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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盧克雷齊婭·波吉亞 費拉拉

第二章 盧克雷齊婭·波吉亞

費拉拉

位於波河下游廣袤土地上的費拉拉公國,冬季嚴寒,幾乎每天傍晚,河面上蒸騰起的霧氣就將這裏籠罩得白茫茫一片。有時候,整個小鎮從早到晚都被白霧包裹著。為了抵抗嚴冬的酷寒,本地人除了愛喝葡萄酒外,還喜歡口味極重的菜品。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他們性格粗魯,勇敢而又狡猾,所以只有冷靜而老奸巨猾的統治者才能馴服他們。
《彼得羅·本博肖像》,拉斐爾畫,布達佩斯國立美術館(匈牙利)© 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London
在不外出旅行的時候,阿方索會在手工製作坊里待上一整天。他一坐到車床前面就哪兒也不去,擺弄那些鐵銅之器,但正是他的大炮後來成為費拉拉軍事的驕傲。當他既不出遊也不擺弄大炮時,便從宮廷的窗戶眺望廣場上的人群。為了看到更多的民眾,他甚至不顧惡臭,將最熱鬧的鮮魚市場特意開在了自己房間的窗下,常常邊看窗下的風景邊吃飯。
作為君主,他的才能足以讓人信服。雖然他做事不像弟弟伊波利托那般喜歡講排場,但他堅強的意志及對形勢的冷靜判斷力,使得費拉拉公國變得強大起來。他首先認可的就是妻子的哥哥切薩雷。埃爾科萊公爵信奉洛倫佐·德·美第奇的勢力均衡政策,即列強共存路線,切薩雷·波吉亞則持反對意見,這使得他獲得了阿方索的認同。切薩雷勢力全盛期時,父親埃爾科萊尚在位,所以兩人之間並沒有直接的聯繫。但是,切薩雷對阿方索準確的遠見及現實主義讚不絕口,稱其為「我們新的一代……」。認可阿方索人品的不僅是切薩雷,後來的馬基雅維利也對他褒賞有加。再到後來,卡洛斯皇帝在義大利貴族之中尊重的人也只有他一個。
在旅行途中獲知教皇死訊的阿方索,也急忙折回費拉拉。面對驚慌失措的妻子,他也什麼都沒做,但也沒有像本博那樣寫信給盧克雷齊婭。相反,在以父親埃爾科萊為首的世間對波吉亞——現在已成為所有人的敵人的、「惡」的代名詞——冷眼相待之時,在路易十二說「盧克雷齊婭對阿方索公爵並不合適」之時,他不允許有人動妻子一根手指。這就是他對盧克雷齊婭的愛情。

彼得羅·本博
在盧克雷齊婭的健康狀況終於有所恢復的那年仲秋,從威尼斯來了一位美九九藏書男子彼得羅·本博。他不僅是個詩人,更是一個完美的宮廷人。在當時被譽為「義大利人文主義者們的貴公子」的本博迅速征服了盧克雷齊婭的沙龍。他在費拉拉結識了大量的朋友,有斯特羅齊、薩多萊托、阿廖斯托。在他們的烘托下,盧克雷齊婭的身邊即刻洋溢出文藝的氛圍。
夏末,她產下了一個7個月大的死嬰,那一陣子盧克雷齊婭的身體非常虛弱。某天傍晚,切薩雷忽然來到費拉拉城,他是來看望妹妹的,隨從僅有13名騎士。他在熱那亞與路易十二會面之後急行至費拉拉。躺在病床上的盧克雷齊婭看到前來探望的哥哥,欣喜萬分。那天夜裡,埃斯特家的宮廷人只見到兄妹倆整夜在城中的迴廊里走過來走過去,用瓦倫西亞方言交談甚歡。次日清晨,切薩雷同來時一樣,突然離去。留下來的盧克雷齊婭在哥哥走後再次躺倒在病床上。
