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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Part Two 13、哈里特與弗蘭克

第二部分 Part Two

13、哈里特與弗蘭克

弗蘭克在旁邊嘆了口氣,「我去弄點茶或者別的什麼好了。」哈里特不在乎弗蘭克迴避或不迴避,反正這種事她也用不上他。這是她的強項。他們兩人各有所長,也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過有時候哈里特仍然會懷疑:弗蘭克是不是失去了對這份工作的熱愛?他真是幹這一行的料嗎?
弗蘭克大手大腳,指關節粗大如瘤;哈里特的手小巧玲瓏,手指纖細潔白如蔥,手掌光滑柔軟。弗蘭克一對兒卧蠶眉,看上去活像兩條死了的毛毛蟲;而哈里特卻是兩彎柳葉吊梢眉,與一雙含情鳳眼相映成趣。
「我說了,沒有,連個音信都沒有。他走了,自從我得了肺氣腫他就從這個家遠走高飛了,我想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們滿意了嗎?」
屋裡充斥著黴菌和粉塵的味道,但哈里特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因而不以為意。不過弗蘭克另當別論。他在高塔般的雜誌中間找到了一張躺椅,隨即坐了上去。可是在這片有條不紊的混亂中,他那雙大長腿不論怎麼放都無法讓他感到舒適自在。
「如果我點著了打火機,」哈里特繼續說道,「這個氧氣瓶還有管子里嘶嘶直冒的氧氣能讓你乾癟的身體瞬間燃燒起來。你見過人被燒著的樣子嗎?」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無辜的東西。」哈里特點著了打火機,但讓火焰與氧氣管保持著安全的距離,而後她緩緩將火苗拉近——就像調皮的媽媽故意將一勺好吃的食物慢慢送到倔強的孩子面前,「告訴我你兒子在哪兒,要不然我就送你和你的貓一塊兒上西天。」
老女人抽泣一聲,喊道:「他是無辜的。」
他揉著太陽穴,嘆了口氣說:「我猜得沒錯,她的確養貓。」
「走開,」她粗聲粗氣地說,「說過多少次了,我不要你們的破雜誌,也不想聽什麼天堂里有144000個座位之類的屁話,那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上帝的綠土上死過幾十億的人,他卻只喜歡其中的144000個?你們倒是給我說說看,這是什麼缺心眼兒的上帝啊?」
蓋恩斯太太一陣輕鬆,肩膀頓時耷拉了下來,兀自呻|吟痛哭著。
「有關係。」他打量著房子的正面,終於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東西:二樓的窗戶里,一隻虎皮貓正瞪大眼睛向外窺探,一隻三色|貓沿著彎曲的排水管道爬上了門廊頂,還有兩三隻白貓鬼鬼祟祟地躲在一片格外茂盛的灌木叢里。
「敲門。」
「看來,」哈里特不無失望地說,「我們可以走了。」
哈里特掏出一個芝寶打火機,打火機的金屬外殼上印著一個清晰的爪子圖案。
「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那你們是什麼人?」
弗蘭克一隻手上拿著一罐薑汁汽水,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彷彿生怕嘴唇沾到一點點貓屎的微粒,而另一隻手中則揮舞著一張明信片。
老女人的嘴角抖了抖,臉色卻read•99csw•com陰沉了下來。
弗蘭克出去了,蓋恩斯太太依舊驚訝地盯著哈里特手中的打火機。
「現在該通知英格索爾了,」哈里特將手機丟給弗蘭克,「給他打電話。」
「氧氣是種很有意思的氣體,」哈里特不動聲色地說,「我想您在瓶身上已經看到警告標誌了——」
哈里特沒有作聲。她靜靜地站在原地,觀望著,像個神氣活現的人體模特。
哈里特又敲了敲門,這次更加用力。
「媽的,她果然死了。說不定是得了貓艾滋病之類的。咱們進去吧。」
