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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對話 我們畫不出完美的圓,但它是存在的

六、對話

我們畫不出完美的圓,但它是存在的

許:哈哈。
羅:就是我會發現,人類中很多概念具有相似性,但在這些相似性的概念中間,一定是有一些細微的區別的。而現在我們的思維,為什麼人們習慣於標語化的思維?就是因為覺得世界太複雜。當我理解不了那麼複雜的世界,我就選擇一種簡單化的世界。但是複雜一定是存在的。
羅:因為,我們必須認同「道德是自律,而不是他律」,比如說有一種道德主義,叫做「道德完美主義」,就是說,你得做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如果道德不高尚,那麼強行讓你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我之所以讓你道德高尚,不是為了懲罰你,是基於愛你,因為我想讓你變得更好嘛。所以我們不能看黃色小報,因為你這樣道德不高尚啊;路邊上看到一個人(求助),你得救他。但是很多時候,人是達不到這種道德高度的。這樣的一種規則,很容易導致虛偽。道德是要求自己的,而不是要求他人的。
羅:對。你看我們刑法的罪刑法定思想,其實真正落在我們現在的刑法中是1997年,因為大部分老百姓心目中對刑法的觀念可能也沒有徹底地接受。大家總是認為,懲罰犯罪是最重要的。大家一看到刑法,本能想到的就是定個啥罪。
羅:這個弦會崩斷的,如果崩斷了,它整個體系就崩斷了。比如說,我就偷了五個蘋果,被判死刑,那「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我偷了五個蘋果就判死刑了,那老子再殺五十個人,反正也就一死嘛。但中國古代解決的方法就是:死我也要讓你不得好死。偷五個蘋果,把你頭剁了;如果殺一個人,我給你腰斬。它通過這種刑罰執行的極度殘酷性,來實現所謂的罪刑均衡,其實就是不把人當人來尊重,它認為人就是工具,人跟人就是不平等的,所以這也是沈家本的偉大。
作為我們法律人,我們是雙向牛虻:一方面,我們是城邦的牛虻,我們要對權力進行警惕;一方面,我們是民眾身上的牛虻,我們要提醒他們,激|情是有界限的,激|情也要在法冶的界限之中。
許:最早對你影響最深的法律書籍是什麼呀?
許:這個思想變化,到底是怎麼慢慢發生的?
許:所以說從我們對孫悟空、韋小寶、令狐沖的迷戀,特別可以看出我們中國人對這種規則、秩序,對法律意識的(淡漠)。
2020年12月25日 騰訊新聞《十三邀》訪談
許:你有時候看到那些小視頻,你是什麼感覺?
羅:我覺得還是,人生的經歷吧,就是人要接受自己的有限性。就是人承認自己是有限的,於是承認你的邏輯是有限的,承認你的理性是有限的,承認你的閱讀是有限的,承認你整個人就是在偏見之中,你這一生就是在走出偏見。那當你這樣來想,你就會慢慢地有一種反思。
羅:對啊,就是在孤獨中躲進了書籍中。
許:這個變化是有什麼契機,然後慢慢發生這樣轉變的嗎?
許:我們小時候都會迷戀這種結果正義,仗義之心這種東西,這東西怎麼樣可以慢慢修正過來?通過什麼樣的訓練?
羅:憤恨沒有用,就當命運之神把你推向那勇敢的時刻,希望你能夠像你想象中那麼勇敢。
許:要不怎麼會愛看書呢。
羅:我認為,「理念意義上的烏托邦」是有意義的,但是「現實中的烏托邦」是不可能的。我們畫不出那一個完美的圓,我們無法追求到絕對的美,但是你不能夠推導出這個世界沒有美,這個世界一切都沒有意義。(如果是這樣,)那人的存在就是沒有意義的,人類追求美德是沒有意義的,人類追求美德就是一種偽善。
羅:對,但是這很多時候是一種自我欺騙。你在欺騙自己,你也在欺騙別人,你也讓別人陷入了一種自我欺騙。
許:它是不是也是因為我們處在這種社會裡面?比如大家對孫悟空的迷戀,那種正義的放縱或者宣洩,變成是一種表達自由的方法?
羅:是。
