向你說了一堆謊話,艾琳。那本書就在房間里。我指著那本《蠅王》問他,你讀完這本書了嗎?你的讀書報告寫完了嗎?是的,弗洛里安說,是的,爸爸,我寫完了。」
從你準備的精美晚餐邊走開,我下樓去了我的辦公室,拉出椅子。黑熊、狼群和乳酪蛋奶酥,這很明顯。我把手放在冰冷的橡木桌子上,摸了摸桌上的圓形水痕——那是你的汽水罐留下的,我看到了你忘記擦掉的碳酸飲料。
斯通尼坐在桌子的一頭,桌上放著一沓複印紙和一盒彩色馬克筆。他什麼東西都會畫,沒有什麼能嚇倒他。你想要一座城市?斯通尼就會畫出好幾頁高高窄窄的摩天大樓,並且毅然決然地畫上一排歪歪扭扭的小窗戶。你想要一群大象、水牛、犀牛,還是鳥?你想要一群鳥嗎?斯通尼會畫各種各樣的鳥。你想要鳥兒騎自行車?你想要長了腿的建築?你想要長了個大樓腦袋的人?你想要雲朵、藍天,還是太陽?他會按照你的要求作畫,也會描繪日常生活。他描繪睡在沙發上的爸爸、看著爸爸睡覺的狗,他描繪瑞爾學習或偷玩《魔獸世界》的樣子。瑞爾讓他把這幅畫藏起來,斯通尼就照做了。他畫了弗洛里安系著綠色印花圍巾的樣子,他喜歡這幅畫。弗洛里安向弟弟展示了自己的秘密文身——一條吞食自己尾巴的蛇。斯通尼把文身畫了下來,把畫送給了弗洛里安,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他幾乎每天都畫媽媽,畫穿著漂亮裙子的媽媽,條紋裙、波點裙,如果是條印有花卉圖案的裙子,他就在媽媽的頭上畫一朵與之相配的花。在每一幅畫中,斯通尼都在媽媽的手上畫了一根小棍子,棍子的頂端有個小小的半月形。
「明白了,嗯,你的建議一直——也許不是很有用,但是在弗洛里安的事情上,你是為他著想的。」

他想,他最近幾年都在哀悼死亡,卻不知道到底誰死了,是怎麼死的。最開始他是在做|愛的時候感受到了憂傷,但後來習慣了。她讓他很愉快,但他們不再看彼此的臉,興奮時所說的話也顯得敷衍。隨著時間的推移,做|愛變得更黑暗、更痛苦。
「不過,就算你們不太可能來,我也隨時歡迎。」
她在惹惱他,他身體前傾,專心盯著她,沒有聽她在說什麼。
路過氙氣咖啡店的時候,路易絲問艾琳記不記得這兒以前是家五金店。
研究繪畫、色彩和情感,讓吉爾心情很好。他工作時從不覺得孤單,即使有其他的煩心事,他也能靜下心來畫畫。就算艾琳生氣,那也不重要了,實際上,她生氣反而更好。因為當他們關係和睦的時候,當他依賴艾琳一如既往的無私奉獻的時候,他筆下的畫作就顯得枯燥無味。他必須努力打破自己的滿足感。她在情感上疏遠他時,他的畫就變得狂熱了,帶著渴望在他的筆下復活。他把他的痛苦、她的捉摸不透、他貪婪的控制欲、她的拒絕、他苦澀的渴望,以及她悶聲不響的憤怒全都畫進了畫里。他漸漸意識到他倆之間的關係越糟糕,他畫出的作品就越好。那麼懷疑艾琳有了外遇,是否也是因為他想把艾琳從身邊推開,以此感受她的缺席帶來的心痛,從愛與痛交纏的內心迸發出藝術的火花?他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既然路易絲提起了她們是血親,那麼她一定是想認艾琳這個姐妹了,至少一直以來,她一定很想見到艾琳。艾琳已經很久沒有交過朋友了,以至於現在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這麼快就打電話給她好嗎?這會讓路易絲倍感壓力嗎?路易絲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了,艾琳並不是她丈夫畫中描繪的那種形象——她既不是個女英雄,也不是個盪|婦。但如果路易絲知道艾琳只是個普通人,可能會感到失望。
「那我就坦白告訴您吧,幸虧您來到這裏,前些天,弗洛里安來上課時,他的額頭上有瘀傷,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提到了他父親。身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有義務向上級彙報這件事。我想了想弗洛里安的生存環境,我們認為他的世界觀非常敏感、獨特,需要進一步培育。」
「在。」
她醒來的時候,赤身裸體,渾身疼痛,還被綁在床上。
艾琳穿過酒店的大廳,玫瑰色的石頭地面上有桃子和銹跡的紋路,門廊和門框上整齊地鑲著苦木。大堂里還插著彎曲的柳條,以及長著淡綠色花舌的青銅色花朵。在等電梯的時候,艾琳對著面前閃閃發光的金屬門,看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需求。就是在這家酒店,她曾跟傑曼歡度了幾個小時的時光。他們幾乎不說話,床單沉重,她能感覺到他們的身體模模糊糊地在牆上一個弧形的金色鏡子中滾動。艾琳走進電梯,按下按鈕,閉上了眼睛。她來到了酒店的三層,走進了她跟路易絲約好見面的餐廳。跟她記憶中的一樣,餐巾被漿洗過,折成扇子的形狀。他們吃午餐的時候,傑曼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餐巾,她看著他用手將僵硬的餐布弄順滑,這些動作是他不知不覺做出來的,他的雙手自有一種敏捷,手指沿著桌布滑過,將玻璃杯拿在了手中。從那以後,每當艾琳在等待傑曼時,總會想到那一個小時中他雙手的動作。
也許一開始就以普通自居是最好的方式,艾琳想。她可以這樣告訴路易絲:你的新姐妹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或者說:你的新姐妹就是一團糟。艾琳想給路易絲打個電話,找一個路易絲肯定不會接電話的時間打過去,這樣她就可以留言了,如此一來,要不要回電話、想不想回電話、想不想和艾琳聊天就是路易絲的事情了。
接下來的一切都成了雜訊,吉爾把孩子抱在懷裡,路易絲消失了。眼前的派對旋轉起來。艾琳端著一杯香檳,站在金色陰影中,心想自己最好迷迷糊糊地度過今晚,便把酒杯送到了嘴邊。

「如你所知,我邀請她吃了午餐。」她說。
艾琳說:「我會這麼做的。」她把圍巾放在他倆之間的課桌上,「但是如果涉及——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但請你保密——如果我必須離開吉爾,需要爭取孩子的監護權時,你是否願意出庭做證,說你看到了弗洛里安頭上的瘀傷?」
「我不喜歡金色。」艾琳邊說邊把胸針遞了回去,「別送我禮物了。」
「不,艾琳,我在描繪死亡。」

艾琳發出了輕微而奇怪的笑聲,笑聲空洞地迴響在瓷磚上。吉爾轉身離開,非常憤怒。
「你會寫完讀書報告嗎?」
「每個人都會受傷。」克萊克說。
「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我。」路易絲說,「我媽媽在懷著我的時候嫁給了別人,結果還不錯,繼父對我很好,我用了媽媽的姓氏。」
他走來走去,手裡拿著那個漂亮的盒子,把它打開又關上。他將艾琳的反應視作對這份禮物的回絕——也許她是在回絕他所代表的一切,以及他所能做的一切。
「是的,我們以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國家中,但在我們所做的一切背後,還存在一個恰恰相反的國家,那裡戰火連天、文過飾非,還有邪惡的秘密。」
她讀到了年輕的曼丹人是如何訓練的,他們如何不斷地騎行、打獵、禁食禁水、被刺、被掛在繩子上。讀到了他們如何為了維護偉大的精神而犧牲,然後在持續多日的痛苦儀式中不斷重生,他們帶著愉快的微笑忍受了這一切。

「病態是什麼意思?」
「我們?」
晚上,吉爾看著艾琳說:「你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在斯通尼出生的時候那麼心不在焉。」
雪下得不大,但濕濕黏黏的。她的頭髮里有雪花,進門的時候,吉爾抬起手,想把她頭髮里的雪撣掉,她嚇得退縮了一下。
「每年秋天我們都從這兒買學校用品。」
瑞爾一直在說話,語速越來越快。
「不要現在就把牛奶都喝光了,弗洛里安,給我們其他人留一些。」
嫉妒像劃過的火柴一樣在吉爾心中燃起。「我不明白你怎麼總在看他的畫,那些畫千篇一律。你幹嗎非要去那兒?」他質問艾琳,試圖以此撲滅內心的小火焰。
孩子們的臉都僵住了,他們看上去都非常害怕。瑞爾——放蕩不羈又邋遢的瑞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拉著媽媽的袖子。
路易絲問艾琳的論文寫的是什麼,艾琳於是講起了凱特林,講他是怎樣傷了一頭水牛,然後趁著牛慢慢死去的工夫把它畫了下來。他在一封信中描述了這一過程。每次水牛試圖躺下咽氣時,他就用尖頭棒打水牛,惹它發怒,最後水牛斷了一條腿,無法朝他猛衝過來。
吉爾站了起來。
盒子里是一支精緻的金色箭頭,那是一枚胸針。

「酒杯。」

2007年11月2日
紅色日記

「你為什麼要打我?」這句話跟隨吉爾進了廚房,他倒了杯酒,感到懊悔。並不是真的懊悔,他的懊悔之情很快會轉變為送禮的動機。他拿起杯子坐下,一個想法突然闖入腦中,揮之不去。

