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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陰陽師

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是一名膚色白凈、額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什麼事?」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頭捏著紫藤花,輕輕按在自己的紅唇上,唇邊浮現出寧靜的微笑。
一等就是三年。
博雅身披水干,足蹬鹿皮靴。
「是這樣,晴明——」他的腔調為之一變,「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博雅的熱情在三年裡絲毫未減。
「主人說,博雅大人馬上就到了,他要我出迎。」
可能在老師忠行眼裡,年輕的晴明瞳仁深處,時時閃現著他人沒有的才華的火花。但也僅此而已。
「怎麼啦?」晴明問注視著女子的博雅。
狗頭齜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
「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華寺附近製作琵琶等樂器,有一天晚上來了盜賊,我被那賊砍掉頭顱而死……」
不一會兒,帶子綁著一件黑乎乎的東西再度從上面垂下。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吞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見。
博雅身邊站著一位法師打扮的小個子男人,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言畢,聲音似哀哀地哭泣起來。
博雅說著在同一張榻榻米上坐下來。
晴明邊答話邊向碟子里的烤魚伸出筷子。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麼?」

那女子微笑著行了個禮,又給晴明的杯子斟滿酒。
「噢。」


「是咒最根本的東西。」
報上自己的名號智德之後,老法師旋即說明來意。
他隨即念念有詞,伸出右手,用白皙的手指從垂落屋檐的柳條上隨手摘取一片嫩葉,將葉子往空中一拋,念咒。

這樣的表情浮現在博雅臉上。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戰鬥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腰掛著長刀,右手握弓,身後背著箭矢。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的頭骨。
逢坂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蜜蟲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間,臉上現出苦悶的表情,雙唇開啟。就在要露齒的瞬間,光和蜜蟲的身影都消失了。
博雅點點頭,但依然是一臉困惑的神色。
「那麼……」
「一點點吧。」
我想,平安時代是個風流典雅卻又黑暗的時代。
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著琵琶過來了。
「你的身份是什麼?」
「名?」
「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的?」
時值清晨。樹葉和草葉濕漉漉的,空氣清涼。
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停車。」忠行對隨行人員下令,「躲到牛車的陰影里,屏息不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
「換了一個男人嘛。」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還去?」
過了一會兒,老法師自言自語道:
博雅最初一口拒絕,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標」之後,也開始喝起來。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白皙嬌小的眼帘低垂著。
平安京的東北方有比叡山延歷寺,而大內的東北方位又設置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住處,這樣的雙重安排並非偶然。
「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琵琶聲響起,不絕如縷,彷彿大氣中有無數的蛛絲。比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就是去談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這不是大唐的語言。」晴明說道。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年事已高的盲法師彈奏的。與蟬丸交往三年,才終於聽到曲子。
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到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對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嗎?」晴明問道。
博雅走火入魔了。
浮現出典雅微笑的雙唇,有時也會浮現出卑劣的笑。
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而然、真心實意的彈奏。
晴明隨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又呷一口酒。
「昨晚呢?」
「你們騙我啊!」
貴次邊說邊彎弓搭箭。
「咒?!」
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懷舊之情。
「結果,我還是放棄了。」博雅又說道。
側面的門開著,看得見院子。
「還是不明白。」
貴次用力拉弓,瞄準綠光中心射出箭。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
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而且,那琵琶聲多麼美妙啊。
「就我一個需要燈嗎?」
「說是已有好幾個值夜的人看見了。臉色煞白的忠見嘴裏念著『戀情』,在織絲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絕地由清涼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曲子不時變換。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時,蟬丸低聲自語道:
雖然略帶口音,但毫無疑問是日語。
「這個把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晴明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我很想見識一下。」
《今昔物語集》的記載還有這樣一段。
那位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即所謂的十二單衣。她拖曳著輕柔的紫藤色華服,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早上有人來賣的時候買的。是鴨川的香魚。」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花在等著。」
「帶酒?」
晴明的臉上浮現出恬淡的微笑。他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玉草失敗了!」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來。」
「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準備,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
「請講。」那聲音回答。
翻翻其他資料,看樣子這位安倍晴明偶爾好使方術嚇人,從智德法師和殺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晴明好像頗以此為樂。一方面正正經經,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其實也有孩子氣的一面。
「明白了。」博雅答道,「我回去將事情奏明聖上,若蒙聖上允准,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女子前來……」
「我是正成。」
他是問,這女人是不是晴明驅使的式神或其他東西。
隱約聽見一聲鈍響。緊接著,是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女子剛抓住,帶子便搖搖晃晃地往上升,轉眼已升上了羅城門。她的身影消失了。
「是玄象!」
「是式神嗎?」
晴明嘴上是這麼說,卻看不出有什麼為難的表示。
「噢?」
「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
「對。」漢多太答道。
「是今年的三月?」
晴明邊點頭邊在心裏讚歎:並非等閑之輩啊。因為自稱智德的老法師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難以控制的。
陰陽師,說白了,叫占卜師也不妨。稱為幻術師、神漢似乎也可以,但都不夠準確。
從那一天起,忠見沒有了食慾,回家后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間里。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
博雅舉杯欲飲。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麼月亮就是她的了。」
晴明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得意地笑了。
「彈琵琶?」
之後,只有如絲的霧雨飄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之中。
廊下隨即傳來裙裾窸窣聲,一位女子手托食案出現了。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她先將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來一個食案擺在晴明面前,然後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滿酒。
晴明輕輕搖搖頭,不置可否。
「沒錯。」
「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吸引,來到這裏。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女子再往空杯里斟酒。
「正是。」博雅答道。
當晴明大叫時,鬼猛衝上前。它撲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咽喉。
「哦。」
「不要動,正成!」鬼又對晴明說道。
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
「於是,只好回去了。」博雅對晴明說道。
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語言……」
連續下了好幾天雨,這天難得地放晴了,但九*九*藏*書也不算陽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層薄紙般白茫茫的。
「蜜蟲?」博雅不解。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是從大唐傳來的。《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

