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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Part 2

「氣話?艾琳,你說漏了嘴,現在又想收回嗎?給我說實話。」

十分鐘后,她敲開了浴室的門。
「那,孩子們都是我的了?」吉爾接著問。
「不,你給我滾!」吉爾揚起了胳膊,「你給我滾!你!」他的胳膊不住地晃動,「房子是我的畫換來的,是我的心血!」他兩隻手掌拍在一起,然後給艾琳看他的手。
「是鴿子。」艾琳不屑地噓道。

「或許我們該做個親子鑒定試試看。」吉爾冷笑著說道。
「艾琳!」
「你好了嗎?」她問道。他現在在樓下的浴室里。
「是因為畫嗎,吉爾?那不是什麼問題,你的畫已經把一切都吸收了。你說的,藝術能容納一切。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繼續當你的模特。」
「所以呢?」諮詢師問。
在睡夢的淵底,艾琳感到有人在看她,浮到夢的表面的時候,她意識到那是瑞爾。她睜開眼睛,發現瑞爾正站在黑夜裡一動不動,但艾琳並沒有被嚇到。她沒有換睡衣,仍然穿著條紋毛衣和寬鬆的牛仔褲,頭髮散亂地繞在耳側。她的臉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艾琳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路上有車駛近,在初雪中發出低沉的轟鳴,車頭燈的亮光反射到天花板和牆上,照亮了瑞爾的容貌。她鎮靜地看著艾琳,艾琳也看回去,發覺女兒的凝視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讓他畫那些難看的。」弗洛里安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你應該讓他出局,應該自己控制局面。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和他做戲,為什麼不站起來直接面對,為什麼不帶我們走呢?為什麼不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走呢?為什麼?」
「對!你說對了!」弗洛里安又喝了一口酒,然後把瓶子遞給瑞爾。要是瑞爾記住了他教給她的東西,他就會很高興。
弗洛里安端坐在電腦前,臉龐被屏幕照得熒白。他關閉了屏幕上正在看的圖片,但後面還有一張,再關閉,又有一張。艾琳悄悄走近,一開始她以為弗洛里安在看成|人|網|站,但靠近之後她才發現,他匆忙關掉的圖片,都是早年吉爾畫的她的肖像。
她僵硬地站著,拳頭懸在一旁,沉重得錐心。
「對不起。」吉爾說道,他沒有看艾琳一眼,「我覺得沒必要。等到他們問起來再說。」
「你現在就在對我說謊。我不信你說的話,我知道事實。」
吉爾又沖她搖手指:「所以,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第一次懷疑我是什麼時候?你這麼耍我多久了?」
「我得走了。」
「什麼?我畫的誰?」
艾琳點了點頭:「我希望你別再喝了。」
愛情離不開兩個對等的人。吉爾是個藝術家,而我對藝術情有獨鍾;他娓娓道來,我靜靜傾聽。那時我設法弄到了邀請函,去了吉爾畫展的開幕式,那可真是大場面!我說了謊,告訴他我是個模特;而他也沒說實話,告訴我他想雇一名模特。我掃了一眼他的畫作,清一色的風景畫,便看著他輕輕一笑。吉爾說他會付報酬,而那時我正需要錢。
「給你。」弗洛里安解下他的厚圍巾,把瑞爾團團裹住,她又把圍巾往脖子里掖了掖。

12月4日,上午九點。他們第一次去一位婚姻諮詢師的診所,那是一位親切和藹、散發著母性光輝的六十二歲老婦人。吉爾沒失心瘋,他很清醒,用平靜柔和的語氣,講起了心中的那片混沌大荒。
「你幹了什麼?」
弗洛里安的生父是位學者,一位世界知名的歷史學家。他是個天才,就像弗洛里安。我和他是在一個學術研討會上認識的,主題發言過後,我跟著他去了房間,雖說他看起來文弱,沒想到他的「大器」衝鋒起來毫不留情。
吉爾說:「噢,《花生》里的那個角色的名字嗎?」
吉爾想給艾琳看那幅肖像,現在已經比原來好多了。那次失敗的婚姻諮詢后,他對肖像做了全面調整。「現在這真是一幅藝術大作了呢!」他能聽得出來她語氣里的諷刺意味,所以,他又有些不想上樓了。而他走進了工作室,坐在那把上了年頭的平絨手扶椅上,他便溫柔了許多,陷入沉思之中。他把那幅畫拿到她眼前。從她眼神里,他看得出來,她被氤氳于肖像中的穿腸蝕骨的思念還有其他的東西深深觸動了。
「你說三個孩子的親生父親是三個不同的男人的時候,你看到那醫生的表情了嗎?」
「只驗DNA,用棉簽取樣就行,沒什麼要緊的,艾琳。」
「我現在相信,那幾個孩子都不是我親生的。上次診療,也就是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艾琳已經說漏嘴了。」
「那啥介子?」他們一路下了台階,一邊說笑一邊從保姆身邊走過。
「但我不關心。」艾琳神色嚴肅,她手中端著一大杯咖啡,「我不需要她的支持,你才需要。」
「先等等。」諮詢師說。
「不要!」弗洛里安趴在地上,看著這隻小貓。
「你懂的,是正在坍縮中的恆星,它的自轉速度越來越快,密度也就越來越大,把一切東西都吸進裏面。媽媽怕是逃不出去。」
「我想抽口煙。」他說,「但是你只准抽一口,好不好?我可不想讓你沾染上這些東西。」
「你當然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看你的日記,不是嗎?所以你才故意寫了那些東西,為了刺|激我,也為了捉弄我。我真是著了你的道了!但是我很抱歉,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
他們倆總是這樣爭來吵去,這次已經是其中比較溫和的了。一旦發現某個問題有可辯之處,他們就會爭上個把小時。這至少可以證明一件事:他們對彼此都沒有厭倦。兩人之間或許暗懷恨意,最起碼艾琳恨吉爾,而他則在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贏回她的芳心,所以雖說不清到底有多恨她,但恨早已在心壤深處落地生根。這種恨意鐫刻在他無形無質的心牆上,他看不見也觸不到,但它就在那裡。他幻想著那堵牆上裂隙擴張,繼而傾塌瓦解,而這首先要他超越恨意,即使他自己都未曾發覺它的存在。
她穿著白色羽絨大衣,戴著加襯羊毛露指手套,踏一雙加絨羊皮靴子,又用圍巾將頭臉緊緊裹住。大街上空無一人,汽車尾氣的霧靄瀰漫。她走進銀行大廳,經過硬幣兌換機,繞了一圈走到後台。銀行沒有一個客戶,幾個出納員低聲談笑著。樓梯設在一面圓形紀念牆旁,櫃檯和服務員都在樓下。詹妮絲喊了她的名字,接過她的鑰匙,然後走到櫃檯后的密室中核對鑰匙。
弗洛里安坐在她身旁,又點了一根煙。他們喝完了那瓶酒,瑞爾冷得牙齒都在打戰。
艾琳凝視著路易絲的臉龐。
艾琳的眼神中燃燒著迫切,甚至讓她感到疼痛。她本想誘導吉爾說出他看了她的日記,在這個令人生畏的諮詢師面前把吉爾逼進死角,她在想計劃能不能成功。
諮詢師幾乎笑出聲來,但她忍住了,而是向後仰去,冷淡地說道:「你覺得這是我該做的工作嗎?」
「哦,你的意思是,我成了『朝鮮』了?」
「好啦。」弗洛里安說,「我陪你聊天。」
弗洛里安從屏幕前轉過身來。「媽媽?」
「等會兒再喝吧。」艾琳想。她站了起來。
她又想從椅子上繞過去。他又牽過她放在門把上的手。她再次把手伸向了門把,他一把打開她的胳膊。
①wino的另一個意思是酒鬼。
「你怎麼不說話呢?」
他繼續作畫,直到窗外的黢黑已稀釋為靛青色。他在畫板上調出自己最喜歡的顏色。窗外晨曦初臨,天色已變為灰白,他收拾起畫筆,一支支仔細清洗乾淨,然後把畫板搬下畫架,移到角落,上面蒙上罩子。他看了看艾琳,從冰箱里拿出一罐番茄汁一飲而盡。他喝完后,又準備了一瓶橙汁,四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靜靜地放在艾琳床頭。末了,他抽出一條柔軟的棉毯,蓋在她身上。雖然是在夢中,艾琳仍然變換著神色,時而舔舔嘴唇,時而眉頭緊皺。吉爾聽到樓下孩子們的響動,便輕輕走出工作室,下樓為孩子們準備早餐。
「放下它。」艾琳說道。但弗洛里安不肯放手,他笑著看著母親的臉,說道:「媽,你摸摸它,它正在咕嚕叫呢。」
雖然艾琳告訴過他不能被「瞬間」迷惑,但是,歷史就是在一個個合適的瞬間推進的,繪畫也是如此。有時,一筆之差,境界遽變。但這就是他最享受的:細細品味畫作殺青之際的須臾之差。艾琳說他準是電視看太多了,才會對生活和藝術里的「關鍵瞬間」著了魔,而他則援引菲茨傑拉德的話,證明所有偉大的畫作都是靈光乍現。
「有一個女兒。但是她媽媽和我……」他做了個折斷樹枝的手勢,「……我們彼此的感情仍然在,還有女兒,她給我們帶來不少樂趣。你有……」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人抬起了手,彷彿知道我陷入了思考。他繼續訴說自己的故事。
「嗯,肯定不行了。我們是荒唐的客戶,這回徹底搞砸了。」

「你不知道?你寫那些,不是為了刺|激我?」
路易絲低頭看去。狗把它敏銳的口鼻探進了她的手掌。
「好。你也告訴律師。」
「安靜點兒。」艾琳說。
他們下樓的時候,吉爾挽住她的外套。保姆正在陪瑞爾玩名為《瘋狂八點》的紙牌遊戲,看到他們倆下樓,她就上樓去給斯通尼讀故事聽。艾琳掃了眼吉爾,他形容委頓,灰心木立,那神情盤旋在她腦海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她開心地對他說道:
在菲茨傑拉德落魄而終的十二年前,他曾在一部小說里寫下這樣優美的句子:人們很難發覺,心扉會在某個瞬間徹底敞開,一塵不蔽,即使是一記最輕柔的觸碰,也會令它凋傷委頓,或是治愈創傷。倘若與之失之交臂,便無處尋回。一旦凋傷,雖有靈丹妙藥亦於事無補;若是痊癒,縱是霜鋒利刃也奈何不得。
「但是……」艾琳又開口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過了一會兒,醫生轉過去問艾琳。
第二天一早,艾琳發現她的日記敞開躺在地板上。她知道,吉爾已經看過了,甚至沒有把日記本合起來就丟到了地上。終究還是發生了,但他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做。他在等什麼呢?她又能做什麼?她又能走多遠呢?
「謝謝。」諮詢師答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恭維我。」
「等等……」諮詢師想打斷他們。
我畫了十字,轉身離開。正出門時,我經過一人身旁。他看上去比我年長一些,鬍子拉碴,面有醉酒之色,正跪倒在大教堂后,似乎正含淚而泣。旋即他站起身來,和我一起走出了聖母院,又原路折返向後面的島上走去——這裏曾是一片古老的牧場,如今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一處房產。他走進了一家叫島上花的咖啡店,咖啡店就坐落在斷橋旁,在陽光下閃著柔金色的光輝。
我們離得很近,近得我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里有種幽暗的野獸底色。
「診費給我按雙倍算。」吉爾說,「這諮詢真是太值了。」他架著艾琳,一路笑著穿過狹窄的側門走出了房間。艾琳只能趁關門時對諮詢師搖了搖手。
「我不會重來了。」艾琳說道,「我已經重來一千遍了,但你都沒有注意到,知道我放棄了重來的念頭。我不會和你重新開始了,我現在只想趕緊過去。讓我走吧,孩子由我們共同撫養,別再讓任何一個人受折磨。」

