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伯里克利以後
柏拉圖的《饗宴》
說這話的列奧納多·達·芬奇，正是做到「Pace con se stesso」的人物。
要知道，蘇格拉底迷戀漂亮的年輕人，總是圍著他們轉，向他們獻殷勤。而他自己像西勒諾斯那樣醜陋。其實他不在乎地位、金錢，也不在意那些美麗的東西。
剩下阿伽通、阿里斯托芬和蘇格拉底。三個人平靜地談了一陣子話后，阿里斯托芬也說要回家，阿伽通進了自己的卧室。只有蘇格拉底沒有回家，他在逐漸泛白的天色中走向呂克昂。
意譯的話就是盡所能達到自己的目標后擁有了平靜的心情。
作品描述的阿伽通宅邸舉辦的宴會，是為慶祝阿伽通的悲劇作品榮獲當年戲劇節的優秀獎。根據學者們的研究，阿伽通獲獎是在公元前416年的春季。
柏拉圖的《饗宴》到這裏就結束了。
阿基比亞德說完之後，蘇格拉底對他說：「我看你今天沒醉。」
阿基比亞德問：「你真的要我這樣做嗎，厄律克西馬庫？」
這種時候，蘇格拉底教授的自我控制力就派上用處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的領袖們遵從的中庸之道，其實並不是要求人們一天24小時都自我控制。
厄律克西馬庫和他乾杯后說：「除了喝酒之外，你還想做些什麼？」
被稱為「哲學家皇帝」的羅馬帝國皇帝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在多瑙河前線征戰時，白天用拉丁語指揮軍團，夜晚獨處時用希臘語書寫《自省錄》（中文亦譯《沉思錄》），將一天分成兩半過。
這種精神被後世稱為「Noblesse oblige」（貴族的義務，位高則任重）。
蘇格拉底坐在山丘上眺望體育場，周邊的草木、房屋在朝陽下漸漸顯現，這位54歲的哲學家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呢？
儘管《饗宴》反映出雅典人熱愛知識的高貴精神，但就在兩個月後，這些人的祖國雅典便犯下了伯里克利時代從未出現過的野蠻罪行。
對於以「政治」為工作的伯里克利而言，哲學大概只能算他的閑暇活動。
而聽完蘇格拉底的講話，我流淚不止，不斷地質問自己都在幹些什麼。
阿基比亞德將花冠和綉帶掛在阿伽通身上，洗完腳躺下，這才發現蘇格拉底也在。
蘇格拉底大概忍無可忍了，向阿基比亞九*九*藏*書德抗議：「喂，你夠了沒有？難道你想用所謂的讚美來讓我出醜嗎？還是說你有其他目的？」
阿基比亞德曾經以自己的美貌為武器，希望獨佔蘇格拉底。在隨後的對話中，他和盤托出了事情的經過。
蘇格拉底忍不住開口：「阿伽通，幫幫我吧！自從我愛上這個男人，我就不能看其他年輕人一眼，也不能說一句話。他會嫉妒得大發脾氣。希望你能勸他和我和解。」
簡單地說，我們要保持平衡。如果能長期保持身心的平衡，就能實現整體上的控制。
阿基比亞德放聲大笑沒有作答。
阿基比亞德與蘇格拉底即使成為眾人的笑柄，也未曾妨礙他們朋友之間的正常交往，當年雅典良好的社會風氣，至今令人羡慕不已。柏拉圖的《饗宴》同時也是雅典鼎盛期文人社會的寫照。
但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己看作溫順的小羊，那麼誰來帶領羊群呢？
這一天的饗宴，賓主就「愛」這一主題輪流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最後由蘇格拉底總結。按理說，這次宴會應該像以往一樣，優雅安靜地結束。
或許這就是《饗宴》想要告訴我們的一個事實。
這深深地刺傷了比中年醜男年輕20歲的阿基比亞德的心靈。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相反，經常出入代理父親家、可能就在那裡與蘇格拉底相識的阿基比亞德，當時正值15歲前後的青春期。敏銳、善感的阿基比亞德，就這樣喝下了年長他20歲的蘇格拉底的「猛葯」。
阿基比亞德一口氣喝乾端上來的酒，又令僕人再倒滿，端給蘇格拉底喝。蘇格拉底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接著，他又講述了自己和蘇格拉底兩次共赴戰場的經歷。
醫生厄律克西馬庫再次開口：「那麼，你不妨讚美一番蘇格拉底。」
然後，他繼續說：
「群賢們！我只是來祝賀阿伽通，替他戴上花冠和綉帶。你們決定，我是替他戴上就走呢，還是讓我進來加入你們？」