羅:我們是學法律的,肯定對我們的專業有一種很大的期待。我能想到的,就還是用法律來治理,用法律來約束權力。對於公權,只要是法律沒有授權的就是被禁止的;對於私權,只要法律沒有禁止的就是被允許的。就是這些最普及的一些法治觀念,能不能在你的內心形成一種確信?九九藏書最重要的是,當你成為一個擁有權力的人的時候,你願不願意接受法治的約束?
許:你上學時候就意識到這點了嗎?
羅:我上學其實沒有意識到,因為我上學時以技術主義為榮,我能夠推導出跟老百姓觀點不一樣的感覺,我感到很開心,覺得沒有白學,對吧?
許:你覺得這東西,還要多久才能發生真正的改變?
許:快|感式的閱讀,動人啊。
羅:談不上厭倦吧,因為,我不能夠棄演。我覺得,每一個舞台都有每個舞台的意義。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高看自己,貶低他人。有的時候這種高看,是以拒絕來進行高看,有的時候是以合作來進行高看,但本質上來說,每一個舞台一定有每個舞台它背後厚重的意義,但是又不要過於高估這個背後的厚重的意義,以至於你留戀這個舞台。就是說,在這個舞台中,你做好這個舞台所賦予你的,你想去做的事情;有一天別人說「夠了,下去」,那你下去就好了。但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我又始終要告誡我自己,人能影響的人,或者說,人能真正影響的人,其實很少很少。很多人所謂的「被你影響」,那只是片刻感動了,最後還是投入到自己以前的生活。人可以有片刻的感動,不可能持久地感動。你能真正影響的人,一定是你願意在他身上投入大量的時間的,跟你有真正的接觸的那些人。
羅:也許吧,因為人要接受事與願違啊,我們太有限了,我們只能做我們覺得是對的事情,然後接受它的事與願違。
羅:但是總體上來說,(不管)蘋果還是華為設置,它整體上又是一樣的,就是我們要追求真,我們要追求善,我們要追求美。
羅:是。所以這就是為什麼(需要)法治。其實很大程度上它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一個結合的過程,就是說,法治它首先強調權力本身是要受到約束的,然後在這樣的一種約束的背景下,慢慢地,其他人也會願意去約束自己,因為它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它不可能是一個單向所造成的。
羅:決定性就是,拿到哪個劇本,按照你內心最想要的、最真誠的(樣子),去演好。你要警惕自己,不要進入一些試探和誘惑之中,要節制嘛,說白了就是節制,很多東西都需要節制。
許:這種轉變是大概(因為)什麼?
許:你看,比如經濟學,甚至政治學,在其他的不同領域裏面,我們的整個公共討論得更多,這些觀念本身也更清晰,但只有在法學這塊,好像觀念始終非常之模糊,包括那些所謂的受過教育的人,對我來說也是很模糊,這個原因你覺得是什麼呢?
許:有的是華為設置,有的是蘋果設置,不一樣是吧?
羅:就包括自己嘛,包括對自己的樂觀主義,對理性主義的警惕。我大學的時候是讀尼採的,你想我們那個時候,就喜歡讀這種意識流的東西,喜歡讀這種小段論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許:那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變化的?
許:如果找一個非常傑出的法學人物,鼓舞你的是誰呢?
羅:那就慢慢來,其實第一是觀念,真正能夠影響人類的,就是觀念。他們老說「大學之大不在大樓,乃在大師」,或許也不是大師,是偉大的觀念。
許:你剛才說這兩點,公權和私權,這個理念是在什麼年代開始形成和成熟的?
羅:很動人啊。但你後來發現,這些哲學家都不過正常日子的。讓他過過正常日子,每天做做飯、帶帶孩子,去醫院掛個號。
許:包括剛才我們聊的那些,因為這個問題也困擾我,就是我們都會覺得「泛道德化」其實某種程度上在摧毀道德。
許:那它的另一個後遺症是什麼?
許:那個決定性在哪裡呢?
羅:勇敢。其實在我的詞彙中,我覺得「勇敢」是一個最高級的詞語吧,因為我自己不夠勇敢。在人類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
許:那次危機怎麼應對過去的呢?
