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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爾

瑞爾

我已經做過很多次診療了,所以現在把那些話再說一遍也沒什麼,我最恨的就是我媽。理由是,她本該為了我們好好活下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們。她死了,因為她心裏放不下他,但是她本應該為了我們,放下他的。
但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露出一顆彎曲的黑色門牙。
後來弗洛里安上高中時意志消沉,他輟學,酒、大麻、可卡因、興奮劑——所有不該碰的都碰了,還都上了癮。媽媽的姐姐,也就是我們的姨媽路易絲知道后第一時間就送他去診治,後來,他高中的老師又一次幫助他戒掉惡習。他現在已經在上大學了。我們常通話,上次,他對我說他又回到解釋宇宙的老本行了。他調侃地說他的課程太難了,不知道燒焦了多少腦細胞。他又開始研究暗物質和超對等性。他說,有時就人類而言,不完全嚴絲合縫的超對等性——比如大腦、臉或是童年的構成——更為優雅,至少也能更有效地解決問題。
至於那些狗,如果你現在看的不是書而是電影的話,這時就該播放它們的鏡頭了。我沒有寫下它們的名字,因為如果世間有神靈的話,那就是它們了,你能理解嗎?我不敢保證自己是否懂這道理,但事實就是如此。雪球,或者說另一個版本的雪球,現在應該還在斯通尼上九-九-藏-書小學一年級時的教室里。薛定諤誤食了某種酸,摔進了雨水排放管道里。為這事弗洛里安自責了很久。
我做不了決定。
媽媽,曾經我最恨你,但是你卻如此信任我,給我留下你的敘述。
「我的想法是,我並不想要這把鑰匙。」我說。
他像以往一樣,久久地擁抱了我,然後告別出門。門關上了,鑰匙留在了桌子上。我坐在桌前,凝視著那把鑰匙,想著其他的事。過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坐在那裡思考。
我對奧伯重複了一遍,我不想要那把鑰匙。奧伯說我可以不要,但這把鑰匙他也不能再保管了。
斯通尼一路順風順水,他在夏威夷上學,但現在他去休假了,聽說是去了莫洛凱島,也許他以後想定居這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和我、和弗洛里安的聯繫都不多。他不喜歡住在大家庭里,但是我喜歡。我們在路易絲和波比的家裡長大——我們之間是很傳統的收養關係,這裏我有哥哥、姐姐,還有二十多個同輩親戚,正是他們一起把我養大。我想,這是一件好事情。我們和祖先輩的印第安人一樣,仍然會跳太陽舞,參加用古印第安語舉行的典儀,如果我們喜歡的話,甚至還會用傳統的技藝。這都不算什麼。
去的路上,我幻想保險柜里是很多錢。但我九*九*藏*書知道,裏面一分錢都不會有。我知道,裏面一定是寫下的資料。現在,這本書里你已經都看到了,我把兩個筆記本的內容整合到了一起。紅色日記,藍色日記,她在紙上的札記,以及我的回憶。此外,為保證連貫,我還在書中補充了一些往事。這些資料讓我和路易絲姨媽之間多了很多話題,而有時,我也把自己放到我母親或者父親的角色。我從很多角度書寫過他們的故事。我還採訪了那個婚姻諮詢師,她認為服務活人比為死人保密更重要,於是,她給我看了她的診療記錄,我們一起捧腹大笑,又一起潸然淚下。你知道了,我就是這些日記中的第三個人。我被贈予了全知視角,孩子失去父母之後,就會形成這樣的視角——不知這個事實是否為人所知。當然,這部書稿也是我的碩士畢業論文,作為參加創意寫作項目的作家,這裏我要對導師表示感謝。謝謝你們,我的爸爸媽媽,你們為我留下了你們婚姻的往事,留下了我寫作的素材,留下了我一生的財富。
忽然傳來了一陣響動,看來我的哪個姐姐或是阿姨回來了。我拿起那把鑰匙,放進口袋裡出了後門。這時剛過午後。
媽媽跳進湖裡之後,就向前拚命游去。我們看了片刻,猶豫了一下,忽然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弗九九藏書洛里安、斯通尼還有我全都衝進了刀割般刺骨的湖水裡,冷得我們無法呼吸。斯通尼在水裡走不遠,所以我帶著他回到了岸上。我渾身都麻木了,劇烈地顫抖著,大腦也無法思考。弗洛里安游得遠一些,但最後他也退回了岸上。我們看到媽媽還在向前游,她就像泅水的狗。她沒有轉過身,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注意到我們剛才的舉動了。她只是向他游去。她游到爸爸身邊時,他已經停止掙扎了。我們看到她把他的頭轉出水面,拖著他的頭髮,手臂完全在水面上,靠腿踩水前行,而他漂浮在她身後。我們站在銀色碼頭的盡頭。她會回到我們身邊的——她曾經向我們展示過該如何救人,因而我們知道她在做什麼——所以我們也不哭了。然後,她就消失了。一開始我們以為她換成潛泳,但狗叫聲此起彼伏,彼此間聲調也截然不同,有一隻甚至發出了驢一樣的嘶鳴,讓我們心驚肉跳。忽然,斯通尼尖叫一聲,我立刻從媽媽放在椅子上的襯衫里扒出她的手機,撥打了911。
奧伯走進屋來,問我可不可以單獨和我坐下來談談。我的兄弟姐妹們都在他們的房間里,阿姨也外出了,房子里很安靜。我說當然可以,於是我們走進了凌亂而陽光充足的廚房。他坐在白色的餐桌旁,桌面上閃著點點金九_九_藏_書色的光。我用「咖啡壺先生」給奧伯倒了一杯咖啡。他把一個小小的紅色信封放在桌子上,告訴我這是保險柜的鑰匙。我沒有去碰,只是盯著它。
我說過,奧伯離開之後,我坐在溫暖的廚房裡,四周瀰漫著狗身上的氣息,看著那把鑰匙,默默地思考。我不知道是應該收下,還是不管,或是拿起來扔進垃圾桶里。但事實是,當時我並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做決定,在回憶。我陷入了一段不知反芻過多少遍的回憶里,那場景如此真實,彷彿往事重現,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兩年前,我從明尼蘇達大學畢業之後,已經二十一歲了,隨後我參与了這個研究生創意寫作項目。在我生日那一天,處理我父母遺產的律師傑拉爾德·奧博法赫出現在房子的門口。他身材富態,喜歡扯著沙啞的嗓門大聲說話,你可能會想當然地以為他是個強硬的律師,但其實根本不是,反而脾氣很好。父母死後的這些年來,他為了保護我們付出了很多。通常,我們叫他奧伯。
我曾問過弗洛里安,絕對穩定的火有沒有存在的可能。他說,只有在真空里火焰才會絕對穩定,雖說理論上存在,但現實中根本不可能。真空里沒有氧氣,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火。
奧伯喝了一口咖啡,點了點頭,接著又點了點頭。他不是愛說話的人https://read.99csw.com,但我總能更長時間一聲不吭,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
「你媽媽說,等你二十一歲的時候要把它交給你,所以……」

