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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卷 屏風道士

螢火卷

屏風道士

「什麼正是如此?」
「那你問便是。作為酒的謝禮,我會一一道來的。」單師匠說。
「沒有入口,是為了表達無論風景如何壯美,但只要身處俗世之中,看見這風景也無法享受,才畫了此堂。」
於是,晴明開始談起了那屏風。
「既然如此……」
「這件事呢,博雅……」
「只剩下我一人如這天地一般,被眾人遺棄,年復一年徒然增長年紀。所謂的長生就只是如此而已,就只是如此……」
「在下源博雅……」博雅說。
「本人?」
朝著山的方向有個露台,那裡坐著一位白髮老者,他正望著對面的瀑布。
筆墨很快備好了。他便將筆蘸上墨,立於屏風前,唰唰地在畫上揮毫。
晴明往杯中斟酒。
「去兼家大人的宅邸?」
兼家託付這位單師匠對到手的屏風畫進行修理。
「不是很好嗎?若是這幅畫的來龍去脈與單師匠方才說的一樣,就是這幅畫的價值所在。」
從默想堂的窗口能看見露台,那裡還放著盛有三隻杯子與一把酒壺的食案。
「那我們走吧。」
「正是如此吧……」
晴明立於屏風前,取筆蘸了墨,將筆尖落到了默想堂的牆壁上。他輕快地運筆,在那裡畫上了一扇十分顯眼的窗戶。

「嗯……」
「這不是堂,乃是人。」
晴明與博雅互相為對方斟酒,喝了起來。
「……」
「那麼——」
「我問使者,今日源博雅大人會來此處,和他一同前去可好?在你來之前不久,得到了允許的答覆……」
「此刻我等所在的這幅畫,聽聞是大唐之物,看單師匠的樣子,似乎此前便已知曉此畫了。您與這幅畫有何種緣分呢?」
聽到晴明的話語,博雅無聲地從懷裡取出葉二,抵在唇上吹奏起來。
「啊……」
「請準備筆墨。」單師匠只是這麼說。
「如今的姿態?」

這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
「什麼真好,博雅?」
「我真是愚蠢。啊,這是何等的愚蠢!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長命百歲,絕不是幸福啊,晴明大人。」
那屏風畫上繪有山水圖,山嶺重巒疊嶂,從山間到峰頂雲霧繚繞。
兼家發出聲音之時,單九九藏書師匠已經嗖地進了那扇門,走進堂內。
到底發生了什麼?
東寺便是教王護國寺。
果然是畫中的傑作。畫上是連綿的群山與雲朵,以及飛流而下的瀑布,此刻似乎能聽見瀑布聲和風聲。
「花因散落而美,這話以前也說過,不過我現在深刻地體悟到,果真就是如此,晴明。」
晴明對博雅說。
「我年輕時十分憧憬神仙的世界,便遠離人世,想讓身心與天地合一,與天地共生。」
「在這裏待了三日,想必您已經口渴了吧。」晴明手執酒壺,遞向單師匠。
單師匠端起這杯滿滿的酒,眯著眼喝了下去。
「怎麼?」
「在下安倍晴明。」晴明拿起酒壺,說道。
但是,這間堂繪于這樣的畫中,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形形色|色的人都對此加以猜測,內容不一而足。
「如果你是陰陽師,則是受兼家大人之託而來。為什麼我消失於此畫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了尋找原因,才來此處吧?」
「……」
「就是單師匠。」晴明說,「兼家大人,請準備筆墨。」
「是的。你不想看看那對屏風嗎?」

晴明與博雅一同走上去,將食案放在單師匠面前,在一旁並排坐下。
「約半年前,大人去東寺時看到了這對屏風,一直念念不忘,再三懇請東寺,送去了衣物等許多物品,還有黃金。這一回,屏風終於送到了兼家大人的宅邸。」
「我為此捨棄了父母,身邊沒有妻子,沒有子孫,也沒有一位朋友,就這樣活到了現在。不是沒有遇到心儀的女子,但也只能看著她慢慢衰老,先我一步而去。」
這件事讓兼家覺得迷惑至極。
「……」
「正是。具體經過應該已經告訴你了,真是令人頭疼。」兼家說。
「這件事,除了問他本人,沒有別的辦法。」晴明說。
博雅與晴明用手指觸碰那扇門,門並沒有開啟。
晴明與博雅一邊觀賞櫻花樹的嫩葉,一邊飲酒。
「可以比凡人長生。雖然不能說是與天地同壽,倒也能活上三百年,還掌握了脫離疾病的法術,但隨之而來的代價……」
「嗯。」
兩日前還大約留著三分,那夜開始一直到第二日,有如天空裂開了一般,大風摧枯https://read•99csw.com拉朽。第二日清晨,櫻花已經幾乎散落殆盡,消失在了枝頭。
「不客氣了。」
從屏風畫中傳來了笛聲,兼家正在疑惑發生了什麼事情。不久,那笛聲停止了,晴明、博雅與單師匠一同從畫中走了出來。
「看,這就是大唐終南山的景色。」