羅馬帝國的領袖們創造了「工作」與「閑暇」的概念。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便能達到自我控制。
「就像度過一天後有安穩的睡眠，度過充實的一生後有平靜的長眠。」
本書尚在草稿階段時，閱讀此篇的責任編輯對我說：「蘇格拉底太read.99csw.com可怕了！」是的，蘇格拉底就是一位可怕的智者。
自覺無知，的確極其重要。
因為我知道他的教導非常重要。民眾對我有不同的要求，它們同樣很重要，我不能忽視。
從熱愛知識這個層面上說，伯里克利並非對哲學漠不關心。
見席間安靜下來，阿基比亞德繼續說：
阿基比亞德說：「我只講事實，這總可以吧？」
「各位請打起精神。我看你們根本沒沾過酒杯。今夜是慶祝阿伽通在獻給酒神的戲劇節上獲獎的宴會，不喝對不起酒神。阿伽通來吧，讓我們今夜一醉方休。」
蘇格拉底在戰場上的表現令這位年輕的弟子驚嘆不已。即使身處惡劣的環境，蘇格拉底也從不抱怨，吃苦耐勞，和其他士兵一樣奮勇殺敵。
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創作者、科學家們，不計報酬地用自己的一生追求自己的事業，同樣源於他們的自負和自尊。
沒想到，意外發生了。蘇格拉底剛結束髮言，前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就聽見急促的敲門聲。只見喝得醉醺醺的阿基比亞德半靠在替他開門的僕人身上，來到眾人面前，後面還跟著一幫同樣醉醺醺的男人。他站在門口開口道：
阿基比亞德說：「哦，是你呀，厄律克西馬庫，最賢明的父親生下的最賢明的兒子！我為你乾杯！」
蘇格拉底70歲端起毒酒的那一刻表現得泰然自若，他一定也是做到了與自己和解。
所以，阿伽通，你也要當心這個人。
他與阿那克薩戈拉斯是好朋友。如果說蘇格拉底的學說是人類哲學的話，阿那克薩戈拉斯關注的是自然哲學。
我見過一次。我發現那裡像眾神居住的世界，金光閃耀。那個世界只有服從他和他的教導的人才能進入。
你們見到過他的內心嗎？
「不過現在，阿伽通，剛才給你的綉帶還幾條給我好嗎？我想在蘇格拉底的頭上綁上幾根。這個人和誰爭論都會贏。你戲劇節獲獎一年一次，他一年到頭兒都在贏。」
他在哲學與政治的拉扯中度過了一生。雖然哲學與政治本質不同、目標迥異，但我個人認為不至於造成人格分裂。
有一次，阿基比亞德終九_九_藏_書於找到單獨和蘇格拉底同榻而卧的機會。結果，他們像父子、兄弟般共度一夜。也就是說，中年醜男蘇格拉底並沒有受到雅典第一美男子阿基比亞德的誘惑。
沒有人可以與蘇格拉底相比。前陣子給雅典帶來麻煩的伯拉西達，可以比作英雄阿喀琉斯。
「你給我閉嘴！」蘇格拉底呵斥道。阿基比亞德趁勢反擊。
睿智的伯里克利，可以比作涅斯托耳。
大家自然是請他進門入座。主人阿伽通令僕人過來替新到的客人洗腳。希臘人習慣用一隻胳膊肘撐著側卧著吃晚飯。
「你為何不躺在阿里斯托芬的邊上，幹嗎要躺在阿伽通的身邊？哦，我知道了！你想和這裏最漂亮的男人靠在一起。」
我聽伯里克利演說時，雖然覺得精彩高妙，但我的心靈從來不會為之動搖。
「不！向波塞冬發誓我決不！你才應該閉嘴！你比誰都清楚，我從來不能當著你的面讚美他人。」
這一年阿基比亞德34歲，蘇格拉底54歲。
這就是真正值得讚美的蘇格拉底。
但是能夠剝開表面往深層看的人，就會發現他的語言中有美德的意象、崇高的目標，宛如尊尊閃亮的神像。
當司令官對他們進行嘉獎時，蘇格拉底強烈要求把勳章發給隊長阿基比亞德。
阿基比亞德點頭答應。接下來他開始歌頌蘇格拉底，或者說這是愛的告白。
我關心政務，就是想藉機逃避那塞壬一般的聲音，以免我在他的身旁一直坐到老。
但是，阿基比亞德不一樣。
蘇格拉底的「哲學」告訴人們良好的人生必須具備的德行，它只要起到啟示的作用便功德圓滿。
蘇格拉底陷入忘我狀態的事，在戰場上也發生過。所幸當時不在激戰之中，只是引來士兵們好奇的關注而已。
那時的阿基比亞德再次感到羞愧萬分，這一次是因為自己的出身高於蘇格拉底。
這時，當晚賓客之一的醫生厄律克西馬庫在邊上插嘴說：「豈能如此喝酒！阿基比亞德，這不是灌酒比賽。」
他愛用的那種說話方式，聽上去有點傻裡傻氣，普通人都會覺得很好笑。
當然，自恃
九九藏書天才、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有遭遇墨紀拉（妒嫉女神）復讎的危險。換言之，因自負產生的狂妄，最終會讓人走上自毀的道路。這個時候，院外一陣喧鬧，一群酒徒涌到門前。阿基比亞德站起來，和那群人一起消失在黑夜之中。醫生厄律克西馬庫和斐德羅也起身回家睡覺。