這是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
女子帶他來到屋裡。木板地上放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上面,兩眼盯著博雅看。「來啦……」
晴明若無其事地抬頭望望羅城門。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談了些什麼?」
晴明一行乘車外出。
「咒。」晴明說道。
他蒙住狗眼的手輕輕移開,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空氣中懸浮著無數比霧還細小的水滴。在這樣的空氣中步行,水乾的布料就會吸附這種小水滴,變得沉重起來。
「我還在琢磨你屋裡究竟有幾個真正的人。每次來看見的都是新面孔。」
「你想到了什麼?」博雅追問。
「悉尼亞啊!」歡喜若狂的顫音,「就是她!」
錚錚——
貴公子和僧人們都聚攏過來。
晴明這麼說時,博雅一臉困惑地望向他。為何不用真實姓名呢?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豈不是我也消失了?」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博雅問道。
「你能殺死其中一隻嗎?」這位貴公子繼續追問。
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
錚錚——
「咳,你算了吧。」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
它不算上等的靈,是雜靈。陰陽師用方術將雜靈作為式神,用以驅使。但根據陰陽師的功力,所操縱的雜靈的檔次或為上等,或為下等。
只見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漬液。移燈細看,原來是鮮紅的血跡。
「哈,不過方法可是太多啦。」
博雅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體了。」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關於咒的問題。」
且說晴明住在鬼門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師前來拜會。老法師身後跟著兩個十來歲的童子。
「你是慣使式神的,那麼,你可以用這個方法殺人嗎?」有人直截了當地問。
「什麼事?」
頭頂上留下這麼一句話,沒有聲音了。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不過,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與這裏要講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回到《今昔物語集》。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關,對蟬丸說:
智德老法師將這番意思告訴了晴明。