弗蘭克從門口走出來,看上去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哈里特接過明信片,仔細研究了一番。明信片正面: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問候!州名下面是群山、海洋和美麗的城市。背面,阿什利寫道:媽媽,我在一個名叫普羅維登斯的小城市。這裏離阿什維爾不遠。我遇到了一個願意跟我合夥的人,銷售目標達成有望。我的事業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好的。祝您早日康復。我會儘快再給您寄錢的。愛你。兒子,阿什利。
「我看您一直在吸氧氣。」她說。
「也沒有和他聯繫過?」
「她那個白痴兒子從北卡羅來納寄來了明信片,而她也一樣是個白痴,她就把這張明信片貼在了電冰箱上,好像那是她兒子上小學時得的獎狀。郵戳日期是一周前。」他蹙眉又讀了一遍明信片,「她說得沒錯,她兒子的確給她寄錢了。」
哈里特提醒自己,這就是弗蘭克的天賦。術業有專攻,殺人便是弗蘭克的強項。也許他會抱怨,發幾句牢騷,也許他有點神經質。但是此刻,哈里特讓他幹什麼他便幹什麼,對於這一點,哈里特心存感激。像送老太太上西天這種事,哈里特覺得自己最好不去干——不是因為她下不了手,事實上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熱衷於幹這種事。如果換作她動手,她定不會如此乾脆,她會細水長流,好盡情享受生命從她手上流走的快|感。
「蓋恩斯太太,我很不願意認為您是在故意妨礙我們調查。關於您的兒子,您要首先明白,我們是在儘力幫他,保護他免遭惡人的傷害。」
「是這裏嗎?」弗蘭克問他的搭檔哈里特。
「呃,這老太太還養貓?」他問。
哈里特從他身旁擠過去,敲了敲門。
「是。」後者平淡地答道。
「——那上面說,氧氣是易燃氣體。」
哈里特表面上依舊平靜如初,然而內心卻如小鹿般跳成了一團。這就是這份工作最令她著迷的部分,它總能讓你的胸中滌盪著一股激|情。
弗蘭克·加洛是西西里島人,他那油性皮膚時常透著凝固了的肉桂的顏色。哈里特·亞當斯皮膚雪白,像從沒見過陽光的屁股,或被海水泡透了的骨頭。
房子上嵌著三個黑色的、銹跡斑斑的鐵制數字:513。
「寄九*九*藏*書錢?多少錢?」
「難道我沒有跟你說過布魯卡德街上貓小姐的事嗎?」
「你怎麼不打?他最喜歡你啊。」
「我打死也不會碰裏面的任何東西,」他說,「我可不想沾到貓屎,更不想讓那些噁心的寄生蟲鑽壞我的腦子。」
「只管打。」
「足夠我看病的。」
哈里特終於開始挪動步子。但她動作緩慢,像是閑庭信步。她走到老女人跟前,膝蓋幾乎碰到了氧氣瓶。而她的雙手則交疊著垂在身前。
「我應該糾正一下,」哈里特說,「科學地說,氧氣並非易燃品,而是一種強烈的助燃劑。因為有氧,火才能燒得起來。因為有氧,火勢才能蔓延得更快更有效。我們周圍的空氣之所以無法燃燒,是因為氧氣濃度過低的緣故。不過您吸的這可是濃度極高的氧氣。」
「聯邦調查局?你們來幹什麼?」
「哎喲,我要吐了。」
哈里特繃住了嘴,「小時候,我們鎮上有個喜歡養貓的女人,我們都叫她瘋子瑪姬,不過我也不知道瑪姬是不是她的真名。她養了一大群貓,少說得有幾十隻,而且她不停地從外面帶回去新的貓。她看到野貓就領回家,她還去救助站,把那些已經快死了的貓帶回家去養。聽說她還偷別人家的貓。」
他們從車裡鑽出來。
她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高興。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需要料理屍體,不需要放火。要知道,火是一種極為混亂和難以控制的元素。
「該死的。」
哈里特一眼就能看出老太太的行走路線。這是個典型的囤積狂的家,雖然這老女人把屋裡收拾得還算有點條理,但一堆堆雜物仍把房間分解得溝渠縱橫,如同迷宮。《國家地理》雜誌摞得像一座座高塔,每個塔頂上都放了一盆紫羅蘭。傢具躲在洗衣籃、燙衣板和堆積如山的平裝書後面,只能露出小小的頂角——這裏看起來就像同一片海面上接連掉了兩架飛機后留下的殘骸。
「現在,告訴我,您的兒子在哪兒?」
他們面前這棟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藍色房子已經舊得不成樣子。百葉窗殘破不堪,牆上爬滿了二三十年的藤蔓,密密麻麻的小腳幾乎要把牆壁踩得四分五裂。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對自己的同伴說:「弗蘭克,送她上路,我在車裡等你。」
