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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9年·秋:威尼斯

1569年·秋:威尼斯

巴爾巴里戈也充分了解這些情況。這會兒,他決定哪怕是稍縱即逝的幾天假日,也要讓自己靜靜地度過。本土維琴察的鄉間宅邸充滿著他少年時代的各種回憶,在那裡度過僅有的假期的想法使他不由得面露微笑。
威尼斯不是一個陸地城市。由於土地有限,需要把所有腳能站上去的地方都利用起來。不僅是道路,像大廣場、小廣場、空地、道、小路、河岸、大河、穿行道等各種名稱所表示的那樣,土地的利用方法也多種多樣。威尼斯無法像其他城市那樣,以古羅馬以來的概念來考慮道路建設和規劃。如果是其他城市,有街道就可以了,門牌號只要寫「某某大街某某號」就行,但這在威尼斯是行不通的,即使在現代,這個標記法也沒有改變。因此,要在威尼斯找某個地址,還是有點困難的。
一眼就可看出那位母親不是威尼斯人。

巴爾巴里戈走進廣場時就停下了腳步。這時,教堂正立面的白色大理石全部沐浴在夕陽下,變成了暖色調。也許不是做彌撒的時間,教堂的入口處除了一個蹲坐的乞丐沒有其他人影。巴爾巴里戈看著這十分熟悉的景象,全身心地享受著回到威尼斯的感覺。
在威尼斯,有被稱為塞斯蒂耶里的行政區域,這個區把整個街道劃分為六個部分。另外,塞斯蒂耶里行政區域中還有數個被稱為教區的分區。因此,威尼斯的門牌號由「某某塞斯蒂耶里,某某帕羅基亞,某某號」的形式構成。
讓巴爾巴里戈忍俊不禁的是這個少年對母親的說話方式。

阿戈斯蒂諾·巴爾巴里戈如果混在身高普遍較高的威尼斯男性貴族當中,身材並不顯眼。但在東方來的商人,達爾馬提亞或希臘出身的水手、划槳手等往來的斯基亞沃尼河岸行走的他,卻要比眾人高出一個頭,頗為引人注目。而黑羊毛織就的元老院官服,使得身高出挑的他更為醒目。
好不容易到達了目的地,卻發現那幢住宅的門像是要避開人們的視線一般藏在大樹底下。巴爾巴里戈這才理解,在土地十分珍貴的威尼斯,即使是相當知名的貴族,出入口獨立的門牌號也經常是與別人的住房背對背地靠在一起的。在海外貿易興盛的威尼斯,來自其他國家的人很多,包含上述規定的建築法是根據這樣的人群的需求而制定的。巴爾巴里戈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棟住宅,也是與上面所述有關的出租房屋。
此時威尼斯政府的高官們正在因無法準確判斷土耳其帝國對塞普勒斯的態度而左右為難,卸任回國的巴爾巴里戈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源。在事先規定的任期結束后回國,而不是特別召回述職,這樣的行動不會引起土耳其方面的特別注意。元老院的議員和十人委員會的委員們在巴九九藏書爾巴里戈按慣例完成述職報告之後也沒想放過他,繼續不斷地提問,都想從他嘴裏了解到點兒什麼。這樣的會議,連日來一直開到上燈之後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巴爾巴里戈回國以來所看到的無非是大運河沿岸從他家的宅邸到元首官邸的景象,不過這種日子並沒有令他感到特別痛苦。對他來說,且不說出身於威尼斯名門之冠的自豪,就是那份與生俱來的對祖國的責任感就幾乎等同於流淌在自己體內的鮮血。
互不認識的男女間的陌生感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不可思議的自然狀態貫穿了始終。
看得出兩人一定是母子。從女子對少年低聲細語和少年對女子說話的態度,可以看出兩人間的親密程度。那種親密,充滿著無意識的互相愛護的溫柔,這情景甚至讓巴爾巴里戈的心中都充滿了懷念的心情。他覺得那種念想已經被自己遺忘很久了。
從元首官邸往被稱為聖馬可碼頭的港口走去,柔和溫暖的夕陽包裹著全身。眼前展開的大海沒有一絲波浪。聖馬可碼頭上,幾艘家庭自備的貢多拉在等待著結束工作準備回家的政府高官們。高齡的議員們都喜歡乘貢多拉往來於官邸與自家宅邸。