「我喜歡那裡的餐廳,那兒的餐前麵包都配了銀質黃油鉗。」
「我覺得在個人層面上也是一樣的,當你拿走一個人的隱私時,你就可以控制那個人。」

她們又笑了起來。路易絲用手掌擦去嘴角的咖啡沫,她托著腮,手指彎曲,好像正在用一把扇子遮著臉龐。這個姿勢非常女性化,顯得她很柔弱,像個少女。她的聲音很輕,近似耳語,卡哈特褲子和灰色羊毛襯裡的牛仔夾克上沾著顏料。她留著帕蒂·史密斯①的髮型,戴了一隻銀色的水鳥形狀的耳環。她的眼線畫得很重,塗著紅色口紅,膚色很淺,頭髮是深褐色的,跟她的眼睛顏色一樣。艾琳說:「你眼睛和頭髮的顏色太配了。」
「等等,」艾琳說,「我有事要告訴你。」
瑪托托帕走了二百英里路,來到了敵人的村莊,當村民正準備睡覺的時候,他走進了敵人的茅草屋裡,吃了一碗敵人家的燒肉,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把沃伽塔捅死了,然後逃離了怒吼和追逐。

「我覺得我們很美好。」吉爾把手放在門框上,他的聲音傷感而威嚴,「我們雖不完美,但非同尋常,你不知道你擁有那麼多的東西。」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日記,不知道是不是他第一次航行時寫的日記。」
艾琳是在給孩子們的老師寫郵件時發現這一點的,她寫了一段又一段,尷尬極了。她刪去了所有文字,預約了面談。事實上,跟這些老師面談是艾琳唯一固定的社交活動。她喜歡跟老師們面談,她只需要坐下來,聽老師們一條條地說著目標,講述著斯通尼、瑞爾和弗洛里安的事情。吉爾有段時間也參加了面談,但在他看來,老師們認為弗洛里安很危險,他們墨守成規的思維理解不了瑞爾。而天知道他們會對天資聰穎的斯通尼做些什麼。所以跟老師們面談的就只有艾琳一個人了。
「胡說什麼鏡子,反正你是在我身上製造媚俗的。」
有一段時間他們都沒說話。
路易絲說「唉」時,語氣讓人想到了保留地的女孩,不過她似乎是有意為之,又彷彿是無心之舉,讓艾琳覺得很舒服,因為很顯然,路易絲童年的大多數時間是在城市裡度過的。她沒有強調自己的保留地口音——白種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印第安人為了尋求歸屬感,有時說話就會情不自禁地帶上那種口音。
「我要一瓣蒜,掰一瓣蒜給我吧。」艾琳說,「在派對上,他們非要我談談我們的婚姻,我做不到九九藏書。」
「路易絲——」她說。
①繪畫時通常用亞麻籽油溶解顏料。
「火柴跟蠟燭放在一起。」
「你在做什麼?」
「因為你瘋了,艾琳。」
有人會說他這是拒絕接受現實。人們會取笑這種行為,甚至鄙視那些頑固不化地守著一個無望的想法的人,尤其當這種想法與感情相關時。然而,有些人拒絕接受現實的行為可以被看成是高尚的,是一種神聖的瘋狂。你的指尖夠敏感嗎?能不能感受到一張紙下面的頭髮?或是一打紙下面?兩打紙下面?有些人就是敏感到可以隔著三打紙感受到下面的頭髮。吉爾就是那樣敏感,厚厚一沓紙下的頭髮代表著他不願感受到的某種可怕之事——羞恥,也許是,大概是吧。不管他摞起了多厚的紙,仍然能感覺到下面的那根頭髮。他不得不經常迴避現實,不得不讓紙張平平整整地壓在頭髮上面。
「比如,一些布景,為一部戲畫的。」
①加拿大有著重要影響力的傳奇音樂家、畫家、詩人、視覺藝術家和社會觀察者。
「親愛的,我知道你想她。」
「如果你感到腳下的冰破裂了,馬上撤退!原路返回。」艾琳說,「如果掉進去了,就舉起兩條胳膊,抓住冰面,然後把腿往上踢。」
「這地方最棒了!」艾琳說,「過去,我常常在過道上跑上跑下,看那些裝在小箱子里的螺絲和螺栓。」
瑞爾興高采烈,低聲重複著這幾個字。舞者們旋轉跳躍時,她看得全神貫注。

吉爾看到盧克麗霞的眼中溢出了超驗的震撼,自1666年開始,她的眼中就一直充滿淚水,目光中滿是溫柔,稍微一絲悲傷都可以動搖吉爾。有時候他坐在長凳上,眼中也滿是淚水,視線模糊。他經常會思考迷茫的盧克麗霞是什麼樣子。他曾把艾琳畫成了盧克麗霞。畫中的艾琳也露出了無可奈何的悲傷表情,帶著一種深深的羞愧和愛意,以至於她不能忍受她和丈夫之間存在任何污點。畫中的艾琳穿著盧克麗霞的衣服,身上有血跡和銹跡。艾琳的右手也握著一根細繩,象徵著她剩餘的生命。但艾琳的左手中握的不是刀——吉爾畫了一瓶酒。
「不。」吉爾說,他開始不停地搖頭,「不,我很抱歉。」

艾琳上樓走進廚房,把孩子們小心翼翼地堆在桌台上的盤子洗乾淨。他們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
路易絲轉身想要從房子後門直接離開,不做停留,但吉爾和其他人迎面走來,簇擁著她穿過客廳,進入一間寬敞的餐廳,餐廳裏面擺滿了食物,還點亮了數十支白色的蠟燭。
「不覺得,是這樣,我之前就聽說過你,只是不確定你是否真是他女兒。」
吉爾不說話了,但她知道他還在那裡。
吉爾搖了搖她,把艾琳扶起來,讓她跟著他下樓。

