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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黑川主

陰陽師

黑川主

「我說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樣。」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晚上。忠輔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寢室里盤腿而坐,抱著胳膊靜候。
晴明談咒的話題,已經有過好幾次了,什麼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麼路邊石頭也被施了咒之類。但越聽越不明白。
「人們叫我『黑川主』。」男子答道。
智應從懷裡掏出繩子,利索地將黑川主捆綁起來。
「逮住怪物啦!」智應開口道。
「……」
忠輔一再呼喚,可綾子卻依然沒有醒來,一直仰面熟睡。
「什麼是時候了?」
但是,黑川主並沒有打算走過來。
「再不說,挖你的眼珠子!」
「等到了。」博雅答道。
之後,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現。
他所說的「這樣做」,是指晴明剛剛才做好的準備。
「嗬,他身上流著武士的血啊。」
博雅抱起女童,從腳尖開始浸水。水剛過腳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水裡頓時遊動著一條大頭魚。
混賬!
聽晴明說的時候,感覺好像明白了,但當他解釋完,反問一句「如何」的瞬間,立刻又糊塗了。
「哼!」
男子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綾子。
「噢。」
博雅特地親自帶香魚上門。
就在那一瞬間,黑川主猛然一躍而起。
博雅衝到水桶邊,從水裡撈起繩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怎麼回事?」
他打開門走出去,在門外和綾子打了個照面。
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了,但她仍舊沒有任何記憶。
「可是,人怎麼可以生下小水獺?」
「我再來哦。」
「噢。」
在兩人將要開始雲雨的時候,智應才從籠子里出來。與往常一樣,忠輔動彈不得,智應倒是能活動。
他獲允進出宮中,在公卿們泛舟游湖的時候,經常表演捕魚。
綾子鬆開手,先躺下了。兩人就在忠輔的眼前顛鸞倒鳳,花樣百出。
晴明把目光轉向一旁獃獃看著他們的忠輔。
「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聽見。」
每晚如是。忠輔忍無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條大道西的智應方士商量。
「哎喲!」
忠輔想邁步上前,腳下卻動彈不得。不僅是腿腳,他竟保持著握柴刀的姿勢僵立在那裡。
嘩啦!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忠輔這麼想時,外面傳來一陣嘩啦嘩啦的濺水聲。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晴明臉上掛著毫不介意的微笑。
「怎麼才能讓姑娘醒過來?」晴明注視著水獺問道。
見忠輔用碗盛了水端來,黑川主忙說:「不對不對!用更大的東西。」
是野獸的眼睛。好像是什麼動物銜著晴明扔的魚骨,跑進了草叢中。
時間在流逝,太陽開始斜照。
一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人。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為什麼忽然醒過來了呢?
「快說!」
忠輔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你不是來請我辦事的嗎?」
忠輔躡足悄悄來到門口,手放在拉門上。他想拉開門,但隨即又打消了念頭。
「嗯。我剛才提到,沒有別人的動靜,香魚卻烤好了,實在奇妙。」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銀線草。
「好魚好魚。」晴明探看著博雅手中的提桶,連聲說道。
嘩啦!