這一帶建造的房子中最為有名的是威尼斯貴族中名聲顯赫的普留利的住宅。得知普留利的房子的號碼與要找的號碼只相差一號,巴爾巴里戈先叩響了普留利的家門。宅中的僕人恭敬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說這是與本宅背對背的一個號碼,併為他指路。
聖薩卡里亞教堂前的廣場距斯基亞沃尼河岸不到20米,卻不可思議地隔絕了碼頭的喧囂。廣場上並不是沒有行人,只是與威尼斯的其他廣場不同,行人並不需要斜穿廣場才能找到另一條小路,而是可以側視教堂的正立面,從廣場正中通過。由此,教堂佔據的一角,似乎與人的世界隔絕開來,蕩漾著寂靜的氣氛。
房間外面傳來老女傭的聲音。房間里暗了下來,女人對拿著燈進來的老女傭說:把我兒子叫來。然後,她問巴爾巴里戈,剛才所說的話,能否再對我兒子說一遍?巴爾巴里戈當然沒有異議。
少年的年紀在10歲左右。他長得像母親,體態也十分輕盈。當然與青年人的肉體相比,少年還未長成。
不知為何,巴爾巴里戈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喜歡這座教堂。或者說他喜歡的不是教堂本身,而是這座教堂的正立面。
給少年的應該是零錢吧。少年走近乞丐,彎下身子,將它交給了乞丐——並不是在乞丐read•99csw•com面前扔下零錢。然後,少年走向在稍遠處等著的女人,兩人朝著與巴爾巴里戈站立位置相反方向的小路走去。
今天與平日不同,阿戈斯蒂諾·巴爾巴里戈早早地離開了威尼斯共和國元首官邸。
這時,教堂的門從內側打開,先是一個少年走出,緊接著,少年身後露出一個女人的身姿。
沐浴著柔和的陽光,巴爾巴里戈沉浸在如釋重負的放鬆感中。連日的提問總算結束了。但幾乎是確定無疑的,過不了多久,下一個任務就會下達給他。兩年間,他一直是威尼斯共和國最前線的基地——塞普勒斯的海軍司令官,這個時期的威尼斯是不可能讓他這樣的男人遊手好閒的。
不論軍艦還是商船,對於海運國家威尼斯來說,達爾馬提亞人是不可或缺的,因為絕大多數下級船員來自這個群體。這一帶延綿不斷的碼頭很久以來被稱為「斯基亞沃尼河岸」(意為「達爾馬提亞人的河岸」)便是出於對這一群體的尊重。
巴爾巴里戈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一直很愉悅的心情,突然有一種被一道黑幕遮擋的感覺。但這也使他想起了今天的目的。他的目光開始轉向嵌在每家門旁的白色大理石小石板,那上面標示著街道的門牌號。
而在聖薩卡里亞教堂前見到的那個女人,即使頭部被黑色的面紗掩蓋,也可以看到她的頭髮是黑色的,體形也十分纖細柔長。與走路沉重緩慢的威尼斯女人相比,那個女人步履優雅,顯得十分輕快。
母子倆穿過廣場邊的小路。「穿過」這個表達確切而真實,因為從聖薩卡里亞廣場出來的這條小路,像是從建築物下方穿過的道路。穿過用處|女馬利亞的浮雕裝飾的建築,母子倆沿著道路向右邊走去。
房間的一角砌著半圓形的暖爐,沒有生火。主人的卧室可能位於這個房間的上層或更上層,因為房間朝南,屋子雖小卻面向運河。對威尼斯街市中的房子來說,這應是屬於較為舒適的一類。
像是與主人一起散步的小狗,少年緊緊地跟著母親。即使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少年也會不停地望著母親的臉對母親說話——或許是因教堂里的氣氛太沉悶壓抑,一出教堂就忍不住地要說話。而做母親的,即使不停下腳步,也還是溫柔地一一回應著少年。
看起來像睡著了的乞丐,突然抬起身子對兩人說起話。正要走過的女人,聽到聲音停下了腳步,從手中的小袋子里拿出了什麼來,給了旁邊的少年,輕聲地對少年說著什麼。
鬍子的尖端特意剪成了三角形,可證明其對儀錶有某種考慮。他長著威尼斯男人常見的長臉,整體給人一種嚴峻的感覺。
這一帶居住著很多威尼斯船的下級船員,聚居規模不小,一直延續至希臘正教的教堂。威尼斯的貴族為何要居住在九-九-藏-書這樣的區域里呢?走過斯基亞沃尼河岸的巴爾巴里戈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疑問,但他沒有深入思考。在有錢人居住的地區和一般平民居住的地區沒有明確劃分的威尼斯,大運河沿岸這樣的地區與其他地方相比只是富裕的家庭多一點而已。