「我不這麼覺得。我覺得我們很幸福,我很幸福,艾琳。」
兩條狗跟著她上了樓梯,正安靜地坐在敞開的門外。她起身的時候,一隻狗也跟著站了起來。她朝弗洛里安的方向扭動了一下身體,一隻狗便走進了弗洛里安的房間,把頭抵在了他的床上。弗洛里安朝它伸出手時,狗尾巴上的毛髮優雅地來回擺動著。另一隻狗跟在艾琳後面下了樓。她能聽到吉爾打電話的聲音,還有笑聲。她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將雙手伸進熱水中,想讓它們停止顫抖。最後她關掉水龍頭,擦乾手,走進起居室。她從吉爾的手中拿過手機,對著話筒說了起來。
「你這麼愛爸爸,我很高興。」瑞爾說,「我很高興你們這麼幸福,即使你們吵架,你們還是幸福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人們不可能永遠意見一致,是不是?所以有時候你生氣也是正常的。」
「生日快樂!」路易絲與其他人一起大喊著。
一旦孩子們睡著了,艾琳就溜進洗手間,鎖上門,泡澡,浸泡在讓皮膚刺痛的熱水中。家裡用的是長而深的老式浴缸,艾琳稍微抬起臀部就能將腿伸到末端的排水口。如果她是二百年前出生的印第安人,她希望她能夠幸運地生在一個有溫泉的部落。她會為了泡熱水澡而與白人激烈地鬥爭,沒有熱水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她儘可能地貪戀舒適,她覺得這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喜歡泡澡,並不僅僅是因為這刺痛皮膚的熱水讓人感到幸福,還因為她的裸體,她可以與自己的裸體獨處。沒有誰會向這具裸體索取什麼——比如,丈夫對她的裸體有著太過複雜的反應;孩子們剛開始蹣跚學步時,覺得她的裸體是個讓人開心的笑話。在泡澡時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她甚至不會審視著鏡子里自己的裸體,想著在別人看來女性的裸體應該是什麼樣的。
彷彿她並不是躺在那兒,而是身處水底,仰視著他。他覺得她正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某齣戲中,做著鬥爭,而戲劇性的情節只有在衝突解決了之後他才能知道。他擔心鬥爭的結果對他不會有利,所以他嘗試過將她從戲中拉出來。但他只能通過在床上使用蠻力引起她的注意,他同時也感受到了彼此的憤怒——撕抓、嘴咬,甚至相互擊打——既熾熱又尷尬。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力氣準備禮物和驚喜來向她求愛,就讓孩子們去纏著她,不合時宜地趕走一些小危機。但最後她總是又從他的指縫中溜走了。
「為什麼?發生什麼了?」
①一八九零年,美國陸軍在南達科他州傷膝河戰勝了印第安人,史稱傷膝河大屠殺。一九七三年美國原住民運動中,為抗議當局對傷膝河遺址保護不力,印第安激進主義者佔領了傷膝河,雙方長期對峙,多人因此入獄。
「你到底怎麼了?」路易絲把臉湊上前去,人群從他們身邊碾過,「你究竟是怎麼了?」
瑞爾開始訓練自己學習這些印第安人古老的能力,第二天,她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爸爸正在門口等著。瑞爾站在門墊上,抖落靴子上的雪。
他們都笑了,好像艾琳說了一句極其幽默、有水平的話,接著那個女人快速轉身離去了。
「我不舒服。」艾琳說。
「哦?不是?那是什麼?」
「誰來了?哦,天哪,你肯定想不到。」
「你在開玩笑。」
「是個驚喜嗎?」
如果吉爾當初沒有救下弗洛里安的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那時弗洛里安四歲,他坐在吉爾車後座的兒童安全椅上,把一個撲哧球①扔到爸爸的頭上。吉爾剛朝弗洛里安發過火,讓他不要哭哭啼啼。艾琳從副駕駛的座位上回過身來,遞給了弗洛里安這個玩具——一個顫動的球,就像一隻長著橡膠刺的熒光海膽。弗洛里安扔球的時候,他們三人正在35W公路上,一路向南,向穿過市鎮的62號公路駛去,扔球可能不是事故發生的原因,但在弗洛里安的記憶中,自己剛把球扔出去,吉爾就猛地撞在了一輛運輸卡車上。車子轉了個圈,衝到了右側的路肩,車門彈開了。那一刻,艾琳座椅前的安全氣囊還是鼓的,但吉爾那一邊的氣囊瞬間癟了下去了。吉爾轉身查看弗洛里安的情況,發現他已經從安全座椅上扭了出來,跳出了車門,直奔車流如潮的五個車道。吉爾想都沒想就下了車,沒有絲毫猶豫。他兩眼緊盯兒子,在第四個車道上把弗洛里安抱了起來,一通躲閃、衝刺、猛衝過了最後一個車道。艾琳剛剛回過神來,她從安全氣囊下擠了出來,眼前是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和卡車,駛過丈夫和兒子剛剛站立的地方。他們兩個已經穿過馬路了,站在滿是垃圾的中央隔離帶上。吉爾開始發抖,在接下來的兩周里,他都會偶爾不受控制地發抖。事發之時,他固然害怕,但事情過後他才真正後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想著自己最後的時刻,吉姆老爺①的那一刻。只需輕輕一動,一個人物就能永垂不朽或徹底消失。闖進車流之前的時刻發生了什麼,他完全不記得了。如果當時他停下來想了想……他會畏縮的。但他什麼也沒想就直接穿過了車流。幾秒鐘后,他們就安全地站在了公路另一邊。艾琳看到了這一切,她搖搖晃晃地站在車旁,雙手捂著嘴,淚流滿面。當一切結束,他們三個人安全地躺在家裡的床上時(還有瑞爾,感謝上帝,瑞爾一直跟保姆待在一起),艾琳想到了一句話:一命換一命。不管吉爾做了什麼,他都救了她的孩子,他們的生命被原始的紐帶連接在了一起,然而,這樣的時刻短暫得驚人,他們之間的紐帶很快就消磨殆盡了。
艾琳翻看著自己的肖像畫,欣賞著那些精心描繪的服飾,她說:「你看,我手上的這個東西,就像一個附屬物似的,一直在那裡,每張畫里都有,那是什麼東西,斯通尼?」
「你怎麼能這麼說!」他走開了,說話的聲音太小,艾琳沒聽見。「你就是蛇!你已經把毒藥灌進了我的心臟!」
你變得粗心大意。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感覺你好像正在讀取我的思想或預測我的想法。你很仔細地把我的日記原樣放回,不弄亂我房間里的任何東西。但你所做的事情不止如此,我想象不出來,是我缺乏想象力。或者至少剛開始我是這麼認為的。但現在我坐在這個銀行的小小隔間里,意識到我在紅色日記里並沒有寫下很多真相。我把真相藏起來了,我一定是知道你會經不住誘惑看裏面的東西,尋找裏面的秘密。
她們盯著對方,艾琳問:「你的女朋友是個怎樣的人?」
凱特林的畫引起了猜疑,造成了死亡。凱特林所拜訪的那些部落很有藝術氣質,製作了包括繪畫在內的很多非凡的事物。瑪托托帕,即「四隻熊」酋長,向喬治·凱特林展示了一件水牛皮長袍,長袍上繪製了他那滿是血腥的剝削故事的人生。那些畫複雜、精美,具有象徵性和戲劇性,畫是一維的,沒有影子。凱特林帶來了很多歐洲發明——鋼刀、鐵水壺、槍、斧頭、貿易珠、可以把腿卡住的陷阱、一份印第安人花了大價錢買來當作藥物使用的報紙——除此之外,他還帶來了影子。
雪散發著自己的光芒,低洼的雲層上反射著路燈的光芒,路燈依然亮著,只是換上了電壓較低的應急電源,天空是驚人的橙色。他們一路走到了公園的球場,球場上蓋了一寸厚的積雪,硬硬的,沒有人踩過。蠟燭已經燒得只剩一小段了,再讓孩子們拿在手上就危險了,所以他們只在家門口走動。公園的燈光在雪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艾琳說這是玩踩影遊戲的絕佳地點,她小時候經常玩這個遊戲,夏天的時候會在路燈下玩。於是他們玩了起來,踩住影子就算勝利。艾琳和吉爾開始奔跑、旋轉身子,在彼此躲藏的黑暗處跑進跑出。孩子們蹲下、滑動,不斷地跳躍,這樣影子就會變得很小,凝聚於他們身下。兩隻狗在家人周圍繞著圈跳,不讓他們走失。吉爾在燈光下找到了一個可以完全將影子藏在腳下的地方。艾琳和孩子們圍在他身邊,大笑起來。當他們靠近吉爾要抓住他的時候,吉爾跳了出來,他的影子飛快地掠過了球場。
「不好意思,但你遲到了。」
「那我就坦白說了吧,我可以實話實說嗎?」
艾琳拉著吉爾的手,把他從椅背上拉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冷靜地說道:「告訴我她究竟說了什麼,一個字都不許改。」
弗洛里安現在十三歲了。他又高又瘦,棕色的頭髮像水獺的毛髮一樣厚重,朝一個方向生長著,像一塊毛皮。他的臉很窄,下巴微微突出,看上去很優雅。他總是抿著嘴,顯得很聰明,像是正在忍住一個嘲諷的笑容。他繼承了吉爾完美挺拔的鼻子。他的臉頰精緻,像個少女。令人驚訝的是,身為這樣一個帥氣的男孩,弗洛里安有時也能顯示出一副愚蠢困惑的樣子,眼鏡歪斜,或是從鼻子上滑了下來。他有一個習慣——猛地將黑色薄框眼鏡推回到鼻樑上,扶著眼鏡凝視前方,皺著眉頭,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幾乎有點鬥雞眼了。看到弗洛里安的眼鏡滑落了,吉爾有時會伸出一根手指,猛地把它推上去,戳得弗洛里安生疼。
今天下午我出門時,你問我是不是要去雜貨店,我說不是。我沒有解釋自己要去哪兒,只是笑了笑就出門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要去哪兒?人只有在愉快舒適的關係中才會這麼做,但我們的關係不是——你犯了規。當然,我記得,我們倆都曾在其他事情上犯過規——為了尋找不同的自我。最糟的是,我們還曾把孩子們卷了進來。為了孩子們,我們會努力改進自己的行為,糾正這些錯誤。但這一次的事情不同。

「我在邊泡澡邊讀書。」
斯通尼像兔子一樣一躍而起,跳著跑上了台階。他知道該遠離什麼,該何時遠離,該逃到哪裡。他跑進自己的房間,用那些毛茸茸的動物玩具將自己蓋住。兩條狗站在弗洛里安身旁,豎著耳朵,努力揣摩著幾個人說話的語氣。
①艾琳的姓氏艾美麗佳意為美國。
吉爾走進艾琳的辦公室時想,要不是她事事都對我守口如瓶,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那種病態的衝動導致他現在得去看心理醫生。他同意了——在脅迫之下!但他對此並不畏懼,事實上,這反倒給了他希望。心理醫生當然會站在他這邊,幫他保住這個家,慢慢地說服艾琳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真的做出改變的。情夫不會取代他的地位。
維尼·簡曾經給艾琳看過一張畫,在畫中,一群孩子想消滅影子,於是他們在影子上蓋滿了鵝卵石。她告訴艾琳曾經有個巫醫用他的影子治好了病。還有各種各樣的故事:有個邪惡的溫迪戈①,他的力量來源於自己的影子。但在正午時分,一個小女孩就可以把他殺死。通過影子可以捕捉靈魂。在奧吉布瓦語中,「哇吧姆吉喳吉瓦嗯」的意思是鏡子,這個詞也用來代指影子和靈魂:你的靈魂是可見的,能夠被看見。吉爾在畫艾琳的時候,已經用腳踩住了她的影子。儘管她試圖將影子從他腳下拽出,但根本拽不動他腳後跟下面那一團亂麻般的黑暗。
①加拿大政治家,加拿大高草草原的梅蒂人的政治領袖和精神領袖。——譯者注(除特別標註,下文均為譯者注。)
艾琳抬起頭來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一個沒有親戚的印第安人,真可悲。我有很多表兄弟,但我從不跟他們來往。媽媽逃離了她的家族,她在家時日子過得不容易。所以我的家庭七零八落,我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我不認識他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艾琳盯著路易絲,腦中想的都是她和吉爾暗中串通一氣的事實。吉爾就站在路易絲身旁,向她表示感謝。難道這場驚喜看起來就像一場背叛嗎?艾琳睜大了雙眼,思考著,因為失望而覺得噁心。竟然是他們兩個。也許現在她再也無法脫身了。
「蠟燭放在哪兒了?」