「不是。」弗洛里安說,「是薛定諤,那個物理學家。你難道沒聽說過薛定諤悖論嗎?」
這三個孩子身上,連吉爾的一個細胞都沒有。
艾琳低下頭,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她定了定神,調整好表情,然後攏起頭髮,看著自己的兒子。
他被突如其來的歡樂和幸福淹沒,他把她的杯子中斟滿了美酒,甘甜清冽,散發著玫瑰金色。他看著她一飲而盡。她泛起一抹微笑,又是一杯入喉,躺在他的身邊,聽著他情話脈脈。吉爾放鬆了下來,他卸下了心裏所有的不快,任由真性情流露,或滑稽,或真誠,同時又刻意保持著些許距離,在一旁品味著她的一顰一笑。她說話的語氣又回到了從前的方式,含著笑和他打情罵俏。
「歌詞而已。」
「這是個好問題,頂夸克。讓我想想。」
「唉,吉爾,真不知道我怎麼會說出那種話,我當時是怎麼了?」

我從錢包里掏出鈔票,但他伸手阻止了我,拿出自己的錢放在桌子上。
「是所有的瞬間……」艾琳說。但是吉爾抬高了嗓門。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他的聲音無比親昵。
「別說出去啊,我美麗的海珠仙女。」弗洛里安奸笑道。
洗碗機完成了運轉,水在管道里咕嚕作響。樓上的狗跑到窗前檢查路過的行人,它們的爪子在木地板上嗒嗒作響。狗一一檢閱著進入他們領地的人們,要麼吠叫著警告入侵者,要麼判斷來者並無危險。房子周圍環繞著橡樹,有時,原本沉悶靜默的風會在它們的根系中迴響。她能聽到房子地基的大理石板旁,風的能量在塵壤的間隙左突右撞。在酒興籠罩的迷醉中,她驟然察覺到了它們盲目的能量。她感覺到它們正在偷偷侵入她的身體。它們一直都在秘密地尋找她。她打開了日記本,繼續寫下去。
「不是,」吉爾說道,「不對,我的尺寸可比全國平均值要大。」他轉過去問諮詢師:「你知道我們國家男人陰|莖平均長度是多少嗎?」
瑞爾放下了書,把被子蒙在頭上。她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腦海里錯雜紛繁的念頭。她從床上爬下來,去找母親。找遍了整個房子,直到她走到父親工作室的樓梯下,才聽到了母親與父親談話的聲音。她走上了樓梯,走得愈近,母親的聲音也就愈清晰。她聽得出母親的語氣很親密,彷彿在開玩笑。於是她一聲不響地走下樓梯。父母在一起笑呵呵的時候,或是相談甚歡的時候,都很高興的時候,她九-九-藏-書從不去掃他們的興。
「她說的話不值得相信,我也不信。」
「還沒。」
我急忙插嘴,這些什麼原罪真是很無聊,都是一丁點兒的過錯,計較起來愚蠢至極,這種事情我這種人根本不會理會的。我的哥哥總是很感性,但這些罪過,唉!
「叫薛定諤。」他說道。
他們拿上外套、帽子、手套和毛毯,沿著走廊輕輕地走著。屋裡傳來保姆低沉悅耳的聲音。她是個十八歲的姑娘,晚上她會先整理家務,然後到樓下用筆記本寫一篇課程論文。弗洛里安和瑞爾溜到吉爾的工作室,來到上屋頂的梯子前。可天窗很難推開,弗洛里安把酒瓶別到自己的褲腰上,頂開了天窗。他們鑽到了屋頂,穿過鋪著瀝青的屋頂,走到磚砌煙囪的高壘邊,鋪好毯子。夜間凜寒刺骨,風如刀割。弗洛里安打開酒瓶,兩個人都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他又打著火機,點了一根煙,瑞爾也跟著抽了一口。屋頂四周圍著比三層樓還高的橡樹,在風中扭曲變形,鳴聲瑟瑟。房子後面能看到第394號和第94號立交橋、雕塑花園和大教堂,隔著整座城市,仍然看得到光芒交錯,燈影闌珊。
聖母院里一如既往地人潮擁擠。我把硬幣投進黃銅匣子里,在還願蠟燭的火炬上引燃了我的許願蠟燭,然後坐在聖母像腳下的椅子上。這尊雕像是複製品,原先的那尊在大革命期間毀於戰火。這位處|子聖母的塑像毫無生氣,但我還是對著這座神廟祈禱,似乎這建築從地下噴湧出無盡的能量。我從聖路易島一路走到聖母院來,看著這聖廟的側影,時而可愛,時而詭異,透著一種奇異的性感。它忽而門庭洞開,忽而雄姿高聳,恰似一對交配的外星生物。
「在我們離婚前?我們不去。我不會走,你別想離開。」吉爾說道,「進入此地無人生還。」
「給你!」斯通尼轉身抓來了一把花生。
「噢,好的。」
「嗯。」諮詢師說道,「我知道軍事隔離地帶是什麼樣子。」
「我們快走。」吉爾準備把瑞爾拉起來。
「很好,」吉爾說道,「讓我坐一會兒,緩口氣吧。」
「保暖做得怎麼樣?」她打開保險柜時問道。人們都這麼相互寒暄。
弗洛里安把電腦調成休眠狀態。艾琳從背後抱著他,然後讓他上床睡覺。今天是多年來她第一次參加聚會而沒有喝酒。從弗洛里安的氣息中,她察覺到酒精的味道。
「我會考慮的。」她認真地說。
外面很冷,但我就是想要嚴寒刺骨的痛感,因為我的心很痛。昨晚喝了太多酒。我的臉凍得像貼在魚骨頭上的爛肉。也許,我要是能讓吉爾相信他不是孩子的父親,他就會高抬貴手放我們走,放我們走出這棟房子。
「你也沒有?」吉爾向艾琳靠了靠。
「媽,」瑞爾開口了,她的臉還埋在艾琳胸口,聲音聽起來瓮聲瓮氣,「別和他離婚好嗎?」
這張「貞婦」肖像畫他看過好多次了,現在,看著自己的臉色,他就能想象當初艾琳有多麼心痛。他雙目圓睜,眼裡噙滿了淚水,嘴微微地張開。是啊,他明白了,他沉重地癱坐下來。也許這不是個好辦法,他不一定有勇氣刺下去,也不一定刺得准,但這是個多麼詩意的結局啊,讓他無法拒絕。他用美工刀片削自己最長、最貴的一支畫筆,削了很長時間。他把筆尖扎進兩掌的掌心,鮮血立刻從掌心滲出來。然後他雙手合十,任由血把雙掌染得殷紅。他仔細地把手掌的血印壓在畫布上。
「先停一停……」諮詢師說。

「那太殘忍了。」艾琳說,「太下作了,還要抽血,孩子們都不喜歡打針。」
「但我不知道怎麼才能逃脫。」
諮詢師看了他一眼,彷彿洞穿了他的內心。然後她把目光挪向艾琳。


斯通尼看來很願意跑腿,像箭一樣沖了出去。吉爾的目光仍然鎖在電視屏幕上,看上去滿懷期待,自言自語道:「電影馬上開始了。」弗洛里安和瑞爾抱著手臂坐在後排的沙發上,弗洛里安沒有看電視屏幕,而是盯著父親。瑞爾的眼睛盯著弗洛里安,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母親走進屋了。艾琳的雙頰凍得通紅。
「好。」艾琳說,「我才不管你的什麼丹頂鶴、千紙鶴,但麻煩你別把弗洛里安往死里逼,也別再打孩子,少嚇唬他們,反正他們也不是你的,那三個孩子全是我和三個不同的男人偷情生的。」
吉爾調整身體平衡,又一次環住她的腿,握住她的拳頭,親吻著她扭曲的手指。
艾琳想找些話說。弗洛里安看著她的眼神逐漸多了一絲鄙夷,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艾琳彷彿看到了另一個版本的吉爾,瀟洒而冷酷,如刀鋒般銳利。
她向他走來,伸出手放在他頭髮上撫摸著。他環住了她的腿,輕輕地抱住,頭靠在她的膝蓋邊上。
「艾琳,我們得談談,找到解決方案,現在是屬於我們倆的真心話環節。我們都要對彼此全盤托出,可以嗎?」
「我們沒必要向你解釋什麼。」吉爾說,「你只不過是個履行職責的,是個不會說話的催化劑而已,她才是主角。」他笑著對著艾琳晃了晃手指。「她才是主角。」他眼中閃動著讚許的光芒,「她讓我著了她的道,著了她的大道!」他的嗓門忽然提高了。
弗洛里安站起身來,拿起空酒瓶,忽然翹起了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優雅的弧線,把酒瓶朝著樹叢扔去。過了一會兒,才聽到馬路上酒瓶碎裂的聲音。扔罷,他盯著瑞爾,直到她說了聲「很好」,才移開眼睛。
電視室里有兩個沙發,一個偏前,一個靠後。吉爾在看電視,而弗洛里安在看著父親。父母告訴他今晚是全家團聚的日子,他不能再宅在房間里玩電腦,所以他和瑞爾一起依偎在後側的沙發上。但他們倆沒有看電視,而是看著身前父親的背影。吉爾吃著爆米花、抿著小酒、不時哈哈大笑,他時不時扭過來問坐在身邊的斯通尼:「你媽媽去哪兒了?」
吉爾離開了,又去看那張《貞婦》肖像。那時正是下午,屋子裡坐滿了來上課的大學生,所以他轉而去看了皮埃爾·勃納爾於1913年繪製的《鄉下餐廳》。畫里一扇藍色的大門朝里打開,橘紅色的牆熾烈欲燃,窗外的風景一片輝煌燦爛,妻子從窗檯向里窺視。正是春天,新葉還未長成枝丫的季節。
「怎麼了?」艾琳站在樓梯上問道,「你還好嗎?」
「儘力而為吧。」艾琳答道。人們也都是這麼回答的。
「好了,頂夸克,我陪你玩。」弗洛里安說道,「你就準備好浪費彈藥吧。」
「我也沒感覺到。」艾琳也說道。
她什麼也沒說。
「弗洛里安,求你了!」她呼喊道,「我嚇得快尿褲子了!」
「大器」衝鋒,毫不留情,對,那是種我從未曾想象過的滋味。我們那兩天一直繾綣在房間里,他連分會場討論都沒去,其他與會人員都知道箇中原因,人們對著他的空座椅指指點點,甚至還有人在上面放了一把鑰匙。那賓館真是不錯,我偷偷拿了一對銀質黃油鉗留作紀念。弗洛里安的生父用過的東西,我只留下一對銀質黃油鉗,只有這點兒東西!
「恐怕我必須離婚,」艾琳說,「真的,必須離。」
「我覺得,我們還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的意思是,我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們,你懂的。」