「怎麼給她?」
「假設世上有無法命名的東西,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不妨說是不存在吧。」
晴明馬上打開車窗。
朝臣源博雅登門拜訪安倍晴明,是在水無月之初。
忠行醒來,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見一群鬼魅遠遠走來。
女子退出。彷彿專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舊話。
「你的話很難懂。」
「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說道,「別讓我想來想去的了,告訴我吧。」
聽了這話,老法師向晴明低頭致歉:「對不起。其實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來試探您的功力的,可實在望塵莫及。請原諒我吧。」
「走。」
「我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好凄涼的調子啊。」蟬丸小聲說。
「是外國名字嗎?」
晴明說著,看看博雅。
《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第二十四》
自此以後,忠行常讓晴明跟在身邊。據說他將自己平生所學悉數傳授給了晴明。
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狗頭咬住了他的手,牙齒髮出聲響。就在那一瞬間,他鬆開右手,蒙住狗的兩隻眼睛。但是,啃咬著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童子手中的燈火忽然熄滅了。
《今昔物語集》有雲:「如灌水入瓮。」意謂賀茂忠行將自己的瓮中之水——陰陽之法,毫無保留地倒入安倍晴明這瓮里。
燈光可及之處極其有限,稍高一點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團。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了地上。晴明蹲下身子,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被咬著的手冒出鮮血。他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下京位於京城南面。從大內穿過朱雀門,沿朱雀大路走到盡頭,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羅城門附近。大內到羅城門之間約八里有餘。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晴明、博雅和貴次一起大叫起來,向城門下跑去。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還有一位……」那聲音欲言又止,似是喃喃自語,「……似乎不是人吧?」
「在下不勝感激。」
晴明點點頭。看來樓上是俯視著城門下面。
「不知道。大概是鬼。總之,如果不是人,就是你的事了。」
琵琶聲婉轉凄切。蟬丸一邊出神地傾聽著琵琶,一邊默默地走路。
晴明笑而不答。
忽然,博雅的身體可以自由行動了。
「說是悉尼亞。」
「傷心啊,傷心……」
「對。」
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對了。你——」
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人的聲音?」
蟬丸和著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起了琵琶。
「已恭候多時了。」說話聲從頭頂上傳下來。
「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晴明說著,唇邊浮著一絲笑意。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淚花,喃喃說道,「身為一個凡人,竟然能耳聞如此琵琶仙樂……」
蟬丸心蕩神馳般閉上了失明的雙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聲音,彷彿正追尋著內心升騰起的某種東西。歡喜之情在他的臉上流露無遺。
博雅看著晴明。晴明朱唇含笑,仰望著昏暗的城門。
哭泣聲戛然而止。
「悉尼亞?」
「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正成先生……」
女子就是玉草,年約十八九歲。大大的瞳仁,鼻樑高挺,堪稱美人。
不久,「啊——」的一聲傳來。
對於晴明的方術,大家早有耳聞,都想親眼見識那番光景。這番好奇心讓眾人眼睛發亮。
「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蟬丸的琵琶聲開始時略顯遲疑,但也許是傳到了對方耳中,從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同樣彈奏起那支樂曲。反覆幾次,蟬丸的琵琶聲不再猶疑,幾番來回,幾乎已與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渾然一體。
「唉,今晚實在好興緻。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正是。他是氣息衰竭而死的。」
「哦,是的。實際上也就二十天吧。」
晴明被朝廷授予「從四位下」的官階。一位是太政大臣。二位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三位是大納言、中納言。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
「那個詠『戀情』的壬生忠見?」
忠行運用方術,讓鬼魅看不見牛車和這些人,便走了過去。
忽然,博雅想起一件事來。他瞪著上方說道: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沒有再帶酒來。博雅的裝束也沒有改變,只是沒有帶弓箭。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只見一名全身赤|裸、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裡。
忠行死後,據說晴明的住宅位於土御門大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東的方位。若從處於大內中心的紫宸殿來看,則為東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也就是鬼門。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喃喃地嘆息:
「把玄象……」
從這種情勢來看,若此時晴明借辭推託、不當場出手,就會成為眾人的話題,被說成「這傢伙也不過如此,有名無實」。
「雖然不是為酒而來,酒卻是來者不拒。」
不必在意這些問題吧。那不妨信筆寫來好了。這種寫法說不定正適合安倍晴明這個人物。
兩人連連點頭嘆惋不止的,是三月在大內清涼殿舉行宮內歌會的事。
「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麼?」
蟬丸還記得博雅。
「忠行大人……」
「可是,即使沒有『相戀』這個名字,男人還是覺得女人可愛,女人還是覺得男人可愛吧…read•99csw•com…」
「就讓它附體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好。」
錚錚——
「你聽得懂嗎?」博雅問道。
一般說來,親手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對方,在練方術的人中間是絕少有的事。這樣一來,就等於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喝!」
「你上去了?上羅城門?」
錚錚的琴聲果然是從羅城門上面傳下來的。三人無言地靜聽了好一會兒。
博雅望著她,喃喃自語:「永遠都弄不清楚。」又嘆了一口氣。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請到此為止。為防萬一,我還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鄉。也許是久別故國,客死他鄉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細密如針的雨從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又細聽一聽,對博雅說:「是在說『好慘呀』,還說『真高興』,似乎又在喊某個女人的名字……」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說道:「恭候多時了。」
博雅有點急了。
「蟬丸……剛才是你在彈琵琶嗎?」
「在等我?」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不知哪天就要死去。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湮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你知道,名字正是一種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東西。」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對博雅說道。
