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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梔子女

陰陽師

梔子女

「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
此時,一直注視著僧房的博雅忽然緊張起來。
「也就是說,我對石頭這東西施了『武器』這個咒。」
「假定這裡有一塊人形的石頭。」
「一天十次,持續一千天。」
「說起來,之前你倒是說過這個意思,所謂名,就是最簡單的咒。」
無須像修密宗的僧人那樣嚴格地修行,家裡人只要適時地向寺里捐點錢就行;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樣謹守戒律,不時還可以到吟風詠月的雅集上露露面;還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單獨的僧房。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乾,撕開丟向院子。
他就像一朵雲,令人捉摸不定。
「我之前可不知道。」
「難以置信。」
「好像都不知道。看來他還沒有跟別人說。」
「哦。」
晴明答道。還是照樣躺著,似乎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後盤腿而坐。
「好。什麼時候動身?」
「那麼,這塊石頭是石頭,還是武器呢?」
這麼一個晴明,和老實憨厚的博雅卻奇妙地投緣,一直保持著把酒言歡的友誼。
紙上只有一個字——如。
「但是,鬼為什麼要變成油瓶的模樣?」
大概是拉門的月光照在臉上,自己便醒過來了。壽水心想。
「你跟壽水什麼時候見的面?」
「噢……」晴明探頭去嗅吹過的風,叫出聲來。
晴明替一飲而盡的博雅斟上酒,看著他,輕聲問道:
果然,外廊內出現了一個蹲著的影子。晴明說得沒錯,那正是他們聽說的身上穿著紗羅單衣的女子。
不過,此刻艷陽高照,草叢算是乾的。
「哦,有這麼件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空中懸挂著一輪滿月。滿月的光輝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內,即兩人藏身的花木叢的正對面。
「又是咒?」
「哦。」
房門大開著。
「哼。」
這首和歌,作者不詳。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但問題在於,那女子為何要指著它呢?
「為什麼?」
「今晚就行。」
「呵呵。人或野獸有靈,豈非同樣不可思議?」
「為什麼會這樣呢?人或動物有靈,我能理解。可是,靈為什麼要附在油瓶或者石頭上?」
「那女子嗎?」
「當然可以。」壽水點頭。
「她不見了,晴明!」
博雅將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張紙片。
「你這是什麼意思?」
「嗯。」
博雅向外望去,綠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飄著比針還細、比絲還柔的雨,無聲地濕潤著綠葉。
已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想找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這裏就很合適。實際上,它就是被用於這樣的目的。
「這下子,那女子應該不會再出現啦。」晴明說道。
博雅說得倒是坦率。
「噢。」
女子望著晴明,深深地點頭。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說是可以的話,希望在這事鬧開之前請你幫幫忙。」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可是你的聲音啊。」
起初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了,以為仍在睡眠之中,卻發現自己睜著眼睛,盯著藍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所以嘛,原本是單純的泥土,被人揉捏、燒製成瓶子的話,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燒諸多功夫之後,加在泥土上的。這樣的瓶子之中,有個別的鬧鬧鬼,出點禍害,也就不難理解了……」
庭院的花木叢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靜靜地等待。
女子仍舊不答。
「在裡頭嗎?」
女子望向紙片,歡喜之色浮現在她的瞳仁中。她移開袖子,臉上沒有嘴巴。
「下次我們帶上酒,去聽忠見吟誦和歌吧。」
「原來如此。」
「這風……」晴明小聲說。
「咳,去看看吧。」
「原來是這樣。」
「噢……」博雅又糊塗了。
「那是自然。」
「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
晴明只是低聲應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掃視一遍月暉下的庭院。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例行公事,他也能根據具體情況,無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來。
「她沒有嘴巴!」
「馬上要進入梅雨read.99csw.com季節了啊。」晴明輕聲回答。
「怪事?」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噢。」
自此以後,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
「我原以為你無所不曉嘛。你什麼都知道,別人也太沒勁了……」
「行啊。」
「是嗎?」
「嗯嗯。」
壽水來了興緻,他起身打開拉門,夜間沁涼的空氣鑽進房內。
「這一來,又發現那女子在那裡。」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探頭向外廊張望。
「那麼,我來問你。為什麼人或野獸有靈,你一點也不奇怪?」
夜半三更,該是那女子出現的時候了。
「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無口花(梔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則無耳無口,自己的戀情不會被人聽見,也不會生出流言蜚語……
這是一所小寺廟。和尚的人數說是總共不到十人,實際連壽水在內只有八個。在這裏修行的人,並不一定要成為和尚。
「但是,我行不行還不知道呢。」