這個男人靈魂與肉體始終處於分裂狀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究沒能迎來與自己的和解。
義大利語中有一句話叫「Pace con se stesso」。直譯是「與自己和解」。通常「和解」指的是與他人歸於和好。但這裏的「和解」應該是指原諒並接納自己。
那就是對米洛斯島的處置。
而伯里克利的政治不僅要告訴人們什麼是生活之必需，還要拿出具體的對策，在策略沒有實現之前，它不起任何作用。
相信自己勝於常人，才有率領眾人的信心。率領一個組織或國家之類的共同體奮勇前進，大多需要領袖的自負。
他的笑聲中既有向老師一股腦傾訴敬愛之情后的酣暢，又帶著一點無可奈何的自嘲，因為他的這番讚美完全暴露了自己對蘇格拉底恆久的愛慕。
伯里克利在病床上死去時，大概也覺得自己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
他驚呼：「我的神啊！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蘇格拉底會在這裏？！」
如果只是自尊心受傷也就罷了，偏偏年輕的阿基比亞德「同時又對蘇格拉底強烈的自制力敬佩不已」。
蘇格拉底教導人們，不要以為自己比別人優秀。他又教導人們，不能過分相信天才和萬能。
柏拉圖《饗宴》的時間背景，大概是在阿基比亞德在奧林匹克運動會獲獎后不久。
在盡公民義務服兵役時，蘇格拉底的表現同樣超越常人。根據阿基比亞德的描述，戰場上的蘇格拉底依然是那位「偉大的蘇格拉底」。
不等阿伽通開口，阿基比亞德大聲叫起來：「沒門兒！讓我跟你和解，絕對不可能！」
他還救了負傷的阿基比亞德的性命，並且帶領他們兩人所屬的部隊安全撤離到後方。
有好多次我都希望他從地面上消失。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肯定是最痛苦的那一個。
阿基比亞德說：「很好，就這麼定了。不過，有蘇格拉底在場，不管我讚揚人還是神，都會被他痛打。」
在全體公民皆為九*九*藏*書士兵的雅典，根據梭倫制定的財產等級制，阿基比亞德成為騎兵，蘇格拉底是步兵，兩人同屬一個部隊。第一次出征時，蘇格拉底38歲，初次上陣的阿基比亞德18歲。第二次出征是在10年以後。
但蘇格拉底，我找不到和他相似的人。過去沒有，今天也沒有。只能說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呂克昂位於雅典郊外，那裡建有供青少年鍛煉的體育場。蘇格拉底每天都會去那裡。
諸位都是他的好朋友，應該明白我說的話。
柏拉圖描繪了說話時的蘇格拉底，但從來沒有告訴我們沉默時的蘇格拉底在想什麼。
這就好比普通人減肥失敗往往是因為每天每頓嚴格地控制飯量，造成精神壓力，結果功虧一簣。如果昨天吃多了今天就少吃一點，成功率反而會高。
阿基比亞德邊喝邊答：「什麼都可以。悉聽尊便。」
二位神用樂曲迷倒人們，而蘇格拉底不需要美妙的笛聲幫助，單憑語言就能產生同樣的效果。聽完蘇格拉底說話的人，都會神魂顛倒不能把握自己。
於是，厄律克西馬庫告訴阿基比亞德：「我們剛才對『愛』發表了各自的看法。新來的你也有這個權利，你來說說如何？」
此外，伯里克利與蘇格拉底之間有25歲的年齡差。彼時不過是一名青年哲學家的蘇格拉底，為了與伯里克利的妻子阿斯帕齊婭聊天，成天泡在伯里克利家裡，那時伯里克利已是雅典叱吒風雲的大政治家。也許他根本看不上這個菜鳥哲學家吧。
阿基比亞德繼續他的頌歌。
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沒有感到過羞愧，除了在這個人面前。
只有堅信這些，才可能比別人優秀，才可能成為「天才」。
親愛的朋友們，蘇格拉底像手拿笛子就能迷惑人類的森林之神西勒諾斯。不對，他那醜陋的鼻子、凸出的眼球、總是半張的嘴，更像薩梯魯斯神之一的瑪息阿。瑪息阿可是挑戰過阿波羅神的笛子高手。
經常拿這兩人的關係做文章，引得雅典人捧腹大笑的諷刺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也是當晚賓客之一，他應該在30歲前後。
蘇格拉底說：「當然可以。實際上我命令你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