晴明瞥一眼眾人,說:「你們真要讓我做罪過之事嗎?」
「對。」晴明點點頭。
有人說話了。
「你也喝嗎?」晴明問博雅。
「想不明白?」
聲調低沉而平靜。
在平安時代,也有幾個人能說梵語,當時日本也有天竺人。
「殺未嘗不可,但殺了之後卻無法讓它復生。無益的殺生是罪過。」
「有勞大人代奏。」那聲音答道。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於《流泉》和《啄木》的妙曲。那奇妙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是精靈嗎?」那聲音低低地問道。
源博雅邊走邊望著晴明宅邸的圍牆。這是大唐建築式樣的圍牆,齊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飾,頂上覆以山檐式裝飾瓦頂,令人聯想到寺廟。
博雅舉杯讓她斟酒,眼睛則一直盯著她看。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裡聽說過了。」
《今昔物語集》第二十四卷
「忠見的怨靈跑到清涼殿上去了!」
鮮血和著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那充滿憎惡和哀怨的雙眼望著三人。
蜜蟲轉過穿著紫藤色華衣的身體,在如霧的細雨中靜靜邁步。
錚錚——
「正成先生……」那聲音又說話了。
「源博雅。」博雅說道。
「您很懂音樂啊。」
博雅由衷地嘆息,喝了一口酒。
晴明也少有地嚴肅起來,頻頻點頭,嘴裏連連說「對呀對呀」。
「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
「說什麼?」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那聲音說道,叫的是剛才晴明所報的假名字。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同是狩衣加直貫的打扮,卻不是剛才那名女子。同樣年約二十,嘴唇豐|滿,脖頸白凈,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他們擁有呼喚鬼怪的技術,那種力量肉眼無法看見,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朝中甚至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陰陽寮。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屁股上插著兩支箭。
「好凄涼的聲音啊。」蟬丸悄聲自語。
「女子先過來。」那聲音說著,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帶子,「讓女子抓住帶子。我拉她上來,確認沒錯之後,就把琵琶放下來。」
他喚醒睡夢中的忠行,急急報告所見的情況。
「怎麼……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
「我抱著一把月琴浪跡天涯,到達大唐,在那裡度過生前在一地停留最久的一段日子。我來到你們的國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晴明察覺到了老法師真正的目的:他陰陽之道頗高,一定是來試探自己的。帶來的兩個童子也許是式神。
「不要。」
還是言歸正傳。
鬼哀怨的眼神看著其餘兩人。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晴明從狗嘴裡抽回手,血還在流。
「好,你說吧。博雅……」晴明忽然說了這樣一句。
「就是說,忽然想到了某件事,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談談。」
「是香魚嗎?」
「你是說……」晴明邊喝酒邊說話。
在《今昔物語集》裏面,記載著這位安倍晴明的好幾件趣事。
不久,有琵琶聲傳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的雨像霧水般瀰漫一片。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凝結而成。
隨行的其他人似乎絲毫沒有察覺。
「姓名呢?」那聲音又問。
博雅一副絕望地放棄的樣子。
當時,平兼盛欲與忠見一較高下。以下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源博雅,是你連續兩晚來這裏吧?」那聲音問道。
絕妙的音樂。
「剛才的琵琶,可以再彈一次給我們聽嗎?」
「當然,我可以憑藉鬼神之力將女官據為己有,可我卻不忍心。於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懷念往者,懷念妻子悉尼亞,彈奏著琵琶撫慰自己的心靈。」
「好。」
這是忠見所作的和歌。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上面昏暗不可辨。
「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
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認為兩首和歌難分高下,一時難住。見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詞,回味著詩句,他低吟的是「深情」句。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你知道了?」
「去。」
博雅深感詫異,沒有告訴其他人,只帶著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向南面走,來到朱雀門。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奏過一支說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覺得就是這支。」
這位老法師就是蟬丸。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如今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通曉。
當那聲音問時,蟬丸撥動琴弦,「錚——」的一聲代替了回答。
錚錚——錚錚——
所謂式神,也可寫成識神,就是一種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當衣著典雅的他漫步走過,宮中的女人們目睹其風采,一定會竊竊私語。想必也收到過一些血統高貴的女人送出的、寫有含情脈脈的和歌的書信。
不知何時起,兩把琵琶都已靜止,只有那個聲音在號哭。
由於陰陽師這一職業的性質,他既須通曉人性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須具備相當高的修養。漢詩要熟記於心,吟詠和歌的能力要有,樂器方面也須有一兩種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之類。
「我是蟬丸。」蟬丸說道。
不一會兒,一個低低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下了咒又怎樣?」
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你說了什麼?」
咯吱,咯吱……
「怎麼了?」博雅扳過貴次的肩膀。
「我居住在播磨國。」法師答道。
「出來?」
「您是哪一位?」
「算不上是趣事——忠見在十天前去世了。」
「你就直截了當說好啦。」
「為了你們明天不會幹出傻事。」
可是,如果去見蟬丸,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會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也難說用了幾分心思。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
那人膚色淺黑,鼻樑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見。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閃爍的眼睛睨視著三人。他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體自腰以下長著獸毛,下身是獸腿。
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蟬丸沒有帶燈,三人之中,手裡提燈的只有博雅。
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咒』難道不就是『咒』嗎?」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晴明說道。
確實是一隻鬼。
「她不是剛才那個女read.99csw•com人。」