「二位也一起如何……」單師匠向二人勸酒。
「究竟發生了什麼?」兼家問。
說完,他便將手伸向畫紙。指尖觸碰到剛剛畫好的門上,那扇門便打開了。
「唔……」
不過,這幅畫已十分陳舊。紙張泛黃,裝幀的屏風邊框已經掉了漆,連維繫著每面畫屏的絲線也斷了幾根。
晴明與博雅站在堂中。
「該說是才能吧,或者一個人本身具有的真實器度,又或者只是因為修行不足,最終我也沒有成為天仙、地仙,乃至屍解仙,卻終於成了假神仙——道士,僅此而已。」
「屏風畫是……」
「這就是那屏風畫吧?」晴明問。
事情便這樣決定下來了。
博雅拿著盛了酒的酒杯,這樣說道。
「博雅大人,您可帶著葉二?」晴明問。
單師匠一看到那對屏風,便「哦……」地低聲嘆了一句,然後在屏風前面盤腿而坐,默不作聲。

「去嗎?」
「據說,兼家大人先前從東寺得到一對屏風。」
單師匠從大唐而來,年事已高。身為畫師,他還極為精通裝裱等技藝,名聲已經傳到了都城。
因為賞畫人不同,對這幅畫的評價也千差萬別。《默想堂》就是這樣一幅畫。
晴明與博雅坐在屏風前。
「就是櫻花樹啊。冬日里,枝頭上不見有任何跡象。可是一旦天氣暖和起來,枝頭就接二連三地開出花來,在陽光中一齊怒放,熱鬧非凡。可一夜風吹過,卻又消失無蹤,不知到了何處。」
兼家將單師匠引至放置屏風的房間,給他看了屏風。
「是的。」
晴明應答著,目光仍然望向庭院。
彷彿是一夜之間,所有花瓣都被夜晚的虛空吸盡了。
「想看啊。」
瀑布的水流聲平靜地迴響著。三人一邊聽著那聲音,一邊悠然地飲酒。
「不,我是說兼家大人的屏風畫一read.99csw•com事。」
笛音如豐沛的水流一般,靜靜地從葉二中流淌而出。
「看見這畫時,聯想到時至今日,我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便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所以,在兼家的宅邸里,只留下了那對單師匠與晴明運筆添上門窗的屏風。
從昨天到今天,日暖風和,沒有了花瓣的枝頭吐出新芽,青葉正隨風搖動。
「嗯。」
「是這樣啊。」
「哦……」
「真是……」
「哦?」
「哦……」
「單師匠,能重新塗漆令此物煥然一新,更加出眾嗎?」
「是的。」
「就算你這麼說了,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呀。」
「是。」晴明應道。
兼家在邊上坐著,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過了一天,過了兩天,單師匠都沒有從畫中出來。
不久后,單師匠將酒杯放下,開口了。
晴明也放下酒盞,問道:
「這是怎麼了?」兼家問。
「原本這幅《默想堂》,是在距今三百多年前的唐太宗時代,我在長安所畫下的……」
「那麼,請這邊來。」
這與單師匠三日前所說的話相同。
「嗯,帶著呢。」
「博雅大人,笛子——」
不論如何呼喚,門都沒有打開。方才還開著的門,這一刻又變回去了。
「新舊時常交替,這種交替再促進天地運動。在這讓身軀顫抖的轉變之中,人的所作所為又會如何呢?幾乎讓人感到悲涼的是,人的技能不是無能為力的嗎?望著櫻花樹,便知道人的技能如此微不足道,不得不深深地對人之可憐有所感慨。正因如此,晴明啊,我看著櫻花樹,就覺得人可愛了起來,讓我幾近落淚。生而為人可真好。這樣與你一同飲酒,望著櫻花樹的葉子隨風而動,就不禁想到了這些……」
「嗯。今天早晨,從兼家大人的宅邸來了僕人,說想談一談屏風的事。」
「走吧。」
「那麼,一起去嗎?」
「順便再準備一個盛滿酒的酒壺和三個杯子。如果府上有佳肴,可否一同放在食案上備好?」