得知這一不幸的消息,彼得羅·本博立即趕了過來。當他看到茫然蹲坐在地上的盧克雷齊婭時,將剛踏進房門的腳又縮了回去,默不作聲地回去了。然後,他送來這麼一封信:「現在你的哭泣,雖然是為父親大人的離去而悲傷,但我想更多的是因為你想到今後在埃斯特家中的地位艱難。我這麼寫,也是提醒我們兩個必須稍微注意一下了。可是,我們必須堅強地生存下去,尤其是你……」
戀情結束了。第二年,本博出版了一本詠嘆至高無上的愛的詩集《阿索拉的人們》,獻給了盧克雷齊婭。
這樣的舉動對於現在已經不再懼怕波吉亞這個名字的人們來說,顯然成為一段明目張胆的緋聞。於是,阿方索借口外出狩獵,前往本博居住的費拉拉的郊外。相見之後,不知二者之間究竟進行了怎樣的交談,總之,三天後,本博離開了費拉拉前往威尼斯。
婚禮后持續的狂歡會上,她盡情地享受著自己最喜歡的活動——舞會。舞會季一結束,她又回到了無聊的日子中。她的丈夫阿方索依舊埋頭于旅行加大炮的生活,頻繁出入於她的宮廷的只有女官們的心儀對象費蘭特與朱利奧。她每天早上很遲才起床,慢悠悠地梳妝打扮之後,在自己的禮拜堂做彌撒,然後吃九-九-藏-書早餐。她會見幾個客人,與女官們聊會兒天,或者挑幾件新做的衣服。有時,她會朗讀聖人的故事或西班牙的愛情詩歌,有時,她會從匣子里取出從前的信函看看,日子就這麼打發過去了。她常常會想起與已死去的比謝列公爵的婚姻生活,那時候他常常陪在她的身邊。
當籠罩在城市上空一整個冬天的白霧散去,4月的一個春日,斯特羅齊給盧克雷齊婭看他寫給本博的一封信。信中充斥著他對盧克雷齊婭的美貌極盡讚美之詞。看到這封信的她,很喜歡那些將自己描繪得十分美麗的辭藻。第二次,在信函封口之前,她取了一張空白的信紙,親自寫上彼得羅·本博的名字。她只寫了名字,就將信紙塞進了信封。身邊的女官們看著她這種耍弄人的小把戲,都嗤嗤地笑了。不難想象,收到這封信的本博,心裏一定會對盧克雷齊婭萌生愉快的親近感。兩個人的愛情由此產生了。
繼承了埃爾科萊這種性格的是長女伊莎貝拉及四子伊波利托。關於嫁給了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貢扎加的伊莎貝拉的事情,我在第一章中已經寫過了。不過,對於嫁入埃斯特家的盧克雷齊婭來說,伊莎貝拉是一個相當不好對付的小姑子。一個單字署名「僧」(Il Prete)的信使將羅馬的消息、盧克雷齊婭前往費拉拉的旅途中的消息、結婚後的費拉拉宮廷里的消息,但凡與盧克雷齊婭有關的消息都悉數彙報給伊莎貝拉。
阿方索具有很高的藝術修養,小提琴演奏得比專業人員還要內行。不過,在他的腦海中所痴迷的是旅行與大炮。他在出發旅行的時候,總能上報最合適不過的理由與目的地,於是連布克哈特都表揚他為了打開眼界而出遊。但實際上,那些往往都成為冒險的流浪之旅。當然,結果他確實大開了眼界,所以他非常討厭像一個貴公子出行一般帶著眾多僕人。像他那樣對自己強健的身軀充滿了自信的人,有時覺得連護衛都是多餘的,所以總是盡量少帶人,基本就帶兩三個僕人,悄悄地出發。遇到不得已需要顧及體面而不得不攜帶眾人一行的情況,他也只妥協在出費拉拉城之時裝個樣子,等到一離開領地,便馬上將眾人趕回去,依舊只帶兩三個人去旅行。這種性格在他的父親去世之後自己成為公爵時也沒有改變。

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愛情在這個夏天,在父親的離世與波吉亞家族急遽沒落的浪潮中被沖走了。8月,伊波利托樞機主教帶來的教皇父親的死訊,讓盧克雷齊婭墜入了絕望的深淵。身披孝服的她,蹲坐于黑幔籠罩的房間里,既不點燈,read.99csw.com也不吃不喝不睡。