壽水大喊一聲。
「對啦。」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凈。臉龐秀麗,眼神清澈。彷彿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咦,這不是和歌嗎?」
無耳山得無口花,心事初來無人識
「呵呵。」
「可是,他還是會醒過來呀。」
「好像摸到一點門道了……」
「大約七天前吧,這位實次覲見聖上之後回家,由大宮大路南行回家時發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車前,看見一個小油瓶。」
晴明喃喃地讀道:
僧房的房門開了,壽水從裏面走出來。
「一點不錯。好厲害呀,晴明,實在是高。」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個晚上與平時有些不同。」
第二天清晨。
一雙黑眸正瞄著壽水。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視著壽水,哀痛的眼神似在傾訴什麼。
「那麼……」
「你見過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哎,等等……」
「你這樣子就挺好。」
「噢……」
「她不見啦。」壽水說道。
「噢?」
夜氣中充滿了院中草木的氣息。壽水光著腳板走在寒冷的外廊中,終於注意到了「那個東西」。
「將近一年前,他的父母親同時因病去世。他因此起了別的念頭,就落髮為僧了。」
「噢。」
「我說的靈與咒是同樣的東西,就是這個意思。」
「假定這裡有一塊石頭。」
「光是有趣倒好,這還挺危險吧?」
午後陽光斜照庭院。院中芳草萋萋,隨風起伏。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彷彿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臉。」
「什麼事不可思議?」
「你是在嘲笑我吧?」
「這位資之今年該有三十九歲了。他直到前不久還一直管著圖書寮,但現在已辭職,當了和尚。」

「一個頗為妖艷的女人。」
說著,他把紙片遞給晴明。紙片上有字。
「沒有。」
「下面我要說的事情是,資之所去的寺廟是妙安寺。」
「今晚?」
這時候,女子抬起了頭。說是抬起,其實僅僅是微微揚起臉。從正面看,她仍是低著頭的樣子。
「真是這麼回事,晴明!」博雅拍起手來,心悅誠服地望著晴明,「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子沒有嘴巴!」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隻小萱鼠用後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轉動著,仰望著他。和博雅四目相對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你直接說出來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說。
「噢,是從那兒經過的。」

