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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Part One 5、誘蟲燈

第一部分 Part One

5、誘蟲燈

胖子扭頭瞪著阿什利。如果在室外,他的身軀恐怕能擋住太陽。如果他跺上一腳,大地都要顫抖,岩漿都要從地底下冒出來。
「賤人!」她罵了一句。
酒吧里的人並不多。幾個卡車司機圍在一張桌子前打牌,桌上放著一個冒著泡沫的大水罐。飛車黨們則在檯球桌旁晃來晃去。門的左邊放了一堆早已乾癟的芝士薯條,一群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自動唱機里,鐵蝴蝶樂隊正扯著嗓門兒唱道:在天堂的花園裡,寶貝兒。
「再過十五分鐘就打烊了。」酒保咕噥道,隨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兒」。
這間酒吧就像一個剛從娘胎里爬出來的伐木工人和飛車黨的私生子。深色木製傢具,獸頭,鍍鉻包邊,水泥地板。設計任性,不倫不類。
阿什利得意地笑了笑,將標籤揉成一團,直接投進了米莉安的酒杯里。
「拜託,」他說,「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誰會忍心讓你自生自滅啊?就算眼圈發黑,那也瑕不掩瑜。」
她彷彿已經品嘗到了期待已久的瓊漿玉液的味道。
她想到了一個飄浮在高速公路上的薄膜氣球。
她看著他走過檯球桌旁的三個飛車黨。一個白頭翁似的老傢伙頂著一頭長長的白髮,眼睛深藏在頭髮的縫隙里。旁邊是個矮矮壯壯的肉墩子,圓滾滾的身軀看起來就像一根肥香腸。最後一個傢伙是個膘肥體壯的大胖子,看到他的人第一反應會懷疑他是從梅爾·吉布森主演的電影《霹靂神探怒掃飛車黨》里跑出來的群眾演員,將近兩米的個頭看著像座山,身上凹凸不平,肌肉、脂肪相互堆疊,樹枝九九藏書一樣粗壯的胳膊上繪滿了文身:一個老太太的臉孔、一棵著火的樹、一堆骷髏,還有一輛起火的摩托車。
「沒人願意喝這玩意兒。只要你想喝,這一桶我五塊錢賣給你。」
「謝謝你的詳細解說。撒完尿你還會抖幾下你的小弟弟對不對?」
「我的確覺得自己挺老的。」
米莉安抬起頭。說話的人有張稚嫩的娃娃臉,烏黑的頭髮似乎多日沒有洗過,油油的、亮亮的,而且十分蓬亂,頂在腦袋上,彷彿用烏鴉的翅膀搭起的帳篷。但是他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惹人喜歡。
「當然要喝。」她大著舌頭回答說。
那濃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頭驢,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來凈化自己。她掏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拍著吧台說:
「王八蛋,」胖子罵道,「你他媽的害我犯了規。」
她對著空曠的田野聲嘶力竭地喊著罵著,從路肩上撿起一大塊碎石頭朝豎在路邊的一個出口標誌牌砸去。「咣當」一聲,牌子晃了晃。
「阿什利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一個月後,路易斯就將命喪黃泉,且在臨死之際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進他的眼窩之前,他是看著某個目標叫出她名字的。這說明她也在現場,他看到了她,那句臨終的呼喚是衝著她去的。
「你把那一杯喝了,我再請你一杯。」他看了眼裝酒的桶,「或者,咱們喝點不那麼像泔水的東西。」
啤酒瓶形狀的霓虹標誌在風暴肆虐之後的夜色中閃閃發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閃著熒光的誘蟲燈,而她則是一隻不顧一切想要撲過去的飛蛾(一隻被死亡餵飽了的飛蛾)九-九-藏-書。她沿著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拿杯子來。」
阿什利要從他身邊擠過去,屁股卻恰好撞在他的球杆上。結果球杆在綠色的桌布上滑了一下,將母球不偏不倚推進了底袋。
「我有個建議,你聽聽看怎麼樣?」他悠閑地撕下啤酒瓶身上濕漉漉的標籤,「我現在去洗手間放下水,然後照照鏡子,因為我希望自己在你眼裡能更帥一點。當然,我會好好洗把手。我身上挺髒的,不過不是那種臟,我很健康。洗完烘乾,我還到這兒來。」
「我說小白臉,別叫我小妞兒。如果只有十五分鐘,那就給我來杯威士忌。要你們這裏最便宜、最難喝的,哪怕是打火機油和馬尿兌出來的都行。給我拿一個烈酒杯,如果你願意,我寧可自己給自己倒。」
小白臉將一個烈酒杯放在五元鈔票旁邊,然後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錢。
那個長得像怪物史萊克一樣的傢伙,那個名叫路易斯的卡車司機,他將在三十天後的晚上7點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極為慘烈恐怖。米莉安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死:鮮血,破碎的玻璃,絕望的眼神。自殺,她見過;老死病死,更為常見;車禍和其他意外,同樣屢見不鮮;但是謀殺,這是非常罕見的。
米莉安已經徒步走了半個小時,她心裏亂糟糟的,千頭萬緒如萬千隻蝴蝶翩翩起舞,揮之不去。她越發不安起來。
「也許是我得到的教訓還不夠。」
米莉安偷偷瞥了眼他走路時一扭一扭的屁股。沒多少肉,但抓起來應該手感不錯。
小白臉把一個曾用來裝防凍劑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里的威士忌渾濁不堪,讓人感覺喝防凍劑或許倒更健康安全。他揮手扇跑幾隻小飛蟲,那些小東西也許已經被酒氣熏得如痴似醉了。
https://read.99csw•com她盯著那杯混濁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面還漂浮著星星點點的雜質,然而除了雜質,她彷彿還看到了別的東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臉,兩個慘不忍睹的眼窩,一張喊著她名字的嘴。
「我能讓你找回年輕的感覺。」
杯子還未放下,她已經感覺好似有人在她的喉嚨里和肚子里點燃了一串爆竹。她彷彿能聽到肝臟爆炸的聲音。這是她喝過的最難喝的東西了。