「你說得對。」他說,「天啊,親愛的,我要上樓向他道歉,我真的被氣暈了,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我願意為弗洛里安做任何事情。」
瑞爾用手捂住了嘴。
吉爾快要走出房間了,聽到這話又轉過了身。
「別把這兒弄成個小水坑。」他說,「去外面把靴子上的雪都抖乾淨再進門。」
「是的。」
「所以你怎麼看隱私?」
「嗯,你兒子怎麼樣了?我們一直沒聊過他。」艾琳點了杯熱茶。
「我會先把照片拿給心理諮詢師看的。」艾琳說,「我會努力改變你爸爸的。」
艾琳頓了一下,臉紅了。她不該提錢的,這可能冒犯了路易絲,她倆的經濟狀況大不相同。但路易絲好像沒在意。
①美國現代最重要又最具爭議的畫家之一。
「是的,她喜歡那幅畫。」
「媚俗,」他嘆息道,「只有在消費者文化、標誌性的宗教、描述性的宗教中才會產生。艾琳,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只有整個文化中有了謊言,你才會得到感情。」
艾琳告訴吉爾,喬治·凱特林坐船行於河上時,被曼丹部落的人攔住了,當時他才剛剛離開這個部落。曼丹人跟蹤他,是為了拿回一個漂亮女孩的肖像畫。他們說這個名叫水貂的女孩快死了,因為這幅畫畫得太像她了,凱特林將她身上太多的東西放入了畫中,所以當他把畫從村落拿走時,也就帶走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水貂的嘴裏開始流血,她正在嘔血。她的家人告訴凱特林,他帶走她的畫像就等於從她的心臟中往外抽線,而那些線很快就會斷裂。他們請求他把畫還回去。

你會讀到我所記錄的那一刻——你突然顯露一切的那一刻,我停止愛你的那一刻,我認識了真正的你的那一刻。但事實上,並不存在「某一個」時刻,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艾琳說:「那是吉爾不能給我的。」
「我們應該掉頭回去,在那兒喝杯咖啡,紀念一下舊日的時光。」路易絲說。
「在讀什麼書?」
「吉爾知道嗎?」
①也稱曼德布洛特複數集合,是一種在複平面上組成分形的點的集合,以數學家本華·曼德博的姓氏命名。
艾琳沒有看他。「你對此道歉的次數已經夠多了。」她說,「你還沒能釋懷嗎?我已經忘了。」
吉爾看著弗洛里安,他先是很惱火,接著就震驚于兒子的英俊。弗洛里安沒有戴眼鏡,又短又直的完美睫毛襯托著一雙細長的棕色眼睛,在他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深邃明亮,他的頭髮中間聳起,向前散去,如同插上一簇簇羽翎。弗洛里安喝牛奶時將臀部靠在廚房的案台上,這個姿勢無意中顯示了一種性感的前兆,他長大後會非常英俊。弗洛里安離開廚房時,吉爾朝他喊了一句「我愛你」。
我要告訴她,她想。我要告訴她我準備離開吉爾。如果我只把這件事告訴一個人——我可以只告訴一個人——她就是那個人。
「人們以為,過一兩年就會放下了,但是我還是想她,吉爾,就在此時此刻。真希望能跟我媽說說話。」

吉爾已經準備好了畫板,畫板得先塗上膠水,再塗石膏粉,然後磨砂,再重複這個流程,剝掉一層又一層的木屑,直到表面變得柔軟光滑。現在他站在空白的畫板前,又坐著盯著畫板一小時,走開,又走了回來,畫了幾筆,然後又走開,又回來。他腦中浮現了這幅作品的樣子,又否決了自己的構思。有時候在他真正設定好場景,或者讓艾琳擺好姿勢,或是出去畫更多的畫拿回來嚴格篩選之前,已經否定了成百上千次的構圖。他會持續收集素材,直到畫面變得明確起來,填滿他的腦海。蛇、毒藥、憎恨,他正在想這些東西。吉爾的憎恨是種有用的燃料,可以讓他明白重點,思路清晰。真相在哪裡?畫板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走近了些,淡淡地描了些形狀,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又坐了下來,轉過頭。他的內心平復了,他又變成了那個喜歡窺探、聰明、有吸引力的人。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吉爾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朝她揮舞著一張紙,「你知道嗎?」
晚餐前,艾琳、瑞爾和弗洛里安坐在一起,欣賞著斯通尼的作品展——斯通尼正在向他們展示著自己那堆畫作。
吉爾說:「現實的味道很苦澀,你想來點油炸麵包丁嗎?」
弗洛里安面無表情,接著變得冷漠起來。他把冰塊推開,雙手握成拳頭,壓在太陽穴上。
「什麼歌詞?」瑞爾問。

路易絲點了點頭。「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們真的又要討論這個問題嗎?」
①1英里≈1.609344千米。
①美洲原住民的一種盛宴和舞蹈儀式。
「我記得雷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間。」
①都是美國經典情景喜劇。
地面彷彿停止了晃動。
「你有孩子嗎?」艾琳問道。
「怎麼了?怎麼了?」
有時候吉爾上午會出門去看《盧克麗霞的肖像》①,明尼阿波利斯市藝術博物館開車五分鐘就能到,開門后大約一個小時以內,裏面幾乎都沒有什麼人。吉爾說這就好像擁有倫勃朗的畫作,卻不用為此支付保險費用,也不用擔心保養維修畫作的事。他認識這兒的館長——《艾美麗佳6》、《艾美麗佳18》和《艾美麗佳70》都屬於該館的永久館藏。但為數不多的幾個保安認為吉爾只是個喜歡倫勃朗的普通人。他會坐在畫前的木製長凳上,陪《盧克麗霞的肖像》待上半個小時,如果沒有人來擋在他們之間,他會坐更長時間。
「把通知單給我,」她對吉爾說,「弗洛里安,你現在上樓去。」
他身上有某種潮濕的香料的味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非常強壯,雖然肌肉不發達,但可以把她舉起來。他比她高,動作緩慢而悠閑,他很溫柔,艾琳沒覺得他們做錯了什麼事,他們所做之事是不可避免的。做|愛之後,他們會因為彼此帶來的舒適而動搖。他們無法打破這一切,他會錯過他的航班,但他想繼續,想再次看到艾琳。但她立即明白,他們會回到自己艱難的生活中,並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將五根蠟燭卡在一個小小的紙盤上,這樣蠟油就不會滴在他們手上了。他們穿上大衣、靴子,拿起蠟燭,和兩條狗一起走到了外面。艾琳點燃了蠟燭,火光躍上了他們的臉龐。下午就已經開始下雪了,吉爾推測是哪裡的積雪太厚了,砸壞了變壓器。艾琳笑了起來,說:「你知道變壓器是做什麼用的嗎?」吉爾沒有覺得被冒犯,而是跟她一起笑了,大叫著:「變形!一切變形①!」他們走在燭光下,欣賞著靜靜屹立於厚厚積雪中的房子。光藏在漆黑的窗戶後面,在房間里神秘地跳動著,但沒有人跟他們一樣走到外面。
「你能把這個給法官看嗎?如果你能把照片交給法官,受傷也值了。」
斯通尼目光閃爍,左顧右盼尋求幫助。艾琳把手放在吉爾的手臂上,拍著他的手腕,直到他看著她。
他們把食物端到了飯桌上,孩子們正在樓上聊天,準備下來吃晚飯。
「真的?」
「真的。」
突然,吉爾聞到了他母親從教堂地下室工作完走進家裡的味道。她當然沒有走進這間屋裡,但他確實聞到了她下班回來時的味道。在那個教堂地下室的二手商店裡,母親把別人捐贈的東西整理好,送到印第安代表團處。這些東西包括老式黑膠唱片、留有汗漬的胸罩、破鞋子和別人扔掉的盤子。她身上總有一種用過的東西——即貧窮的必需品——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她下班回家時最為濃烈。她會雙手捧著雜誌、書籍和任何與藝術有關的東西給他,她從牧師的辦公室里偷了沒用過的白紙和鉛筆。他燃燒樹枝為自己做了木炭畫棒,悄悄地不停地畫畫。他將自己所見之物複製到自己的手臂上、褲子的纖維上和桌子坑坑窪窪的清漆表面上,手指一直在不停地移動。
「我,還有弗洛里安的其他老師。弗洛里安也許在未來的某天能取得非凡的成就,所以現在這個階段,他應該去一些頂尖的大學里看看,去聽聽課,比如去麻省理工學院聽聽課,我們之前談過這個,我記得我們談過,這應該不會讓你感到驚訝。身為他的母親,你應該一直支持他,做他的後盾。他需要安穩的生活健康成長,而給他這樣的生活毫無疑問是你該做的事。」
一想到自己要做的瘋狂事,她就覺得這幅景象很荒謬。
「我能呼口氣嗎?你能不說這些政治垃圾嗎?我說的不是公民權利方面的隱私,而是人與人之間情感層面的隱私。」
「我有工資拿的,別擔心。嘿,孩子們的學校正在舉行帕瓦儀式①,我們吃午餐前去看看吧。」

「吉爾,我是認真的,我們需要某種幫助。」
吉爾的臉龐因充血而發黑。
「我沒事,真的,只是一點點頭痛!突然頭痛!我得走開一下……」
「跳進河裡死掉的歌詞。這首歌真的有點病態,但你爸爸還給我唱過,當時我們哈哈大笑。」