「從前有所謂『形似則靈附』,那可不是亂說的。」
「你不吃驚?」
「西邊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但還是不成。半夜還是醒了。一留神,發現那女子就坐在枕邊。九*九*藏*書《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這首和歌的地方。」
「然後,那女子就消失了。」
「是的。寫經時不小心滴下墨點,弄髒了。」
「你是誰?」壽水問道。
那是一個人,而且是個女人。
壽水再問時,女子輕輕移開掩住嘴巴的手。
「哦,是第七個晚上的事。壽水這傢伙把燈放在枕邊,躺著讀《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盡量挺著不睡,挺不過才睡,就不會半夜醒了。」
「門開了。」
「請看這個。」
「不是挺好的事嗎?」晴明邊說邊舉杯一飲而盡。
「嗯。」
所謂「那個東西」,是一個人。
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晴明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紙片,遞到女子面前。
「在家嗎,晴明?」博雅揚聲問道。
「噢。」
「你有什麼頭緒嗎,晴明?」
「說是那女子用左手指著這首和歌。」
「我嘛,最近驟生無常之感,聽說的凈是些有關靈的事情。」
「聽我說,博雅,假如人或野獸有靈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油瓶或石頭有靈也毫不奇怪。」
忽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因為……」博雅又張口結舌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的,一想卻忽然不明白了。」
「這樣就好辦了。可以替我準備筆、墨、紙和糨糊嗎?」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餘。這裏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一塊現成的荒地。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牆圍住了宅子,頂上有山檐式裝飾瓦頂。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後才說話。
「當然。你是個好人。」
晴明這一問,博雅便說開了。
陰曆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演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見『那個』的事,你聽說了嗎?」
「恭候多時啦,博雅。」
「一天夜晚……」
「怎麼啦?」
為什麼會忽然醒來?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橋下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
前方的外廊內有一個蜷縮著的影子。那是何時出現的?
「那你怎麼知道的?」
「嗯。」晴明點點頭。
「噢。」
陰陽博士,隸屬大內的陰陽寮。人們這樣稱呼負責天文、曆數、占卜的陰陽師。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廳堂。
「然後呢?」
晴明、博雅、壽水三人站在寫經室里。房間正面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冊《心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唉,我看不出什麼名堂。」
「是陰魂嗎?」
「至今天為止,終於百日出頭了。但大約八天前起,壽水這傢伙卻為一件怪事煩擾。」
「風怎麼了?」
「好像說過。你怎麼知道的?」
「女人?」
「他法名壽水。這位壽水法師立意超度父母,抄寫《心經》。」
「回家之後,實次難以釋懷。於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況……」
晴明的目光落在紙片上。
「哈哈。」
「這事非你這位陰陽博士不可。」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女子用右邊的袖口掩著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她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擋住,看不到。
不知何故夜半夢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據說這個油瓶像活動的東西那樣,在車前蹦跳而去。實次見了,覺得這油瓶真怪。這時,油瓶停在一間房子門前。」
「你說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議的呢。」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博雅打量著圍牆內外,嘆一口氣。
「好。假定我這個人,拿那石頭砸死了某個人。」
黑乎乎的木板走廊,與外面無法分辨開來。木紋凸現、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層青藍色的月光,看上去簡直像一塊打磨光滑的青黑石磚。
「會有吧。」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
晴明轉臉向著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但是,女子依然沒有回答。她的眸子越發顯得哀痛欲絕。
「那是……」博雅剛一張嘴便語塞了,「用不著問為什麼。人或者動物有靈,是理所當然的。」
聽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笑起來。「好新鮮嘛。」
「來的時候read.99csw.com,過了一條橋,對不對?」

「明白了。也就是說,此事持續了七天。」
博雅在屋前站定。「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

「有意思。」
微風送來剛才聞過的香氣。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所以要問你:這是為什麼?」
「這就放心了。」
「不僅僅是油瓶,就連擱在那裡的石頭也有靈。」
壽水向前邁出一步。
「嘿,難道還有你晴明辦不成的事嗎?」
「這個嘛,晴明……」
「哎,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會出怪事嗎?」
說著,博雅將最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連這個都知道就不可能了,畢竟我也沒有親眼看見。」
博雅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
「怎麼不同?」
晴明持經在手,翻閱起來。手上的動作與目光同時停在一頁上。他盯著書頁上的某一處,說:「就是這裏了……」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
「咒也是多種多樣的。名也好,把石頭當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這件事情上是一樣的。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誰都可以的……」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但是門關著,進不去。瓶子開始向鑰匙孔跳。跳了好幾次,終於插住了,然後從那鑰匙孔嗖地鑽了進去……」
「好厲害。」
「我可以看看嗎?」晴明問道。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紙片。和歌大意如此:
「實次的油瓶事件,也屬其一嗎?」
「新鮮?什麼事好新鮮?」

「你的話不要太難懂才好。石頭歸石頭,我歸我,不是挺好的嗎?這樣一來才喝得痛快嘛。」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哎,晴明,你不要說得太複雜好不好?」
「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什麼怪事?」
「靈和咒是同樣的。」
「有意思。」晴明饒有興趣地喃喃。
「把靈和咒看成不同的東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東西,肯定也可以。關鍵在於如何看待。」
「哦?」
「每晚都這樣啊。」
「你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我根本摸不著頭腦。」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怎麼辦呢?」

