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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流星(1503—1507) 第一章

第三部分 流星(1503—1507)

第一章

對切薩雷來說,父親的這種做法並不是他所期望見到的。即便是他已決意與法蘭西國王撇清關係,但也需巧妙行事,他的立場不如教皇父親一般自由,絕不能在確立新同伴前就將舊夥伴變成敵人。因此,他甚至可以與法蘭西國王的傭兵隊長喬凡尼·喬爾達諾·奧爾西尼以及威尼斯共和國的傭兵隊長尼科洛·奧爾西尼間和平共處,即使他十分想趁此機會將奧爾西尼一黨徹底擊敗,但是不能給法蘭西國王與威尼斯共和國這兩個大國與波吉亞家族為敵以口實。故而對他來說,教皇父親的這個將他橫跨羅馬涅、馬爾凱地區的領土統合建立成亞得里亞王國的設想,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首先,他不會滿足於這樣的小王國;其次,若王國真的成立,會明顯地刺|激到法蘭西國王以及與這個新王國國境相接的威尼斯。這個經教皇之口而出,由威尼斯大使擴散開來的傳聞,被切薩雷徹底否決了。同時,他也在背地裡籌備著與西班牙的同盟。
1503年,夏。
看著死人堆積如山,感覺自己也快病了的,並不只有年老的教皇一人,能離開羅馬的人已全部都捨棄了此地。樞機主教們都逃去了郊外的別墅。就連各國的大使與情報官們,也向各自的君主和政府申請離開羅馬的許可。教皇和切薩雷也認為有必要離開羅馬,特別是切薩雷,想儘早再出發去羅馬涅,但是教皇即位十一周年紀念日的8月11日迫在眉睫,兩個人都無法離開。曾任教皇秘書官,現任樞機主教的阿德里亞諾·達·科爾奈托,於8月4日在他位於羅馬郊外的別墅,為無法離開的二人舉辦了奢華的午餐會。
八天後的8月12日,教皇因為高燒和噁心先病倒了,第二天,切薩雷也因為同樣的癥狀卧病在床。
樞機主教們都各個躲在家中觀望形勢,各國大使和情報官們則在隨時記錄著二人的病情變化,帶著這些情報的信使們馬https://read•99csw•com蹄飛揚,將屬於8月的白色灰塵散落到了整個義大利。
「他對我說過,」馬基雅維利在之後寫道,「他說:『我從以前開始,就思考過父親死時將會發生的所有事情,也確定了種種對策。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父親真正去世的時候,我自己也處在生死的邊緣。』」
「看著這些在羅馬出現的病人,以及每天都會死去的他們,我彷彿感到精力也從自己的身體里被抽出去了一般。」
但即使是在不定時侵襲的高燒與頭痛間隙,切薩雷也還是恢復了一小段時間的正常精神狀態。清醒中的他,只是一味地擔心著教皇父親的病情,而自己則是必須要在還來得及之前,趕快痊癒。不知何時到來的奧爾西尼和科隆那的復讎極其危險,而威尼斯、佛羅倫薩以及法蘭西也無法信任。
世間有名的、被譽為波吉亞秘用毒藥的「坎特雷拉」,在歷史上其實並沒有得到過證實。雖然不能妄下斷言這種毒藥就是有名無實,但確實也並沒有史料能證明其曾真實存在過。而能追溯到的最早出現的關於波吉亞家族使用毒藥殺人的記錄,卻是在1503年他們沒落後才第一次出現,隨後,在19世紀又經法蘭西羅曼派文學者們之手被傳說化了。
7月,切薩雷再次開始了行動,與唐·米凱羅特相伴,照慣例只帶了極少數人員隨行。他從奇維塔韋基亞沿海路到達皮奧恩比諾,與任當地總督的唐·米凱羅特分別,接著乘船去往比薩。此行是去當地視察因阿諾河泛濫而引發的洪災,與他同行的列奧納多·達·芬奇負責統籌洪水后的災后重建。隨後,他出發去向羅馬涅地區。作為教會軍總司令官,他不能缺席8月11日的教皇即位十一周年紀念慶典,所以必須儘快完成對橫跨羅馬涅、馬爾凱的整個領國的視察。切薩雷最終在7月將盡之時,到達了羅馬。