但我也知道,她認為自己誰都能救得下,所以那件愚蠢的事才發生了。所以我覺得,她在父親的心裏發現了一朵永不動搖的火焰。經歷了那麼多破爛事,她看到的只有一團穩定的火。
銀行的地址印在紅色小信封上。
「解決什麼問題?」我問道。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幾個醒目的字:島上救生服務。電話里的女聲告訴我馬上到小屋的入口處,站在馬路旁,以便營救人員能儘快找到我們。聽到了指導意見,我感覺不會出事了,於是心裏如釋重負。我們看著冰冷湖面上粼粼的水波,然後離開了碼頭,爬上了霧氣朦朧的路上,兩側高大的樺樹和松樹壓在我們頭頂。這條碧翠茫茫的小路走到了盡頭,馬路旁的松樹上用舊繩索吊著一把船槳,上面印著紅色醒目的文字。我還記得我們三個小孩,和狗一起站在寬闊溫暖的環島公路旁。現在回憶起來,我還記得那個正午,太陽高懸在我們頭頂,腳下的滾燙路面炙烤著我們的赤足,感覺很舒服。正午時分我們腳下沒有影子,周圍什麼也沒有,世界彷彿被熨平,只剩下刺眼的光芒。然後我們聽到起伏的警笛聲逐漸駛近,最後停在我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