我們在婚姻諮詢所做第一個療程的時候,我幾乎都要將真相脫口而出。還好,這件事太不可思議,我敢保證,吉爾以為我只是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對。」吉爾柔聲應道,「我覺得你就是。」
吉爾的嘴巴合不住了。他搖了搖頭,彷彿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老爺爺會不停地把珍珠給大海的,」弗洛里安說道,「或者乾脆等粲夸克睡著了再說。」他把遊戲里的激光槍準星對準了瑞爾的斯巴達堡壘,一槍轟平。「現在我全面擊敗你了,」他說道,「我們撤。」
「嗯,我想出來了。我本來想說我是τ介子的,但我不是,我是一種尚未被發現的粒子,只存在於設想之中。」弗洛里安說道,「每個τ介子都有對應的標量τ介子,那每個電子也都會有對應的標量電子,同理,每個μ介子也肯定有標量μ介子。」

「我想告訴他,哥哥!如果你真的有罪,為什麼沒有犯下罪行呢?為什麼你連值得懺悔的罪行都沒有呢?現在你的來生都被這些瑣事消磨,我希望你能懺悔一些真正有激|情的事,這樣即使你死不瞑目也算值得了!」
「不錯,隨時都有人離婚。」她對路易絲說道,「但不知道該怎麼做,甚至如何下手都不知道。」
「請問……」吉爾盯著艾琳說道,「你說的是真的嗎?」「開個玩笑而已。」艾琳答道。
「沒。」
平時吉爾只要伸手制止,瑞爾就乖乖地老實下來,但這次吉爾卻碰到一團冷酷的怒火,她使出渾身力氣一把推開了他。吉爾大為吃驚,他向後踉蹌幾步,一隻腳忽然卡在藤條中,整個人向後狠狠摔去。他既震驚,又覺得尷尬,一陣絕望的感覺襲來,他本欲訓斥,卻無法開口。他緩緩站起身來,卻什麼也沒有說。瑞爾解下了弗洛里安的圍巾,裹著小貓把它抱起來。弗洛里安抓起它的後頸,抱到自己胸前。一開始它嚶嚶地叫著,但很快就卸下了警覺。弗洛里安把它緊緊裹在圍巾里,它立刻不叫了,而是靠得更近。孩子們知道艾琳不喜歡貓,但如果孩子們狂熱地想要一樣東西,比如這隻貓,她也沒什麼辦法。
①印度最具代表性的古典樂器,又稱西塔琴,形似琵琶,以指彈弦奏鳴。
「對不起。」最後,弗洛里安賠罪了。
我告訴他,我禱告時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了。我問他有孩子嗎。
「吉爾,你聽著,」她溫和地說,「如果你堅持認為孩子不是你的,那你也不會愛我。你不會的。你甚至不會想讓我在你身邊。既然我這麼不值得信任,你為什麼不放我走?既然孩子都不是你的,你為什麼不讓我都帶走呢?」
「要做自己。」吉爾嘲弄道。艾琳看著吉爾的臉笑出聲來,她笑得越來越放肆,以致喉嚨無法呼吸,不得不大口喘著粗氣。她試著站起身來,卻感覺天旋地轉,不得不讓吉爾拉她站起來。
①在英語中,「印度的」與「印第安的」都是indian。文中,吉爾和艾琳為了將印度與印第安音樂形式進行區分,將前者稱為「點-印度」,後者稱為「羽毛印第安」。
艾琳叫了一聲,躲開了他的手,瑞爾也走進了房間。
艾琳點了點頭。她說不出口,但她知道,她正在毀滅整個世界。要遵守教化,人人都知道,這是保持家庭成員相安無事的模式。所有的禮節,不管好壞對錯,都不重要,都沒有任何作用。所有的策略同樣如此。他們清楚那些熟悉的背叛,但現在他們面臨新的危險。
這是他為她繪的最後一幅畫了。他的血掌印會凝結,與油彩合二為一。以後,這幅畫一定能值一大筆錢。
「你得找個律師才行。」
「別想畫了。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和別人一樣,和平體面地分手、離婚呢?」
弗洛里安望著外面變幻不休的光影,抽了一會兒煙。
對等的觀念早已深入我的內心,以致很多年來,我都沒有發覺最初的模式已經扭曲了。為了拯救我們的關係,我決定做很多對等的事情,那些我們剛開始戀愛時做過的事情。
「說什麼?」
「我才不關心。」
「她?她沒有。她還小。」
「我覺得……」艾琳說。

她曾讀過臟彈爆炸的場景,那時置身室外就意味著死亡,只有佩戴防毒面具才能存活,那她和城市裡所有人一樣都大難臨頭了。要是核輻射經久不散,她修正過的計劃是全家人都躲進地下室,當然幾隻狗也不能落下,然後把出口用管道膠帶封得嚴嚴實實,這樣地下室就像一個臨時防空洞。她會把一切儘力做到最好。瑞爾知道,每次點他們最愛吃的中餐外賣,媽媽都把盛醬汁的塑料盒攢起來,和幾卷廁紙一同偷偷放在地下室的壁櫥里,她至少攢了一年。那些都能派得上用場。她還需要濕抹布、水和食物。水很好辦——瑞爾從垃圾箱里撿了很多牛奶罐,都能裝幾加侖的水。她把這些罐子盛滿水搬到地下室里,用毯子仔細蓋好。她做了長遠打算,要讓全家人都存活下來,不知道到底要存多少水才足夠。至於食物,她像只松鼠一樣偷偷貯藏,一袋一袋地囤積乾果和麥片——按照指南,這些都是高卡路里的食物。她把物資全都帶到地下室,儲存在裝百吉餅的大塑料箱里。她暗暗告訴自己,每天都要做一件小事,為了家人在末日到來之際仍能安然無恙。
他緘默不語。
艾琳的呼喚從樓梯底下傳來。看樣子,聚會的事她改了主意。他們決定晚上一起去,所以必須得換衣服。他回答道,馬上就下來,等到聽見浴室放水的聲音,他才下樓。她洗起澡來總是拖拖拉拉,讓他等得不勝其煩。在她沐浴的時候,他下樓取出艾琳藏起的日記。剛一看前幾行,一陣絕望的心悸就猝然湧起。前兩個男人的事他一掃而過,隨著那個在咖啡廳邂逅的男人出現,敘事節奏慢了下來,他也隨著她的節奏繼續讀下去。他看到了他們倆纏綿的畫面,看到了一切的畫面。看完了所有內容,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臉,直到皮破血流。他扔下日記,轉身上樓,走到半途驀地癱倒下去,他抓住扶手,哽住的喉嚨彷彿呼吸起來格外艱難,但胸腔的氣流不住湧進湧出,彷彿巨大無形的拳頭在狠狠地捶打他的胸腔。
艾琳感到體內空空如也。但聽到他表示佩服的話時,她又忍不住一笑回應。
「我當然懂的。順便問問,你交到朋友了嗎?」
「你太脆弱了,你就是個弱相互作用的母親角色,是WIMP。」弗洛里安強笑道。他的聲音轉而變成了嗚咽,彷彿在曲意逢迎。「你會好好的,我們在傷口上放塊冰敷一下,我是說,酒里https://read.99csw.com加點兒冰。」
「對不起。我本以為他會讓別人去跟著你。我之所以答應了,因為別管你做了什麼——我不是說你真幹了什麼——我的意思是……誰知道呢,不管這個。我不會告訴他的。我是你姐姐。」
「我覺得,我們可以進入這片隔離區。」吉爾說道,便垂下了頭,陷入沉默之中。
最後,她脫掉了衣服,躺下來啜著杯中的酒。她想聽他們初識時,他播放的音樂磁帶。他都留著呢——世界音樂、原住民樂曲、沙漠音樂、舞鹿音樂、維喬音樂,還有斯柯麗賓雅、舒伯特、巴赫的舞曲。他喜歡朱迪·加倫和困窘樂隊。他們有些歌聽著太鬧了,艾琳說。這是她的一貫評價。此時,她已有些醉意了。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幫到你們倆。」諮詢師答道,「你們一直在這兒兜圈子,沒有提到任何實質性問題,你們真的是想來解決問題的嗎?」
「求你了,弗洛里安!」瑞爾被裹在了旋渦般的光芒中間。
「我還有一把反光刀呢。」
「門口沒人。」吉爾說。
那天晚上從派對回來之後,艾琳直接去睡覺了,而吉爾則莫名地興奮焦躁。他到工作室去看艾琳的肖像。工作室里很冷,像是誰忘了關窗子。他穿了件舊毛衣,站在畫前凝視。陰|戶部分已經畫好了,筆觸之間有種優雅和真誠。當然,她睡著了,還沒看到,所以什麼也不知道。然而,看過了她的日記,知道了她的所作所為、她的背叛之後,他並沒有把畫砍個稀碎,而是不斷加深臉上的影子。他相信,他不配愛艾琳,但他確實曾想過把畫筆削尖,一把刺進自己的心臟。

「我受不了了。」艾琳對諮詢師說道,「我們說下一個問題吧。」
「你喝酒了。」
「我也希望你別喝了。」弗洛里安說。門外燈光射進來,照亮了他的臉。他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穿著那件黑色襯衫,他看上去苗條而孔武。
「當然不是。」她低聲說,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門。
她伸出了手,孩子們知道他們可以留下這隻貓了。他們擁到弗洛里安身旁,輪流撫摸著它布滿條紋圖案的孱弱身體。
一天午後,吉爾的經紀人邀我一同小酌,我回絕了。我厭倦了不停觀光景點,只想抱怨、傾訴。我想要祈求偉大的聖母讓我的丈夫勃起吧。聖母院畢竟是建在一座古代朱庇特神廟的遺址上的,一兩千年來,不斷有女人來這個地方和我祈求同樣的事。雖然時過境遷,但改變的只有拜神用的蠟燭和神祇的陽|具,女人的心則亘古如斯。

吉爾和醫生都陷入了沉思,房間里只有通風管道內的壓縮氣流嘶嘶作響。
我也走進了咖啡店,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一個活潑的服務生為我點了單。那個和我一同從聖母院出來的男人坐得僅一桌之遙。服務生很快端來了我的咖啡,裏面加了熱騰騰、浮著泡沫的牛奶,分量掌控得剛剛好。服務生像士兵般衝著那個男人揮舞著手臂,那人正用驚異的眼神盯著我看。我向他望去時,他指了指對面的空椅子,那把椅子正卡在我的小桌子下。服務生在我倆中間停下,晃了晃那把椅子,向我使著眼色,彷彿在問:需不需要我挪開椅子,打消他的心思?我看著對面那個男人,不置可否。服務生聳了聳肩,把手從椅子上拿開。那個男人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叫點單,服務生點了點頭,然後舉步離開。聖母院遇到的男人走過來,坐到我對面。
那晚艾琳在想,他們夫妻倆到底把婚姻諮詢師惹得有多憤怒。回想起來,那一幕幕荒唐得簡直可笑。她走向吉爾的工作室,站在門廊下,語氣好似嬌嗔的小妻子一般。「我真的不能當『韓國』嗎?」
吉爾把頭髮理到腦後,撫平了他的襯衫。他眼中已經沒有淚光,表情瞬間變得冷淡而陰沉。
「標量μ介子?」