「不見得吧。」他又笑了起來,該死的,那笑容如雨後的陽光,如此迷人,難以抵擋,「況且,我只看到你的一隻眼睛上有黑眼圈。」
「老女人才叫米莉安。」
可是他的臉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至於在哪裡見過,什麼時候見過,她沒有半點印象。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沒蒸熟的生麵糰被硬塞進了那件髒兮兮的黑T恤里。米莉安走上前去,說她要來杯酒。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聲。
然而有一個念頭卻頑強地重新冒了出來。
「是田納西州邊界處的一個朋友自己釀的,盛酒時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舊油桶。他說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米莉安禁不住心中一動,兩腿之間熱熱的,有種酥酥的麻刺感。年輕人有副動聽的嗓音,甚至可以說清脆悅耳,充滿詩意,如果他開口唱歌,恐怕能讓天使驚掉了翅膀。而且更難得的是,他的聲音沒有半點女性陰柔的氣質。陽光,自信,富有男人味兒,沒有絲毫南方口音。他的樣子看起來壞壞的,帶著點痞味兒。米莉安對他頓生好感,她喜歡壞壞的男生。她開始感覺自己像個正常人了,對此她很滿意。
酒保盯著米莉安看了幾秒鐘,而後聳聳肩,「好吧,隨你便。」
胖子正準備擊球,他把球杆使勁向後拉,伸出南瓜一樣九九藏書的大腦袋瞄準著要擊打的目標球。
「要是一個女孩子戴了副黑框眼鏡,你會怎麼說?」米莉安問他。
「別理我,就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阿什利嬉皮笑臉,而胖子則一臉怒容,眼看就要發作。一隻剛剛在隔夜的芝士薯條上飽餐一頓的蒼蠅正心滿意足地從兩人中間飛過,胖子的騰騰殺氣嚇得它心驚膽戰,連忙撲扇著翅膀逃到了一邊。
可阿什利仍舊笑容滿面,絲毫沒有內疚的意思。米莉安不由捂住了臉,她知道,麻煩來了。
他問小白臉要了瓶啤酒,給了小費,但卻並不急著喝,而是坐在那裡,認真打量著米莉安。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可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和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關係的。
米莉安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她隨即大笑著說:「行啊老兄,你不僅聽懂了我的笑話,還能把自己挨打的事兒說得這麼滑稽,實在讓人佩服。好吧,如果世界末日降臨,我保證一定讓你活下來。我叫米莉安。」
她轉了轉眼珠子,「我去,小嘴兒真會說話。」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滿滿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驚訝它居然沒有把檯面燒出一個洞。
過出口不遠,她便看到一個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你打算喝掉那一杯嗎?還是想先熱熱身?」
第二杯下肚,她已經隱隱有些麻木的感覺。腦子不那麼靈光了,思維變得遲鈍。那些揮之不去的可怕念頭一個個被套上了枷鎖,拖到了混沌的腦海深處——它們拚命掙扎,終於還是難逃被遺忘的命運。
蓋子一擰開,小白臉不由連連咳嗽,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把頭扭到一邊。濃濃的酒味兒,或者說那久違的感覺,過了幾秒鐘才擊中旁邊的米莉安。
喝了吧,她鼓https://read.99csw.com勵著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八年來不都是如此嗎?她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死亡。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個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別的人沒什麼兩樣(也不盡然,一個聲音說道,他被一把生鏽的剖魚刀刺瞎了眼睛,而臨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為了證明這一點,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母球洗袋。
「我叫阿什利。阿什利·蓋恩斯。」
「嗯,差強人意,」米莉安說,「我能說得更好聽些。」
「那就把我原來的話說兩遍。」他脫口而出。
阿什利起身,晃晃悠悠地向酒吧後面走去。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邊緣上懸挂的鐵鏈,感覺像回到了家,米莉安當即決定,她要住在這裏不走了,直到他們把她趕出去。
「哇,感覺就像有人對著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皺著眉說。
米莉安閉上眼睛,之後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沒有聽到酒吧門被打開的聲音,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她的旁邊。
爽!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爸爸拿皮帶抽我的時候也會這麼說。」年輕人說道,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實際上,他的笑容此刻就像怒放的花兒,光彩照人。
阿什利沒有在意她的揶揄,繼續說道:「如果到時候你還沒走,我就當成是你默許了。我會像小孩子看到糖罐一樣纏著你。我們把酒言歡,高興了可以拉拉手,摸摸屁股,最後你跟我一起到我那兒去。」
「便宜嗎?」
小白臉望著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