聽博雅問,晴明只是不經意地說:「拿去烤啦。」
「我記得它。」忠輔點點頭。
「我是人啊。」黑川主說道。
「喝水之前就告訴你。到這邊來吧。」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從太陽初升起,他就吐著舌頭,開始喘氣了。
庭院里,夜空明凈。
「哦,據說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出不了門。」
水獺的腦袋耷拉下來。
「是飼養魚鷹的漁夫賀茂忠輔送的……」
這時候,黑暗中有人篤篤地叩門。
「出來啦。」晴明低聲說道。
「不可以。」博雅耿直地說道。
「他不見了。」
剛一進門,黑川主便聳聳鼻子說:「奇怪。」

「他還在。只是改變了形態而已。」說著,晴明來到博雅身旁,「他還在這裏面。」
聽晴明這麼說,博雅就進了籠子。
文月以陰曆而言,是七月初三的夜晚。按現在的陽曆,是將到八月或剛入八月的時候。

「快看!」博雅喊道。
智應先把黑川主綁在柱子上,然後走到綾子跟前。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種種咒語,但綾子還是仰面熟睡,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
「不過,那也好,博雅。」晴明說道。
「別鬧啦,晴明,人家為難著呢。」
「噢。」
「真拿你沒辦法。」
「一點不用為難,晴明。我想知道看火烤魚的是人還是式神。你說出這個就行。」博雅直截了當地問。
水桶滿了。黑川主盯著水,兩眼發光,抬起頭來。
「好吧。」
來訪時,也曾見過其他人。人數每次不同,有時幾個,有時只有一個。別無他人的情況也有過。雖不至於讓人聯想到這麼一所大房子里僅僅住著晴明,但要說究竟有幾個人,實在是無從猜測。
綾子就在忠輔的注視下,將整條鯉魚吞食了,然後又潛入水裡。
那動物咬著香魚不放,一邊尖叫。原來是一條經歲的水獺。
「有意思。」
晴明淡淡地說。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頭美妙地咕嘟一聲。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外貌上並無特別之處。臉給人扁平的感覺,眼睛特別大。
「所以說,是不是都可以呀。」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綾子姑娘了……」晴明拎起水獺,舉到和自己對視的高度,問道,「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忠輔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嗯。」博雅探向前方的腦袋又縮了回去,點點頭繼續說,「忠輔是我母親那邊的遠親……」
說不定是水獺之類來打魚的主意了。如果不是水獺,就是有隻魚鷹逃出來,跳進了溝里。
那白色的東西,是一個裸體的女人。
那天晚上的事僅此而已。
他張開血紅的大口,悻悻地說道。接著,他忽然一頭栽進水裡。
「綾子!」
博雅藏身籠中,手裡一直緊握刀柄。手心裏一直汗津津的。
「真可惜!」綾子齜牙咧嘴地嘟囔著,嘶地呼出一口氣,根本不像人的呼吸聲。她揚起頭,看著忠輔。
「這樣應該可以了。」
到了子時,果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門開著。從窗戶照進來幽幽的月光,房間里朦朧可辨,空無一人。
黑川主一進門,便翕動鼻子。
「什麼?」
「他想了個什麼法子?」
忠輔每天只能在黎明到天亮的時間里打個盹兒。
智應連忙退到繩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夠不著的地方。
「告訴我吧,晴明!九_九_藏_書
「哦哦,是那女童嗎?」晴明又問道。
「沒你的事。」晴明說得很乾脆。
綾子用濡濕般的眸子看看忠輔,不作一聲,進了家門。
「哦,是說你的屋子。」
「嗯。」
「那個對象似乎並不尋常。」
「結束了?」
綾子脫去身上的衣物。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映照著她潔白的身體。
一陣沉默。
三天後的傍晚,智應果然來到忠輔家。
「他就守候著。可是那天晚上沒等著,第二天晚上也沒見那男子來。」
「解開繩子……」
女童蹦跳著,叫喊著主人的名字。晴明抓過女童,也捆綁起來。
這一幕令人驚駭。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輔為屬下的養魚鷹人,但被他拒絕了,繼續獨來獨往地養他的魚鷹。
「女童怎麼了?」博雅問道。
和最初那個晚上一樣,夜半忽然醒來,聽見水聲,仍是來自外面的溝渠。
「能不能幫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他在距法成寺不遠的鴨川西邊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外孫女綾子相依為命。他的妻子於八年前過世,只有一個獨生女。有男子找上門來,忠輔的女兒為這男子生下一個孩子,就是外孫女綾子。