諮詢師一反常態地面不改色。吉爾幾乎要對她和艾琳吼出聲來。
「好吧,我看出你打的什麼牌了。」吉爾說,「但我還是要說,我沒有感覺到你的支持。」
但是,那人聳了聳肩:「我哥哥終究會面臨山窮水盡的境地,總有一天我會找回睡眠。因此,我來這裏祈禱——雖然我不信上帝,但我還是迷信神靈的——我祈禱哥哥的罪孽能被豁免,如此一來我也得以安生了。」
「她已經跌進施瓦氏半徑了。」弗洛里安對瑞爾竊竊私語。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呢?」諮詢師說道,「你不相信艾琳的話嗎?」

2007年12月10日
紅色日記本

瑞爾回到了房間,把羊毛圍巾罩在頭上。她回想起瑪托托帕對部落悲壯的孤忠,也得到了結論:要想辦法挽救自己的家庭。書中的故事告訴她,一切都可能會發生,歷史早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你以為不會發生的,後來都成了事實。
「我知道,」艾琳說道,「我這麼說真是有病。」
瑞爾的頭髮是棕色的,和我的一模一樣。她的膚色多變,一年四季,有時是晶瑩的乳白色,有時又是濃郁的古銅色。冬天時,她面色蒼白如桃,而兩頰上凍出一抹緋紅,交映之下彷彿神話中的色彩。夏天一經太陽曬過,她的皮膚就成了均勻的金黃色,就像一輪太陽在她身體內閃耀,通體散發著金色的光輝。每年我都親眼看著她的膚色變化。這也是她父親的饋贈。吉爾和這個人很熟,甚至還把他當朋友,我在想吉爾能不能猜出他是誰。有一次他來紐約參加一場開幕式,我們在吉爾的工作室里偷|歡,從樓上滾到樓下,又從樓下滾到樓上,就在我和吉爾的婚床上偷|歡。我很好奇,吉爾有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完事之後,都開起了吉爾的玩笑,對此我感到一絲歉意——我知道,背後說人長短是不對的。
「不是吧,那可玩大了。」
吉爾垂下了頭,臉埋在手掌心裏。
「你的願望還真是非同一般。」我說道。
她一動不動,在原地揉著胳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說道。
弗洛里安拍了拍她的胳膊。
「爺爺到底把珍珠給了大海多少次?」瑞爾問道。
艾琳的臉在發燒。
「我不說。」吉爾沖她親昵而又扭曲地一笑,「你真是很聰明,艾琳,比我們看到的聰明多了,剛才,你真的騙到我了。」
「嗯,無藥可救。」
「還有一件事,艾琳,你得戒酒了。」
她笑了笑,繼續敲著筆記本的鍵盤。

吉爾的語氣很溫和,想把諮詢師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我還想重新開始,難道重來有什麼問題嗎?艾琳覺得重來很難嗎?還是她害怕重來呢?」
「睡覺去。」艾琳說。
瞬間,艾琳的眼神變成了斯通尼出生的那天,吉爾想看電視時她的眼神。那次他想,面具終於摘下了。但這次她的表情更可怕。她直起身來,似乎在不斷變高,直到比吉爾還高大。一股黑色的能量炙烤著空氣。她露出尖牙利齒,瞪大了眼睛,虹膜旁的眼白盡顯。恨意從她身上噴薄而出。
「你爸爸畫這些畫時,我還很年輕。」她說道,「以後別再看了。」
我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我去聖母院燃燈許願,祈禱能再懷一個孩子。說這些時,我不能自已地微笑,我看得出,吉爾也被這個浪漫的故事打動了。我也看得出來,看到自己的女人如此直白地坦露需求,他也很是慚愧。他像哥們兒一樣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後俯下身,手愈來愈緊,身體離我也愈來愈近。他吻著我,把我抱到了床上。看著他有如此性致,我忽然間有些迷茫。我什麼也沒做,也許只是求神祈主這一套起了作用吧,我幾乎要笑出聲來。呵呵,聖母的功德。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他是對那個碧眼男人的氣息有了反應,剛剛做|愛的氣息引燃了他的荷爾蒙。正是這件事讓我對吉爾的愛意瞬間泯滅,時間是斯通尼被孕育的那一天——不是出生,而是懷孕那天。我推開了吉爾——這是愛情終結的開端。從那天起,只要吉爾一碰我,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就籠罩我的全身。
「他們也看不到那些畫。」
他沖我一笑,手揉搓著他的臉。
「吉爾,站起來。」艾琳說。她甩開他環住自己腿的胳膊,向瑞爾退去。
「因為想和你做|愛。」吉爾說。他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憤怒,反而是平靜的誠實。「我也希望不曾愛你,但我生來就這樣。」
一連三晚,艾琳都可以保持清醒。每當她又想喝酒,她就倒上一杯水。「我這輩子從沒有過這麼多小便。」她對著浴室鏡子中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樣有沒有可能戒酒。」她下了樓,又給自己倒了杯水,等著瞧吉爾看罷日記之後做何反應。但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大壁爐旁的沙發上,電視里一如既往地播放新聞節目。他看上去快睡著的時候,她就帶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們和狗外出在嚴寒中散步。回來的時候,孩子們隔著窗子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們的眼神溫柔深情,就像看著動物園中的野獸,睡夢之中憨態可掬的猛獸,它的皮毛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摸,但如果真的觸碰了,他們也許就葬身獸腹。
他們兩人都繼續喝酒。酒瓶已經空了一半。弗洛里安一根煙抽罷,又打著了火機接著點了一根。瑞爾也抽了一根,一口下去,只感到一陣眩暈,連忙揮手把煙丟開。

2007年12月5日
藍色筆記本

「沒門!」艾琳應道,「我要做『韓國』,那兒的女人能當政,還有動漫專家。我要做亞洲猛虎!」
「不是。」
「走吧。」艾琳乾脆地說道,「我們回家去,留它在這兒。」
她想從吉爾身邊繞出去,他拉住她的胳膊,牽過她放在門把上的手。
當然,我不是那個受害者。我只是被動接受著一切,徒勞地掙扎。但他撲倒在那塊鏡子上,每日每夜和自己的影子交媾——他從一個女人身上擷取了這片所有男人都羡慕的影子。我本不該成為這個女人的,第二天艾琳寫道,病態可悲,渾渾噩噩,我對自己很失望。
「我也不知道。」瑞爾答道,「也許吧。」
「簡直是大師級別的。」過了許久,她才開了口,「這算是你最好的作品之一了。」
然後她又讀起天花在曼丹部落肆虐的那一章。一個毛皮販子到他們村莊求宿,船上還帶著一個病人,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幾乎所有曼丹人都死了,被傳染後幾個小時內就病發身亡,剩下的也大半舉槍自戕,或是從村外的危崖上縱身躍下。哀號響徹整個村莊,很多人全家病死,屍體在房子里慢慢腐爛。最後,她讀到,偉大的勇士瑪托托帕眼睜睜地看著妻兒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流著眼淚走過整個村子,然後躺在村外的山嶺上,八日八夜水米未進;第九天,他匍匐著爬回自己的房舍,把長袍蒙在身上,靜靜地等待死亡降臨。
「不,絕對不行。」
「不要。」
「你們倆嗑藥了吧。」保姆說道。
艾琳走進路易絲的工作室,坐在她紫色天鵝絨的沙發上。沙發已經用了很久了,有些地方的皮料油光可鑒,散發著路易絲從斗狗場上救下來的花毛靈緹犬的味道,那是一種咸濕親密的味道。工作室的天花板是十七世紀風格,上面繪著一片藍天,周圍環繞著一圈肥嘟嘟的小天使,手中擎著一簇簇金色的花環,一臉被寵壞的模樣。畫室里懸著數十張明亮的畫布,有些已經完成了,有些還是半成品。那隻靈緹犬優雅地蜷在路易絲腳旁。艾琳只是開車路過,她悄悄地走進工作室。
向停車方位走去的路上,他們想忍住不笑,但笑意還是從鼻孔里從喉嚨里擠出來,進了車廂就徹底爆發了,他們大笑不止,塞也塞不回去。最後吉爾慢慢地把車開回家。他們手牽手走進空蕩蕩的房子,孩子們還要過幾個小時才放學。艾琳撐在吉爾身上,他則抓著她的胳膊,拉著她沿樓梯走進工作室。他脫下了她的外套,他們現在終於不笑了。他關上門,兩手緊緊地捧著她的臉,開始吻她,唇舌交纏,愈吻愈深。忽然他停住了,挪到一旁,眼睛不斷打量著她。
瑞爾本以為說這話的應該是父親才對。她用怪異的眼光瞅了母親一眼,轉身上了樓。吉爾跟在艾琳身後,為她展開著外套。他清楚,自己現在看起來就像臟腑受了重擊在垂死掙扎,像患了流感連續嘔吐數日的慘狀。他像一個孤苦無依的傻子,像個失魂落魄的白痴,像個丈夫。
「我們要給你找一大票朋友,頂夸克①。」
「三個爸。」
他們聽到艾琳的車停在了房子外面,緊接著大門砰的一聲摔上。吉爾讓斯通尼跑去找母親,告訴她我們在這裏。
「求求你。」瑞爾低低地說,「以後別再這麼幹了。標量μ介子,在這兒感覺很孤單。」
他的語氣溫柔而又無情。「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但我都想從來未曾愛過你。因為很明顯,你根本不需要。但我還是愛你,一直以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死去之後,骨灰混在一起,裝進一個漂亮的花瓶里。比如說我們一起在威尼斯買的那個花瓶。雖說當時手頭拮据,但我們還是湊夠了錢。你還記得嗎?就那個花瓶吧,或者找一件聖物,比如水牛角之類的。再或者,就把我們的骨灰撒到一個特別的地方,比如山頂上,就懷俄明州的那座山吧,我們一起徒步旅行去過那裡,你還記得嗎?再或者撒到北方的大湖裡,這樣我們的骨灰就能永遠在一起,艾琳,永遠,這就是我的願望。」
「站穩了。」諮詢師說道。她也隨二人一起站了起來,卻沒有動。
瑞爾還記得弗洛里安和她講施瓦氏半徑時所說的話。這是一個沒有退路的點,在該距離之內就意味著永遠靠近,任何物體,哪怕是影子,也絕無逃逸的可能。
「繼續說。」吉爾臉色赤紅,咬牙切齒,「你接著說,艾琳。」
諮詢師則滿臉嚴肅:「我們先聽聽九*九*藏*書艾琳的想法吧。」