消極道德主義,就是把道德作為一種出罪的依據,作為一種正當化的依據。一種行為,如果在道德上是值得譴責的,那它不一定是犯罪;但如果一種行為在道德生活中是被鼓勵的,那它就不應該受到懲罰。所以法律其實是對人最低的道德要求,就是我們要宣布國家法律的權威性,但是我們在量刑的時候,充分考慮到人性本身的那種軟弱。最典型的就是幫助自殺的定刑問題。(母親)絕症纏身,不想拖累家庭,跟https://read.99csw•com女兒說:「幫我買個葯吧,我實在不想活了。」不斷地勸說。後來沒辦法,女兒給她買了瓶葯,母親說:「你離開吧,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你三個小時后回來。」她在三個小時后回來,母親就已經喝葯了。那這種行為在我國法律中,她肯定是故意殺人沒有問題,因為這屬於得到被害人承諾的殺人行為,人沒有權利承諾別人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她構成故意殺人罪。但在量刑的時候,在司法實踐中,通常都是判緩刑。就是因為,首先她違反了一個基本的戒律——禁止殺人,但這種行為在道德生活中,人們會覺得很同情、容忍,那就可以在刑罰的處罰下,給她予以緩刑對待。
許:你知道我最近這一兩年是什麼感覺嗎?我好期待那種狂喜的到來。
羅:可能是。就是你可能接受哪一天事與願違,你說我已經意識到這種事與願違了。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這可能確實是我自己真實的想法。我始終相信,我們不可能追求到絕對善,但是我們也不能因為絕對善追求不到,而退向相對主義。我們依然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有瑕疵的善,至少我現在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至於這種意義,最後是不是會導致意義的消解,導致意義的降低,我真的是不知道的,否則如果你始終是覺得,你這個事情太有意義了,你一定要努力做下去,那最終可能就會(事與願違)。
許:蘇格拉底的狂喜,是他遇到一個非常好的學生,可以追問他各種問題的狂喜?
許:所以你也不會有那種感覺,好像大家真的因為羅翔,然後對法律世界產生了新的興趣。
許:同齡人。
羅:我覺得不是,是誠實地對待德爾斐神諭。自從德爾斐神諭啟示了他,他就不斷地去驗證德爾斐神諭:雅典有沒有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後來發現沒有,因為蘇格拉底唯一的智慧是否定性的智慧,承認自己的無知;但凡所有的雅典人,從上到下,從卑到賤,都是覺得自己很厲害。所以蘇格拉底不斷地在挑戰,承認自己的無知。他誠實地對待了德爾斐神諭,在最後的審判的時候,他依然誠實地對待了他的使命,他要揭示那個審判的虛偽,揭示那個審判的自大,揭示那個審判的自以為是。
羅: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的特點,可能還是像蘇格拉底所說的,「做城邦中的牛虻」
許:記的啥?
許:你怎麼看待這幾個月給你帶來的突然的、新的現實生活呀?因為之前是在大學的講台這個平台,然後現在是一個由音頻、視頻、彈幕、社交媒體構成的舞台。網路世界因為新的曝光,它會形成一種新的生活環境,你現在已經很適應了嗎?
許:對,你可能要接受它就是你的作品。會覺得這種傳播方式,一方面傳播了這些東西,但另一方面,可能又弱化了你要表達的東西?
羅:那講的是專業性的問題,講的是美國的「個人合夥」。以前合夥是無限責任,就合伙人要承擔無限責任;後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慢慢出現了LP,又出現了LLP,又出現了LLLP。它的基本思想就是:市場的發展是無限的,法律制度只是適應市場經濟的一些需要,就法律不可能超前,法律只可能滯后。正好當時看哈耶克嘛,哈耶克就是警惕人類的樂觀主義,就是說,你不可能計劃出一切的東西,你只能去尊重這種自發自生的秩序。