「因為我這人藏不住事情吧?」
忠輔的房子在鴨川附近。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聲從堤那邊傳來。
「不可以。」
「噢。」
「啊?」
外面下著雨。柔細的雨絲落在屋頂,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她怎麼可能醒呢?能讓綾子姑娘睜開眼睛的,只有我一個。」
綾子看見了忠輔。就在那一瞬間,被抓住的香魚猛地一掙扎,從她嘴裏掙脫了。
晴明打量著水桶,說道。
「你是真晴明嗎?」博雅對走出來的晴明說。
「綾子,你在家嗎?」他慣熟無拘地走到綾子的房間。
晴明說著,皺了一下眉頭。
博雅答道。聽得出他盡量抑制著激動的心情。
「知道啦!」
「要水——嗎?」晴明說道。
黑川主說道。智應朝黑川主走近幾步。
「剛才吃了人家的香魚嘛。」
「哦,確是好魚。」
「生下來后,我就把它們放到屋后的河裡去了。運氣好的話,應該會長大。」
那女人正是外孫女綾子。
雜草叢生的庭院,幾乎從不修整。彷彿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圍牆,圍起一塊荒地而已。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頭髮和身上穿的小袖濕漉漉的,彷彿掉進了水裡似的。
他縱身一躍,隨即消失在黑暗中。
此時,屋內傳出女子的呻|吟聲。忠輔飛奔入屋,馬上又跑回來。
香魚下方就是黑川主躍入其中、不見了蹤影的大水桶。
晴明和博雅一對一答之際,夕陽已經西下。晚風徐徐吹來,夜幕降臨了。
被燈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頭扭向一邊。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香魚怎麼了?」
聽了這句話,博雅握緊了手中的刀。
「究竟是不是呢?」
「吱吱!」
「還昏睡著呢。據說她只在黑川主晚上來的時候才會醒來,恩愛一番之後,又睡過去。」
綾子便連魚鱗也不去,就從魚腦袋啃起,開始大嚼銜在嘴裏的大鯉魚。
「我沒有搗鬼。我已經落到這個地步,難道喝口水你還害怕嗎?」
「別動啦。等我跟綾子恩愛之後,再慢慢收拾你吧。」黑川主朝著博雅的方向說道。
「於是,忠輔就想了個法子。」
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草叢中有一雙綠瑩瑩的光點注視著博雅。
「什麼一樣?」
「他發現了什麼?」
「什麼?!」
「忠輔的女兒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幾年前都因病辭世了。但生下的這個女兒倒還平安無事,今年有十九歲了……」
屋裡卻沒有本應在那裡睡覺的綾子。晦暗狹窄的房間里,只有忠輔手中的燈火在晃動。
在水溝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編的板子擋著。這是為了讓水流走,而水中的魚逃脫不了。
掙脫的香魚越過竹編的擋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過去。
第一個晚上平安無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黎明時分。
「對。」
「哦。」
「現在才說到要緊的事。到這時,忠輔才發現問題。」
「哎,晴明,這事你是不是可以幫幫忙?」
忠輔又一次經歷類似的事,是十天之後的晚上。
魚骨、魚尾、魚鱗一點不剩。
「看上去腹部已經突出,行動有些不便了。」
「綾子還沒有醒來!」忠輔對智應說。
他輕輕起床,沒有穿戴整齊,也沒有點燈,就悄然來到綾子的房間。
「為什麼?」
綾子嘴裏竟然銜著一條大香魚。眼看著她從魚頭開始,活活吞食那條香魚,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忠輔按照吩咐送了上來。香魚還在小桶中遊動。
他想了一想,環顧屋內,喃喃自語道:「有別人在嗎?」

「魚膽稍後再剖。綾子姑娘睡著時生產更好。」
「我們昨晚不是談論過咒的問題嗎?我說過,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是千手忠輔嗎?」
水獺又點點頭。
「噢。」博雅坦誠地點著頭。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籠子撲上去好了。但他發覺自己的身體居然動彈不得。
「哎呀,現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黑川主呢?」
室外飼養的魚鷹發出的嘈雜聲驚醒了忠輔。他睜開眼睛。
這碟子里的魚,剛才還在桶里遊動呢。
「你沒看那回事。」
「該是時候了吧,博雅?」晴明忽然小聲說道。他依舊望著庭院。
噗!