吉爾審視了下擺放有序的桌子,非常滿意,綠色的餐盤、黃色的餐巾、乳酪蛋奶酥、硬皮長棍麵包、新鮮的嫩菠菜沙拉、烤過的核桃、梨和一瓶冰過的白葡萄酒。
「大酋長筆記本。」
她說:「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不像你。」
「你可以讓我走,帶著孩子走。」
①科學家認為核戰爭之後會出現的一段昏暗、寒冷、荒蕪的時期。
克萊克低頭看著他的報告。「既然我們談過了,」他說,「那我就不需要將這件事報告上級了,不需要把事情搞大,我只要知道從現在開始你會保護你的兒子就可以了。」
「弗洛里安昨天跟我說他已經交了讀書報告。」吉爾說,「他當面欺騙我,撒了一個厚顏無恥的謊。他真的是我們想要培養的那種孩子嗎?」
兩天後路易絲畫完了雲,她把顏料、抹布、畫刷和油布包起來,放進了兩個大塑料袋中,下了樓。艾琳正準備出門,路易絲是坐公交車來的,艾琳於是提議開車送她回家。路易絲上車后說她要去女朋友波比的家,位於明尼阿波利斯市南部。
「天哪,當然不是。」
弗洛里安和瑞爾站在門口,聽到爸爸這麼說,他們用身體互相輕輕撞了下對方。吉爾每次帶艾琳去參加派對時都會說這句話,起初,孩子們把這當作玩笑。現在他倆還會翻著白眼,露出一副憋著笑的神情。但這句話在他們耳中已變得尖酸刻薄了。弗洛里安和瑞爾衝到了門口,嘴上不承認是在等著這句話,但如果沒聽到爸爸這麼說,他們就會憂心忡忡。
「互相學習。」艾琳說,「知識是一代代傳下來的。」
他爬上床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無論是誰在關燈後上床,那都意味著他們當晚將不再觸碰彼此。他倆對於這一點都心照不宣。他們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但相處的時間久了,他們便用成千上萬種方式互相訓練了對方,自從1992年他們毫無準備地結了婚後便一直如此。吉爾靠在艾琳背部下凹的脊柱上,艾琳在睡夢中拒絕他,他習慣了這一點,而習慣讓他平靜。不管白天發生了什麼,睡在床上的艾琳讓他感到安心。一躺到床上,她幽暗野性的身軀總能讓他漸入夢鄉。她的熟睡讓他覺得很甜蜜,他可以讓自己漂浮在她呼吸的浪潮中。
如果出現了突然的恐慌,例如有炸彈朝明尼阿波利斯市發射,有顆小行星朝著沃克中心襲來,爆發了絕對致命的流行性病毒,一架飛機撞擊了入侵檢測系統大廈,吸血鬼四處出沒,印第安殺手或是捲土重來的納粹接管了美國政府,世界陷入核冬天①,如果以上任何一件事情發生了,家人們都不得不出逃,而她將會被拋在後面。
「以前的印第安人是不是能夠憑空生火。」
「所以為了保持距離,你找了一個畫你裸體的男人?」
她能想起弗洛里安學習時緊緊抿著嘴唇的樣子,還有他在計算複雜難懂的數學題時,手中的鉛筆在本子上唰唰飛過的場景。爸爸叫吉爾伯特·弗洛里安,祖父叫弗洛里安·拉羅斯,哥哥就是以他們二人的名字命名的。瑞爾可以命令腦海中的哥哥把頭髮上的水甩掉,讓他穿上破爛的牛仔褲和搖滾樂隊的T恤,斜站在那裡——他有幾十套這樣的衣服。牛仔褲配黑色T恤簡直是弗洛里安的標配了,史密斯、奇想、愛麗絲囚徒和冷戰孩童等樂隊的紀念T恤他都有。她可以在腦中清楚地看到他,但其他人的形象都飄忽不定,這真是讓人費解。兩條狗也和弗洛里安一樣,瑞爾可以隨時在腦中看到它們。但她會想不出其他人、其他事,這仍然讓她感到震驚。
她發牢騷般地嘆了口氣。「繼續吧,我只是隨便說說。」
「也許你拆開了這份禮物就想留在我身邊了。」吉爾說著,向她露出了一個親切友善的微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碰巧看到了這份禮物,你拆開後會喜歡的。真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禮物。」
他聽到弗洛里安的腳步停了下來。
弗洛里安謊稱他想打曲棍球。吉爾讓他再說一遍,弗洛里安照做了。
她會被留下,因為她總是安安靜靜的,現在甚至更安靜了!她融進了周圍的環境里,變成了物品的形狀,她會確保一家人一起吃飯或一起看電視時她不是話題的中心,不顯眼。當然,她記錄下了每一件事情,用自己的雙眼清清楚楚地觀察。雖然安靜,但她不是老鼠,就算是,也是只勇敢的老鼠。她從來不躡手躡腳地走路,也不藏起來。她走路抬頭挺胸,稱之為「帶著印第安人的藝術安靜地行走」。她熟悉家中典雅的老房子里的每一處吱吱聲,她可以無聲地快速跑到任何地方。她拿了一罐WD-40①,將它塗在了孩子們房門的鉸鏈上,這樣一來,就只有爸爸的工作室和父母浴室、卧室的門在開關時會發出聲音了。但她爸爸生氣時,她就無法利用這種聲音及時藏起來了。她得努力讓自己呼吸,讓自己思考。有時她選擇像兩條狗一樣直面他的憤怒。

「把印第安人當作你作品的主題就是媚俗。」艾琳說道,「根本行不通的,我們永遠不可能回到獨善其身的時代。」她用手封住了罐口,搖著沙拉醬。
他呆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兒,才發現眼淚在往下流,沾濕了衣領。他笑了,用掌跟擦了擦臉頰。淚水仍然奪眶而出,他又笑了幾聲,搖了搖頭。他之前把自己封閉了起來,變得多疑,窺探她的生活。他仔細檢查了每一張信用卡的賬單和電話賬單,而她對此毫不知情。甚至有時當孩子們還在車裡,他也會把車開到湖邊,以確定她真的是在散步。
艾琳抬起眉毛,沒有說話。
「瑪雅文化中有媚俗,」她繼續說,「印加文化中有,阿茲特克文明①中有。比如那些時髦的頭飾!比如屍橫遍野,從活人身上挖出心臟。那些文化中當然有媚俗——否則梅爾·吉布森也不可能拍了部電影。」
她惡狠狠地說著,她還在懲罰他。
「我不想做人了。」他激動地說九九藏書,「我想做一條蛇,我想做老鼠、蜘蛛、狼,或者是獵豹。」
艾琳一定非常愛他,才和他生了孩子,因為當時他所屬的部落血統——克拉馬斯人、克里人和沒有土地的蒙大拿州的齊佩瓦族的混血——並不受人認可。他理所當然沒有去賭場的資本,只能靠藝術創作過活。他很確定她是因為他的藝術才華才嫁給他的,接著便漸漸發現跟他的藝術生活在一起並沒有樂趣。他的才能並不等於他,他的才能讓他變成了一個無趣的人。白天集中精力畫畫讓他精疲力竭,他晚上會喝很多酒。但後來,她喝的酒也越來越多——也讓他精疲力竭。
吉爾說話的時候臉上發光。
傷害他們之後,他就精心用各種方式進行補償,他努力過了,雖然有時行動違背了他的本意,有時結果讓他非常失望——謙卑準備的完美晚餐最終卻讓每個人都覺得痛苦,送出的禮物被對方心懷感激、開開心心地接受了,後來卻被藏在柜子的角落。
「你很安靜。」艾琳說,「你還好吧?」
哭聲又響起了,依然是那樣地痛苦有力。接著,斯通尼停了下來。
艾琳經常跟吉爾講起她正在讀的書里的逸事。有時她會假裝不知道自己所講的故事出自哪本書,假裝自己忘了故事的出處。吉爾喜歡幫她尋根溯源——他說自己是在為她「暖腳」。很多時候,他發現她講故事時添油加醋,以便闡明自己的某些觀點。實際上她不想讓他找到出處,從而發現她講的故事與原文不符。
跟吉爾一起出門時,她會擺出一副忽視他的樣子,她知道,即便如此她也是個迷人的女人。她讓自己的頭髮亂蓬蓬地纏著,刻意化著過時的妝容——明亮的綠色眼影、淡紫色的唇膏、腮紅。有時她在臉上抹上厚厚的粉,白得像是藝妓。她四肢瘦長、膚色偏深、高大而不善表達。藝術品經銷商說她像黑豹,吉爾把這件事掛在嘴上說了好幾周,覺得很有意思,但艾琳認為自己的沉默並不笨拙、羞怯,而是迷人的。她所擁有的力量都來自她偽裝的冷漠之中。
「終於?」
「你根本沒在聽。」艾琳聽起來像是受傷了。
吉爾放下畫筆。「嗯,看樣子你坐不住了,那幹嗎還要硬撐呢?我可以停下,我今天已經畫得夠多的了。」