蟬丸從肩頭卸下琵琶,抱在懷中。
「……」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奏的聲音。」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見的唯一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博雅保持著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晴明!」博雅望著晴明說道,「他這麼出現在這裡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是人嗎?」博雅直率地問道。
「什麼事弄不清楚?」

「羅城門?」
「是什麼?」
「如果我沒有了名字,就是我這個人不在世上了嗎?」
「你得先說是什麼事呀。」

「高野。」
酒已喝光,香魚也吃光了。
「什麼?!」
「玉草!」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左邊腰際掛著長刀。看樣子年過三十五,但沒到四十。走路的樣子和言談間透著習武之人的陽剛氣質,相貌倒顯得平和,神色中有一種較真的勁兒。
博雅說,於是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蟬丸沒有來。我們是守約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約,所以請了另一位同來。」
「哪裡哪裡。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於這麼鄭重。」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
兩把琵琶的旋律開始交織。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
琵琶悄吟。
「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
「胸口好憋悶!」博雅把弓背上肩,說道。
老法師激動得臉都漲紅了,定要拜晴明為師,並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晴明。
「我們如約前來。」博雅對城門上說道。

老法師心悅誠服,說道:「自古驅使式神並非難事,但將他人操縱的式神收藏起來,可不是一般陰陽師做得到的啊。」
「這倒也是。只是關於咒究竟為何,我忽然想到了一種答案。」
「看來還非得用男人女人來說明不可了。」
兩把琵琶的聲音水乳|交融,回蕩在夜色中。錚錚,美得令人戰慄。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宮內歌會的事,怨恨村上天皇,於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
「帶上酒去。」
鬼頓時毛髮倒豎。
晴明並沒有打算用陰陽之法做些什麼。
「的確如此。」晴明點頭稱是,又開口說道,「不過,漢多太啊……」
「說的是什麼?」
「這行當里的秘事,也好這樣貿然打聽嗎?」
「真是難以置信。賽詩輸了,竟然食不下咽。」
「嗯。」
忠行自己乘車,隨行人員徒步。隨行者包括晴明在內僅二三人。除了牽牛引路和提燈照明的,餘下的一人就是晴明。他這時的年齡,書中沒有提及。試著推測的話,應該只有十歲出頭。
「回去吧。」童子懇求道。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
等這位貴公子露出膽怯的神色,晴明才掠過一絲自得的微笑,說道:「哪能輕而易舉就殺人呢。」

「那就等擇過吉日……」老法師搓搓手,用手抵住額頭,回去了。
老法師再次來到晴明跟前,說道:「本該跟在我身邊的兩個童子,忽然不見了。是否可請賜還?」
就在藤原實賴宣布兼盛勝的一刻,忠見低低喊叫一聲「慘也」,臉色變得煞白。此事宮中議論了好一陣子。
天竺即印度。
「是忠見大人嗎?」晴明低聲問。
曼舞和琴聲結束。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我派去買酒的人告訴我,你正向這邊走來。」
「哎,據說出來了。」
「有人告訴我,昨夜晴明家的燈亮了……」
夜幕下的樹木很安詳,綠葉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走吧!」
那時,在逢坂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的雜役。
晴明應答之時,庭院里恰好有五六隻青蛙跳過。
這是一個奇男子的故事。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很有意思呀。」
「噢。」