讓我走吧。她在第二頁的白紙上草草寫下這四個字,然後把日記仍然敞開放回原處。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翻開這本日記。
「也就這兩年。」
弗洛里安完全繼承了吉爾的皮膚,他們都是典型的愛爾蘭人膚色,日晒之後不會晒黑,而會嚴重晒傷。他的頭髮是棕色的,有我母親紅髮的影子;他的眼睛漆黑一片,看不出瞳孔和虹膜的邊界。我總是說他的眼睛是我們祖先的饋贈,然而,真相根本不是這樣。
她嘆了一口氣,目光望向吉爾和醫生,問道:「那,如果我們有一方搶先研製出了核武器怎麼辦?」
「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你能幫我照顧孩子嗎?」
「你現在準備說心裏的想法了嗎?」艾琳說道。
寒潮初臨,氣溫暴跌50餘華氏度,嚴寒讓人無精打采,又讓人心潮澎湃。艾琳說車子的引擎要經歷過酷寒考驗才行,所以得出去開開。於是吉爾為她預約了更換蓄電池的業務。雖說實時溫度已經低至零下34華氏度,但學校並沒有停課。艾琳先去了銀行,在小辦公室中填了表格,又去學校接孩子回家。開車出門時,比預計的還早了一小時。
艾琳把讀過此事的感想寫在筆記卡片上。兩隻熊之所以死去,是因為它們厭惡被不停凝視。艾琳想得越多,兩隻熊的死亡也就越能說得通。這很合理。看來人們都忘記了,一直被凝視有多麼可怕。她想象著她放棄了自己的形象,一直被凝視,這無異於因厭惡而自殺。她在筆記卡片上寫下這句話,但旋即又撕了下來。三天已經夠長了,我已經證明了自己能戒酒,她寫道。
瑞爾已經讀完了那本書。快看到結尾的時候,她向前回溯,又向後翻閱,如此來來回回。她不想這本書就這樣結束了。她默念著書中凱特林所收藏的畫像的名字。《不休的行者》《刺客酋長》《旋雷》《泳士》《湯》《火》《鱘首》《荒野智者》《瘡足》《藍葯》《無心》《疾風》《貂》《長指甲》《破瓮》《薄荷》《兩行人》《黑水》……
「那是你的孩子。」
說出最後一個為什麼時,他已經泣不成聲。
路易絲把艾琳抱得更緊了。狗圍著沙發上的兩個女人來回踱步,隨後停住,依偎在路易絲身旁。艾琳撫摸著狗的眉額。而一杯紅彤彤、辣辛辛、暖烘烘的酒,卻還在腦海里飄香,縈繞不散。
她渾身顫抖,坐得離他更近了些。
「很好,很好,幹得漂亮。」
只有一間工作室,窗戶狹長,室內只有一張破舊的桌子,還有一個小廚房,廚房頂鋪著藍白相間的瓦。床邊的檯燈泛著玫瑰色的幽影。這裡有女人的氣息,但沒有女人的痕迹。屋裡擺著碩大的音響和高高的一摞CD,地毯上和皮沙發上散落的CD更多。他把CD都摞在一起,騰出地方讓我們能躺在一起,剛摞起來就又轟隆一聲倒在地板上,他哈哈地笑起來。房間一側的牆邊有幾台電腦,旁邊的椅子上胡亂堆著一些海報和電腦軟體盤。他大概是個樂評人吧,或者只是個愛好音樂的人。他袒露著身體坐在椅子上,地板十分光滑,椅子也隨著我們的翻雲覆雨而不住滑動,直到卡在水槽下我們才另尋他處。壁櫃的門旁,沙發上。房間里還有好多書,都是藝術類的,其中一本是勃納爾作品的複製品。第二天在蓬皮杜中心看到勃納爾的畫作,我想,當時我應該掉淚了。還有一個老式的大浴缸,很深。完事之後他抱了我很久,估計有一個小時,而我在努力記住房間里每一個小小的細節——窗帘上的藍色鳥群和綠葉靜默的影子,墊在桌角下的雜誌,毯子的柔軟毛線,把交通信號燈反射回馬路上的鏡子。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一切都寫下來。之後我們起身穿好衣服。我徑直離開了房子,沒有要他的電話號碼,也沒有吻他。有時,我看著斯通尼時,多希望當時我能吻他啊,多希望我能向他說聲謝謝。
喬治·凱特林的作品並沒有受到美國人的好評,所以他打算在倫敦辦展覽、開講座,並把全部藏品都打包送上了駛向倫敦的客輪。揮別家人時他固然依依不捨,但他帶了一份古怪的禮物。兩隻灰熊也被關進籠子里,和展品一起上了船。喬治抓到這兩隻熊時它們還很小,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還沒我的腳大」,但當初的熊崽子已經完全長大了。他打算把兩隻熊也作為展品展出。
「對不起。」瑞爾對媽媽說,她撲進艾琳懷裡,把臉埋在她的胸前。艾琳不用彎腰就抱住了她。他靜靜地走出門廊去了廚房。他們聽到櫥櫃門打開的聲響,聽到冰箱門的嘎吱聲,聽到製冰機里冰塊嘩啦作響,聽到液體流動的聲音。他們聽到吉爾上樓走進工作室的腳步聲。
「我結婚了。丈夫和朋友外出了。」我伸手向河邊指了指。我的喉嚨有點疼。
「勃納爾的自畫像就是表現那一瞬間的!繪畫領域的時間概念你從來沒搞清楚過!」
「那你會怎麼做?」艾琳回答道。
「你沒有接我的電話。」路易絲說道。

「他們會發現嗎?」瑞爾問。
諮詢師坐著沒動,面不改色。她看上去面無表情,用同等的興趣看著他們倆。
「你看,」路易絲說道,「那天我畫完斯通尼的天花板之後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和我說了派對的事。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是他的『心之渴望』,這是他說的。他想讓我確定派對準備就緒之前你還沒有到家,但是出了一些岔子,於是他讓我跟著你,看你一整天都去了哪些地方。」
「艾琳,」諮詢師說道,「你們現在是什麼情況?」艾琳好像在一口深井中,聽到她的聲音自上而下砸在自己身上。
「你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諮詢師問。
「嗯,聽上去好多了。我快凍死了,我們還是進去玩《光暈》吧。」
「記得和律師講,知道了嗎?」
「那裡生物多樣性很豐富,景色也很美。」吉爾說。

他們都笑了。
「艾琳!他們不是我的孩子,我已經知道了!」
「艾琳,」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我本以為你叫我來這兒是說畫的事情的,我畫的你肖像的事情。」

瑞爾還是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知道呢?」諮詢師說。
吉爾哈哈大笑轉向艾琳說道:
「那你可以只看好看的。」
「羅納海岸。管他呢,就這瓶吧。」
真是荒唐!
艾琳還是忍不住想著那個虛構的在巴黎咖啡館邂逅的男人,一句句話語、一個個字詞、一幕幕場景湧進她的腦海,讓她欲罷不能。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拿本書醞釀睡意,而是悄悄走下樓,繼續寫日記。
「是施瓦氏半徑嗎?」
他們大笑起來,攜手下樓到了廚房,他們一頁頁翻著烹飪書,直到最後,艾琳敲定了他們都愛吃的一樣菜肴——墨西哥香菜大蝦焗飯。吉爾出去採購食材,他們的財務並不寬裕,但吉爾還是買了三種價格不菲的好酒。那晚孩子們都入睡后,他們收拾出杯盞和冰槽,一起到了樓上的工作室。

「你能解釋一下嗎?」諮詢師問,「我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計劃重溫一遍當年的經歷,野餐,生育,如此等等。為了挽回舊情,人們總是重溫故夢。所以我們又去了巴黎。於是一隻扭曲而又靈活的手指一路穿越了大西洋。
「你明白的,」艾琳第二天早晨對吉爾說,「我覺得我們得和弗洛里安、瑞爾談談你給我畫的肖像,那些情|色畫。」她的語氣平穩低沉。昨晚弗洛里安和她說話的口吻如同一記重拳,讓她迷茫不安。她回想起他還很小的時候,每次送他去幼兒園,他都賴在地上抱著她的腿不讓她離開,回想著她把他從身上剝下來的場景,回想著每次分別後她坐在車裡噙滿眼淚的場景。現在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把他送走,為什麼不讓他每分每秒都待在我身邊?
「請冷靜一點兒,」諮詢師說道,「先不說孩子是不是親生的,我們回到問題的本質,你們對彼此都缺乏信任。」
「不要。」瑞爾說。
「你很美。」他看著我說道,眼神里滿是真誠。

