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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命運三女神——諾娜、得客瑪、墨爾塔 10、6號房間里的傷痕

第一部分 命運三女神
——諾娜、得客瑪、墨爾塔

10、6號房間里的傷痕

冷水濺到身上時,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把頭伸在花灑下,讓水順著頭髮傾瀉,並用手在頭皮上抓撓了幾次,而後退到一旁,對米莉安說:「嘿。」
路易斯,冒牌路易斯。入侵者。他渾身濕淋淋的,面帶微笑,牙齒上布滿豁口,一隻蝎子在他毫無生氣的舌頭上跳舞。他的一隻眼睛呈乳白色,且中間有道明顯的裂縫,像一顆白葡萄被當間切了一刀然後塞進了眼窩。他手裡拿著一把剖魚刀,刀背抵著嘴唇,彷彿在示意她噤聲,隨後他不動聲色地把刀伸到了加比的脖子里。
「拜託你不要用挖苦自我來防禦。我是認真的,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她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為什麼要帶著我?我們上過一次床,你也嘗到了拉拉的滋味,可之後你就把我丟到一邊,怎麼,難道這隻是你扭麴生活的一個小插曲?你本來可以讓我自生自滅的,可你沒有,你救了我,或許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那不是你的本意對嗎?甚至和你的本意背道而馳?」她越說越激動,彷彿下一秒鐘就會情緒失控。她的憤怒已然變成悲傷,「你在懲罰我嗎?」
兩人的嘴找到了彼此——嘴唇交疊,呼吸相聞。加比的手滑到了米莉安的臀部,帶來一陣觸電般的感覺——
「媽的!」米莉安說,「媽的!」
她抽身後退,拉開浴簾逃了出去。跨出淋浴間時她險些摔倒,所幸伸手扶住了水槽。她暗暗罵著,走到鏡子前,雙手掩面。她又聽到浴簾拉動的聲音。
加比並不知道這一切,但她對米莉安的大部分近況還算了解,姑且不論了解得有多深。米莉安跟她說過,她遇到了一位名叫休格的女通靈師,此人頗懂問卜之術。休格的母親多拉也是位通靈師,她在日記中提起過一個名叫瑪麗·史迪奇的女人,並說這個女人知道如何擺脫詛咒(當然,這一點多拉在日記中並沒有詳述)。於是,在過去一年裡,米莉安就read.99csw.com根據這一點點籠統的線索,滿世界尋找這個真假難辨、生死未知、是否能幫上自己也無法確定的女人。這一年中,加比一直跟著米莉安,但她對其他的事一無所知。她不知道米莉安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跟她到什麼時候,除非,除非米莉安找到拯救她的方法,那時,她們便可以雙雙解脫了。
在這方面米莉安並不打算幫忙。加比希望她們能待在一起,但米莉安並不樂意。
她把這天上午發生的事在頭腦中翻來覆去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嘴巴里含了一塊石頭,從舌尖滾到牙齒,再滾到腮幫,而後重新來過。
米莉安站在鏡子前,頭髮亂糟糟的。她的頭髮長度介於太短與不夠短之間,因而髮絲一根根全都豎了起來,大有脫離頭皮飛出去的架勢。
加比步步緊逼,「究竟為什麼,米莉安?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米莉安心潮澎湃,就像溫度計中的水銀柱急速上升,轉眼便要衝破玻璃頂,「沒什麼。現在我好得不得了。我在西部轉了一年,試圖找到一個或許根本不存在的人。我終於對一個男人動了感情,可他卻要結婚了。我媽媽病得像根老黃瓜。我戒煙了,可現在我想抽煙都他媽快想瘋了,這會兒要是能給我一支煙,就算讓我把一車孤兒拉到動物園的虎山上喂老虎我都願意干。我想過健康的生活,可那純粹是瞎扯淡,因為事實證明,過健康的生活比過不健康的生活難受多了。還有,我經常出現幻覺,看到一個幽靈,或者魔鬼,或者根本就是我的超自我。有時候,這個該死的不速之客會唆使我投入各種各樣的冒險。比如今天上午,有個女人持槍搶了我的皮卡車和手機,可幾乎同一時間,有個隱藏在沙漠里的傢伙居然想用步槍幹掉我們兩個!」情緒如同一輛失控的過山車忽然撞上一截斷裂的軌道,猝不及防地停了下來。她深吸九_九_藏_書一口氣,把接下來的話咽回到了肚子里:然後我就變成了禿鷲,殺了那個傢伙,還吃了他的肉。
入侵者不見了,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不會的。
「我在這裏幹什麼?」
還因為靠近加比基本上就意味著進一步地傷害她——她已經夠慘了——而與她結伴則意味著將她暴露在輻射中。加比不需要如此,這個女孩需要深藏她的內心,用軟骨和老繭把自己層層包裹。這頭小小的愛心熊需要堅強,說不定她的骨頭會慢慢硬起來,如此等到了三年後的那一天,她說不定會決定放棄打開那個藥瓶,對命運說不,對死神說不。
「等等,你說什麼?」
因為你需要我。
難道這裏比地獄好到哪裡去了嗎?她在心裏又近乎高興地加了一句。
淋浴間里,她只打開冷水開關。此時此刻,即便往她身上倒冰塊,她也會毫不退縮。冷水激得她打了個寒戰,倒吸了一口氣。爽!