2007年11月16日
紅色日記本


這個周末氣溫會再次下降,雪會在冰面上堆積成粒,溜冰場里剛過了水,冰面泛著青灰色的光澤,艾琳周六的時候會帶斯通尼和瑞爾去溜冰。今年很適合溜冰——自從第一次結冰以來,湖面上的冰就越來越厚。艾琳從車裡拿了一把小塑料椅,讓斯通尼扶著它站立,保持平衡。在溜冰場里,斯通尼在椅子後面跺著腳,原地練習著溜冰的步伐。他熱情高漲,卻小心翼翼,穿著紅色的防雪服,頭戴掛著鈴鐺的黃色羊毛小丑帽。
「我想你是對的,他們需要得到確認。」艾琳說,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他們想與外界的悲劇和殘酷保持距離,安全地觀察這個世界,不是嗎?他們想知道這些事情——戰爭,殺戮,變成孤兒,被拋棄——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不會被孤身一人拋下,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他們不會受傷,不是嗎?」
「再給我點兒蒜。」艾琳說。吉爾體貼地剝起了最後一瓣蒜。
「也是畫雲嗎?」
天剛亮的時候,斯通尼醒了,他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鑽進了冰冷的床單里,又睡著了,沒做噩夢。過了一會兒,媽媽過來把他叫醒,幫他拿出要穿的衣服。他穿上了衣服,還是覺得困,然後跟弗洛里安下了樓。瑞爾是最後一個下樓的,還沒吃幾口早飯,他們上學乘坐的公共汽車就在門外停下了。
她會帶斯通尼一起回來嗎?這是一個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的問題。如果那時斯通尼不再說話了,可能是因為他認出了他正在吃的手指戴著爸爸的結婚戒指。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媽媽會用偷來的蔬菜把人肉偽裝成燉肉。雖然媽媽從未親口承認,但她總是偷偷地站在他們這邊。
「親熱過一次。」路易絲說。
好幾個星期,艾琳每天早上醒來,意識到自己無法與傑曼見面時都想吐。這是有原因的。艾琳很肯定,這種真正的愉悅很危險,會毀掉她的孩子們。如果她繼續搞外遇,她明白自己就永遠也不會離開吉爾了。內疚會像膠水一樣把他們粘在一起。
吉爾開始往最下層的麵條上抹番茄醬,他抹得非常仔細,不漏掉一根麵條。
瑞爾通過她近期的努力觀察到很多事情。例如,她發現兩條狗總是表現得好像主人要出門旅行一樣。它們非常討厭看到行李箱。但現在沒人出門,它們卻表現得好像看到了行李箱一樣。這些日子里,兩條狗精神緊張、十分警惕,空氣中瀰漫著什麼讓它們不安的東西。瑞爾最近的感官練習讓她也感受到了這種東西,這是某種具體的她不想命名的事物,雖然通常她可以給任何事物命名。
艾琳說:「斯通尼,上樓去!就現在!」瑞爾正在做課後西班牙語的練習。很好。
「記住,」播音員在鼓聲停下的時候喊道,「這是你們的土地,是印第安人的土地!」
當我離開一個人時,我總是會經歷最終那一刻——終於意識到我已經離他而去了。如果對方是我的戀人,我總是會在達到性高潮以後才經歷這一刻。
瑞爾看著舞者們從她身邊忽閃而過,旋轉著披肩,骨質的護胸和鈴鐺碰撞著發出丁零零的聲響。舞者們在四個最響亮的節拍中舉起了手中的扇子,瑞爾呼了口氣說:「這種風格。」之後孩子們在艾琳的車裡玩瘋了,開心不已,吵吵嚷嚷,車廂里滿是鼓聲和吃棉花糖的聲音,就像其他孩子一樣。
「別用英語說當然,用印第安語說當然。」
一如既往的早晨,狗兒們耐心等待著一家人從樓上下來,放它們到院子里去。吉爾用法式咖啡壺泡咖啡,他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勺糖和一點牛奶,給艾琳的就是黑咖啡。她拿著咖啡上樓去了,而吉爾在樓下把麥片倒進碗里,在餐桌上擺好勺子,在玻璃杯中倒好了橙汁。大家都來到廚房后,他就給全麥吐司塗上黃油,趁著吐司還是熱熱脆脆的,把它們直接放進了孩子們的盤子里。弗洛里安和瑞爾吃得很快,斯通尼努力追趕著他們的速度。艾琳在找要放進他們背包里的東西——健身日需要的運動鞋、雪褲、圖書館的書。她把他們的外套、連指手套和靴子收攏起來,放在門口,她自己匆匆披上了一件超大的外套,外套是絎縫的,像是有手臂的白色睡袋。她像雪人一樣,帶著狗和孩子們走到拐角處,等候公共汽車。孩子上車后,她會有點迷信地站在那裡,直到公共汽車消失在視線中。她這麼做是出於一種未經證實的觀點:她的警惕會保證他們一整天的安全。接著她繼續遛狗,她的口袋裡總是塞滿了狗糧和塑料袋。今天她把狗一路帶到湖邊,然後才往回走,延長了遛狗的路線是為了避免跟吉爾一起喝咖啡、看晨報並計劃一天的活動。她需要制訂自己的計劃,對於吉爾偷看她日記的事,她決定不跟他當面對質。如果是以前,她會直接質問他。但在遛狗的時候她想到了一些事情,然後走了神,但這些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她的腦子裡。
「好吧。」吉爾說,「那就是我們原有文化中缺乏媚俗,而我在彌補這一點。」
他們搬到哈佛,他們搬到俾斯麥和拉皮德城,他們搬到比林斯,他們還搬到了國內的一個無名之地,就只是在一個地方,在一棟老房子里,沒有車,像船被擱淺了無處可去,吃光了院子里的所有蒲公英的嫩葉。在農場里,他們用舊尼龍窗帘捕鴿子,再拿棍棒將它們打死,然後烤了吃。他們在那所房子里找到了手風琴、毯子、鍋壺、帶污漬的床墊和繪畫顏料。吉爾第一次從管子里擠出顏料——黃色的顏料時,覺得非常美味可口,嘴裏流出了口水。
「畫我的腿吧,我要動下頭。」

「誰來分發嗎啡呢?」吉爾走進房間,狗從沙發上跳了下來,他彎下腰,抱起斯通尼,溫柔地把他抱到了樓上。
「媽媽……」
聽到艾琳駕車離去,馬達聲在喧鬧的城市中消失,吉爾馬上坐起身。遮住眼睛的毛巾從臉上滑了下來。他需要讓眼睛休息的時候就躺在工作室的沙發上,有時就睡著了。他最多能在沙發上睡一個小時,但更多的時候,睡上十五分鐘就會猛然驚醒,好像剛剛在地下冰冷的水流中浸泡過,精神為之一振。他坐了起來,摸索著胸口找眼鏡,有時候眼鏡會在那兒。但很顯然,這次橢圓形鏡框的金絲眼鏡掉在了地板上。他撿起眼鏡,掛在了耳後,向後捋了捋垂到了眉毛上的濃密頭髮,重新紮起了灰色的短馬尾,接著起身,向前走到他妻子的畫像前,凝視著。他的眼睛瞳距小、顏色深,眼神冰冷而充滿好奇。他拿指節頂著下巴,瘦瘦的臉頰上留著黃色顏料的斑點。
吉爾轉身繼續問斯通尼:「你的黑熊作業怎麼樣了?」
她要減少被吉爾看見的次數,悄無聲息地離開吉爾的視線,從而逐漸緩解她自我意識的痛苦。所以說泡澡是精神層面的,不僅僅是簡單的清洗,而是在恢復。艾琳可以將她的意識完全沉浸在純粹的身體感官中——如釋重負般的輕鬆、雙手浮著的慵懶、額頭上輕輕冒出的汗水、帽子般緊箍在顱頂的頭皮、閉上的雙眼后輕輕的灼傷感、水擊打著喉嚨的驚恐。
①美國繪畫大師,以描繪美國當代生活風景而聞名。
「我不知道。等等,是斯塔西嗎?」
①美國人站在國旗前右手貼左胸宣誓。
艾琳一言不發,等著路易絲道歉,但路易絲似乎沒有絲毫歉意。過了一會兒,艾琳聳了聳肩。「不只是畫裸體,我還把美國國旗插|進屁股里讓吉爾畫了下來,當時看上去很有趣。」
瑞爾這樣說的時候,艾琳的心揪了一下。艾琳的母親與她不親密,有時甚至很冷淡,但她不需要與別人分享同一個母親。
瑞爾和艾琳繞著斯通尼慢慢地滑冰,假裝她倆是雙人滑冰的冠軍。斯通尼帽子上的鈴鐺叮噹作響。當她們旋轉的時候,艾琳把瑞爾從冰上舉了起來。溜冰場一端有一個橙色的圓錐形安全標,總放在同一個地方。那兒的冰下有一汪泉水冒出,讓冰層變薄了。

如果你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他輪流問詢每一位家人,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天底下,儘管天馬行空地想一想吧,你最想擁有什麼?
吉爾把紙條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向了弗洛里安的後腦勺,弗洛里安的額頭砰的一聲撞在了桌子上,聲音很大。
艾琳的叉子在新月形的波士梨上方僵住了,她把叉子放在盤子旁邊。狼群、黑熊。她在她的日記里犯了同樣的錯誤,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她坐在那兒,瞪著自己的盤子許久,吉爾往這邊看了過來。她呼吸變得急促。
「什麼,你是說我不能向自己的兒子道歉?」吉爾放低了聲調,但聲音仍在房間里回蕩。
艾琳杜撰的「水貂」的故事其實是另外一個故事的一部分,那是一個更長、更複雜的故事。1832年,凱特林畫了一位頗具人格魅力的達科他酋長「小熊」,這為他的對手——臭名昭著的新加(又名「狗兒」),提供了一個狠狠羞辱他的借口。畫像中,「小熊」側著身子。新加說「小熊」沒被畫出來的那一半很壞、沒有價值、可恥,他只能算是半個人。兩個人的怒火演變成了致命的廝殺,「小熊」沒有被凱特林畫進去的那一半臉被子彈擊中了,傷勢嚴重。「小熊」去世后,「狗兒」被忠於「小熊」的鬥士逮住並宰殺了。
「哪種食物?」女人瞪大了透著虛假善意的雙眼。
那一刻,弗洛里安正經過餐廳里碗柜上掛著的波紋古董鏡,他更小的時候從不看這面鏡子,因為它把人變得灰暗、扭曲,就像在水下移動。爸爸跟在他後面,停在了弗洛里安身後的門邊。他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了,在弗洛里安看來,那一刻他們倆彷彿都在水下,他痛苦地喘著氣,感到一種揪心的痛。
給吉爾頒獎的協會代表的是兒童社會福利事業。他捐贈了繪畫作品,併為這個組織做了些平面美術工作,這顯然是件大事。
他感覺自己正在夢中,在此之前的生活都是假的。但一回到家,他就把戰帽收了起來,放進床底下的行李箱里,忘記了山上發生的事。他再也沒有想起過這場葬禮,直到他獲得了芝加哥大學的獎學金,去那裡上學時,在入學典禮上有個男生髮現他來自蒙大拿州,就問他認不認識什麼印第安人。吉爾說:「我的父親。」這答案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她愛它。」