「他被自己的比喻繞暈了頭。」艾琳說道,「他的畫都是畫到一半就忘了,就在那堆著,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畫了些什麼。」
後半段話讓吉爾感到困惑不解,但前半句總是讓他想起艾琳。菲茨傑拉德所說的「瞬間」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行為,因為他始終覺得他和艾琳中間隔著一堵無形無質的石壘高牆,牆體上縫隙斑斕,溝壑縱橫。他相信,他們之間那些覆水難收或是如鯁在喉的話、互相傷害的事、彼此的誤解、紛亂糾結如混凝礫石的過往,如此種種,只需一個這樣「純一」的瞬間——或是一個符號、一個隱喻——就足以渙然冰釋。他希望能有一個這樣的瞬間,讓他能觸到艾琳的心扉、能改變一切。
「艾琳,你能說得稍微詳細些嗎?」諮詢師問。
「我想來點兒紅酒。」
回家的路上,吉爾停在了沃格林便利店前,艾琳進去買了些養貓用品。到家之後,弗洛里安把貓箱放在地下室里,讓它在一旁抓來撓去。他帶著貓一起上了床,緊張的小貓僵硬地在枕頭旁踱步,挨個枕頭嗅來嗅去,黃色的瞳孔映射著弗洛里安的面容。最後它靠在弗洛里安腦袋旁的枕頭上,喉嚨中發出輕柔細碎的聲響。弗洛里安扭過身來,看著那隻貓,但並沒有摸它,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才不是。」他答道,「你看看《沐浴的亨得利西亞》,是不是一個香艷的瞬間?還有勃納爾的《剃鬚鏡中的自畫像》,也是描繪瞬間的落寞頹廢,但你能看出來,那一瞬間,他的神色一點兒也不可憐,反而清醒而堅毅。」
艾琳轉了轉眼睛:「好吧,吉爾,我不反對在他們的常規體檢單中加入親子鑒定一項。至少,他們該有所準備。」
吉爾高高地站在牢固、優雅的房子里,看著窗外的橡木樹尖。他不想下樓,不想看妻子的日記,更不想像瘋子一樣乞求她的憐愛。他只想繼續畫艾琳的肖像,隨著她帶給他的驚異愈多,肖像也就愈完備。之前的每次爭執都以各自退讓而終了,這次也會一樣的。但有時,他又想去翻翻日記,看看她所說的自己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的話是不是真的。這話太過分!太荒唐!太惡毒!但是一想到她用這種方式堵上了諮詢師的嘴,他心裏又忍不住一陣竊喜。
「路易絲?」
「我們要和他們談談,尤其是和弗洛里安。」她重複了一遍。
寫到這裏,艾琳扔下筆,大笑起來。還「『大器』衝鋒起來毫不留情」呢,真是好笑,還有,我何曾參加過什麼學術研討會,又怎麼會認識什麼舉世聞名的人物?但是吉爾肯定會鑽進這個圈套的,因為他被嫉妒蒙蔽了雙眼,不過他活該!她繼續虛構接下來一連數周的事情。
艾琳放下了日記。她的肩膀和大腿都酸痛不已。眼皮下沉,睡意襲來,她感到頭皮一陣發緊刺痛,像是頂不斷收縮的帽子。她把日記藏回原處。快要到樓上時,她才想起剛才寫日記時,她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幾頁撕掉。但為什麼要撕掉呢?她扶著櫻桃木欄杆的光滑曲面,睡意沉沉地一步步走上樓。吉爾內心希望我和其他男人有染,即使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但這是事實,這也就是他為什麼總是把我畫得豐乳肥臀的原因,他要用我的肖像挑逗觀眾——你們所渴求的,正是我已經擁有的——以此來宣示自己的優越感。這確實是男人的正常心理。但這樣就徹底打破了我這一側的平衡。卧室像天鵝絨一般黢黑,一段回憶忽然湧入腦海。她曾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個小型先鋒劇院里看過一段取自《羅生門》的戲劇:一面鏡子平躺在地,一個男人趴在鏡子上,瘋狂地肏自己的倒影。受害者就在鏡影中死死地盯著自己。
她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著路易絲。
「對不起,媽媽。」弗洛里安用冷淡倦怠的語氣說道,「你為什麼不喝杯酒,然後去睡覺呢?」
「胡說什麼呢!每一分鐘都有人離婚。」
第二天,艾琳就把貓帶到了寵物診所,醫生告訴她貓身上有三種寄生蟲,除此之外,它身上還有跳蚤,患有結膜炎,還可能有呼吸道感染的癥狀。一番診治,收費接近一千美元。吉爾問:「你為什麼要花這個錢帶貓看病?」
雖說沒人看見瑞爾推倒了父親,但現在,他們顯然都知道吉爾的意見已經不足為慮了。
「你可連把刀都沒有呢。頂夸克,你沒踩到台階。」
「你喝酒很久了嗎?」
「我們去找點兒吃的。我的好妹妹,這可是你兵敗被處決前最後的晚餐了。」
艾琳的臉色緩和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止我一個人沒朋友。去把小提琴拿出來。」
他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腿,一臉沮喪的表情。
只有芭比戶外裝備可不夠。因此,瑞爾纏著弗洛里安讓他從高中圖書館里給她帶一本生存指南回來,最後她拿到了。一本紅色的書,封面上赫然幾個大字:災前準備。「你可記清楚咯。」弗洛里安邊說邊把書扔給瑞爾。她曾告訴他,她的「逃離計劃」也要把他捎上,雖然她明知道,這無疑讓情況更加複雜。整個計劃意味著從頭開始。現在看了專業書籍上的指導,她意識到自己的計劃事實上不堪一擊,估計不出一個月,她就要瀕臨餓死,還會面臨可怕的抉擇:到底是吃掉自己的狗繼續苟延殘喘,還是餓死讓狗吃自己的屍體。到時候不管是人是狗都會退化到茹毛飲血的蠻荒時期,所謂物種感情這類常規禁忌也會跟著土崩瓦解。從前,面臨飢荒時曼丹人曾屠狗食肉,但瑞爾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清楚,自己寧願變成狗的腹中餐,那樣的話,她就得以虔誠地把肉身還歸荒原。當然,最好根本不要面臨這樣的抉擇。
「是你認識。」艾琳答道,「我誰也不認識。」
「不是假的,難道不是嗎?」艾琳向諮詢師問道,諮詢師正準備開口,吉爾就搶著說道:
「你今天說的那些話很可怕,很傷人。我們得談談。」那日午後吉爾對艾琳說。read.99csw.com
「艾琳,要做自己。」諮詢師說。
前些天弗洛里安跟瑞爾講過這個天文學術語,所以她知道,施瓦氏半徑是一個想象的界限,在這個臨界點物質反射的光線面對黑洞的巨大引力,能量會愈來愈弱。
「它很餓,」瑞爾說,「會凍死的。」
「那,要是她什麼也不想說,我就……」
「你怎麼知道?怎麼知道?」艾琳沖吉爾說道,「你怎麼能這麼和我說話?你瘋了吧!吉爾,你證據在哪兒呢?」她用手指指著他。她化著濃妝,聲音尖刻,氣勢洶洶,活似一個巫婆。「別再胡亂指責了,放我走,離婚吧。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一條天鵝絨垂繩懸挂在畫前,彷彿提醒被深深吸引的參觀者不要誤入畫中。吉爾站在那條繩前。
一片靜默。
「那他們會怎麼處置我們?」
「我們要遲了。」
「你的願望就沒那麼不正常了。」他溫和地說道。
她去給斯通尼讀睡前故事,最後,吉爾終於準備好了。
於是我坐在倉庫改造的工作室里當他的模特。一開始我很害羞,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時,那種專註的神情看上去既坐懷不亂,又充滿情慾。有時他也會靠得很近,用眼神掃過我的頭髮、我的肌膚、我的乳|頭,但他從不唐突觸碰。他作畫時,我們會播放音樂。他喜歡錫塔爾①音樂,我們稱為「點-印度」音樂。我們也都喜歡自己本民族的「羽毛印第安」①音樂,比如北方克里、卡洛斯·納凱和黑帳篷等樂隊的作品。
「鈍刀,什麼也砍不動的鈍刀。」
他們站在從彎曲的舊窗戶射進來的陽光下。瑞爾仍然緊緊靠在艾琳胸口,她纖細的胳膊圍在艾琳的腰上,兩隻手在她背後緊緊攥在一起。艾琳嗅到瑞爾頭髮上空氣、殘雪和陽光的味道。
「為什麼?」
斯通尼的膚色比我和吉爾的都要深。他的眼睛是綠色的,那種明亮剔透的碧綠色。我們家族史上從來沒有誰長著一對碧綠的眼睛,但最近我們見過一些可愛的混血兒,他們的眼睛和斯通尼一模一樣,雖然我們沒有拍下照片。斯通尼出生時,我和吉爾之間已經出現了太多問題,因此,儘管他嘴上不說,但他有可能想過斯通尼不是他親生的。我曾告訴吉爾,這個孩子是我們在巴黎的時候有的,這話不假,就是在巴黎,一點不早,一點不晚,但斯通尼和吉爾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是我去聖母院遊玩時懷上的。總有一天斯通尼碧綠的眼睛會把他帶回巴黎,他會走在似曾相識的街道上,也許會遇到一個同樣有著碧綠眼睛的老人——他的生父。
路易絲坐了下來,伸出手臂環住她的身體。
「看了你的日記。」
回酒店的計程車上,我忽而戰慄,忽而恍惚,最後終於平復。我就像一個打碎物品的嬰孩,看著滿地的殘骸而感到欣慰。這件事無關對等,也無關愛情。我腦子裡有一個縹緲的聲音嗡嗡作響,若即若離。最後,我回到了酒店。雖然我留下了便條,但他還是很擔心。窗外暮色四合。
吉爾心裏有一堵牆,艾琳也一樣。他們對彼此未知的以及無法想象的一切都隱藏在兩堵牆之間的混沌大荒之中。而這片領地,他們從未曾涉足過。他心裏已經大致有了這片荒原的清晰圖景,在他看來,那是一塵未蒙的伊甸樂土,就像朝韓三八線上的非軍事地帶。
也許,我該把日記本上那幾頁撕下來。她想。
艾琳的眼睛噙滿了淚水,她襯衫口袋裡的手指扭曲著。「你給我滾!」她又喊道。
她望向丈夫的時候,忽然憶起孩子們剛出生時,特別是斯通尼剛出生時,他臉上不能自已的溫柔。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我可沒聽說過丹頂鶴象徵和平。」艾琳插了句嘴。
「好吧,」吉爾說,「那現在,我確實需要了!我在為保全家庭而努力,你看不出來嗎?為了我們的家人還能在一起。」
吉爾抓了一把面巾紙,掩住自己的臉。他的啜泣低沉、乾燥,已經泣不成聲。隔著飄舞的面巾紙,他說道:

「你知道,我做不到。」吉爾說道,「因為我愛你。」
「一點兒也不好笑。」

「你也還小。你為什麼看那些畫?」
「我聽到媽媽諮詢律師了。」
「這種事應該不會發生……」

「算是吧。」吉爾若有所思地答道,「但我並不覺得你很支持我。」
終其一生,勃納爾的繪畫主題都圍繞微小的瞬間,如玩沙的兒童,桌子上盼食的寵物。還有他畫中的模特馬爾特,她裊娜小巧的身體是他的信念。他畫下了她房事後的慵懶,畫下她在閃耀的浴缸中做的美夢,畫下了她在大門邊的窗外向里窺視的瞬間。很多文獻記載她是個性情乖張的悍婦,但勃納爾曾愛過她。隨著戰爭爆發,他的世界也愈加狹窄。失去妻子后,他畫了一幅自畫像,吉爾看了既滿心不忍,又感到了壯士暮年的悲哀。這幅畫幾乎使用了所有顏色,但畫中只有勃納爾自己——老邁、孱弱的他凝視著浴室中的鏡子,深邃的目光古井無波,彷彿能透視一切。他一生中用過的所有色彩都彙集到了這張自畫像中。這幅畫是畫家的精魄凝聚成的,他把自己溶解為永不磨滅的色彩和光影。他頭頂禿如雞蛋,而骷髏般的裸體上上下下仍沐浴著一片片太陽的光芒。
艾琳轉身回到了浴室,對著鏡子開始化妝。她取出「拿鐵之愛」牌的粉底,均勻地塗在眼睛下泛紫的區域,給眼瞼上了眼影,用眼線筆順著睫毛描出眼線,又拿睫毛膏掃了掃睫毛和眉毛,接著塗了紫紅色的唇膏,拿克里內克斯的紙巾拭了拭。最後,她從一排香水瓶中選了吉爾送她的一款,那種香味不是花香,而是略帶苦味,像是某種異域山坡林下的氣息。
「爸爸還好嗎?」她問道,恐懼地低頭看著父親。她什麼都看在眼裡了。
他們之前已經答應,那晚帶孩子們到冰封的河面上看冬日的焰火表演。他們遲到了,河岸兩側已經擠滿了人。吉爾好似被狂躁的絕望附了身,堅持要擠到人群前面去。他們越過警戒欄,撥開葡萄藤和千屈菜瘦硬光禿的藤蔓,在河岸松垮的積雪上鋪了一條被子。他們小心翼翼地鑽進毯子里,用鞋跟緊踩著被子,或是用腳撐著地上濃密的樹叢,以防止他們滑下去。燃放焰火的地方叫靈島,正在他們對面,孩子們戰慄地縮成一團,看漫天花雨在他們面前綻放又隕落。後來在他們印象里,這晚不僅弗洛里安撿到了那隻貓,他們也看了有生之年最刺|激的一場煙火。當天其實同時有兩場煙火,除了填滿天空的火焰,還有密西西比河玄色冰面上焰火的倒影。煙花展華麗謝幕時,萬花齊放,聲如雷動,孩子們看得如痴如醉,耳朵也震得聽不清聲音。他們意猶未盡,於是多待了一會兒,艾琳用保溫杯裝著熱可可,飲料嘗起來有一股金屬的味道,她還在包里裝了幾袋乾果仁,他們大口吃著喝著,幾乎聽不到自己吞咽咀嚼的聲音。忽然斯通尼尖叫一聲,不知道什麼動物忽然掠過了他的腿。艾琳以為是老鼠,於是把他拉起來,瑞爾忽然看到了它的影子,弗洛里安伸手去抓,那隻瘦弱的貓一躍閃開,但它並沒有逃走,而是站在幽暗的殘雪中,委屈地叫著。
弗洛里安抬起了腳,好似要踏出屋頂邊緣,但他又向後轉去,一路跳著回到瑞爾身邊。瑞爾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兩人陷入了沉默。
「會的。我敢保證他們已經看過了。孩子們看到了,吉爾。我覺得我們得和他們談談。也許我們還得去婚姻諮詢師那兒。我剛打電話問了,她有個預約取消了,我們正好過去。」
「什麼?你要走了?」
「我希望他得不到粲夸克。」弗洛里安說道。
「我明白了!」他終於開口,「對,我知道了,我想通了。」他點了點頭,坐了回來,向下望去,眼神里又是嘲諷,又是佩服。
我繼續當他的模特,從他那兒拿報酬,所以才能繼續在大學讀書,夢想著將來當一名歷史學家。我之所以想成為歷史學家,因為我注意到模式的異同。對等對於我而言真的太重要了,結果我發現吉爾同樣也需要對等。我們倆由相似性,或者說至少一種相似性鎖在一起。相處久了,我們之間的對等之處愈來愈多:我們都由母親獨力撫養,都不清楚父親是何許人也,都是混血兒,都是原住民,甚至我們都有克里族和齊佩瓦的血統。我們都想要孩子,都好辯,都愛書,都嗜酒。第一次做|愛時,我們倆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清醒著做|愛,那種化學反應如此奇妙,如此感動,如此親密,我們都墜入了愛河。我們對親密意識都有一種禁忌,它讓我們倆都感到恐懼。
「那又是什麼東西?」
「現在可是一大早。」
吉爾又低下了頭,眼睛望向他的手。他的手指夾在大腿中間,緊緊交叉在一起。
「不行。」
「瑞爾呢?」
「你已經有核武器了。」吉爾忽然說道,同時有意向她靠了靠,「問題的關鍵是,你會不會使用核武器?」
那家酒店門廳的黑色房梁裸|露在外面,緊緊地嵌在天花板中間。從門廳就能看到一個石砌地窖的入口,這地窖以前屬於一座修道院。這座酒店被宣傳得很豪華,但我們的房間在昏沉幽暗的角落,四壁貼了壁紙,但抬頭就能看到屋頂布滿蟲洞的黑色房梁,格外顯眼,似乎每天早晨都又下沉了許多。
艾琳的手指捏成了拳頭,她重重地打在他的太陽穴上,把他打得幾乎癱在地上。
「我能和你一起嗎?我住在那個方向。」
12月13日上午11時。諮詢師坐在灰色椅子上,面色從容愉悅。她態度不親近也不疏遠,而他們都把這理解為厭惡。他們都感覺得到。在吉爾看來,諮詢師對他尤其反感。
「我們沒法再去她那了。」
「那有什麼用嗎?」
「光是種很奇異的東西。」弗洛里安答道,「光裏面什麼也沒有,沒有物質,但引力仍然能使光線彎曲。光既像一種波,又像一種粒子,從人的角度,這二者是不可能同時兼備的。光照不會穿透固體。它是一種能量。你覺得爸媽會離婚嗎?」
「艾琳,你覺得吉爾為什麼需要我的支持?」
「我。」
「獅子就把皮埃爾給吃了,你還不管。世界上太孤獨。」
「即使她不喜歡我們,那肯定也能解決一部分問題。」
「哈哈。」瑞爾爬下了梯子,「你才浪費彈藥。」
艾琳的后脖頸一陣發麻。

