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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Part Three 27、路的盡頭

第三部分 Part Three

27、路的盡頭

路易斯已經醒了,他感覺到了不對勁,滿臉關切地問:「怎麼了?走廊里是怎麼回事?」
路易斯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米莉安如同大白天見到了鬼。這傢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她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可是那聲音聽起來卻不像,貌似平靜的語調背後帶著一絲顫抖。他側身站著,看上去似乎比平時矮了半截,就連他一貫的自信也像身體一樣打了折扣。
「不,」路易斯說,「停車場那裡有一家汽車旅館,還帶個小快餐店。」
「別看她,看我。我們是合夥騙你這個笨蛋的,這是個圈套。」
於是米莉安看到了他原本乾淨的臉上冒出的長短不一的鬍鬚。他眼神空洞,頭髮凌亂,但卻並不是他過去鍾愛的那種有型的凌亂。他現在的頭髮油乎乎、髒兮兮,亂得如同雞窩。
「你對我來說也不是。」她回應道。可與此同時她又驚訝地發現,她與路易斯這種日漸密切的關係反倒給她一種格外遙遠的感覺。或許至近者至遠,至親者至疏,他們遭遇了一個誰都無法戰勝的悖論。她正無限接近路易斯,可在他們之間橫亘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一道隔開了生與死的深淵。
她激動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了路易斯挺拔的身體。然而路易斯並沒有回應她的擁抱。
阿什利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擠了進來,彷彿路易斯根本不存在。他不可一世地站到米莉安面前,抱著雙臂,前後晃蕩著身體,看上去就像個被驢踢了的白痴,「我需要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告訴我他們殺不了我。我知道他們來了,米莉安。你可以幫我。我需要你幫我——」
路易斯把阿什利丟出房間,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砰!路易斯一拳打了過來。
「我要告訴他。」他一個趔趄,隨即說道。
他終於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這個問題說明了一切,反映了他對她的看法,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對她的恐懼。
「所以大部分貨車司機開起車來都像開飛機一樣。」
阿什利尾隨其後。他伸手搭在米莉安的肩膀上。她真想咬上一口,可她不知道這隻手過去一周都碰過什麼骯髒東西。
即便驚醒以後,那低沉的聲音仍在她耳畔揮之不去。
「等等。」阿什利也跟了進來。縮在綠色透明遮陽板後面頭髮掉光的旅館前台,睡眼迷離地望九_九_藏_書著他們。米莉安不想給他看熱鬧的機會,便經過製冰機,進入了走廊。
「沒什麼,我以為我打鼾了。」
米莉安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但這一刻,她哭了。艱難的、痛苦的啜泣。她的雙眼彷彿在經受烈火的燒灼,肋骨疼得發顫。她像個孩子一樣哭得嗚嗚咽咽,氣喘吁吁,涕淚滂沱。
「那就離我遠點。」
快餐店裡的桌子倒也整潔乾淨。雞蛋做得不錯,咖啡看著喝著都不像腎病患者撒出來的尿。隔壁的旅館也很乾凈,沒有嘔吐物的臭味兒,沒有煙氣。水槽上沒有鬼鬼祟祟的蟑螂,房間門也不會直接對著停車場。意外之喜是這裏居然還有真正意義上的走廊。這簡直就是他媽的四季酒店啊,米莉安心想。難道走廊就是汽車旅館與酒店的區別?難道這是一家名副其實的酒店?她不禁懷疑。她這輩子住過酒店嗎?