他還在盯著她,眼珠微微移動著,眼神犀利。
他們當中,瑞爾是最難取悅的一個。她似乎什麼都不想要,一貫如此。去年聖誕節,吉爾問她想要什麼禮物,瑞爾說想要紙。「好吧,我會送你紙的。」吉爾說道。去年聖誕節他就只送了她紙,最糟糕的是,瑞爾在拆開禮物包裝,看到那盒紙時,吉爾甚至猜不出她是真心實意地開心還是笑中帶著嘲諷——換作他自己,可能就會這樣嘲諷地笑——但他提醒自己,他小的時候也想要紙,無數用來畫畫的紙。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她確信災難來臨時,她將成為那個被遺棄的人。
弗洛里安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打開櫥櫃和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弗洛里安正低頭坐在餐桌旁,雙手環抱脖頸,肩膀在發抖。
然而她會被拋下,她確信。
「門鎖了,我在浴缸里。」
「不該這樣。」艾琳說。
「別說他是個戰爭英雄,天知道你爸爸屠殺了多少越南婦女、孩子和老人。你他媽的根本就不知道,吉爾。」
弗洛里安喝完了牛奶,又倒了一杯。
你親手接生了我們的孩子,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曼丹人提議要立刻把畫帶回去燒了,這幅畫能同時摧毀兩個人,畫太危險了,不該存在於世上。凱特林說他會親手把畫燒掉。大家離開了,並不相信他的話,仍然深感絕望。他們回到家時,水貂已經死了。在1838年紐約奧爾巴尼的「印第安人畫展」上,凱特林展出了她的肖像畫。
吉爾在出汗,他怕她要說出另一個男人的事情,但同時又希望她說出來,他的頭上開始淌汗。他坐了下來,清洗著畫筆。
「我知道,在裝雜物的抽屜里!」
「戲劇的布景。」
「我要屏住呼吸嗎,吉爾?你想讓我屏住呼吸嗎?」

艾琳沉默了。
「哦,真的嗎?我以為你經常來這裏。」
吉爾輕敲浴室門時,那些話還留在他的腦海里——「想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吉爾每次向人介紹弗洛里安時都說,這是我兒子,他是個數學天才,想問他什麼問題都儘管問吧。弗洛里安這時會害羞地低下頭,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從爸爸重重地搭在他肩頭的胳膊下偷偷溜走,但他漸漸愛上了他爸爸語氣中的驕傲。有一次吉爾轉身看著弗洛里安的眼睛,動情真誠地說道:「你知道你有多特別嗎?」吉爾近乎猛烈地搖晃著兒子,「真的,你知道你有多特別嗎?你知道嗎?知道嗎?」
斯通尼朝艾琳跑去,抱住了她的腰,抓住她寬鬆的T恤,攥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他兩眼緊閉,嘴巴大張,一顆脫落的下牙讓他的悲痛顯得更加強烈。艾琳感覺自己的心揪了起來,胸口疼痛,她彎下腰抱住兒子,緊緊地抱著他,退到了起居室的沙發邊,兩人一起倒在了沙發靠墊上。斯通尼將艾琳摟得更緊了,不時猛地一啜,哭得話都說不出來。艾琳撫摸著他灑滿陽光的頭髮,除此之外她什麼也做不了。很快,艾琳就感覺到了滾滾熱淚浸透她的T恤衫。
艾琳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變化多樣,無法固定其中的任何一種,她將雙手放在臉頰上,似乎想把臉壓回原有的表情。「我沒事。」她說,「你只是不知道,嗯,我也是在媽媽身邊長大的,我也沒有爸爸,只有媽媽的男朋友們,我沒有兄弟姐妹。」
①美國原住民族群。
他們在一起做飯:艾琳調製油醋汁,吉爾用橄欖油和大蒜研磨新鮮的羅勒。
她曾經強烈地愛著他,她尊重他,信任他。她曾相信他是全世界最非凡的人。實際上她現在還這樣說,只是她說這些話的方式讓他覺得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

艾琳說:「不要忘了帶上火柴,這樣就可以生火了。」
「你想要實現的願望是什麼?」路易絲問。
氙氣咖啡店的復古混搭裝修風格讓人愉悅,裏面有福米加餐桌、尖腳椅子、五顏六色的照明燈具,柔軟的藍沙發上裝飾著膠帶,兩側是落地燈,燈座是兩隻黑陶瓷做的豹子。路易絲和艾琳點了大杯拿鐵,咖啡裝在白色的馬克杯里。她們坐在窗邊角落的座位上,窗檯很寬,窗外下的第一場雪乾燥得像篩出來的沙子一樣,硬硬的,落在柵欄圍著的院子里。風吹起了枯死的牽牛花藤枝,拍打在玻璃框上。
但因為知道他讀了日記,所有的規則都被打破了,她仔細看了這本小冊子。各種各樣的新形象拼合在一起。有些畫作純粹是色情的,有些則很殘忍,其中她兩眼通紅,雙頰充血,像是剛被人打過耳光。在有些肖像中,她有一種心滿意足、大而空洞、飢餓的美。在另一些畫中,她狡詐、貪婪,或是有一種狡猾的甜美,讓她覺得噁心。她的胃在翻滾,她迅速合上了展品目錄,情緒波動地坐了下來,盯著窗外,試圖把這種噁心的搖晃感呼出體外。她突然站了起來,走進了洗手間,打開儲物櫃,迅速開了一瓶抗酸葯,大口吞下了那白粉似的黏稠液體。
「不喜歡,別說了,艾琳。」
那天晚上他們如格鬥般粗暴地做|愛,彷彿秘密從他們的皮膚之下掙脫了出來。她長長的手指甲參差不齊,他捂住她的嘴,按住了她的頭。他們吹滅了所有的蠟燭,關上了所有的燈,連門廊上的燈也關了。屋中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黑色,十分空洞,就像派對過後凌亂的房間中瀰漫的那種空虛感。孩子們被他倆的朋友們接走了,不在家過夜,狗也不在屋裡,讓人覺得怪異。兩人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不停地做|愛,做|愛,無法到達高潮也不停下來。他讓她說了他所有想聽的話,她把白色日式浴袍的腰帶遞給他,他將腰帶系在她的脖子上。
「她去了其他哪些地方?」
「我猜家裡有兩位天才並不好過。」
他用同情的目光盯著她。
他琢磨著要不要給傑曼打電話,邀請他來參加派對。也許在此之前,他會將他們兩人逮個正著。


「我也愛你,爸爸。」他說道。
「我會去調查一下的,我們坐下吧。稍等,我要去看一眼烤箱,我把燉鍋菜放在烤箱里了。」
當然,這也讓這幅畫變得更有趣了。
「湖可能已經寫下了它全部的故事,但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艾琳說。
艾琳拿了一些沙拉,接著用更加諂媚的口吻說道:「你的乳酪蛋奶酥真是太贊了,你真是一個厲害的廚師!」
「換首歌?」
「當然。」

「每場印第安人的運動會你都得去,你媽媽有一百個男朋友。」「是十個。」
吉爾笑了起來,發出了奇怪的吼聲,越笑越大聲,同時搖著頭,一旦他被人激怒,想要報復時,就會發出這種笑聲。這是他「要你好看」的笑聲。
艾琳揮了揮手說:「你大概可以說別難過,撐下去吧。」她的眼裡突然湧出了淚水。
「那時候冰很厚,在上面開卡車都沒問題。」艾琳說。
艾琳想摸摸他的頭髮,但弗洛里安猛地躲開了。
「吉爾。」
「我就知道!」
「我喜歡玉米面的麵包丁。媚俗不只是苦澀,吉爾,它很虛偽。我是認真的,它是一種破碎的統一、扭曲的可愛、病態的強壯,就像我們一樣。」
①一種玩具球,球心周圍環繞著很多橡膠絲。
「如果我掉下去了,你能救我嗎?」瑞爾問。
她解釋說:「我要去看凱特林的畫。」
那天晚上他們鑽進睡袋,在別人家的地板上過了一夜。當時是十一月,第二天父親下葬時,颳了整整一上午的凜冽寒風漸漸弱了下來,太陽在石藍色的烏雲下閃閃發光。附近的山上傳來了瘮人的歌聲,聲音越來越大,牧師沉默了。昨天緊緊握住吉爾的手的老太太彎下腰,從一個破舊的硬紙板箱子里拿出了一頂飾有鷹羽的印第安戰帽。她邊對吉爾說著什麼邊把戰帽戴在他的頭上。歌聲再次響起。在此之前,吉爾認識的印第安人僅限於那些在雜貨店中進進出出的安靜女人、偶爾出現在人行道上的醉漢、從來不與他來往的同學,以及電視上的印第安人。
然後她失口說出:「維尼·簡不會讓你這樣糟蹋我的,她不喜歡你。」