「環境好壞關我屁事。」米莉安說。她明顯感覺雙腿和臀部有一股渴望在涌動,她想迎上去,那就上前一步啊。相反,她還是做自己最擅長的事——說話。「坦白地說,地球末日早一點到來,我們就早一點解脫……」
她身後的淋浴間里站著一個人。
哭吧,她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哭相有多醜。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鼻涕泡泡都冒了出來。
浴簾「嘩啦」一聲被拉到了一旁。
「想著這樣可以省點兒水。」加比走到近前,兩人之間僅剩下一英寸的距離,「節約用水,保護環境嘛。」
因為沒有我,你會自殺。
「你被耍了。」加比說。
「我得沖個澡。」米莉安說。
加比嚇了一跳,看看左右,一臉迷茫。
她之所以自殺,皆因為臉被毀了容。
「怎麼了,一驚一乍的?」加比問,「你哪裡不對勁了?」
「天啊,不是,當然不是!」她想將實情和盤托出,她想告訴加比她將如何死去,雖說不大可能九*九*藏*書,但也許她能救她的命。加比知道米莉安的特殊能力,知道她的力量,因為米莉安已經向她證明過。或許告訴她能讓自己解脫出來,但米莉安深知這其中的道理。那隻能證實一件事,加比會意識到,我就是這種人,無所作為的人。僅此而已。
因為我想救你的命。
「談,但不是現在。我先洗澡,然後再……」她嘆了口氣,環顧旅館房間,這裏醜陋得讓人想哭。金色渦紋壁紙,紅色床罩,深紅色地毯,還有兩把綠松石首飾顏色的椅子,感覺就像一個小丑吞掉了一堆五顏六色的手帕,而後到處亂拉了一通屎。她不是時尚狂人,可這個房間的裝飾挑戰了她的底線,「我們今晚還有……安排,這會兒我有點噁心。」
「別,這並非一時氣話,我真心的。我就像個圖釘,你踩到了,扎在腳上,於是每一步都變得痛苦萬分。我明白。你走吧。我本想把那輛皮卡送給你,可它被人搶了——」
因為路易斯。
米莉安從手指的縫隙向外窺視。
其實她的臉還好,並沒有完全破相。傷到的地方確實猙獰可怖,但我們不能僅僅因為花瓶碎了就否定它的美麗(在所有人當中,沒有人比米莉安更懂得欣賞有缺陷的東西)。即使現在,加比雖然沒有化妝,身上也只穿了條瑜伽褲和一件粉色的背心睡衣,但她看起來仍然美艷動人。金色的頭髮隨意地梳起幾個捲兒,黑框眼鏡,胳膊上留著關於海難和海妖的文身。臉上的傷疤並不能改變這一切。可加比不聽勸,她固執地認為臉上的傷疤讓她變得不招人喜歡了。
米莉安轉過身。
「米莉安——」
這種事永遠不可能發生。
「我們待會兒再討論誰照顧誰的問題,」她說著,吻了吻米莉安的頭頂,「現在,你是我的。」
「這?」
米莉安早已看到,三年之後,加比會走進洗手間,把一堆藥片吞進肚子,然後躺下來等死。
「哦,嘿。呃……read.99csw.com你這是幹什麼?」
還沒有結束……
她嗚咽起來。
命里有時終須有。這是誰都解不開的結。
米莉安心想:
「這。我還沒洗完,你進來幹什麼?」
她的精神終於崩潰,像一隻紙鶴被揉成了團。
因為她是一罐誰都不願喝的有輻射的奶昔。
加比往前挪了挪。現在,她們的皮膚已經挨在了一起。加比個頭稍微高一點,因此她的乳|房正好凌駕于米莉安的乳|房之上,就像兩塊拼圖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水在兩人中間尋找縫隙,到了皮膚分離的地方便「嘩」一下墜落。
她忽地轉身,身後並沒有人。
米莉安不由得驚叫道:「小心!」
有人想殺掉那個女人,搶走她的孩子。