「嗷!」隨著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
一個苦惱的低語聲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朦朧朧出現了。
「沒錯。」晴明說道。
老法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
「酒?」
「嗯。」晴明低聲回答。
「類似人的聲音。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很恐怖。」博雅接著說道,「我仰頭望著黑暗的上方向上走,忽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
「有什麼妨礙嗎?」
按常理來說,他身上的舊衣服難掩才華,臉上該透著凜然之氣才是。其實不然。他那端正的臉龐,肯定是這個年齡常見的娃娃臉。
天竺語即古印度的梵語。佛教經典原是用這種語言寫成,中國翻譯的佛典多是用漢字對原典進行音譯。
「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都悶在我肚子里,還囑咐童子絕不能向外說。」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他一身白色狩衣,足蹬黑色短靴,輕鬆自在,左手提一個系著帶子的大酒瓶。右手提著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燃。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忽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你說什麼?」
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盪到黑夜裡。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他右手持刀,左手抱著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哭聲中開始夾雜著說話聲,是外國的語言。
「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個月,就跟和尚談這些?」
就在此時——
他臉色蒼白,對一切視而不見。身上穿著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聲音從羅城門上傳來。原來是彈琵琶者邊彈奏邊哭泣。
「那就是咒嗎?」
「這位是蟬丸法師。」
打個比方說,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像夜空中隨風飄動的雲朵般的男子。在昏暗中飄動的雲朵,看不出它在一瞬之間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著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形狀改變了。本是同一片雲,形狀卻無從把握。
「下樓之後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
晴明滿不在乎地仰望著羅城門。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拜託諸位了。」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認為,就當有那麼一句真言,把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嗯。」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哦,沒錯。」
博雅跟在女子身後,心裏琢磨為何晴明知道他要來。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彷彿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不久,他估計老法師已走出一兩個街區,卻見老法師穿過敞開的大門返回,邊走邊四下張望,不放過可能藏人的地方,諸如門口、上下車處。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僕二人都夠狼狽的。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是的。我出生在你們稱為天竺的地方。」
平安京這座都城的形狀和結構如此設計,是因為發生藤原種繼被暗殺的事件之後,要保護桓武天皇免受廢太子早良親王的怨靈侵害,所以僅十年就放棄了長岡京,轉而建都平安京。
「這傢伙說話莫名其妙。」
在某個重大關頭,卻表現出頗為老成的言行——他應是這種類型的少年。
貴次射出一箭,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那殺死小蟲子之類的,肯定輕而易舉吧?」又有一位貴公子問。
「不,你還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什麼失敗了?!」
《今昔物語集》沒有載明是何種車。應該是牛車吧。何故連夜前往下京,書中也同樣沒有寫清楚。不妨假設是偷偷摸摸去那裡會相好的女人。
「這樣的人正在這裏啊。」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香魚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他讓貴公子們放心,也許還加上了一句:
因為忠行察覺晴明內蘊的靈氣,其實是始於這個晚上發生的事。
「萬一?」
read.99csw.com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
不一會兒,琵琶聲止住了。
「據說最後是咬斷舌頭而死的。」
「可以算是餓死的。」博雅嘆息。
「勉強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
錚錚——
「糟糕!」貴次大聲叫道。
似乎無論多麼想吃東西,食物也無從入口。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牛車平穩地走著,來到京城邊上。忠行在車裡睡得很踏實。走在車旁的晴明,無意中往前方一望,發現有種怪異的東西。
「晴明——」博雅呼喚。
叫聲忽然中斷,從地上傳來一股血腥味。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哦,是那時候的……」
晴明似乎還在家中無人時使用式神。家中明明沒有人在,板窗卻能自動打開、關閉;即使沒有人去開門關門,房門也能自行開關。

「說來我是為那女官夜夜潛入宮中,因此才看見了那把玄象……」
「哎,別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著說。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嘆息。當日萬籟俱寂,博雅于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錚錚——
晴明長嘆一聲:「原來如此。」
「你這是欺騙我,正成!」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在下求之不得。本應下樓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樓上演奏。」那聲音這樣說著。
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漢多太——」回答的聲音很小。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聲依舊從南方傳來,聲音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象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
「我說:『琵琶彈得真好。』」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居住在廣澤的寬朝僧正的住處。年輕的貴公子和僧人都擠過來要跟他說話。大家都聽過關於晴明的傳聞,要說的話自然集中在方術上面。
「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
話音剛落,從羅城門二樓掃過一道綠光,照在蜜蟲身上。
「……」
此刻,兩人都是自斟自飲了。
「我陪你去。」
毛髮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是這樣嗎?」
「可以。不過……」
博雅解開帶子,拿著紫檀琵琶回到兩人身邊,將玄象給晴明看。
聽了老法師的話,晴明心想,這位法師正是精於此道的人,這番安排正為試探我。
「比如,到底何謂『咒』之類的問題。」
上到城門的第二層,晴明輕聲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晴明對老法師解釋,請他暫且回去,稍後擇過吉日,再煩請移步見教,是否可以?

「您要試探我不妨,但草草行事可騙不了我。」
女子白凈的手接過晴明的燈。燈火噗地點亮了。
「是這樣!」
平安時代仍然是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幾成人仍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於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於邊遠的深山老林。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晴明周圍。
「什麼?!」博雅望著蟬丸。
「你施咒了?」