「關了吧,我想聊聊天。」
瑞爾在吃萬聖節糖果——她已經開始吃包在錫紙里的花生醬巧克力了。這時,瑞爾想起了她的吸血鬼服裝,接著發現她想不起去年萬聖節自己的裝扮了。接著她又發現:昨天的事情,甚至今天早上的事情都不如一小時前、幾分鐘前或者她現在正在做的事情那樣生動。她回想上周的此時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發現那天的情形模糊不清,細節混亂,連人物都不清晰。她閉上眼睛,開始回想她的老師斯特羅姆夫人,回想她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地回想。他們短暫地出現在她腦海中,但他們的形象如流動的溪水,飄忽不定,接著在潺潺流水中消失了。連媽媽、爸爸和斯通尼的臉龐也是如此。但當她想起哥哥時,弗洛里安的形象卻非常清晰,這讓她非常驚訝。腦海中,弗洛里安安安穩穩地站在那兒,沖她微笑、皺眉。他沒有消失,反而顯得更加生動,她可以回想起不同情緒中的弗洛里安,彷彿在看一副畫著弗洛里安面孔的撲克牌。
「弗洛里安看上去相當,怎麼說呢……獨來獨往?孤僻?」
吉爾給弗洛里安買了價值數百美元的曲棍球裝備,第三天早上打球時,他對爸爸說他痛恨這項運動,說完他倆都鬆了口氣。
「你需要繼續接受心理諮詢。」
在車道上,汽車的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不一會兒,孩子們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來,邊走邊聊著天。艾琳也走進了房間。
吉爾的語氣很冷靜,怒火突然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真的?你真想去?」艾琳問。
艾琳把手交叉放在臉上。
他沒有時間讀我的日記,艾琳想。他一定是還沒有讀過,否則他一定會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是嗎?我的忠誠會平息他的怒火,會讓他心情愉快,不是嗎?
「你覺得,你不是那個被騙的人。不要幫他找借口,別讓事情就這麼算了,別對他這麼寬容,你太好糊弄了。你的成長環境不好,你努力從中擺脫了出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強大,艾琳。我們不能讓弗洛里安認為說謊是對的,可以嗎?」
也可以給她發一封電子郵件,如果路易絲不想看到它,可以假裝郵件被投進了垃圾箱。但跟很多人不同,艾琳不喜歡發電子郵件。她已經不用郵箱了,因為一寫郵件,艾琳就會控制不住地不停寫下去,就像以前寫信時一樣,這讓她覺得很沮喪。每當她開始敲打鍵盤,她就會不自覺地想要傾訴,洋洋洒洒地想要坦白什麼。

吉爾決定寬恕艾琳的這番話,而不是將之視作侮辱。他們在街燈的光影中穿梭而過時,她一直握著他的手,之後也沒有放開,這讓他心情振奮。他的不安,甚至受傷的感覺都消失了,他覺得愉快,充滿了信心。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不是嗎?她沒有因為傑曼是黑皮膚、有部落的入籍登記而對他傾心,沒有因為他的智慧和善良而選擇他。空中懸浮著冰冷的霧,吉爾看著霧氣緩緩飄動、扭曲著他們身邊的燈光,燈光在大雪覆蓋的整潔的街道上、黑色的窗戶上、光滑的鐵柵欄和樹梢的斷枝上來回反射,吉爾看得出了神。

第二天早上孩子們回來后,屋裡還保留著那種奇怪的寂靜。孩子們回到自己的房間,整天都安靜地在房間里玩耍,或者做作業,彷彿他們感覺到了父母的精疲力竭。艾琳和他們一起吃了午飯、晚飯,吃飯的時候,他們的表情遙遠且警惕,他們慢慢地走向艾琳說晚安的時候,帶著熱氣的沙啞耳語聲中流露出了恐懼。她摟著他們說會沒事的。「什麼?什麼會沒事?」他們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臂,不肯放開,直到吉爾讓他們回房間。
所以沒錯,她才是那個掌握了生存技能的人。她從書中學到了該如何往釣鉤上放誘餌,之前也抓到過魚。她甚至知道該如何在下雨天生火,如何用畫刷搭建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她已經養成了看《現代魯濱孫》的習慣——節目中的人是跟過去的印第安人最像的人。她會吃蟲子和死去不久的松鼠,或者其他任何東西。她觀察過湖邊的鵝,非常確信她能抓到一隻。她甚至知道哪些苦澀的植物可以吃。與此同時,家人們卻忘記了祖先留下的遺產。是的,他們會後悔沒有帶著她一起離開。而當他們試圖離開城市,卻被困在巨大擁堵的「魔方」中驚恐萬分時,她也會為此感到遺憾。
「所以你看,就像我說的,一切都是媚俗的。」
①變壓器的英文為transform,有「變形」的意思。
吉爾又將搗蒜器放在沙拉醬的上方,這次是艾琳把碎蒜颳了出來。
吉爾笑了起來,但現在他的心臟跳得很大聲,喉嚨刺痛。

①歐洲十七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也是荷蘭歷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
「這句話不能更自戀了。」艾琳說。
他翻開她的日記,重新補上他們生活中的細微瑣事,並享受於此,但是他整整讀了三遍「我對吉爾很忠誠,原因顯而易見」才終於讀懂這句話的含義——她沒有背叛我,她是我的。
「他在羅伯茨大樓開工作室的時候,我在大廳工作。後來他遇到了你,一舉成名了,唉。」
「那就不要告訴他。拜託你不要告訴他,好嗎?」
「我畫了畫。」
「那兒有一大堆藍粉筆。」
一陣尷尬的沉默,吉爾翻了個白眼。

我們就在這兒掉頭吧,他會這麼說,給她一些私人空間!
他為艾琳的派對選好了日子——之前他告訴艾琳,有一天晚上他要去華盛頓接受頒獎並發表演講,但實際上,那天他會邀請鎮上所有他喜歡的人來家裡吃晚餐,喝香檳,慶祝艾琳的生日,那會是一場優雅、喜慶、燭火通明的慶祝活動。
「今天過得如何?」吉爾問道,他把頭髮往後攏,在脖子後面紮起了馬尾,「還順利嗎?」
「有什麼新聞嗎?」
艾琳說:「我想要你離開。」
第二天吉爾跪在艾琳面前說:「你是對的,完全正確。我有問題,我一定會改的。我會去看心理醫生的,做什麼事都行。我會花更多的時間陪弗洛里安,還有其他幾個孩子。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但有一個不完美的、心血來潮的爸爸不是更好嗎?一個能把情緒宣洩出來的爸爸總好過一個搞砸了事情卻不肯吐露心聲的爸爸。至少孩子還有個爸爸。艾琳,你我都知道,沒有爸爸是最糟糕的。艾琳,有個像我這樣偶爾很渾蛋的爸爸總好過沒有爸爸在身邊。不要放棄我,親愛的。我可以變成你想要的樣子,親愛的。我可以成為配得上孩子們的爸爸。我讓你們都失望了,用不同的方式讓你們每個人都失望了,我會補償你們的,補償你們每個人,讓你們相信我有多愛你們。因為我真的愛你,艾琳,也愛我們的孩子。我身上的每根骨頭、心裏的每顆原子都愛你。」他說,「你看這個。」他打開了樂器行的商品目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樣樂器。也許應該為你買下這把原聲吉他,看,它是肉桂色的,再給弗洛里安買把電吉他,鋼琴會讓人驚喜,他可以上鋼琴課,或者買支銀色的長笛怎麼樣?你能想象斯通尼吹奏長笛的樣子嗎?他看起來會像那個吹魔笛的小男孩,希臘的半神,森林動物。至於瑞爾就有點難辦了,但我覺得瑞爾可以演奏某種木管樂器,或者手風琴,這和她的幽默感相符。」他翻閱著商品目錄,指著一台珠光色的手風琴,黑色琴鍵非常可愛。
①美國明尼蘇達州最大的城市,明尼蘇達州北接加拿大,使用美國中部時間。
弗洛里安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你走吧。」
「你藏在那兒多久了?聽到了什麼?」
「這就是我跟你在一起的原因?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在那幅畫里,艾琳轉過身,她弓著腰,身下有個東西,像是要把它藏起來。她在看著畫框外的某個人,雙手放在兩腿之間。他覺得她像只狗,守著她的「小骨頭」,她的性,彷彿他想把這些偷去一樣!跟弗洛里安相處的那短暫而愉快的一刻被遺忘了,腦中只有傑曼說話的聲音和掛斷電話的聲響。但是,吉爾提醒自己——他的想法突然清晰了起來——她是忠誠的。他笑著打開了通向小陽台的法式雙扇玻璃門,走進冰冷的風中。緊接著當冰冷的空氣如刀子般穿過他的襯衫時,他感到一陣狂喜在身體里躁動。
「我不能再去參加派對了。」艾琳說,她的聲音堅定而得意,「我感覺自己被生吞了。」
吉爾皺了皺鼻子,把滑下來的眼鏡頂了上去。「只有當文化自我仇恨到了一定程度時才會產生媚俗,媚俗的文化必須以自我為參照,它們必須有鏡子。」
他要給她個驚喜,她會喜歡的。他拿出了自己最愛的食譜,用廚師專用的透明加重書籤撐開食譜,非常仔細地遵循步驟操作。他喜歡做飯,就像喜歡洗衣服一樣,因為這兩件事只要完美地按照指示操作就可以取得立竿見影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