翌日一早,https://read.99csw.com遺體被轉移到了聖彼得大教堂。這場最終的彌撒,以樞機主教為首的高位神職人員無一個人參加,就連葬禮祈禱時所必需的《聖經》,都不知道被誰放在哪裡,遍尋不著。唱詩班的聖歌唱得倉皇失措,衛兵們則高聲咒罵著互相爭奪火把,列席的修士們都害怕地逃進了聖器收藏室。在騷亂中,布爾卡特不得不在三位不知名人士的幫助下,將教皇的遺體移到有格擋、比較安全的另一側。
在上層中,最初因病去世的是佛羅倫薩大使亞歷山德羅·布拉奇,隨後是教皇的侄子喬凡尼·波吉亞樞機主教,侄子的死訊讓教皇對自己日漸衰老的軀體更感疲憊。為了抵禦外界的暑熱,教皇宮的全部窗戶都已緊緊關閉,在侄子死去的第二天,教皇在其中一間陰鬱的室內,對威尼斯大使傑斯汀安這樣說道:
人們普遍認為,波吉亞家族的沒落是從此刻開始的。傳聞中,教皇本想在葡萄酒中下毒謀殺樞機主教,但卻自己錯飲了那杯酒,切薩雷則是喝下了摻水的毒酒。根據威尼斯大使的報告,「兩位病倒的真正原因,是於八日前阿德里亞諾樞機主教家舉行的宴會,當日出席的全部人員事後都病倒了,第一個發病的恰巧就是阿德里亞諾樞機主教」。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圭恰迪尼、吉奧維奧、薩努多等人,以及後世的布克哈特都相信毒殺的說法。
悲劇,突然降臨。
教皇的死被立即通知給了其樓上的切薩雷,但是自身也正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他,沒能從病床上起身。
但當時在羅馬的記錄者和年代記作者們,卻連一個毒殺的字眼都沒有留下。「有那麼多的人,都被這個不是黑色病卻致死率不亞於黑死病的病症奪去了生命,就連教皇和切薩雷公爵也都卧病在床,癥狀是時不時間隔出現的高燒與噁心,與其他病人的癥狀完全一樣。」卡塔內、科斯塔比利、斯布爾卡特等寫下https://read•99csw.com的這些,即是當時被稱為「每三日一次高燒(三日瘧)」的瘧疾的標準癥狀。在佛羅倫薩、曼托瓦、費拉拉各國大使的報告之中,癥狀也與瘧疾相一致。後世以帕斯托、盧西奧、伍德瓦德為首的歷史學家們紛紛站出來反對毒殺說。
這年夏天,羅馬一直在酷暑中苦苦熬著。沒有一絲涼風,太陽的光芒猶如針扎般難受,不知何時起水質開始腐敗,隨即瘧疾肆虐而來。依當時的記錄來看,所有樞機主教的家都變成了病院,但其實能在屋檐下死去的人還算是好的,得不到照顧的病人們,甚至就死在了路邊或已乾涸的噴泉邊,無人認領,屍體散落各地腐爛敗壞,街市屍臭衝天。就連在特韋雷河上的島嶼台伯島醫院也不例外,前去求治的病人們,即使是人就倒在了跨河大橋上,醫生們也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前去救助。嚇怕了的人們口中,念叨著「黑死病,一定是黑死病」之類的話,但這其實並不是黑死病,從癥狀來看僅僅是瘧疾,只不過是非常惡性的瘧疾。
為了在下午接受民眾的最後告別,教皇的遺體一直放置於格擋另一側,而因為炎熱,遺體在此期間也在持續不斷地腐敗,變得發黑膨脹,形態猙獰,甚至散發出了惡臭。在聖彼得大教堂里排隊告別的民眾,身體因恐懼而顫抖,但也許是因為群體性的獵奇心理作祟,告別的隊列持續到了黃昏都沒有走完。但最終,不知道是誰,為已經腐敗到不忍直視的教皇遺體輕輕披上了遮蓋。
夜半時分,在微弱的火把照耀下,冷清的送葬隊伍朝著聖馬利亞修道院的墓地走去,除了一位主教和他的助祭之外,只有極少的一些人隨行。下葬的時候,教皇膨脹了的遺體卻無論如何也裝不進早已準備好的棺材,最後是靠著兩個力氣大的搬運工,用腳踩著才勉強塞了進去。地下墓室的石牆上插有火把,火光搖曳,將每次按壓都會彈起的屍體的醜陋全貌映照https://read.99csw.com得更為駭人。最終費儘力氣,棺材的蓋子被蓋上,下葬也結束了。出席的人們將火光吹滅,在沉默之中快步離去,墓地出口的鐵門,在他們的背後發出瘮人的聲響漸漸閉合。