做城邦中的牛虻

羅:所以從那個時候,我就希望能夠過一種生活,給自己一個目標。至少那麼多年來,我給自己的功課——當然虛偽是肯定的,每天都活不到那麼清澈——就是你的行動,在九*九*藏*書你的言語之前,能夠多那麼一步,我覺得就可以擺脫這種虛偽的自我控訴吧。

在程序中去追尋正義

許:比如說我們看到沈家本那個時代,中國也是要從一個禮教的社會進入一個現代法治社會,這麼一個很大的轉變。那麼我們現在面臨的核心問題是什麼呢?
羅:想起來其實很多:馬丁·路德·金、甘地、林肯……
羅:為什麼人會追求美?因為還有美更上面的東西。說實話,對好的東西,人們都想自我保留;但是當你發現了最美的東西,你絕對不會自我保留,你會覺得這太美了,我一定要分享出去,因為它確實太美了。你就會發現這個「美」,一定不是你培育的,只是你洞悉了美的驚鴻一刻,你覺得太偉大了,太美了。那麼在美之上,一定還有一個更偉大的存在,就是永恆的公平、正義。
許:意識到這點,過程還挺難的,包括這種自發性。
羅:我不知道啊……誰能知道,明天會拿到什麼樣的劇本?就是過好每天,做好每天該做的事情。
羅:你看過賈樟柯的《小武》嗎?就基本上那種感覺,賈樟柯確實拍出了我心裏想表達但無法表達的那種感覺,真的是那種感覺。有的時候我真的在想,人生中的成就很難說。我身邊很多朋友,就我小時候的玩伴,坐牢的、吸毒的、得塵肺病去世的,40多歲。
許:他們身上最觸動你的是什麼呢?
許:這也是整個中國近代法律系統轉型中最大的一個困難。
羅:我還是這麼說,就是有很多東西具有相似性,但是它並不是具有相同性。在某種意義上,我現在越來越擁抱法律和道德是一元的,而不是截然分開的;但是,我個人更擁抱的,是所謂的「消極道德主義」,而不是「積極道德主義」。
羅:會有短暫的快樂。
許:最要好的朋友在幹嗎?
羅:它最早的萌芽,我們一般認為是1215年英國的《大憲章》。因為《大憲章》雖然是一種權力鬥爭的副產品,但是在《大憲章》中,確實是出現了「王權有限」「法律至上」這樣一種思維。這種思維,在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我覺得如哈耶克所說的「自生自發秩序」,它會有一種競爭化的優勢,所以慢慢地這種「罪刑法定」的思想就席捲整個世界,至少現在,絕大多數國家都在文本上認同罪刑法定思想,也就是認同法治的治理方式。
羅:我還沒有特別地分清,因為我始終還是像以前一樣,用教書來進行教導。只是你會發現,現在的影響力,感覺比以前更大了。但是,我覺得很快會退卻掉吧,因為本質上是虛榮嘛。虛榮會給人帶來痛苦,而且虛榮也不真實。

