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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墨跡與血跡 25、折斷的蠟筆

第三部分 墨跡與血跡

菲洛美拉:
「既然我不覺得羞恥,我將公之於眾。
若有機會,我將去往人群聚集之處,
告訴大家;如果你把我關在這裏,
我將會撬動這些哀憐的樹林和岩石。
天堂的空氣會聽到,還有那神明,
如果在天堂存在神明,一定能夠聆聽到我的心聲。」
——《變形記》奧維德

25、折斷的蠟筆

這樣駕駛感覺如同在迷霧中泛舟,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
然而接著,他看到烏鴉走到了他的車蓋上,邁著笨拙的,查理·卓別林式的步伐。它望了望卡車裡面,然後消失在黑夜之中。
但他不得不這樣做。
一聲拖曳,一聲抓撓,一聲刮擦。
這隻是一個夢。你睡著了。一次長途,漫漫長夜,低沉的霧霾,催眠。你變得渾然無覺,漸漸入睡,這很糟糕,這真的很糟糕,但我的老天,這比剛剛經歷的要好多了。你所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的?完全不是真實的。
就像每當他想到米莉安時一樣。他抬起了眼罩。下面儘是划痕。然而瘙癢變得愈加嚴重。它開始灼痛。
他感到眼眶兩側有點什麼濕潤的輕觸感,然後一陣驚悚駭人的感覺如電流般穿越過他的身體,穿越出他的身體——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一隻肥胖的烏鴉已站在儀錶盤上。就在車內,和他在一起。路易斯強忍住內心的驚嚇,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它抓、抓、抓過來,像擰一個瓶蓋一般擰掉它的腦袋,但他深吸了一口氣,等待著。
那輛車,上車。
鳥喙遠遠地指了出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的父親也曾經這樣做過,一直為了退休積攢儲蓄,總是在談論著退休。那將會是多麼的榮譽輝煌。香格里拉,第七天堂。那一天,他們會打開籠子之門,讓動物自由馳騁,行者無疆。
這就是人生的真正轉折。就在那兒。
路易斯聽到身後有什麼聲音。
它在他面前揮了揮羽翼,然後在鳥用爪子掏出他的眼珠之前抓住了它——
此時此刻,只有他,以及道路。偶爾會出現一對車前燈,刺眼閃爍,白光一閃,又消失殆盡。
那些汽車位於車道中間。
他捏起了他的手指,感覺了一下這個東西。開始將其拉出來九*九*藏*書
不過,他的卡車——距離太遙遠了。二十英尺並不算太遠,然而對於要穿越這段覆蓋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鳥的路程來說,二十英尺太遠太遠。
在他頭上。
在車裡。
突然,他的遠光燈發現了什麼東西。一個形狀。一個慢慢分解成一輛汽車的形狀。一次車難。用卡車司機的行話來說,是一根「折斷的蠟筆」。
他走的是風景路線。速度較慢,加上旅行的時間,這是一個錯誤,但路易斯沒有在意。「I-77」是一個更好的車道。道路更長,更加精簡,汽車流量更少。
車內燈火通明。蒸汽或煙霧從引擎蓋之下呈線圈狀升起。
他對那隻鳥告訴他的事情深信不疑。他試圖撥打米莉安的電話號碼,卻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
他讓卡車空轉,車頭燈光閃亮。
「我來了,米莉安。」
誠然,他不能停止去想她。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癮君子。此行是為了讓他的靈魂得以清凈。
一陣不好的感覺席捲了他的全身。
他要去找米莉安,沒有時間在這兒瞎混了,沒有時間去運送這些貨物了,但是帶著它們無異於盜竊。
癢。他抬起了眼罩,他眼睛邊緣的划痕已不復存在。每當他想起米莉安的時候,這個被損毀的空槽就開始發癢。