教皇亞歷山大六世迎來了72歲的壽辰。自即位教皇起,他在這個位置上已度過了十一個年頭,而最近這段時日里,教皇快速地衰老了,甚至已尋不見往日那位老練政治家的一絲影子。他已不再向任何人掩飾,自己想早日看到兒子切薩雷取得成功的慾望,甚至還向威尼斯大使宣言說要讓切薩雷成為國王,就連對法蘭西國王的輕視態度也變得異常露骨,與之相反的,是肆無忌憚地公然親近西班牙國王。
根據以往各位教皇逝世時的先例來看,每當教皇去世的時候,必須最先要做的便是從暴徒的掠奪中守護教皇宮,此次這個重任就落在了團結在切薩雷周圍的、效忠於他的年輕人們身上了。指揮由唐·米凱羅特擔任,他將被稱為教皇宮之門的大門和聖安傑洛城堡的大門緊緊關閉,接著,押住擔任教皇代理的樞機主教的逼問,威脅要是敢說個不字就刺破喉嚨從窗口扔到特韋雷河裡去,從而拿到了教皇宮藏寶室的鑰匙。隨後,他們將藏寶室里的金幣、寶石以及其他房間的眾多貴重品,都搬到了切薩雷病房附近的房間。所有這些東西的價值即便是往少了計算,加起來也不會少於30萬達克特,就連教皇的病房也幾乎被搬到空無一物,床榻上只剩遺體橫躺在上面。當這一切行動結束后,切薩雷才下令對外公布教皇的死訊。
然而,年老教皇的身體卻比病症嚴重的切薩雷更早地到達了極限。發病起的第六天,8月18日早晨,他希望在病房裡進行彌撒,彌撒過後,教皇進行了懺悔,領受了聖體。在晚鍾敲響之時,眾人為幾近瀕死的他舉行了塗抹香油的聖禮,濃重的沉默吞噬了整間病房。當天夜裡,亞歷山大六世逝世,他衰老的心臟再也無法承受九_九_藏_書更多的高燒。
在另一方,根據教皇廳禮官布爾卡特的指示,教皇的遺體被移到了稱為鸚鵡大廳的屋子裡。接著,進行遺體的清洗整潔工作,併為其穿上教皇的正裝,最後將遺體安放在鋪著紫色錦緞的台案上,兩旁分立一盞燭台,蠟燭的火光平靜地燃燒,在緊閉的悶熱房間里半點不帶晃動。遺體旁側,沒有一個陪同的人。
但是,現在,他最後的希望,希望教皇父親至少能夠堅持到自己治好為止的願望也破滅了。
但即使是查閱在當時的義大利對毒藥最為熟悉的威尼斯共和國政府的十人委員會的獨門記錄,也能看出其對毒藥的調和與運用都是極其不成熟的,幾乎沒有成功的先例。以他們做參考,可以得出所謂世間有名的波吉亞家的毒藥,恐怕指的是教皇和切薩雷兩個人的頭腦。更何況,只是殺害一個72歲的老人竟花費了大約兩周的時間,並且在午餐會中同席的樞機主教們,年齡更為高邁的那幾位卻沒有死去。在此基礎上,所有關於他們兩人癥狀的記錄都顯示是最為惡性的瘧疾。綜合所有資料來看,不難發現,兩人死於波吉亞家傳毒藥的毒殺說,雖然能為他們一族的悲劇更添戲劇效果,但其真實性的根基卻是十分薄弱。
8月12日病倒的教皇和第二天卧床不起的切薩雷,病症反覆,時好時壞。8月14日,醫生對教皇採取了放血療法。放血在當時被認為是最好的治療方法,然而,教皇依然高燒不退,精疲力竭地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而切薩雷被醫生包圍著,幾次衰弱地掙扎于瀕死邊緣,灼|熱的高燒反覆侵襲他,噁心的癥狀異常嚴重,而每當頭痛伴隨著高燒一同襲來,切薩雷就只能在病床上痛苦輾轉。唐·米凱羅特從皮奧恩比諾趕來,趁著他能按住切薩雷的期間,醫生們總算是得以給他進行了放血治療。切薩雷被交遞來襲的如野獸一般的發瘋與近乎死一般的彌留狀態反覆折磨,所有人都認為與教皇相比,他這邊才更是重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