學習就是一種回憶

羅:對啊,就是一定會有「『茴』字有多少種寫法」「關於這個問題,有幾百種學說」,會走向這樣一種(境地)。
羅:我1977的。
許:而且更深層的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自我的尋求。
羅:對。我最近這個月在看《通往奴役之路》,我看了一下,買書的日期是1999年。這都構成了我們最初的閱讀計劃,到現在大部分的書都(還是那時候的書)。
羅: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現在都不聯繫了,他們就覺得不想麻煩我。
羅:對。
許:現在你已經厭倦了這個短暫的快樂了嗎?
許:我看你寫的東西那些感覺,我們這個年齡前後的那段記憶,就是九十年代塑造的那段記憶,慢慢開始重新顯現出來了。
許——許知遠;羅——羅翔
許:但這種泛道德傾向,好像始終是非常之強烈,現在好像再度變得強烈起來。
羅:我到現在都認為,學習就是一種回憶,就是說這些知識,本身已經在你的心目中了。就像蘇格拉底所說的,對於你懂的東西,你才會真正地認同;對於你不懂的東西,你不可能真正地認同。而什麼叫「懂」的東西呢?這就像康德所說的,人類的原初設置,就是我們出生的時候,就有一些「出廠設置」。當你的一些理論迎合了這些「出廠設置」,老百姓會覺得,你說出了我想說,但表達不出來的話。
許:比如說我們在碰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會發現公眾有一種樸九-九-藏-書素的正義之心,或者說道德之心;但同時你又經常發現,他們所謂的那一種樸素的正義之心或道德之心,又有一種高度壓迫的特性。不同的時代,由於技術的變化,都會使大家擁有一種新的道德參与、正義參与的方式。我們在過去一些年見到最強的就是這麼大規模地通過網路來參与道德審判,甚至是正義審判。
羅:我覺得可能還是法律本身的神秘化,法律本身的貌似的高階化。
羅:怎麼說呢,因為我是獨生子女,就在我那個年代,獨生子女是很罕見的,所以小時候還是比較孤獨的,確實比較孤獨,因為其他人都有哥哥姐姐。
所以當你問我,為什麼會有那個轉變,其實在很久之前,2008年就是入校第三年,就獲得「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教師」獎項。那個時候其實是有一種強烈的驕傲感,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厲害。但是你內心深處會有一種衝突,就是很多時候,你自己所教的,你做不到。你是在騙別人,你也在自我欺騙、自我麻醉。所以有一段時間,就覺得很虛無,就覺得挺沒勁的,你為什麼要騙別人?你為什麼要騙自己?
許:但你說,不斷地承認我們自己的有限性,就這種言語方式,它是不是也是一種過度的自我保護,這樣的話會安全?
許:同時要警惕自己這個牛虻,不要具有太強的個人崇高感。
這個樓肯定跟沈家本住的時候不太一樣,但是,內在的精神還在這,那你會覺得法治它一直在傳承,對吧?
羅:對。因為罪刑法定的根本根基,其實就是對刑罰權本身的約束。
羅:那還是法律的訓練。因為法律的訓練,會不斷地提醒我們程序正義,要警惕實體正義,要在程序中去追尋正義。
羅:那肯定是有嘛,你不可抗拒的一些力量……就當你真正地經歷了一些生離死別,或者一些親人所遭遇的苦楚啊,那個時候你就會真的發現,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澆一桶涼水。而且人最大的痛苦就在於什麼呢?我覺得人最大的痛苦,就是無法跨越「知道」和「做到」的那個鴻溝。就是笛卡爾所說的「我思故我在」,這個很對,但是「我思故我在」經常讓我們沉浸於一種幻象之中,就是我只要思考到了,我就能做到,但其實不是這樣。你思想過深刻的東西,你說過深刻的東西,你感動過深刻的東西,你被你自己所說的感動了,你就真的覺得自己做到了。很多時候,這是一種自欺,尤其對我這種做老師的人,有的時候你就會想,你跟學生所教導的,你自己能不能做到?
什麼意思呢?所謂積極道德主義,就是以道德作為懲罰正當化的一種依據,只要一種行為違背了道德,那我們就要千方百計地對他進行懲罰。這是傳統中國的一個特點,就是我們希望把人都塑造成聖人,塑造成英雄,但是這樣一種道德的治理方式,反而會導致很多人的無道德。
羅:我給學生帶著讀這個《通往奴役之路》。《通往奴役之路》的最後一頁,就是當時聽江平教授的一個講座(的筆記)。我也沒帶筆記本,就拿那本書做的筆記,1999年。
許:那天我跟一個朋友討論問題,他認為(追求)美是天生的,他認為尋求正義、正直不是天生的。
羅:這其實還是受法家的影響,就是韓非子。法家的基本思想就是,刑罰是威嚇的一種工具,殺雞給猴看。有的時候,你會發現它也有合理性,如果我對一個犯罪,搞一個極猛的刑罰,那麼,第一,就沒有人敢犯罪了;第二,這個刑罰也是不會運用的,就達到一種平衡了。
人類的治理方式說白了也沒有多少,無非就是人治、法治。柏拉圖最早也是主張人治的,當然在三次西西里的慘痛經驗之後,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法治。我們所處的社會是衝突不斷的,每天都有衝突,而法律就是解決這種衝突的。但是在解決這種衝突的時候,法律又可能會製造一種新的衝突,因為法律本身它是強調秩序,不管是嚴刑峻法也好,還是法治框架的限制權力也好,它其實都是要追求一種秩序。我覺得追求秩序本身沒有問題,但是我們還需要另外一種雙保險,就是對於追求秩序的力量本身(有所警惕)。
許:也是一代人的啟蒙讀物。
羅:我有的時候,自己看也覺得挺有趣的。我講的時候沒覺得有趣……看來這個視頻也是作品,創作的作品就離開了你。
羅:這就是為什麼需要程序。法律強調程序正義,因為司法一定會有錯誤,但是司法的錯誤,如何能夠被人所接受?就是強調程序,通過程序所推導的過程,即便錯了,那這也是程序本身所推導的。民眾很多時候是希望撇開程序,去追求心目中的一種正義,而這種正義,反而會導致一種非正義,就「行俠仗義」嘛,最後冤冤相報,會釀成最大的災禍。所以我們法律在很多時候,就是為了追求程序。我們就會認為,在程序中,我們才能達到一種可見的正義,這種人https://read•99csw.com們可能接受的,有瑕疵的正義。
許:你這麼一個自省的人,你肯定也想過,為什麼這一年,突然舞台聚光燈就打在你身上。你覺得原因是什麼?
羅:對。
許:我之前看梁治平老師寫的一篇文章,我挺有感觸的。他說,某種意義上,在20世紀中國,我們的法學家沒有真正地有力量地參与到整個社會的知識辯論和思想辯論之中去,跟這個有關係嗎?
許:美好的部分是什麼?
羅:我沒有這種幻覺。如果要說得自我麻醉一點兒,真的是希望能夠影響他們,讓他們不單單成為技術主義者,讓他們知道技術背後的那種價值。因為我自己是這麼走過來的,我自己以前就是一個很注重技術主義分析的。後來你慢慢地覺得,這種技術主義的分析得出的結論,就是今天可以是A結論,明天可以是B結論,就是看客戶的需要,但你沒有一個穩定的基石。我希望我的學生會有一個穩定的基石,就像我們今天走到的這棟樓。
許:你對這種相對主義的警覺,你覺得是怎麼來的?
許:當你憤恨自己不勇敢的時候,怎麼辦呢?
許:我們這代正好是那時候,轉折很大的時候,變化很大的。