「……」
「唔、唔。」博雅照他說的做了。
「僅此而已?」
「刻畫了人閉口不語,坐于岩上,已達三昧境地的神態。」
單師匠嘆著氣說道。
單師匠低聲地嗚咽起來。
恰好在寫著「默https://read.99csw.com想堂」的匾額下面那塊空白的牆壁上,單師匠畫了一扇門。
「單師匠……」晴明向他攀談道,「我們帶著酒和佳肴來了。」
「聽說這屏風畫時,我驚訝極了。三百年前我在大唐所繪之物,竟然傳到了這個國度。」
瀑布的水流潔白如練,連綿不絕地傾瀉而下,如同時間自天而降,綿綿無盡。
「哦……」單師匠看到了晴明,「你是……」
需要託人重新換一換裱框,兼家想,於是從播磨國叫來了單師匠。
「原來如此。」
「這又怎麼了?」
因此,這屏風畫便被命名為《默想堂》了。
「櫻花帶來的這種心境,或者說使我發出嘆息的心境,可真好。」
「嗯。」
「我覺得,這天地間發出隆隆響聲,生生不息的景象彷彿歷歷在目。人也在這天地之間,就像那櫻花的一片花瓣。」
「嗯。」
前面的山岩之間有一道瀑布飛流直下,而在瀑布前面的巨岩上建有一間小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小屋無門無窗。本該是門的地方,在房檐下掛著一塊匾額,上書「默想堂」。
「可真是久遠啊。」
又有畫師說:
單師匠說完,沒有碰屏風和上面的畫,便離開了。
原來,畫中的牆壁上,用新的筆跡畫上了一扇門。
老者——單師匠坐在露台上,蜷著身子,一直眺望著風景。
「失禮了。」
「我父母是如何死去的?晴明大人,我因為一心追求修行,連這些都不得而知。」
然後,晴明與博雅的身影穿過了方才畫好的窗子,消失在了畫中的堂內。
單師匠深深的皺紋里,淚水一道道地往下流。
「真是毫無意義的長生……」
「師匠,單師匠——」
「在那個世界,我無地自容,才藏身於這畫中。」
有高僧說:
「真好啊,晴明。」
「多謝……」單師匠拿起杯子,伸了出去。
「只是徒然地增長歲數罷了。」
畫完了,單師匠把筆遞給兼家。
「……」
櫻花已經散盡。
晴明將筆遞給兼家,雙手端著食案,站在博雅面前。
來人皓首白須,身材矮小,臉上的皺紋如同縱橫的溝壑,甚至看不清眼睛在哪兒,形如一隻老猴,從外表看不出年齡。
「去、去哪兒?」
「看著這樣的櫻花樹啊,晴明……」
「哦……」
博雅說完以後,晴明放下抱著的手臂,朝他九*九*藏*書看去。
「這屏風本名為《默想堂》,是空海和尚此前從唐土帶回來的。一直放在東寺里,兼家大人這回得到了。」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怎麼樣,博雅?」
「你為什麼不問……」
「走吧。」
「嗯。」
「怎麼了?」
「這個默想堂就是當時我本身的姿態。既沒有進出人世的門扉,也沒有窗戶,只是在天地間與其共生,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為此苦心修行,自我約束,年復一年最終修得的成果,便是如今的姿態了。」
「本打算喝一兩杯酒後,如果你願意,我們一同去兼家大人的宅邸。而你說起了櫻花,說到新物舊物,我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屏風一事。」
單師匠露出追悔莫及的神色。
到底要活多少歲月,人才會有這樣的姿態呢?
晴明將盛著酒的酒杯放在食案上,看著庭中的櫻花樹。他的視線仍然停留在櫻樹上,開口問博雅。
「代價?」
晴明的聲音里彷彿蘊藏著無限的溫柔,充滿暖意。他看著崇山峻岭與瀑布,喃喃道:「不過,這可真是孤獨的美景……」
「這畫可算是完成了……」
單師匠發出感嘆聲。
室內並不怎麼寬敞,地板是用石頭鋪成的。
「所以啊,今天早晨,從兼家大人的宅邸來了使者,說一定要我幫幫忙。」
「原來如此。」
晴明所說的東西很快就準備好了。
晴明轉向屏風,邁出了腳步。
三日前,這位單師匠忽然到了兼家的宅邸。他身上穿戴的服飾如同道服,隻身一人前來,並沒有帶隨從。
「聽過這個名字,你是陰陽師吧?」
「那就——」
「這畫的並非是堂,而是這人世間。」
兼家問道,可單師匠依然沉默地看著那屏風畫。兼家一看,他臉上的皺紋間湧出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晴明沒有回答,說:「博雅大人,可否握住我右邊的袖子?」
「活一百年則有一百歲,活二百年則有二百歲,活三百年則有三百歲。在我這身體中,代表衰老的年齡會一直這樣累積下去,晴明大人……」
畫中的堂壁看起來有兩面,其中一面畫著門,晴明在剩下的一面本來什麼都沒畫的牆壁上,畫了窗子。
「從兼家大人那兒得知了屏風的事。我只求見一見此物,於是從播磨來到都城,這果真是我從前畫的《默想堂》。」
兼家說著,感到十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