「別開門。」米莉安說。
「沒有。」
路易斯皺起了眉頭,「小子,你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了。」
「別開門?為什麼?」他說著已經向門口走去。
他深吸一口氣,決絕地說道:「再見。」
「啊,好極啦,我就喜歡坐公共汽車,」她模仿著電視里的口吻說,「沒有什麼比連續十二個小時坐在悶罐一樣的車廂里聞其他傻逼的臭腳丫子味兒更讓人舒服的了。真是好極啦。不過有一點你得明白:我是不會跟你走的。你愛去哪兒去哪兒,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他媽見死不救,把我推給那個拿槍的冷血娘兒們。我差點死在她的手裡。」
米莉安停下腳步,扭頭問道:「告訴誰?告訴什麼?」
他也感覺到了。米莉安知道,因為他隨即就沉默了下來。他不像她那樣洞悉一切,他對未來一無所知。但她認為在路易斯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感覺到了異樣。就像蜘蛛能感知風暴,蜜蜂能警示地震一樣,只可意會,無法言傳。
「路易斯——」
「不。卡車現在還沒有送去檢修,我這就離開。如果你需要,房間今晚就留給你了。我不在乎,但我無法容忍別人對我撒謊。」
九*九*藏*書和的路燈燈光灑進駕駛室。
「你要去哪兒?」
他的車剛剛離開,一輛黑色的凱雷德便駛進了停車場,但他並沒有在意。
他只是輕輕地把她推開。
「否則什麼?」
路易斯將包背在肩上,拉開房門,跨過躺在地上的阿什利,沿著走廊默默向外走去,直到從轉角處消失。
「什麼?米莉安?」
「可喝酒又不違法。」她從煙盒中抖出一支煙,用嘴唇叼住,「況且喝酒只會讓我身上有股酒味兒,不像某些人,一股垃圾桶里的味道。」
「等等,路易斯。」
阿什利一彎腰,帶著紅紅火頭的煙屁股翻著跟頭從他肩上飛過。
對不起,我只能看著你死去,米莉安在心裏默默回答。她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濕透,一綹綹貼在額頭上。
「你這個不要臉的還敢來見我?」
她的心猛然一沉。
「喂!」路易斯大喝一聲。可他馬上就認出了阿什利,「這不是你弟弟嗎?」
「你那個開卡車的男朋友,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
剛一進房間她就立刻把門關上,並反鎖起來。
「只管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他不是你弟弟?你們真的在設計搶劫我?」
「我知道。而且有時候我倒挺喜歡這種四海為家的感覺。就像小溪中的一片落葉,小溪流到哪裡,我就漂到哪裡。但我也很痛恨這種感覺,因為對任何人或任何事,我都只是個匆匆的過客。就像沒有錨的船,沒有根的浮萍。」
「是啊,不過你後來睡著了。」
「去你媽的,你自己還不是個大酒鬼?」
「沒錯。他們要養家糊口啊,所以才會爭分奪秒,沒日沒夜地開。有時候都拚命到了極限。」因為自己有切身感受,他言語之間不乏同情,「但是我不一樣,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所以用不著那麼拚命。不過就算我不緊不慢地開,收入也不算低呢。我一英里能掙三十五美分左右,今天咱們已經跑了五百多英里,那也差不多有兩百塊啦。按照這個收入,我一年能掙六萬多塊呢。我沒有貸款,也沒有多少賬單要付。」
「這種日子,你覺得還過得去?你其實就是一個遊民啊。你沒有家。」
「我……」她一時竟語塞了。
「我的也是。」
米莉安毫不掩飾地笑起來,「權宜之計。就像嫖客哀求警察一樣:饒了我這次吧,https://read.99csw.com警官,以後我一定改。我真的不知道她只有十四歲。」
「自言自語呢?」他說。
米莉安打破了沉默,「今晚還在車裡睡嗎?」
路易斯經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沒必要開門。就當沒聽見好了,就當沒聽見。求你了。」
「對不起。」米莉安脫口而出。
「你就這樣問候老朋友嗎?」阿什利乾笑了幾聲,那聲音聽起來極不健康。不,他不是鬼。
阿什利的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藏得很安全,只要我需要,隨時都可以拿到。」
米莉安心裏得意揚揚。路易斯救了她,而且什麼都沒問。他看到威脅,便消除了威脅。她覺得安全極了,她喜歡這種被保護的感覺。
但路易斯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他轉身走開,開始往包里塞他的東西。
彷彿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在了手裡的煙上,她捏著煙嘴兒看了看,隨後狠狠丟了出去。
他問:「你都幹了什麼呀?」
「他說的是真的嗎?」路易斯問。
路易斯聳聳肩,「還行吧,也就八九個小時。這一行就這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我們是按里程拿報酬的。」
「我們可以逃到別的地方,或者任何地方。只需要搭上飛機就能遠走高飛了。」
她抓住路易斯的手腕,然而他也反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並沒有怎麼用力,但米莉安很清楚,他只需輕輕一扭,她的胳膊就必斷無疑。
「我們到哪兒了?」米莉安問。
阿什利將拇指和食指比成一把手槍,「否則就這個,狗娘養的。現在快把錢交出來。」他動了動拇指,做出要開槍的姿勢。
她把還沒點著的煙從嘴上拿下來,隨手夾在耳朵上。然後原地轉身,向旅館裏面走去。