少年進屋,屋子裡的氣氛還是有了點變化。笑嘻嘻的少年得體地完成了寒暄禮后,坐在巴爾巴里戈對面的椅子上,擺出了聽來訪者說話的姿勢。
巴爾巴里戈在那一瞬間,做出了平時的他無法想象的行為。在知道那個女人是誰的瞬間,他完全忘記了應當高雅地身體前傾向她施禮。他大步走近女人,拉起女人的手,用自己的雙手相合握緊。女人並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她那瘦削、淡妝的臉龐洋溢著柔和的微笑。
母親坐在離兩人稍遠一點的椅子上,觀望著同樣內容的話以不同的談話方式說出來的情景。從表情上看,她並沒有再次陷入悲傷,反而像回憶起了已忘懷很長時間的那個人的溫暖一般,甚至浮現出某種安詳的喜悅。
從頭頂垂下來的已發黃的枝葉背後,有一座小小的鐵鍾,用來告知主人有客來訪。巴爾巴里戈謹慎地敲響了它。過了一會兒,門稍微開了一點。巴爾巴里戈站在原處,報出來意。50來歲的女傭入內向主人報告,巴爾巴里戈沒有進門,一直站在那裡等著。等待中,他無意間回味著老女傭發音中帶著的很濃重的托斯卡納腔。
四十多歲的他長著濃密烏黑的頭髮,鬈髮在捲曲處剪斷了,顯得鬆散,方便戴鋼製頭盔。他的鬍子也很黑,覆蓋著臉的下半部分。不過,與頭髮一樣,這幾年鬢角附近開始混入白色。
兩人並不是消失在人群中。這一帶離市中心已相當遠,行人稀少。路上走著的只有住在這裏的人們。午後的太陽已無法照進這寒冷而陰暗的小路,只有一隻貓正穿過街道。
沿斯基亞沃尼河岸走了一段時間后,他踏進左邊的小路。這條路雖離目的地還很遠,但會從聖薩卡里亞教堂前經過。小路並沒有延伸得很長。
他手裡沒有拿什麼東西。陣亡的副官的遺物,之前已讓人送到了他的家裡。雖僅限於士官,但對於戰死的屬下,有機會的話要去造訪其家庭已經成了巴爾巴里戈的習慣。
離母子倆二三十步遠走著的巴爾巴里戈在半圓形橋畔向前望去,無論是橋上,還是過橋後向前延伸的小路,都看不到母子倆的身影。
無論是塞普勒斯島,還是克里特島,甚至10天的航程就能到達本土的科孚島,都有埋葬威尼斯共和國市民的墓地。因此,威尼斯的陣亡者的遺屬大多都看不到已故親人的遺體。雖建了墓,但那裡有很多亡者連遺發都沒有。
每當眺望這座教堂的正立面,巴爾巴里戈就會沉浸於一種寧靜、安詳且明朗的心https://read.99csw.com情中。

聖薩卡里亞教堂總是靜靜地站著。這幢建築有著只有在威尼斯才能見到的多種樣式的曲線,雖帶著異國情趣,卻已將多餘的東西全部扔掉,顯得清新安穩,或許是建築時只用了白色大理石的緣故。
再次返回的老女傭完全打開了宅邸的門扉,將來訪者請進了院子。
巴爾巴里戈自己也走這條路,很自然地像是在後面跟著兩人,不過與他們保持著距離。巴爾巴里戈有種想再注視一下圍繞著兩人的那種親切而溫柔的氣氛的心情,便與他們保持著二三十步的距離。走在前面的兩人,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巴爾巴里戈的存在。
同樣出身於威尼斯名門的妻子,在丈夫大部分時間出國公幹的情況下,出色地打理著日常的各類事情。正是這樣一位很有能力的女性,即使久居在外的丈夫回國,平日的社交日程也沒有任何變化。她沒有孩子,收養于門下的侄子作為大使的副官,被派駐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治下的英國。
只是把這個房間當作卧室來用小了一點。房間里的傢具、日用品等都是佛羅倫薩樣式的,而且品質相當不俗,這引起了巴爾巴里戈的注意。
夕陽照在背上,巴爾巴里戈邁著穩健的步伐過了橋。過了這座橋,那一帶已不再叫聖馬可碼頭了。雖是從聖馬可碼頭擴建出來的,但它從那裡開始被稱為「斯基亞沃尼河岸」。如果聖馬可碼頭是艦隊旗艦下錨的碼頭,那麼斯基亞沃尼河岸就是跟隨旗艦的軍艦列隊靠岸的棧橋。當然,沒有加萊艦停泊時,這裏與其他碼頭一樣,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商船船尾。