討厭宮廷,厭惡社交宴會,用餐時只喜歡一個人的他,在旅行途中立刻結交了許多朋友,都是些士兵、漁夫或者商人。曾經有一次,他本打算去西班牙的,卻在港口結識了兩個威尼斯海軍船長,便神迷一般跟著他們的排槳船,追逐出沒于亞得里亞海的海盜。當時,威尼斯公國可是將亞得里亞海視為自己國家的海洋,為了保守秘密甚至不能製作海圖。當他們得知同行之人正是費拉拉的國主時,頓感問題棘手。萬幸的是,兩個船長只是在監獄里關了一陣。
費拉拉公爵埃爾科萊·德·埃斯特作為這個地方的統治者,簡直再合適不過了,因為統治者既需要具備統率公國內麻煩的小領主的能力,又因費拉拉與大國威尼斯共和國邊境接壤而需要具備機敏的外交手段。作為統治者,埃爾科萊公爵不僅擁有這些才能,並且他知道如果要十二分地發揮君主的能力,首先需要的就是金錢的力量。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外界稱他為吝嗇鬼。他有一個習慣,就是一年之中定好在某些日子親自走訪領地內的富翁及商人之家,從他們那裡獲得一定數目的捐贈。在費拉拉的年代記中就記錄了諸如從誰家那裡得到了20隻雞,又從誰家那裡得到了乳酪與三桶橄欖油之類的事情。
對於醉心於彼特拉克的這位詩人來說,以往的盧克雷齊婭不外乎繆斯中的一人。然而現在,詩人想全身心地溫暖她,鼓舞她,安慰她,不再是作為詩人得到靈感的源泉,而是作為活生生的熱愛的女人。
儼然已經成為每年的定例活動,阿方索又離開費拉拉外出旅行去了。他走後,盧克雷齊婭與本博之間的感情也急速升溫。本博不在宮廷的時候,二者之間的信函頻繁往複,而傳達者往往就是斯特羅齊。盧克雷齊婭用西班牙語給本博寫信,或者抄寫西班牙的歌曲。其實最初的時候,那些都是用義大利語寫的,但是有一次本博在來信中寫道:「可愛的西班牙語的甘美,是托斯卡納語中所沒有的東西。你就用它,用你生下來就會的西班牙語書寫吧。」於是,盧克雷齊婭就用西班牙語來寫信了。對於出嫁至費拉拉以來總感到自己與穩健的埃斯特家風格格不入而喪失了自信、變得不安的她來說,用母語寫信是一個可以讓自己恢復自信、找回自我的方式。如果本博在自己的身邊,她覺得宴會也罷舞會也罷,甚至連服飾穿著都變得流暢自然起來。信函也從「我的彼得羅」起句,結尾只署名FF。FF是拉丁語「Firmitas Fidelis」,意為「矢志不渝」。
婚禮過後的次日上午,盧克雷齊婭九九藏書從甜蜜的倦怠中緩緩眯開睡眼,身旁的阿方索已經不見身影。客人們都等得不耐煩了,早早起來的伊莎貝拉周旋于各國大使之間,完成了政治會談。而此時,盧克雷齊婭仍在床上享受著懶覺,即便在費拉拉這種寒冷的空氣中,她也沒有改變羅馬式甜美的懶覺習慣。拖拖拉拉了許久,已經快到晌午了,她才傳話準備簡單的早餐,在慵懶的心情中慢慢梳妝打扮起來。
可是,似乎是為了忘記父親去世的悲傷,到了秋天時分,盧克雷齊婭對於本博的愛戀已經變得毫不顧忌四周的眼光了。她讓人用自己的黑色天鵝絨製作了西班牙式的豪華披風贈送給本博,據說是為了能夠從城堡的窗戶里早一點兒辨識出前來的他。諸如「你的愛是那印在我手背上的吻,甜蜜得快要讓我窒息……」「我的心為了愛的答覆,熱烈地渴望吻上你的嘴唇」「我手背上的你的吻,比以往任何一個和我接過吻的男子都要溫柔,都要甜蜜」之類的信函連續不斷地送給本博。