「你需要洗澡。你聞起來就像——」她湊過鼻子吸了一口,「貓尿。天啊,阿什利,你不是聞起來像貓尿,而是真有一股貓尿味兒。」
「你對我來說並不是過客。」路易斯說。
她揉揉眼睛。天已經黑了,風擋玻璃上濕漉漉的,那是下雨的緣故,不過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倒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那聲音咆哮著,漸漸遠去,消失。
米莉安目視前方,咬著嘴唇。她想說點什麼,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米莉安默不作聲。
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匕首,直刺進米莉安的心臟。
https://read.99csw•com最初不是,後來……後來可能有那個意思,但現在沒有。我把他甩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把他甩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想——」
「老朋友?說得真好聽。你再敢靠近,我他媽就咬死你。我會咬掉你的手指頭,還有你的鼻子。」為了表示決心,她故意耀武揚威地齜了齜牙:咔咔。
雙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也許潛意識中她只想離阿什利遠一點。她走向了她和路易斯的房間,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把鑰匙攥在了手中,當她發現這一點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可她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或者該幹什麼。內心那個沉默害怕的小女孩兒只想快快回到路易斯的身邊,蜷縮在他的懷抱里,得到最安心的保護。
路易斯的一雙大手又伸了過來,他毫不費力地提起阿什利,向牆角的床頭柜上扔了過去。檯燈被阿什利的身體砸落在地,角落裡頓時暗了下去。然後路易斯又抓住阿什利的腳踝,拖著他從床的另一側走向門口。阿什利的腦袋接二連三地撞在一張破舊的桌子腿上、梳妝台角上、電視柜上,甚至門后的橡皮門擋上。
「賓夕法尼亞。我們剛剛不是還在俄亥俄州嗎?」
「那就好。」
「離開這兒,」他說,「離你遠遠的。」
「你說得沒錯,你就是毒藥。你曾試圖告訴我這一點,我應該聽的。」
阿什利就像被拆房子的破碎球給撞了一下,身體重重倒在了床上。儘管頭暈目眩,但他還是掙扎著想站起來。按常理來說,這一拳起碼夠他昏迷一個鐘頭,不過或許是嗑了葯的緣故,他的身體亢奮得就像一個牽著線的木偶。
所以她只是晃動肩膀,甩掉了他的手。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汽車旅館、快餐店、高速公路。」
「我去!這一趟真夠遠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對自己說道。
在哭聲中,她聽到了卡車的轟鳴。
但阿什利顯然不會就此作罷,當他再度伸過手來時,憤怒的米莉安一把揪住他的襯衣領子,猛地將他向後推去。
這是真的,她的確不知道。
「他們在追我,幾乎步步緊逼。我必須保持警惕,但這隻是權宜之計。」
「我需要你幫忙。」他說,不,他懇求道,「我需要你。」
「賓夕法尼亞。正往庫珀斯堡的一個貨車停車場去。那裡有我一https://read.99csw•com個哥們兒,修卡車是把好手,特別有天賦。我喜歡讓他給我的車做保養,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從這一帶經過,我都要過去看看他。」
她只是破罐破摔,隨波逐流,得過且過,並盡量讓路易斯快樂。她不想去擔心明天,而這種迴避現實的方法目前來說還算奏效。
「那我們就坐公共汽車。」
「我在逃命。」
「你不也沒家嘛。」
「什麼情況?」路易斯又問,「誰在外面?」
這時,有人敲了下門。
「可你這個笨蛋偏偏要去算什麼命,結果被人家說成是人肉版的艾諾拉·蓋號轟炸機,這下你滿意了吧?現在路易斯離死只剩下五天了,你打算怎麼辦呢?難道要任由它發生,而你卻坐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只管抽你那該死的香煙?」
米莉安應該感到高興,因為她上了一個新的台階。路易斯就是她的新台階。
「我們知道你有錢,都裝在信封里呢。把錢交出來,否則——」
手握方向盤的路易斯不由驚愕地扭頭看著她。「對不起什麼?」他們的卡車剛剛駛過一個出口匝道,正通過一個收費站。
她在旅館外面一邊抽煙一邊散步,但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沉默去而復歸,唯有卡車隆隆向前。
「傻逼,你拖著一箱子冰毒怎麼上得了飛機?」
路易斯開著卡車駛離了停車場,重新回到他熟悉的高速公路上。
阿什利大笑起來,「夥計,我可不是她弟弟。」
她咂著嘴唇,粗糙的舌頭舔著上顎,但嘴裏乾澀得如同紗布。香煙、咖啡、酒。此時任何一樣都能讓她美美地過個癮。
「箱子呢?」
米莉安拍了拍她的牛仔褲兜,空的,沒有刀。當然不會有。面前這個渾蛋棄她于不顧的時候,她把刀插在了那個女人的大腿上。
之後,她坐在床上瑟瑟發抖。
阿什利才不會被她嚇住。他上前一步,走進一片昏慘慘的燈光里。
她只好硬著頭皮打開房門,然後從容地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