加比依舊光著身子,上下濕淋淋的,走過來抱住了她。她摸著米莉安的頭髮,輕聲撫慰。米莉安嘴角扯著黏絲,說出的話被眼淚和鼻涕泡得發軟,「我本該照顧你的,現在反倒讓你來安慰我。」
「你剛從地獄回來嗎?」加比驚訝地說。米莉安的第一反應或許不像她的大腦所理解的那樣冷淡,但她此刻的感覺的確很糟。她望著加比慘不忍睹的臉,望著阿什利·蓋恩斯在它上面留下的一道道傷疤,心裏想: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只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不過話說回來,米莉安很清楚加比的話並沒有錯,如果她真像剛從地獄回來一樣,那也是因為有朝一日她終將下地獄。
米莉安低吼道:「你倒不如問我哪裡對勁,那還省點工夫。」說完她大步走出衛生間,肚子里憋了一團火,但卻不知道這團火因誰而起。她自己?沒錯。加比?對,也有她的份兒。入侵者?路易斯?史蒂文·麥卡德爾?搶她車的格雷西?可以是所有人,可以是任何人。她的憤怒足以摧毀全世界,她的憤怒是煙花廠里的一堆篝火。
米莉安聳聳肩,微微一笑(部分是因為自己的小心思而感到內疚),從加比身旁滑過去,並順手在這位年https://read.99csw.com輕姑娘的肩膀上拍了拍。這是一個明顯帶有屈尊意味的舉動,她立刻便後悔了,但為時已晚。也許有的人確實擁有心靈感應的能力,但米莉安不是那種情況。她只是知道——她只知道加比非常脆弱。
「別說話,吻我。」加比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說,她的迫切和饑渴流露無遺。
「等等,你不想談談嗎?」
米莉安只是碰巧被牽涉其中,應該說是她壞了別人的好事。別多管閑事,你有你的麻煩。但就在這時,她感覺入侵者來到了她身後,熱乎乎的鼻息噴在了她的脖子上。
加比走進來——
「嘁!」米莉安不屑地回答,她開始穿上衣服。
加比站在一旁,痛苦、茫然、震驚、不知所措。
米莉安耳邊一陣轟鳴,彷彿有架飛機貼著她的頭皮起飛,那聲音震耳欲聾。獵槍斷裂,孩子在斯巴魯旅行車中哭泣。
來到另一間,她一腳踢開手提箱,把衣服全都扒出來,最後挑了件白T恤、一條牛仔褲和一條肥大寬鬆的底褲。加比站在她身後,配上衛生間的門框,像一幅畫。
「那究竟是為什麼呢?」
加比喋喋不休地說著別的事,和安排有關的事,但米莉安已經自動封住了耳朵,她陷在自己的思緒里,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剛剛的經歷如潮水般涌到眼前,就好像冷不丁挨了一通拳頭。格雷西,車裡的孩子,死掉的狙擊手,他留在米莉安嘴巴里的像硬幣一樣的味道,莫名其妙的電話,沙漠里的太陽,韋德的肺炎——
還沒有結束。
加比已經完了,只是時候還沒到而已。
「這個嘛,加比,這是個哲學問題,我們時不時地都要問一下自己。」
「我需要朋友,」她說,「可以嗎?我……我從來沒有朋友。我厭倦了孤零零的生活,而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我想你應該也不願意一個人,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拉上你了。但現在我算明白,這主意糟透了。你說得沒錯,我是在懲罰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一種懲罰。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