從法家到法治

許:1976的。
羅:我其實很難去解釋,但是人又始終想去解釋,你要說真的解釋的話,我覺得,就是在一個特殊的時候,民眾內心對公平和正義的期待,在我的這些小視頻中得到了迴響。
羅:其實還是沒有真正的法治觀念,就是我們覺得,只要我的動機是好的,我就一定是好的,但是動機好不代表結果好。
羅:您是1976年的是吧?
許:你總是喜歡引用那句,推到舞台上嘛。那你怎麼評估自己的「表演能力」呢?
許:你說這些古代的統治者,他們認為這種殘忍(的酷刑)和他們統治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
許:他認為廢除酷刑是一個非常核心的問題。
羅:對啊,他就放縱嘛,放縱自己的激|情,放縱自己所謂的「正義感」。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是需要節制的,因為我們都是並非完全理性的存在,所以我們所有的情感是要受到節制的。我們願不願意謙卑地去接受一種程序的正義,即便這種程序的正義沒有達到我們心目中的正義?
許:但這個結論下面這個邏輯鏈條,到底是什麼呢?
許:所以你也認定烏托邦是必要的?
許:我們都是萬聖書店訓練出來的。
羅:後來慢慢地發生了變化。就是你很多高傲的觀點,跟老百姓基本的內心常識是相抵觸的時候,但在技術主義、邏輯上論證是沒有問題的,但其實是抵觸人內心的良知的。
羅:其實很淺的,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系列。
羅:也許也有。就是我們有時候會有一種自我的封閉化,我們覺得我們是專業人士,作為專業人士,只應該做專業人士所應該做的事情。一旦走向公眾,我們很害怕專業會變味,會玷污我們專業的「純潔性」,因為知識是有槽的嘛。
許:這幫人是被高度地技術化了。
羅:我覺得就是法治。因為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確實沒有法治的傳統,我們從來都認為,規則是針對別人的,規則不是針對自己的,強人一定是跳出規則之外的。所以我以前看《西遊記》,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孫悟空以後的戰鬥力越來越低?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孫悟空是成熟了,變成遇到事首先找人,也就是說沒關係的妖魔鬼怪「啪」全都打死。那你就會發現,這就很明顯地體現出我們對於規則本身的不尊重。為什麼我們愛看武俠小說。我到現在都背得出李白的《俠客行》:「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那多爽啊!但後來你慢慢地會發現,如果正義靠這種途徑去實現,那一定會導致更大的不正義。往往是善良的願望,把人們帶入人間地獄。
許:所以今天我們是兩個都認為自己膽怯的人的交流。
羅:狂喜挺好的,因為人生需要狂喜啊。但是真正這種狂喜呢,它是給你帶來那種不可知的神秘,還是給你帶來一種確定性的神秘?
許:但現在片刻的感動,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