「昨晚忠輔來央求我。聽他說的情況,應該和你有關,就帶上香魚過來了。」
「香魚嘛,並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說道。
「應該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黑川主向忠輔回過頭來。那是一張野獸的臉,長著細密的獸毛。
「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附體了。我也不大清楚。」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博雅滿臉疑惑。
晴明的目光隨著螢火蟲移動,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屋子裡還關著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博雅把女童帶了過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膚已經干皺起來。
「你應該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該現現原形吧……」
「但是,如果對那因果施以同樣的咒,就有可能出現那種情況。」
心想她也許是去小解了,卻莫名地升起不安的感覺。
「那個男人是個好色之徒。有一陣子,他往忠輔女兒處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輔的外孫女,名叫綾子。」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說道。
「對不起了。」
就在忠輔驚叫的同時,鮮血從智應的頭上噴涌而出。
他打算出去看看,便點起了燈火。
「噢。」
即使問晴九九藏書明,他也總是笑而不答。
這黃光像呼吸著黑暗似的,時強時弱,重複了好幾次,忽然消失了。
「你要搗什麼鬼?」智應問道。
「把叫醒這姑娘的方法說出來!」
「哈哈哈——」他的嘴唇向上縮起,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齒,樣子十分恐怖,「外祖父大人,您又請了何方神聖啊?」
「是式神啊……」博雅彷彿如釋重負。
男子嘴巴一咧,不出聲地微笑著,低聲說道:「吃吧。」
聲音響起。不是魚在水中跳躍,是一件不小的東西叩擊水面的聲音。側耳細聽,又是一聲「嘩啦」。
「我沒騙你。」
「也就是說,與我母親血脈相關的男人生了個女兒,正是那位忠輔的外孫女。」
綾子微微打著鼾,睡得正香。
「接下來只需等到晚上了。」晴明淡淡地說道。
「很沒勁似的。」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裏灌。
水獺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動著嘴巴,像在訴說什麼。
月光滿地,清輝灑在綾子濡濕的白凈肌膚上,亮晃晃的。
晴明鬆開了按著水獺腦袋的手。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獺也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微風吹過,雜草晃動,黑暗中有點點星光搖曳。
「那姑娘呢?」
「去。」晴明又接著說,「就效仿那位方士,也來捆上那怪物……」
一片水花濺起,黑川主不見了蹤影。
「哦。」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體繃緊。
「那件事嘛,晴明……」博雅的腦袋向前探過來。
「算得上驚心動魄啦。」晴明點點頭說道。
此刻,碟子里還剩有兩尾。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兩條。
「啊——哈哈。」
「可我們抓住你了。」
黑川主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烈日當空。他依舊被捆在上次那棵樹上。
用手摸摸褥子,濕漉漉的。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時分,忠輔已開始懷疑,是否因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會再來了。
博雅直率得可愛。
智應是約兩年前從關東來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驅除附體邪魔著稱。他年約五十,雙目炯炯,是個魁梧的長須男子。
那相好的男子說要帶綾子走,但這事正在商談中,他也得傳染病死了。於是忠輔和綾子一起過日子,已經五年了。
有點不妙。應該不是人類,是妖怪吧。忠輔心想。
誰想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我本來就是那樣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會讓你們這種人得手呢。」
「怎麼啦?」
定神一看,綾子房間的門開著,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裡。他背對著忠輔,屁股處正好露出一條黑乎乎的粗尾巴。
綾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裡,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著水中。