忠見的怨靈不時出現在宮中。每次都哀傷地吟誦著自己所作的「戀情」,漫步在夜色朦朧的宮中,然後消失無蹤。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靈。
「比如,你在這裏,石頭在那裡之類的事。」
官中傳言,患拒食症的原因在於此次比賽落敗。
「對了,博雅。」
「時有怪事發生的石頭,就是這種被人膜拜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
他穿著叫水乾的公卿常禮服,褲裙下擺唰唰地擦過野草葉尖。懸挂于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晴明裁下一片小紙條,貼在「女」字旁邊的臟污之處,然後拿筆飽蘸墨汁,在剛貼的紙條上寫了個「口」。於是成了一個「如」字。
「資之,也就是壽水,是他這麼說的。」

「別難為我,晴明。」
「很複雜嗎?」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
壽水停下腳步。
「這酒更好。」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但是,女子不答。只有楓樹葉子沙沙地微響。
月光之下,可以看見紙片上寫有一個字。
接下來的句子里有個「女」字:
「又出現了。」
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乾了杯中酒。這回輪到博雅給兩隻空酒杯斟酒。
「你真會說。」
「噢。」
「我指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啊。」
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吱地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乾,消失在草叢中。
「是第二天晚上……」
「是時候了吧?」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天空,楓樹的樹梢上方掛著美麗的上弦月。楓樹微微隨風搖曳。
博雅聲音里透出興奮。
「昨天白天。」
「出去吧。」晴明低聲對博雅說道,然後從花木叢中現身,穿過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緊隨其後。

「好。」九_九_藏_書

博雅窺探晴明手裡的紙片。
壬生所詠的這首和歌,敗於兼盛所詠的這首:
「嗯……」博雅嘀咕一下,然後說道,「既是石頭,又是武器吧。」
「好啦好啦,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怪法。」
「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陰魂啊!」
「那倒是順理成章。」
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隻杯子里斟酒。
「外形也是一種咒。」
「你想要什麼?」

「結果呢?那屋子裡是不是死了人什麼的?」
今夜月亮怎樣呢?
「好吧,博雅。所謂靈,原本是什麼?」
「清楚?」博雅苦著臉點點頭。
「它為什麼會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壽水上前問道。
他不僅對民情事理了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某個角落賣身的女子是誰都心知肚明,他還能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揮毫作詩,博得貴介公子的滿堂喝彩。
穿過庭院來到外廊邊上,晴明止住腳步。
「女子沒有嘴巴,和這裏的無口花應該有關聯。」
是梔子花香。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然後……」
「然後就沒有了。壽水望向和歌時,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晴明回答得很乾脆。
「哈哈。」
「總之,還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他為什麼要做和尚?」
記得自己剛走出屋門時,那裡應該沒有那個東西。不,也許是自己的感覺不對,可能從一開始就在那裡。
潮濕的風,唰啦唰啦吹動庭院的樹木。

喝下一大口酒之後,博雅開講了。
順著外廊走到屋后,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不,博雅,我一邊喝酒,一邊跟你扯皮,那才開心呢!」
「即使沒有生命,靈也會附在上面。」
「不,我估計昨晚也是一樣,所以應該是持續八天了。」
晴明眺望著庭院。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兩隻酒杯,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乾。
「給她看的紙上有什麼?」
「吃驚呀。所以你接著說嘛。」
博雅望著晴明,彷彿在說:沒想到吧?
她跪坐在那裡,略低著頭,身上穿著紗羅的單衣。月光映照在她彎曲的頭髮上,黑亮黑亮的。
「哦?」
「你是誰?」壽水又問道。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就是這裏啦。她是從《心經》里的一個字變身出來的。」晴明對他說道,又指著「女」字一旁的塗污之處問,「這是你塗污的嗎?」
「其他和尚知道這件事嗎?」
「嗯。」晴明點點頭。
「也就是說,它是被下了『人』這個咒的石頭。這咒是越相似越強。於是石頭的靈便帶有人的靈性,雖然很微弱。這麼一點靈性並不能起作用,但如果人們因為它像而去朝拜它,對這塊石頭下的咒就更強大,它所帶的靈性就變得更強。」
往年的這時候已進入梅雨季節,但現在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這正是你說過的,萬物有靈啊。」
「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沒有絲毫歉意。
據說第二天晚上,壽水又在深夜裡醒了,還是不明白自己醒過來的原因。皎潔的月光也同樣落在拉門上。
「那是我白天寫經的房間……」壽水答道。
晴明微帶醉意地說。
「真的?」
壽水心頭一動,起了到外面去的念頭。他拉開門,走到外廊上。
博雅嘖嘖有聲,望著晴明,壓低聲音說:「那女子呀……」
「又來了!晴明……」
「……」
「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
「喝。」
他側過臉,只見屋子的糊紙拉門映照著藍色的月光,楓樹的葉影投映在上面。
「油瓶上也行?」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來吧。」
晴明微笑著,又往嘴裏丟魚乾。他咕嘟喝了口酒,看著博雅,頗有感慨地嘆了口氣。