成為盧克雷齊婭丈夫的阿方索,是當時貴族公子之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第一任妻子安娜·斯福爾扎早逝之後,他在21歲的夏天做了這樣一件事。「某日正午,一個赤身裸體的青年只在背上負了一把寶劍,穿行於費拉拉的中央廣場上,把這裏的人們嚇得四處逃竄。這個赤|裸的青年正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阿方索。當時整個廣場就像被捅了馬蜂窩一般騷亂不堪,而他鎮定自若地穿過人群,後面還跟著幾位正在吵吵嚷嚷的朋友。」阿方索與朋友打賭自己能赤身裸體地穿過中央廣場,於是他贏了。可是得知這一消息的父親埃爾科萊大發雷霆:「簡直放肆!」聽聞父親暴怒,阿方索嚇得不敢回城,直接逃往曼托瓦的姐姐家。在父親怒火平息之前,他就悠然自得地住在姐姐家中。

那段時間,詩人埃爾科萊·斯特羅齊慢慢走到了她的身邊。這位天生殘疾而不得不拄拐的費拉拉詩人,卻有著貴族式的優雅。他立刻將盧克雷齊婭那顆單純的心操縱自如。阿方索本就希望妻子的宮廷中有些文藝的氛圍,所以對詩人的自由進入寬容大量。詩人會陪著盧克雷齊婭去修道院,有時還被委託去威尼斯挑選新做的衣服。後來,他甚至擔當了她與戀人們之間的愛情傳遞橋樑。
他對待盧克雷齊婭的態度,與之前她的歷任丈夫也完全不同。在她的出嫁一行即將進入費拉拉城的前一天夜裡,大家正在臨睡前閑聊的時候,忽然聽到窗下傳來了馬蹄聲。從博洛尼亞起就陪伴在一旁的本蒂沃利奧公爵從窗口往下一看,大叫了起來:「是阿方索公爵!」大家紛紛議論起來。盧克雷齊婭急忙用手捋了捋頭髮,整了整衣服。費蘭特從門口飛奔出去時,阿方索已經下了馬。他抱著弟弟的雙臂說:「啊,你帶我去新娘的那邊吧。」費蘭特還沒來得及接話,二人就來到了盧克雷齊婭的跟前。盧克雷齊婭燦爛而略帶羞澀地微笑著,迎接她那位無視常規而突然來訪的丈夫。阿方索一直盯著盧克雷齊婭的臉看著。然後,他似乎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做了初次見面的寒暄。在這場不拘常規的兩個多小時的會面中,阿方索對盧克雷齊婭說:「今後所有的事情都要按照我的意思。」她也答應了。他希望她明白,成為他妻子的,不是以波吉亞為背景的盧克雷齊婭,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的盧克雷齊婭。從第一次起至此後20年的婚姻生活,兩人的關係也沒有改變。可是,像阿方索這種類型的男人很難讓女人理解,就連盧克雷齊婭最終也都沒有真正理解他。九-九-藏-書
四子伊波利托是樞機主教,但更是一個政治家、軍事家。他修養良好,頭腦冷靜,在父親去世后成了哥哥阿方索的得力助手。次子費蘭特與庶出的三子朱利奧都是天生的美男子,但不過都是平庸的宮廷貴族,此二人後來設計謀殺哥哥阿方索的陰謀也以失敗告終。對既做不成壞事也做不了好事,也就是像他們這種什麼都成就不了的人而言,文藝復興可是非常嚴峻的時代。
可是,即便在背地裡嘲笑埃爾科萊公爵吝嗇,兒子們也都竭盡全力地依賴著父親生活,沒有一個人懷疑公爵的執政能力,費拉拉也在公爵的統治下秩序井然。公爵對費拉拉出身的薩伏那羅拉非常沉迷和崇拜,建造了大量的修道院。但是另一方面,他在宮廷中悠閑地讓人演出了許多風流喜劇。就在臨死前,他還讓人演奏豎琴,邊用手打著拍子邊聽著,看上去悠然自得。從各個方面來說,他都是典型的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