他打開收音機。將其設置為隨機搜索頻道模式,任由它搜索任何東西。電台在靜態、鄉村音樂和宗教廣播之間囀鳴,直到他最終找到了「Art Bell」電台的超自然現象廣播脫口秀節目Coast to Coast AM的一檔夜間節目。裏面的評論員談論著陰謀、不明飛行物和美國所有稀奇古怪之處。「Art Bell」電台——卡車司機最好的朋友。
「我在告訴你,她已經是老鼠碰上貓—https://read•99csw.com—在劫難逃了,除非你去找她。現在。收起所有的廢話和不良情緒,快去。她不是無往不勝的。如果你不去把她從那該死的河流中救起來,我可以保證,她會被淹死。」鳥的喙碰撞著,「河水正在漲潮,夥計。」
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反應,腳踩剎車,減緩卡車的速度。他很有可能在周圍行駛——汽車已轉向垂直於高速公路邊緣的角度,雖然在另一邊可能會有足夠的空間。但他應該仔細考慮路況,這非常危險,而且可能有人會需要他的幫助。
那麼,把它留在這裏。他去打調度電話,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緊急情況,讓他們知道他們可以過來拿被卸下的貨物。他知道他們在此之後不會再僱用他。這是一個不良記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這個不良記錄不會被傳到別的貨運公司。
如同河水一般。
他轉向聲音的來源處——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本田雅閣,從車況看開了有五六年了。也許這不是一次車難。他看不到任何結構性損壞。這一側的兩個輪胎都漏了氣。
這個男人在退休的前一年離世,叉車事故。
黑暗勢力正在向她襲來,路。
他停了車,車內的燈仍然亮著,燈光微微地灑出風擋玻璃。
在眼罩後面。只是有點癢,他心想。
接著鳥乘風而去。
它們中的一些喃喃自語,或者低叫啼鳴,或者用喉嚨的後部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他覺得,任何一分鐘,這些鳥中的任何一隻都可能朝他飛過來。或像在地獄一樣,全體鳥一起朝他飛來——翅膀、鳥喙和爪子。一股恐怖的氣息席捲了他的全身,他害怕所有的鳥蜂擁而上,全部飛到他的臉上,讓他失去了他最後且唯一的一隻眼睛,讓他徹底失明,永遠處於黑暗之中。
「你是誰……」他https://read.99csw•com不能抑制住要去問這個問題。
他不應該怪她。至少,他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有些如今夜一樣的夜晚,當只有他,以及那些高速公路隔離帶上的反光板,還有那看起來像用在一個屍檢切口縫合的虛黃線時,他也不是那麼確定是否應該責怪她。
他感知著周圍,看著座椅的側面,然後是下面可以讓他恢復座椅靠背的槓桿——
然而,並非這麼回事。路易斯並不需要這筆錢。他並不富裕,不完全是,不過他是一個有著一定積蓄的男人,他在新澤西長灘島之外的一輛拖車上藏著一些還款。大多數美國人累積了許多債務,而路易斯卻與之相反:他用其他人在床底下積塵的方式在攢錢。
他不在本田雅閣裏面。
「我……在聽著。」
「噢,現在發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愉悅呀,親愛的。喜歡還是不喜歡。我給你留了一條消息,豎起你那愚笨的大耳朵,聽一聽。你在聽嗎?」
這就像出自希區柯克電影的某個東西。整個道路,覆蓋著鳥類。烏鶇、椋鳥、鷯哥、烏鴉,不安地動著。爪子在瀝青上咔嗒划個不停。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即使他現在正在逃離她而去,然而,他卻無法躲避她。她像幽靈一樣縈繞著這個人,而不是那個房子。無論你跑多遠,她都會在那兒。
路易斯出了駕駛室。
今晚,運送的是纏繞在一個平坦底盤上的一大卷電纜線,從紐約州到北卡羅來納州的夏洛特。