「你這是在幹什麼?」博雅問道。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對實次說,屋裡原有一個年輕姑娘,長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據說當壽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時也會坐在他枕畔,以九-九-藏-書袖掩口,俯視著他。
拉門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看來風很小,楓葉的影子僅是微微搖動。糊紙拉門上的月輝幾乎有點炫目,將房間內的昏暗變為澄澈的青藍之色。
沒有迴音。
正確的句子本應是「亦復如是」。
「哦。」
「作過一兩首和歌的人,這點東西大概都知道。」
「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原來如此啊!」
「對啦,我想起來了……」
聽晴明問道,女子平靜地向後轉過臉去,倏地消失無蹤了。
「我不是說過,危險不危險還不知道嗎?總之,先得讀懂這首和歌,因為那女子指著它。」
女子發覺晴明,抬起了頭。果然還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視著晴明。那是一雙攝魂奪魄的眸子。
「梅雨開始啦。」晴明又說。
「不,沒有見過。」
「嗯。」晴明邊小口地抿著酒,邊凝神聽著。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撲向博雅的鼻孔。
「我知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什麼真的假的!靈可以附在任何東西上。」
那天晚上,壽水忽然醒了。
「假如油瓶或石頭有靈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人或野獸有靈也是不可思議的。」
「跟前一晚一樣。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開袖口讓壽水看,然後又消失了……」
「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麼關係?」
源博雅造訪安倍晴明位於土御門大路的家,是陰曆五月過半之後的事。
「你扯到哪裡去啦!」博雅一臉愕然地望向晴明。
「對。」
「那時候,你嘴裏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
「什麼事?」

「實在是不可思議啊。」
「哦?」晴明望著博雅,嘴巴里嚼著魚乾。
「就算有那麼回事——請坐吧,博雅。」晴明回應。
「噢。」
「忠見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陰陽師負責看方位、占卜算卦,連幻術、方術之類也管。在從事這一職業的陰陽師裏面,晴明是獨樹一幟的。即使在行陰陽秘事時,他也不拘於古法,而是毫不猶豫地捨棄煩瑣虛飾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進行。
夜間寒氣侵人。
晴明對壽水說道。壽水立刻按照吩咐準備就緒。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個叫梶原資之的人……」
壽水是俯視,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張臉。
「也有可能是沒有具體模樣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樣吧。」
「對呀,你很清楚嘛。」
「這就完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所謂『在』,是最不可思議的……」
「哦?」
「什麼事?」
那夜,壽水在戌時過後才去睡。他睡在單獨的僧房裡,每晚總是獨處。
「正是。就在過了中御門小路,再往西一點的地方。」
「無非就是與女人有關的怪事嘛。」
「你肯去呀?太感謝啦。」
「哎呀,噢……」博雅滿臉疑惑地點著頭。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也就是說,作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帶有『石頭』的咒。」
壽水和她相對無言。
朝臣源博雅,身份是一名武士。
女子的模樣如此虛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不,還沒完,還有下文。」
受想行識亦復女是
博雅說道,但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開手之後會怎樣?」博雅問晴明。
「我可不開心了。」
「我這是獎勵它呢。」晴明說道。
「是什麼事要我幫忙?」
「博雅,今天為什麼事登門?」
「噢?」
「然後呢?」晴明隨即問道。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宮內歌會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於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是什麼?」博雅隔著晴明的肩頭望向那經書。書頁上有字,其中一個字被塗污得很厲害。
「有什麼事嗎?」壽水再問。
晴明用手示意剛才女子臉朝著的方位,問壽水:「那邊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