這老東西在撒謊。並不是說每個人在撒謊的時候都有特定的表現,但總有一些細節能讓人看出端倪,而能看出這種端倪的人則需要特定的直覺和專業的眼光。哈里特恰好就是這樣的人,她並沒有看出具體的破綻,只是這女人的反應和她說話的方式有點不太自然,彷彿她要刻意與兒子撇清關係,只是有些用力過猛了。而另外還有一個動作可以佐證,她握著氧氣瓶的手忽然發力,把氧氣瓶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哈里特有著動物般靈敏的直覺,她能嗅出撒謊read.99csw.com的味道。
「我不知道。有關係嗎?」
「您會說的。要麼交代您兒子的下落,要麼活活燒死,連同這裏的一切全都燒掉。」
「別提他了,還是想想您自己吧。我曾親身到過汽車著火的現場。一個女人和她的丈夫被變形的金屬架和熔化的安全帶給困在了車裡。他們死得很慘、很慢。尖叫,掙扎了好久。可他們越是尖叫掙扎,吸入的氧氣便越多,火便燒得越旺。」
哈里特沒有找地方坐下,她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賓夕法尼亞州。
哈里特將輸氣管從蓋恩斯太太的鼻孔中拔出時,這老女人默默啜泣了起來。管口處發出嘶嘶的響聲,那能給予人生命的東西此刻卻潛藏著死亡的危險。哈里特把打火機拿到近處,彈開機蓋,用拇指摩擦著齒輪。
「阿什利。」蓋恩斯太太喃喃叫道。
「沒有。」
「對。您見過他嗎?」
「我靠,結局不會跟我猜的一樣吧?」
「剛才你說寄生蟲,都有什麼寄生蟲?」
「我們不是耶和華見證會的人。」哈里特說。
「那是個特別特別老的女人。我媽媽說她小的時候,瘋子瑪姬就已經是個老太太了。她的生活非常規律,像時鐘一樣:每天從屋裡出來收信拿報紙,然後澆澆她那些快死光的花兒,日日如此。她的花盆比較獨特,就是扔在信箱旁邊的一個破輪胎。白天大多時候她都坐在窗口,茫然地望著外面。然後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們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八點半。」她連表都沒看就回答道。
「後來有了氣味兒。風一吹就從屋子裡飄出肉腐爛的臭味兒。」
可有時候,不放把火似乎心裏就直痒痒,尤其遇到這樣一個看著特別不順眼的老東西。
「幾點了?」弗蘭克問。
「等等,你這話什麼意思?」
屋裡終於有了動靜。不知什麼碰到了什麼,而後是一陣慢吞吞的拖地聲音,之後便有了腳步聲。不知道門裡面究竟有多少把鎖,總之咔嚓咔嚓響了半天:一個,三個,六個。裏面的門開了,一個老女人伸出腦袋,鼻子頂在了紗門的網眼上。她鼻孔中插著管子,腳邊拖著一個帶輪子的氧氣瓶。
「我們是聯邦調查局的。」弗蘭克說著像電影中那樣亮了亮自己的證件和徽章。老女人眯起眼睛瞅了一下。哈里特也掏出了她的證件,但動作卻不像弗蘭克那麼愛賣弄。
「我還沒說完呢。沒錯,她的確死了,可故事還沒結束,我也不記得是從哪兒聽說的。反正她死後屍體在窗前還坐了幾天。她沒有家人,所以沒人來看她。而更重要的是,沒有人來照看那些貓。結果……那些貓先是吃了她的手指、鼻子和眼睛,然後又開始吃她的身體和內臟。直到全身。」
「我說過了,我得了肺氣腫。都是抽煙給害的,我的肺多半已經不中用了,醫生說只剩下20%勉強能讓我喘氣兒。read.99csw.com他們說爛了的肺是沒辦法修好的。這些天殺的醫生。」
車門開了。
「那些貓除了吃喝還在繁殖。人們雖然發現了瑪姬的屍體,但並沒有處理那些貓。結果它們不斷繁衍壯大,成了一支數目可觀的大軍,足足有一百多隻野貓。屋裡到處都是貓屎貓尿,成了寄生蟲和疾病的天堂。後來總算有人做了好事,一年後放了把火將房子連同那些野貓全都燒了。」哈里特木然望著遠處,彷彿在回想當年的情景,「我至今還記得房子著火時噼噼啪啪的聲音和那些野貓臨死前的慘叫。」
儘管兩人在長相上格格不入,但他們咄咄逼人的氣場卻頗為契合。唯有這一點才讓人感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弗蘭克一身黑色套裝,哈里特則穿著深紅色的高領毛衣。
「還很早。我們沒有吃早餐,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我不——」
弗蘭克驚訝地揚起了一側眉毛,因為哈里特很少對他說這兩個字。
「那就請便吧。」老女人無所謂地說。