一直佇立在旁的蜜蟲輕輕一彎腰,把燈放在地上,又輕盈站起。微風蕩漾的夜色之中,蜜蟲白凈的手臂輕輕抬起,和著琵琶的旋律翩然起舞。
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他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忽然向城門上搭話的人,是剛才一直沒有作聲的晴明。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還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歌人們分列左右,定題目后吟詠和歌,左右兩組各出一首,然後放在一起評比優劣,就是這樣一種宮內歌會。
琴聲在四人的頭頂上悠揚地奏響。四人默默地傾聽。
「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蜜蟲』。」
咚的一聲重重的鈍響,有東西掉落地面——是一隻連著手腕的女人小臂。
「這個嘛……」晴明撓撓頭,望著博雅。
羅城門上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是那種咬牙切齒、充滿痛苦的野獸的吼聲。
「不要這樣!」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博雅邊說邊嘆氣。他看看把燈交給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燈。
以下只是我的想象:安倍晴明這傢伙,恐怕在為朝廷服務的同時,也有不少與凡人相同的地方,尤其對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羅城門下站著四個人。
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麼高雅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那唇悄然解除了咒文。
「我不明白。」
是昨天的那個聲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警醒后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那熟悉的聲音。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麼區別?最終不都得消失無蹤嗎?」
正在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博雅的鼻腔。原因一望而知。草叢中長著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
據書上說,晴明自幼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修行。自那時起,晴明便顯示了某些陰陽師獨具的特殊才能,可歸入天才之列。
「還給您?」晴明佯作不解地對老法師說,「我沒幹什麼呀。您剛才也在場,很清楚的。我就站在這裏,怎麼能把兩位童子藏匿起來呢?」
「我是遊方的樂師。原是小國國王的庶子,因國家亡于戰爭,便遠走他鄉。自幼喜愛音樂多於武藝,十歲時便通曉樂器,最擅長演奏五弦月琴……」
「說來慚愧,我潛入宮中時,對一名女官心生傾慕。」
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忽然傳來人語聲。」
他不時將瓶子送到唇邊,飲幾口酒,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還有幽幽的琵琶聲。
琵琶聲響起。
「法師因何事來訪?」晴明問道。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晴明問道。
可是晴明沒有動。他抱著胳膊站在那裡,仰望天空。
「應該不是今世的人吧?」
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傢伙。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不要動,博雅!」鬼大叫。
如果此時晴明真的調侃一句,倒是適時而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語集》上並沒有記載,只寫了兩名童子飛跑進來。
「請向那女子道此隱衷,請她過來一次。僅一個晚上即可。請她給我一|夜|情緣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則悄然離開這裏……」
他的姓名為安倍晴明,是一位陰陽師,生於延喜二十一年,應在醍醐天皇之世。但這個人物的生辰死忌,卻與本故事沒有直接關係。也許不弄清這類數字,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之後,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
「有些東西肉眼看不見。但即便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可用名字來束縛。」
自己一直想修習陰陽道,就聽到的傳聞而言,最精於此道的陰陽師就是您。請無論如何也要教我陰陽之法,一點點也好……
「哎,聽我說……」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了。」
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嗯。」
晴明提著瓶子,走在迷濛的夜色、清冷的夜氣中。
「那麼,女子可以給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嗎?」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鮮血湧出。他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個活著的狗頭。
「你為什麼要偷走那把玄象?」
第二天晚上。
「的確傷腦筋。」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裡彈奏琵琶。
「正是。像山、海、樹、草、蟲子等,這樣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種。」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竟有這種事?」
「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說一定要聽聽。」博雅向晴明解釋。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他久久地傾聽著頭頂的昏暗中傳來的琵琶聲。過了好一會兒,開口道:
博雅不禁發出驚嘆。
博雅說到這裏,從清涼殿那邊傳來低低的男聲:
說著,晴明把雙手伸到袖內,悄悄結了印,默念一咒。
「試?」
「取名九_九_藏_書字?」
「應該是來自異國的旋律。」晴明邊說邊把酒瓶往嘴邊送。
「真是位風雅之人啊。」
博雅站在門口。院門大開,往裡面探望,看得見院子里的情景。滿院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