「這件上衣不錯。」他對醫生說道,「顏色和你很搭。」
「這就是信任的問題了。」諮詢師說,「艾琳,你說的是實話嗎?」
「她也不喜歡我們。」
吉爾的眼睛中燃燒著一團火,他的心臟像一隻緊緊攥起的拳頭,堅如鐵石、暴躁而又苦痛的拳頭。
那是2000年,弗洛里安六歲,瑞爾剛四歲。我想再要一個孩子,那正是不知道自己正失去寵愛的人傻傻夢想的事。有時,這方法能拯救一段感情,他們甚至從未察覺感情已處於危機之中。我當時想好好經營愛情,於是才有了這個糊塗的想法:我會愛上他的孩子,那就等於我會再重新開始愛他。然而吉爾不想再多要一個孩子和他爭寵,他還懷疑我沒有採取避孕措施,開始遠離我,不再碰我了。那可是在巴黎啊!我還曾幻想這座城市能解決一切問題。人們對巴黎總是有很多期待。
「你才是『朝鮮』。」艾琳說道,「是你把『核彈頭』吊在我的頭頂,綁架了我和孩子。」
他們轉身進屋。弗洛里安抱著這隻黃色的貓進入房間。
艾琳的臉色變得緊張起來,她試圖離開房間,可旋即又變得無助而強作歡顏,因為她意識到,除了坐在丈夫旁邊她別無選擇。他為她倒了一杯酒,她舉杯飲盡,把皮膚上通紅的能量泄進杯中的酒里。
「我看到我和艾琳就站在三八線隔離區的兩端,中間是鋒利的鋼絲圍牆、萬炮對峙的疆場,還有密密麻麻的情報偵察網,凡是你能想象到的,這裏應有盡有。我們中間是一片愛與思念的地帶,既屬於我,也屬於艾琳,而我們都不曾涉足這裏。」
「媽的,嗯,很好。你能想象嗎?我們認識的能做親子鑒定的醫生就有兩個。」
「我決定離開他。」
門哐的一聲摔上,孩子的父母出了門。保姆和斯通尼一起蜷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給他讀《爺爺的黃昏》。
弗洛里安帶著瑞爾下樓去了廚房,走到吉爾平時藏酒的低壁櫥前,打開櫃門,扇形的櫃板上整齊排列著酒瓶。弗洛里安拿出一瓶酒。
吉爾打的這個比方確實很誘人。她曾聽說,雖然那條防衛線兩側是高牆鐵索,有軍隊晝夜巡視,但這也使外界瀕臨滅絕的物種在此得以繁衍生息。因此,那是一片極為罕見的土地。她曾想親自去那裡觀光,但是一直未能如願。
「厲害啊。」吉爾說,一看到貓他就怒氣沖沖,「這小雜種還真是厲害啊!」
是夜,瑞爾躺在房間里的被子上,在黑暗中凝視著天花板。她又感到那份沉重的喜悅襲來,當父親的身體後退、倒在地上,並且沒有還手打她時,那種喜悅也曾瞬間籠罩了她。一回到家,她就立刻進入房間,脫掉了衣服,唯恐父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再把她拽起來。如果這事情真的發生了,她也做好了準備。但是房子里一片岑寂,什麼也沒有發生。她開始深呼吸,緩慢地深呼吸。她把毯子掖在脖子兩側,忽然感到眼睛和喉嚨里一陣酸楚,剎那間百感交集的淚水流滿了臉龐。如果她成功地繳械了權威,那她就成了孤家寡人,並要為每一個人負責。
「我覺得他們會離。他們彼此都恨對方。但是,媽媽就像光線,而爸爸是一顆中子星。」
「我們到屋頂上去吧。」
「我從沒有騙過你。」艾琳說。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累得再也笑不出為止。瑞爾只要一說標量μ介子,弗洛里安都忍不住笑起來。
艾琳戴著一條薄紗圍巾,那是路易絲送她的生日禮物。
艾琳點了點頭,忽然有嘔吐的感覺。她突然向一側滑去,癱倒在地上,腦袋伏在膝read.99csw•com蓋上。
「不管你的手是怎麼弄的,」她最後說道,「你都必須得走。」
弗洛里安撫摸著貓,把臉埋進它的毛髮里,然後揚起眉毛,抬起頭看著媽媽。
「那兒有丹頂鶴,是和平的象徵。」吉爾答道。
但當她真的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看著那夢寐以求的液體,證明自己的念頭就立刻消散了。艾琳感到一股暖意湧上心頭,說不出的舒坦輕鬆,她拿著酒杯和一塊三明治下樓來到自己的書桌旁。此時是下午,正是適合小酌的時候。抿著酒她就能寫作,對她來說邊喝酒邊寫作再正常不過。她今天誰也不用去接。一股輕盈的幸福感流入她的身體,讓她幾乎湧出淚來。她把被子掛在白粉牆上,被子的顏色和圖樣讓她鎮定下來。她有一條星星印花棉布被,一條田納西莎倫玫瑰被,一條百納被,還有一條熊掌圖案的舊被子。她眼含深情地看著每一條被子。她喜歡她的辦公室,就像一隻野獸眷戀它的巢穴。她輕輕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諮詢師雙手叉在一起,不解地打量著吉爾,然後轉向艾琳。
「噢,上帝啊!」吉爾說。
「為什麼你會愛我呢?」
「我們一共就來過一次,就那麼一次診療。」艾琳狠狠地看著吉爾。
「嗯。」弗洛里安說道,「我們只知道這些。全都是暗物質,95%的暗物質,我們根本得不出什麼狗屁結論。」
弗洛里安和瑞爾迂迴到了廚房,用酥餅託了吃的,上樓回到弗洛里安的房間,邊吃邊玩《光暈》。煙酒的刺|激逐漸褪去,瑞爾困了,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廳對面自己的房間睡覺。弗洛里安也跟著到了她房間,見她躺在床罩上已經睡熟,就從床罩下抽出一張毯子蓋在妹妹身上。然後,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輸入了父親的名字。
弗洛里安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他個頭才剛到她的眉梢。然後,他從抽屜里拿出一隻開瓶器。
「他們不會問的。」
瑞爾大笑起來,叫道:「快回來,弗洛里安。回來。」但他在屋頂的邊緣保持住平衡,揮舞著手臂來回舞蹈。屋頂並沒有塌下去。房子是舊式的雙斜坡屋頂,傾斜地鋪著石板瓦,瓦片有時會咯咯作響,但只有用力跺腳的時候才會掉下來。媽媽說,那些石板瓦很重,掉下來能把人腦袋砸開。
艾琳又停了筆,她想,我用婚床這樣的詞,吉爾會不會起疑心?其實這就是有意為之的暗示:我就是故意這麼寫,讓他傷心的。這麼寫太蹩腳,一番思量之後,她又重新動筆。
「艾琳,你怎麼看?」
弗洛里安站起來,走到屋頂的邊緣。「每個μ介子都有標量μ介子!」他邊唱,邊以蒼穹為幕布跳起圓舞,活似早期黑白電影中的舞者。
艾琳心中瞬間燃燒起一陣希望,她的心情都寫在了臉上。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吉爾抬頭看了她一眼,所有的自憐都一掃而光,彷彿臉上鍍上了一層水泥,刀槍不入。他側身轉過去,眉頭緊皺,陷入思考,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房間陷入了長久的岑寂。他眼中泛起一道光芒,然後對艾琳眨了眨眼。
「我刮鬍子的時候傷到臉了。」吉爾說道。
那個男人站起身,蹣跚地向我走來。他是個不起眼的男人,但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對他的一切都提起了興趣,估計所有女人都會這樣吧。我覺得,這樣一雙眼睛簡直是男人的詛咒。女人很難對這樣的凝視置之不理。擁有這雙眼睛,剛開始時固然美妙,好似坐擁無上財富,但倘若不懂如何控制內心最邪惡的衝動,你的人生定然沒有什麼好下場,要麼饕餮而死,要麼吸毒而終,再或者縱慾而亡。事情看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絕非如此。我想,那個男人對此似乎也隱隱有所察覺。他沒有喝醉,或者至少酒已經醒了。雖然他步態看上去笨拙而蹣跚,但仍然神志清醒,舉止得體。他坐下來后,看起來只是對我感興趣。他用英語和我交談,問我是不是美國人。他問我喜不喜歡巴黎,又問我為什麼去聖母院。我如實相告,說我來祈禱能再有個孩子,接著問他來這裡有何請求。他還未作答,服務生就端來了咖啡,他攪了攪杯底的糖,啜了一小口。我本以為他會撒個謊或是說些荒誕不經的事迹,但他告訴我自青少年時起,他就不再相信上帝了,直到現在一直沒改變立場。一個月之前,他的哥哥出車禍死了,自此之後,他就失去了睡眠。他說,即使勉強入睡,生前做神父的哥哥也會把他逐出夢鄉。夢到哥哥很讓人憂心,因為哥哥去世前並沒有向上帝懺悔自己的罪過。現在,哥哥死了,他想要懺悔原罪,每天夜裡,哥哥都在他的耳畔呢喃著自己作為神父犯下的罪過。
看著地下室一天天變成了救命的避難所,瑞爾本以為她會更有安全感,可沒想到事實恰恰相反。她夢到洪水滔天,夢到樓宇般的坦克呼嘯而來,夢到火焰如暴雨般從黑色直升機上傾盆而下,最糟糕的是,她還夢到了狂犬病,夢裡世上所有的狗都瘋了,瘋狂地把同類撕成碎片。她終於驚醒,發覺臉上眼淚縱橫,幾乎無法呼吸。夢裡每一隻瘋狗耳朵上都有個印記。瑞爾徑直走到自家的狗前,一隻只檢查著它們的耳朵,待到確定它們沒有標記,她把臉埋進它們冬季乾燥厚實的皮毛里。它們的呼吸炙熱而腥臭,流淌過她的全身,安撫著她受驚的心。她想,她確實該鍛煉自己的「強大內心」,就如那本書中描述的那般。她強鼓起勇氣,默默告訴自己。
艾琳笑出了聲:「是啊,特別是出了結果,三個孩子三個爸,那就好看了。」
吉爾拿開了紙巾。他雙臉漲紅,整齊的馬尾辮也變得凌亂,一縷縷白髮垂在耳朵兩側。
「派對上我要和最帥的男人跳舞。」
吉爾皺起眉頭,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不斷彎曲扭動著。
「我餓得要命。」
「噢。」他的聲音溫柔而危險,「我猜你本就是這麼想的吧。」他站著一動不動,陷入了思考,一種狂熱執著的愛慕佔據了他。他伸出雙臂,跪在她面前,急促地說道。
艾琳呆住了,一動不動。
「是你最後的晚餐,那啥介子!」
「他們都不是。」
灰熊無疑是地球上最強大的物種之一,正常情況下,它們在野外的活動範圍往往覆蓋方圓數百英里,但航行期間,它們被禁錮在甲板上不足一間卧室大的鐵籠子里。就算兩隻熊上船之前神志都很清醒,一路航行也足以把它們完全逼瘋。輪船曾遇到一次風暴,兩隻野獸受盡折磨,驚慌恐懼,它們幾乎要把船撕成碎片。它們在籠子里左衝右突,撕咬著籠子的鐵柵欄直到牙齒折斷。數日天晴后,其中一隻熊一掌掃掉了一名水手的鼻子。到了倫敦之後兩隻灰熊的境遇更加糟糕,來看展覽的遊客從早到晚包圍著它們,向它們身上扔石頭,只為看熊呻|吟或怒吼的樣子。它們的苦痛在凱特林的筆下則被消遣甚至嘲諷一番,他寫道,兩隻熊欠他「四載呵護養育之恩」,跟著他漂洋過海,沿途觀光,竟連張船票錢也沒給。最後,興許是良心發現,他不忘記寫下「看客如潮,往來不絕,二熊殊厭之,乃病瘠枯槁,日甚一日,一熊終厭惡而死……另一熊喪其偶伴,煢獨無依,竟致絕望,其數月後,亦同症而終」。
「沒有。」
艾琳已經不在意自己是否會動搖了。她只想讓弗洛里安重新愛她。