哈里特站在房子外面,用明信片輕輕敲打著手掌。身後傳來兩聲沉悶的槍響。弗蘭克動手了。
「剛地弓形蟲,能引起弓形蟲病。它們通常藏在貓的糞便里,可以通過接觸傳播。還有生肉,有時候即便煮過也還會有些存活下來。這種寄生蟲能破壞宿主體內的多巴胺水平,改變腦化學狀態。有人推測這種寄生蟲就是『貓小姐綜合征』的主要致病因,因為它不斷刺|激大腦,使宿主從喜歡貓發展到愛貓如命以至於要拚命收養的地步。據說這種寄生蟲和精神分裂症之間還有點關係,誰知道呢。現在敲門吧。」
哈里特向門廊走去,弗蘭克緊隨其後。
「你們不是聯邦調查局的。」她望著鋥亮的打火機身上她的倒影說。
「是關於您兒子的,」哈里特說,「我們想向您了解一下阿什利的情況。」
「你知不知道他有一個手提箱?一個鐵皮的手提箱?」
這兩個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弗蘭克是個大塊頭,長著一張杜皮狗的臉和一個彎彎的鷹鉤鼻。哈里特身高不足一米六,胖乎乎的,圓臉,深眼窩,活像真人版的查理·布朗
「你需要直接吸氧氣。」
蓋恩斯太太不安地擺弄著她的氧氣管,搖了搖頭。
「我靠,別說了。我討厭貓,這故事的後半截我不想聽了。」
哈里特仍然沉默不語,弗蘭克只好點點頭。他知道規矩:先干正事。和哈里特在一起永遠都是正事。他很喜歡她這一點,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
車子駛上一條碎石鋪就的https://read.99csw.com私家車道。房前豎著一個破舊的木製信箱,不仔細觀察已經很難辨認出它那野鴨的形狀。信箱上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野鴨的兩隻翅膀鬆鬆垮垮,在風中吱吱呀呀響個不停。鴨子的身體傾斜著,彷彿過了今天就會從它棲息的棍子上跌落下去,一命嗚呼。
「你很受傷對不對?」他說。
「那但願她還活著吧。」哈里特說著便要向門廊走去。弗蘭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攔了下來。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做出這個動作且不至於丟了性命的人也許只有一兩個。
哈里特覺得壓抑,一股無名火沖得她隨時都想發作。她想拿這個老女人撒撒氣,比如把她兒子乾的好事全都告訴她,可這老女人很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貨色。況且,此時此刻哈里特也實在沒有多少氣力。
一輛掛著佛羅里達州牌照的黑色奧茲莫比爾短劍西拉轎車輕輕滑過一條條街巷。這裏的道路縱橫交錯,像喝醉了的蜘蛛結出來的網。而且處處坑坑窪窪,蒼茫荒涼,哪怕一點點小風便能塵土飛揚,讓人恍如來到了月球表面。汽車隆隆地駛過一棟又一棟房屋,那一扇扇窗戶活似半睜半閉的惺忪睡眼,一個個房門則好像永遠打著哈欠的大嘴巴。許多房子似乎都空著,即便有人居住,也多為行將就木之人,或者渾渾噩噩、生死無異的行屍走肉。
他已經接住了手機。
「你這是在拿我開涮對不對?你涮我的時候我從來都看不出來的。」
老女人名叫埃莉諾·蓋恩斯。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握著氧氣瓶的頂部手柄,「你們說要了解阿什利的情況?」
「北卡羅來納。」弗蘭克的聲音從二人背後響起。哈里特眉頭一皺,後退了一步,隨即哐當一聲合上打火機蓋,熄掉了火苗。
蓋恩斯太太扯著蓋在她腿上的那張破爛毯子的毛邊兒。「你說呢?」她的反問充滿了挖苦的味道。
「你們不要抓他,」她囁嚅著說,「他是個好孩子,還經常給我寄錢呢。」
「謝謝。」哈里特說。
「我兒子——」
「你怎麼知道?」哈里特問。
遠處樓梯上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扭頭望過去,只見欄杆中間有雙金色的眼睛正注視著他。而在其中一摞雜誌的後面,另一隻渾身長滿疥癬的賴皮貓正毫不迴避地凝望著他。
一陣寒風吹過,捲起門廊下的片片落葉,纏在一起的風鈴發出凌亂的叮噹聲。兩隻灰貓被鈴聲驚動,從台階上跳下來向房后逃去。弗蘭克不由皺了下眉頭。
弗蘭克睜大了眼睛,「貓小姐?沒有。」
「他媽的,我快累死了。」弗蘭克抱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