突然他感覺到了:一陣瘙癢的感覺。
是一根羽毛。濕潤,沾滿了鮮血的光滑的羽毛。但他沒有停下。他一直拉著,因為還有更多,更多,更多。
他聞到了一股嗆鼻的氣味:那刺鼻的防凍劑,彷彿滴在瀝青上的苦澀的綠色血液,在前面匯聚成一個血泊。
而他現在卻在這裏,九九藏書做著同樣的事情。攢錢,攢錢。等待著某些事情。或者,也許,只是也許,逃避著某些東西。
當他放下他的手臂時,他發現——
然而這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路易斯打開門。他將其扔在了停車場,周圍沒人看見。
車外,鳥們跳到了汽車引擎蓋之上。更糟的是,他聽到車頂上和他身後的車身上有爪子的刮擦聲。
是她的錯讓他失去了他的眼睛,不過也是因為她,他才沒有喪失生命。
「嘿,」烏鴉又開口說話,依然完美地模仿著米莉安的尖刻口吻,「獨眼龍。親愛的獨眼巨人庫克羅普斯船長。你在聽嗎?」
路易斯繼承了老人的積蓄,他的母親罹患了肺氣腫,在幾年前已離開人世。路易斯用這些錢去報了一個計算機設計語言班。買了他的第一輛卡車。
煙霧一小卷一小卷地從烏鴉的喙孔中緩緩升起,煙霧聞起來像一根冒煙的萬寶路。「這是怎麼回事,路?」烏鴉說道,聲音卻是米莉安的聲音。
路易斯將卡車開回道路上,繼續行駛,讓那輛該死的破車見鬼去吧。
他最近一直都在拚命賺錢。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拚命過了。長途運輸,深夜,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金錢。
路易斯繞著車身而行,另一側的輪胎也漏了氣。
「米莉安現在遇到了麻煩,已經陷入其中,並將越陷越深。她遇到的事情絕對不僅僅像蹚過一條該死的小溪那麼簡單,她需要熬過一條該死的大河。沒有槳,沒有船,甚至沒有一對小小的可充氣漂浮的『手臂救生圈』。黑暗勢力正在向她襲來,路。他們不喜歡她一直在那裡攪和是非。她是一個命運的改變者,命運會用一種『有趣的方式』來抵制想改變它的人,命運有時候很難改變,真的太他媽難改變了。」
頭髮,濕漉漉的頭髮。繞在羽毛的末端。強烈的氣read•99csw.com味,惡臭,如同——
「這一切不是真的。」路易斯篤定地說。
他在自己的卡車裡,仍然坐在那裡。發動機帶著低沉的敲打咆哮聲空轉著。「折斷的蠟筆」——輪胎漏氣了的本田——在他車前燈的光束下安然停放著。
開了五英里之後,他把車開到了一個出口,找到一個加油站,停了車。
他像翻一個郵箱蓋一樣揭開了他的眼罩,準備開始在無眼珠的褶皺肌膚上縱情地撓撓撓——直到突然他的食指觸碰到了某個銳利的東西,某個從洞里伸出來的東西。
在儀錶盤上的時鐘——藍色的液晶顯示屏,安靜沉默地指向了12:00AM。
「你告訴我的這是什麼?」他問道,然後,他緊閉住他的眼睛,喃喃自語,「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在同一隻鳥說話。」
車內空無一人。但車內的照明燈卻亮著。
路易斯嚇得快要尿褲子了。
開車時間過長,加上天色已晚,原來規則的道路開始變得像用油漆刷隨意刷出的彎彎曲曲的漆痕,彷彿出自薩爾瓦多·達利的畫卷。路易斯擰開一瓶迷你裝的「五小時能量」飲料的瓶蓋,隨意朝車子後面扔去。它嘗起來就像用健身襪過濾后的止咳糖漿和醋的混合物的味道。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愛她。不知道他會以怎樣一種方式去愛一個人。但他知道自己是在乎她的。深深地、徹底地。無論他喜歡與否(然而此時此刻,他幾乎可以肯定他不喜歡)。
這隻鳥卻可以,「我是誰?我是一個朋友,路。一個朋友。」
米莉安。
擺脫它們,現在趕緊擺脫它們。
他朝那輛車慢慢挪過去,盡其所能緩慢而安靜地打開車門。讓他龐大的身軀悄悄地迅速進入這輛本田汽車裡。方向盤緊壓他的胸口。座椅調得太高了。
當他結束了這一切,並且平靜下來之後,他去把運送的貨物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