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分 禁籠中的少女 1、船底

第一部分 禁籠中的少女

她只是一隻鳥困於鍍金籠之中,
一道美麗的風景印入眼瞳。
你或許只見到她的無憂與笑容,
然而並非如此,儘管她看上去那麼無憂無慮。
想到她被浪費掉的生命,這是一件多麼悲傷的事情。
因為青春不與年歲相配;
她的美貌卻被一個老翁的黃金收買,
她是一隻鳥,囚禁在鍍金籠。
——《鍍金籠中鳥》
亞瑟·J.蘭姆,哈利·范·蒂爾澤

1、船底

人山人海。人字涼拖的踢踏聲,別人家小孩可憐的嗚咽聲,度假者們感受到這個季節即將結束而發出的沒完沒了、喋喋不休的嘆息與抱怨聲。一輛在長堤大道的慢行交通道上緩緩下滑的汽車發出了類似於低音線「砰」一聲斷裂的聲音,充斥在她的耳畔。她不禁想到為什麼這些聲音聽起來會與「咚哧——咚哧——咚哧——咚哧」這樣的節奏音相對應,以及它是如何呼應她胸骨內側猶如捶拳般遲緩的心跳。沃爾特,那個「購物車男孩」,向她揮揮手,她也向他揮了揮手,心想:他是這兒唯一一個一直對我這麼友善的人。並且,也許也是唯一一個我會友善相待的人。其實他並非一個小男孩,實際上,他是一個生理髮育有缺陷的五十歲的老人。
「我也不需要一個像你一樣脾氣暴躁的小賤人在我的店裡撒潑。這個周末過了,這個季度就結束了,你也就結束了。沒用了。收拾你的包袱滾蛋吧。我會給你寄去你最後一筆工資的。」
一陣微微海風拂面而來。隨之而來的是空氣中海水的咸澀、魚類的海腥,以及那盈盈餘繞的椰油味道。噝噝聲不絕於耳的毒蛇遍布停車場。
山核桃餅乾。
「你介意告訴我,你在做什麼嗎?」這似乎是佩吉開始每段對話的慣例。全部都夾雜著她那新澤西口音。「你介意告訴我你在做什麼嗎?」她分不清平翹舌,發不出后鼻音。把「水」說成「髓」,「咖啡」九_九_藏_書說成「咖灰」。
該死的佩吉。
佩吉的臉扭曲得如同一塊塊被擰乾的抹布。過了好一會兒,米莉安才意識到這是佩吉愉快時候的表情。
「這個嗎?我必須戴著它們。你知道在餐館工作的女人需要戴髮網吧?她們是為了公共健康安全。如果我要在這兒工作,我必須得戴著這雙手套。這是規章制度。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起肝炎的暴發,對吧?我得了喉癌A,B,C和那個非常糟糕的X。」
「你到底掃不掃那個東西?」
「是的,我們剛剛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
她應該開心才對。
完全是她的意圖。
「用我們的精良設備幫助這位好公民結賬。」米莉安心裏這樣念叨,卻沒有說出口。船底雜物公司,你在這兒可以買到一包熱狗,一包大眾品牌的衛生棉棒,或者是一把蠕動的寄居蟹,可以拿去送給您那尖叫成一團糟的、該死的鳥孩子們。
衛生棉棒、沙灘浴巾、明信片,以及,一罐莫名其妙的綠豆。
接著,為了獲取她的好感,米莉安抬起一隻手做出準備擊掌的動作。
「好吧,的確如此。」
這次來真的了,米莉安心想。
米莉安疑惑,如果她吐露了事實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當我與人肢體接觸的時候,一部小小的通靈電影就會在我腦海上映,我目睹著他們死亡的時間,以及方式。所以我一直戴著這雙手套,這樣read.99csw.com我就不用看到那些讓人發瘋的東西了。
防晒霜。
而那個女人卻沒有把握住這個擊掌的機會。
「現在還有人吃惠帝斯麥片嗎?我說真的。」
解僱通知書。
佩吉布滿皺紋的眼睛緊繃成一條肉|縫,「你倒是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哈。」
十幾隻海鷗為了麵包碎屑你爭我搶。閃避躲逃,深潛入海。咕噥抱怨,哭哭啼啼。沉浸於麵包的碎屑與勝利的喜悅之中。
米莉安將雙手都置於肩上——她的雙手驚人的蒼白,比她身體其他部位的肌膚更加蒼白,指尖肌膚呈現出褶皺的狀態,彷彿她一直在泡澡一樣。
炎熱難耐,微風也無濟於事。
她摘下一隻手套,然後再摘下另外一隻。