「那好吧,我是WIMP,是一種弱相互作用的大粒子。」
我瑞爾才不會對煙上癮,她想,或者癮才不會深。一切都看似很好,很正常。明尼阿波利斯的天空泛起橘色和紫色的光暈。為了迎接聖誕,塔吉特中心大廈樓頂霓虹光帶打開了,紅綠光輝緩緩變幻。
狗在樓下叫了起來。艾琳站起身,望向門口。
「好吧。」艾琳說道,「那我來說。吉爾,我和你說過,那是和你開玩笑的,這玩笑開得很惡毒,非常惡毒。我向你道歉。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他們是你親生的,都是你的孩子。」
然而他望著艾琳,眼神中卻又泛起徒勞的需求感。他們正站在門廊下。她要出門去了。對,她當然是要出門,去游泳池裡上下翻騰幾個來回,游上一英里左右,就好像,她要一直游到海洋里。
外面冷得讓人受不了時,他們就回到屋裡,躡手躡腳地從他身旁經過。他們全都睡在樓上的厚地毯上,蜷縮在一起,依偎在母親身旁。
「當然是實話。我承認,當時說的話是很難讓人釋懷,但是那只是氣話而已,吉爾。」
「對,就是你的『核彈頭』,不過沒那麼大,你那個小著呢,小得可憐。」
這樣可不好,艾琳思忖道。她放下了筆和日記本。酒已經快喝完了。我有些過於享受塑造這個男人的過程了,把他打造成了一個浪漫的厭世主義者,而忘記了他眼角風塵僕僕而又不失性感的皺紋了。下一則日記里我得把這些寫進去。
「網上都能看得到。」
「沒錯,藝術關乎瞬間。」她說,「但偉大的畫作不只蘊含一個瞬間,而是多重瞬間疊加共生的。你看看倫勃朗後期的自畫像,他一輩子的每個瞬間可都在眼睛和神情里透著呢。」
「你們倆根本沒當真。」艾琳也模仿著醫生的語氣說道,「你們一直在這兜圈子。」
「你又是什麼粒子呢?」
「是啊,我們已經病入膏肓了。」
弗洛里安背轉過去,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看著天花板說道:「媽,我為什麼看,因為以前你們倆是相愛的,那時候已經有我了,我看的是我很小的時候的畫。但有時看到另一些……有些很難看,有些很漂亮。」
「好吧,可能我也不是什麼標量μ介子,這太扯了。有一種尚未發現的W玻色子的超對稱性|伴|侶,叫wino①,嗯,我就是個wino。」
「光到底是什麼?」
「別人……那都是假的,艾琳。」
「我不信。」
「你告訴他我是你妹妹了嗎?」
「說真的,就是標量μ介子。」
「嘿,那只是玩笑話!很衝動的氣話而已,我再次向你道歉。他們都是你的孩子,吉爾。」
艾琳深吸了一口氣,弗洛里安抱著貓走開了。
「當然是的。」吉爾說道,「很抱歉,我是真的想解決。」
「啊,艾琳,你笑了。過來過來,你很為自己自豪呢。不用掩飾。過來……」他拉了拉她的手臂。
凱特林在巴黎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很多印第安人都埋葬在巴黎。巴黎並不能滿足每一個人的期望。
弗洛里安和瑞爾在Xbox遊戲機上玩《光暈3》。這台遊戲機是弗洛里安瞞著父母從一個有錢的同學那兒弄來的,機殼本來摔壞了,他根本不會修理象徵死亡的紅色光圈,所以給了弗洛里安。
「求求你。」瑞爾說。
他和艾琳一起在巴黎時,他們一起站在這幅畫前凝視了很久,然後為各自的原因掉下了眼淚。
吉爾看了她一眼,目光絕望而不屑。「你覺得你是我的畫的精華所在嗎?你是嗎?艾琳,沒有你我會更好。」吉爾垂著頭,目光定格在雙手上,無助而痛苦地搖著頭。
艾琳轉身出了門。不要,日記里那幾頁留著吧,原封不動留給他看。
「對。」艾琳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吉爾?」
她把紅色日記本藏回原處,然後上了樓。今晚輪到她做飯,於是她用扁豆、奶油、大蒜和肉豆蔻籽熬了一鍋湯,烤好了麵包,又用長葉萵苣、碎麵包塊、蔓越莓和山羊乳乾酪調製了沙拉。她不停喝酒,什麼事也影響不到她。每個人都安靜地吃飯,夜晚匆匆過去,和任何普通家庭並無兩樣。孩子們洗完碗碟,做過功課,然後上床睡覺,順利得簡直像賭馬三連勝,只有吉爾被新聞里的政治戲劇勾走了魂兒。
艾琳沒有叫醒吉爾,她牽起瑞爾的手,把她帶到她自己的房間。瑞爾躺在雍容的藍色毛毯下,眼睛馬上閉上,呼吸十分均勻,看似陷入熟睡之中。艾琳在瑞爾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後安靜地離開了房間。路過弗洛里安房間門口時,她發現門縫裡傳出幽靈般的暗光。艾琳以為他忘了關電腦,於是開門走進他的房間。
「我只是想讓你愛我,我的身體都要窒息了。沒有你,我真的好孤單,艾琳。你摸摸我,摸摸我好嗎?」
「千紙鶴才是和平之鳥。」吉爾在沉思中呢喃自語。

2007年12月4日
紅色筆記本

「我的『核彈頭』?」
艾琳躺在椅子上,雙腿彎曲,斜向一旁,身子幾乎就要側過來。就這樣,她滑入了夢鄉。她手中的空酒杯已經攥不緊了,倚在蔥綠的毯子上搖搖晃晃。吉爾調了調燈光,又開始繼續作畫。半晌之後他擱下了畫筆,走過去輕輕分開她的雙腿。睡夢中的她立起了大腿,發出一聲含糊的嘆息,接著便無力地分開了。吉爾退後一步,還把燈光聚到她兩腿之間,她的臉被一層陰影籠罩。

「吉爾,」諮詢師問,「繼續往下吧。」
「不是吧。」弗洛里安用西班牙語說道,「你沒朋友?就連一個小夥伴都沒有?」
「你要把我從自己家裡趕走?」吉爾笑了,「艾琳,你太過分了,我本以為我們會互相支持,團結一心,至少也要圍著孩子們轉。我本以為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①「頂夸克」是弗洛里安給瑞爾起的昵稱,下文的「標量介子」是指弗洛里安。
「你竟然看我的日記?看了多久?多少年?從一開始你就偷看?」
「你真夠可以。你能想象他們私底下怎麼議論嗎?」
電視里馬上就要播一部電影,他不想讓艾琳錯過片頭。沙發上艾琳的位置空蕩蕩的,前面擺著一瓶褐色的酒和一個空酒杯,杯子上凝了一層混沌的霧氣,靜靜等著艾琳歸來。
「快看,」弗洛里安說道,「別吵,她快要走進施瓦氏半徑了。」
艾琳走開了。
「想喝點水嗎?還是喝茶?」
他噴出一股煙,劃過瑞爾的臉龐。
「你夠了,」艾琳說道,「你給我從屋裡出去。」
艾琳站起身,準備回到自己房間。
弗洛里安一點兒也不吃驚。「對,」他說,「有時會喝酒。」
「我不想去,我不喜歡她。」
「為了爭取你的支持。」吉爾答道,「我想把你拉到我這一邊,這樣我才能保護我的家庭。」
「我知道了,以後不看。」弗洛里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