「你就別當有趣了,晴明。這事有十來天了。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遷居。」
僧等見此,皆大驚失色。
「晴明!」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晴明又補充說,因為認識不少和尚嘛。
剛說到這裏,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你是個好人,不過對這方面的事可能沒多少興趣吧。」
說不準晴明就是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直視這名提問的貴公子。
水無月即陰曆六月,以現在的陽曆而言,大約是剛過七月十日。這期間,梅雨尚未結束。
「原來如此。」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著晴明喃喃道:「行吧。」
其他隨行人員都穿一身精幹的直垂,晴明卻穿著顯舊的窄袖便服配裙褲,赤腳。他穿的應該是別人的舊衣服。
「是什麼事呢?」
「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骨子裡卻是極執著的傢伙。」晴明嘟噥道。
這豈非一座破廟?
地上的燈映照出一個飄動的東西,緩緩掉在地上。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但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於是,博雅從朱雀大路往南走。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樣的。」蟬丸輕聲說道。
「那就換個說法吧。請看院子。」晴明指指側門外長著紫藤的庭院,「有棵紫藤對吧?」
「若聖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將此箭射過來。若聖上不準,則射的是塗黑的箭……」
男子是名叫鹿島貴次的武士。他腰掛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著幾支箭。他本領高強,大約兩年前,曾用這把弓射殺了宮中出現的貓怪。
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假定有女人迷戀上你,你通過咒,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給她。」
「要試一下?」晴明說道。
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此時,我就要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像風中浮雲一樣,飄然隱身於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森可怖的黑暗之中。
「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但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
很快就有兩名童子從外面跑進來,手中各自托著酒肴。
從對面走來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嗎?
「怎麼忽然就……」
「去了嗎?」
法師隨著琵琶聲吟哦的,大體就是這樣的意思。
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博雅這麼一問,晴明微微一笑,悄聲道:「是咒。」
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晴明憑藉自己的聰明,處世幾乎萬無一失,但似乎也有無意中出言莽撞的時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對天皇脫口而出:「哎,哎!」
博雅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時,看著晴明說:
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
「我們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這個嘛,比如所謂咒,可能就是名。」
「你們彈奏我的國家的音樂,說我的國家的語言,你們是什麼人?」
「什麼名?」
「歸還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那聲音很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不過,你們能否答應我一項請求?」
「人已知……」
這兩個人的年齡都不易猜。從外表看,晴明顯得年輕,相貌也更端正,鼻樑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
「不要動,漢多太!」晴明說道。
裊裊的琴聲終於傳來了,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錚錚——
「或者西尼雅,也可能是絲麗亞。」
「一點也不明白。」
「聖上知道嗎?」
「別取笑我啦,無聊!」博雅回道。
「其實,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作的。」
「你知道我要來嘛。」
「我讓她用帶有比叡山和尚靈氣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級。她失敗了。」
「今天晚上陪著我。」
「我也是。」
「你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也該說出來了吧。」
哀艷的音色,如泣如訴。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公認為無所不曉。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地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
「那把玄象也許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是我們的東西了。你能否把它還給我們呢?」
「讓他們在外面買的。難得讓我高興,這些酒菜你們就帶回去吧。」
這個耿直的人拿定主意,從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為例來說吧,你和我雖然同樣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這咒束縛的人,我則是受『晴明』這咒束縛的人……」
「這麼說吧,你認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樣的?」
博雅又加了一句:「本來就是這樣嘛。」
雖說還不至於到荒野的程度,院子也的確未加修整。
「比方說,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取個名字,下咒的話,就叫作『相戀』……」
「什麼東西?」
「你只需手指著月亮說:『可愛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給你。』」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於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
《今昔物語集》記載,晴明年紀尚小,某個夜晚隨師父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帶。
錚錚——錚錚——
他是一位身材修長、膚色白凈、目光如水的飄逸美男子。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
晴明所說的「戀情」,是當時壬生忠見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此刻,他一副勁頭不足的樣子,看來心中有事牽挂。
《今昔物語集》如是說。
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能自拔。
「寫在你臉上啦。因為你是個好人。」晴明帶幾分取笑,說道。
「戀情未露……」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嬌吧……」
唔,也好。晴明心中暗笑。
「他真的已經回家了?」博雅嘴裏咕噥。
「試一下身手吧。」
「是晴明大人嗎?」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細雨中。
「哎。」
「噢。」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既測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術。
「對啦。」
「那為什麼你又會像現在這樣?」
「原來如此。」
「我也是。」
「太傷心了。」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
野獸似的低沉聲音,一開始低低地混雜在琵琶聲里,慢慢變大。
「我十六歲上娶妻,這名女官與我那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早就知道晴明是個喜歡任由草木隨意生長的人,但眼前所見似乎又太過分了。就在他嘆氣的時候,正屋那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雖說是女子,卻身著狩衣
「那麼,你要求我幹什麼呢?」晴明饒有興趣地問道。
「本欲獨自……暗相思……」
一隻乾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沒上樓?」
博雅仍是無法理解。
「原來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語,「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隻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
「就是給它下了咒。」
「那位女子有何特徵?」
「走吧。」晴明說道。
彷彿追尋著大氣中殘留的琵琶餘韻,蟬丸將失明的雙目仰向天空,臉上浮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讓女子抓住帶子。
「那就喝酒吧。」
「還是不吃不喝?」
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麼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葉片飛舞在空中,輕輕落在一隻青蛙上面。就在一剎那間,青蛙被壓爛了,當場死掉。恐怕是蛙肉與內臟塗地。
然後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