米莉安從胸前猛扯下她的名牌,這個名牌上印著「瑪麗亞安」,因為他們印錯了,而又不願費事去重印一個。她把名牌狠狠扔到了身後。那個身穿穆穆袍的女人趕緊躲閃開來。
米莉安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對呀,我就是這麼覺得。」
她轉向她,佩吉,新澤西長灘島船底雜物公司的經理。佩吉,她的鼻子一定擁有著強大的引力,以至於她臉的其餘部分都被拖向她的鼻尖。佩吉,她那巨大的墨鏡讓人想起螳螂的眼睛。佩吉,染成橙色的花白頭髮,呈現出一個捲曲、笨拙的弧度。
她心想,操蛋的世界。
「我當然知道。因為您經常提醒我。」
那個女人仍然保持著強九-九-藏-書硬的樣子,拉著一張苦瓜臉,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張信用卡來——米莉安想象她是從積垢著沙塵的下水道里掏出來的——然後像對待一個燙手山芋般迅速地把它扔到了櫃檯上。
米莉安用戴著黑色手套的那隻手拿起每件物品。然後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刷過掃描儀。有時她會低頭,凝視著一閃一閃的紅色激光。她本不應該那樣做。但也無妨,這可以視作她嶄新生活的一個小小的叛逆表現。或許,她認為,這紅寶石顏色的激光束會帶走她思想中使她成為現在這樣一個自己的那一部分。使她變成腦袋被騾子踢了的智障,處於忘卻煩惱的幸福之中,壓制對抗著她那有機玻璃外殼的牆壁。
如果路易斯想要她振作起來,他會出現在這兒的。然而他卻沒有。
米莉安走回店裡,把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你自以為很有趣?」佩吉說道。
到目前為止,隊列越來越長。那個身穿夏威夷風花朵穆穆袍的女人把她的綠豆置於胸前,彷彿這可以保護她遠離這一天已經遭受的類似的尷尬。其他的顧客都睜大了眼睛看著,臉都拉得長長的。
米莉安正準備拿起這張信用卡來掃描,卻被一隻突然放在她肩上的手打斷了。
「小姐?」
「你的手怎麼了?」那個女人問道。聽起來很關切的樣子。
「那咱們求同存異吧?」
其實背後更深層次的真相是:我戴著它們是因為路易斯讓我戴著。
路易斯總告訴read.99csw.com她要振作起來。然而,她卻厭倦了鼓舞振作。
「你罵我?」佩吉怒問,「去你大爺的。你除了給我帶來悲痛還帶來了什麼?你來到這裏,日復一日地悶悶不樂,就像有人在你的惠帝斯麥片裏面尿尿了一樣……」
不是因為那雙手套可以提供一個完美的保護,使她遠離那些令她恐懼的通靈幻象。其實,除了路易斯,沒人會觸碰到她的任何部位。不過,她仍舊戴著手套武裝著自己。哪怕在炎炎高溫之時。
「噢,去你大爺的。」米莉安嚷嚷,「你不能解僱我。」等她意識到用「去你大爺的」這樣的字眼不是保住工作最好方式的時候,為時已晚了。坦率地說,這如同脫韁之馬一般,已無可挽回了。
她的心情本應猶如籠中鴿見到鳥籠打開的那一瞬間一樣,自由的鳥展翅高飛,遠遠逃離,遙不可及。此刻應猶如真實版的「聽到音樂之聲,山丘復甦,生機勃勃」,青春的裙擺旋轉起舞,微風拂過髮絲飛揚。然而她卻感到猶如電池酸液灼傷般的憤怒與懷疑,在她喉嚨後部交融。這種消極的情緒一直在不停增長,猶如蛇毒發作一般。
她很清楚這是誰的手。
「聽起來你像在給她製造麻煩。」
她停下來。站在停車場里。雙手不寒而慄。
在那個女人身後是一條七八個人的隊列。他們都聽到了米莉安的話語。她不是一個安靜的人。隊列中的兩個顧客——一位身穿鸚鵡圖案襯衫的像麵糰一樣大腹便便的read•99csw.com男士,以及一個胸前奇異地聳立著一對壘球大小假胸的年輕女孩——不耐煩地搖晃著肩走出隊列,把他們的商品放在兩排之後的一個空收銀台那兒。
取而代之的是,米莉安帶著誇張的甜美笑容拿起罐頭掃過掃描儀。
「你被解僱了。」佩吉說道。她的嘴角僵硬地扭曲著,呈現出某種模仿人類笑容般的拙劣模樣。
嗶。
相反,她臉上的血色退去,她那被曬紅的皮膚轉瞬變得蒼白。
「可我不這麼認為。」
有人打斷了她莫名其妙的思緒,將她拖回了現實中的收銀台。
嗶。
米莉安晃了晃一根手指——如同一隻跳躍的尺蠖在舞蹈。黑色皮手套發出吱嘎的尖銳聲。
「上帝啊,怎麼了?」她問道。
「你知道嗎?我當初聘用你完全是幫你的忙。」
嗶。
米莉安擠出一個牽強附會的笑容,「我有嗎?那不是我的意圖。」
她剛剛解脫。
米莉安低下頭,發現自己還握著那罐綠豆——德爾蒙牌。她無所事事地思量著要不要去猛擊站在那邊身穿夏威夷風沙灘穆穆袍的女人,磨損破舊的芙蓉花圖案已遮擋不住她胸前沾著泥點的一半鮮紅一半嫩白的肌膚。這兩部分的分界線是一條可怕的、晒成褐色的線,彷彿盧比孔河一樣。
「倒是有些人說我的嘴其實挺笨的。」
嗶。
伴隨著她的是一個待命已久的舉動——她衝著佩吉那張猶如新鮮檸檬一樣,皮膚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臉豎起了中指——外面狂風暴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