又經過一座威尼斯獨有的半圓形拱橋時,走在橋上的巴爾巴里戈想,在國外工作久了,連過這種橋的感覺也忘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深夜到訪,你在威尼斯的其他教堂是無法體會到這樣的氛圍的。
這個房間像是招待客人的會客廳。房間不大,但朝南的兩扇窗都面向運河。運河並不寬,在高四五層的建築密集的威尼斯,河對面的建築物經常近在眼前,因此很難保證屋內陽光充足。儘管如此,這個房間並不陰暗。
巴爾巴里戈也是找來尋去,怎麼也找不到要找的門牌號碼。
離開女人家的巴爾巴里戈坐上了在橋頭等客人的貢多拉。他將自己的住宅名告訴划槳手后,便將身體埋入用黑色的羅紗覆蓋的小船艙的椅子里,在滑行般在水面上前進的小船里,巴爾巴里戈的心中充滿了溫暖的感情。剛離開元首官邸時冒出的去維琴察近郊的宅邸度假的想法已在他的腦海里消失無蹤。
家裡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巴爾巴里戈想著這些,幾乎忘了時間。
沿著運河的河岸再往前走一段有座小橋。母子倆依舊親密地交談著走過那座橋。巴爾巴里戈也想起了如read.99csw.com果要去聖塞維羅教區,就必須要過這附近的橋。運河這邊是聖薩卡里亞教區,而對岸則是聖塞維羅教區。
眼睛里洋溢著讓人寧靜的深藍色,面部被太陽曬得接近於褐色,這點與剛才還在唇槍舌劍地向他提問的政府高官們是不同的。
他站在窗邊,無意中從略微打開的窗戶向下方的運河看去時,感覺背後有點動靜。房間的入口處,站著一個身著深藍色衣服的女人。
幾人不一會兒就走上了運河沿岸的道路。在威尼斯,運河沿岸的道路即使是同一條路,也不叫路,而稱為河岸。在運河密布的威尼斯,所有的地方都有船,所以即使是普通的道路,只要船可以停靠在路邊,道路也就起到了河岸的作用。
坐在椅子上的巴爾巴里戈用平靜的語調對同樣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講述了兩年前她的丈夫、巴爾巴里戈的副官陣亡時的情況。女人沒有流淚,表情平靜,默默地聽著男人的話。
出生於威尼斯的女子一般身材豐|滿,頭髮也多是帶紅褐色的金髮。即使生來不是金髮,為了盡量接近金髮,人們也會憑著極大的忍耐力把頭髮晒成金色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威尼斯金髮」。
她的丈夫在塞普勒斯近海的海戰中被土耳其士兵的子彈擊倒。戰死的消息立刻被送達遺屬,但威尼斯共和國不會將戰死者的遺體送回本國,因為沒有在漫長的航程中防止遺體腐敗的方法。戰死者埋葬于附近的威尼斯基地已成慣例。
但在去那裡之前,還有一件必須解決的事。那是將近兩年一直掛在心上的事情,現在總算有時間處理了。因此,巴爾巴里戈今天從與回家要走的大門方向相反的出口離開了元首官邸。依據事先調查,他要造訪的前副官遺屬的家,位於離大多數威尼斯貴族、富豪的宅邸聚集的大運河沿岸區域很遠的聖塞維羅教區。
長達兩年的塞普勒斯島駐紮任務結束,巴爾巴里戈終於在一周前回到威尼斯。雖久別後回鄉,但因每日忙於準備向元老院及十人委員會報告等公事,直到今天都尚未有空閑在家稍事休息。
落滿黃葉的內院面積很小,或許不能稱之為庭院。院內角落處的石頭台階通向二樓。巴爾巴里戈登上那石階,見屋子的大門開著。老女傭走進大門,穿過一個小房間,打開房門,讓巴爾巴里戈進來后,告知在此稍候,便緩步離開。
巴爾巴里戈對這位少年重複了剛才的話,不過,其說話方式與剛才的方式不同。這是一種對等男人間的說話方式。沒有兒子的他,並不知道對孩子應用怎樣的方式說話,但理由不僅是這一點。將父親的死的情況傳達給兒子時,即使是面對年僅10歲的少年,也不能按對待孩子的一般方式來處理。而少年的回應也很像真正的男人。10歲的少年表現出成熟男子的沉著與冷靜,認真地聽著巴爾巴里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