等男子離開,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來,她還是不記得昨夜的事,只是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晴明的目光轉向庭院。他右手捏著烤香魚,雪白的牙齒嚼著烤魚。
「忠輔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來時趁勢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問清楚他究竟打算怎麼辦。」
「噢。」
「這應該是當時倖存的一隻吧。」忠輔喃喃道。
忽然,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點泛青的黃光幽幽地畫出一道弧線,浮現出來。
綾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來,在寢室里屏息靜候。他懷裡藏了一把柴刀。
晴明把放香魚的提桶拿進屋裡便消失了。當他返回時,手裡沒了裝魚的提桶,而是端著放有酒瓶和兩隻杯子的托盤。
「哦?」
「哈哈。」
「綾子怕是要生產了。」
「好像那上門的男子是先到綾子的寢室,再帶她外出,讓她吃魚。」
水桶上方懸吊的香魚不動彈了,晒乾了。
他向前跑了數步,一頭栽進裝滿水的大桶。
「噢,接受了,不過……」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遺憾的樣子。
他原地一轉身,走進了綾子的房間。
「好吧。」黑川主終於開口了,「我說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給我喝一口水好嗎?」
綾子帶著歡喜的笑容站起來。忠輔就站在旁邊,但她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
「這是怎麼回事?」
整個庭院因為樹葉和草尖的露水降了溫,使空氣變涼了。
視線本已掃過籠子,卻視若無睹地一瞥而過。
「用錢驅使或者用咒驅使,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而且和『名』一樣,咒的本質在於那個人。也就是說,在於被驅使者一方是否願意接受咒的束縛……」
這並非捧場或附庸風雅的說辭。正因為是有感而言,所以聽者心中明白。如果那邊有一條狗,就直說「有條狗呀」。便是近乎這般的說法。
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的夜。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額頭,博雅便能動了。
「接著說呀,博雅。」
「我打算讓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邊,然後趁機抓住他。多虧你幫忙,事情總算順利完成。」
隨著一聲冷冷的呵斥,從寢具下站起來的人正是晴明。他的右手握緊了黑川主的手。
「原來是外祖父大人光臨了……」溝邊的黑衣男子說話了,「那就下次再來吧!」
忠輔想起睡眠中聽見過完全一樣的聲音。這水聲打擾了他的睡眠,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庭院的溝渠里跳躍。
忠輔的女兒——即綾子的母親,在五年前綾子十四歲上,患傳染病去世,年僅三十六歲。
晴明拔了自己好幾根頭髮,打結接長,繞桶一周,最後打結綁好。
「博雅,你這老實的傢伙。」
忠輔轉眼望著那邊的人影。
大大的上弦月懸挂在西邊天際。此時,月光正好在嵐山頂上吧。
「綾子的母親也曾經是這樣。如果綾子也學她母親,與找上門來的男子幽期密會,因而懷孕,忠輔實在很傷心。他都六十二歲了,不知能照料綾子多久。是一段良緣的話,就儘可能嫁到那男子家裡好了;實在不行,做妾也罷。他甚至都考慮到這一步了。」
之後,兩人光著身子走出房間。
芒草已長得很高了。野草靜默于夜色之中。
忠輔從鴨川引水到庭院里,挖溝蓄水,在裏面放養香魚、鯽魚和鯉魚等。所以,他以為是鯉魚之類的在蹦跳。
他一張嘴,一股魚腥味就撲面而來。他和女童是走夜路來的,手上卻沒有燈火,肯定不是人。
「哎喲喲,水啊水!讓我到水裡去吧……」他呻|吟起來。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宮中武士不帶隨從,手拎裝著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罕見的。這位博雅看來頗有點不羈的性格。
「真正費解的不是這裏。如果沒下命令,也就是說,假如沒施咒也沒做別的,香魚卻烤好了,那才是真正奇妙的事。」
水溝邊上站著一名男子。他中等個頭,臉龐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褲。
屋子的一角扣著一個竹編的大籠子,智應鑽了進去九_九_藏_書。之前,籠子四周撒了香魚燒成的灰,智應親自出馬做好了這一切。
晴明用手指破開剛解下來的香魚的腹部,讓一滴滴魚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間,水面驟起泡沫,隨即消逝如舊。
女童的嘴巴怎麼看都顯得太大。
博雅進入籠子前問道。
晴明這麼一逼,博雅便撓著頭說:「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這樣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樣,能行嗎?」
「還是不行。」黑川主又搖頭說道。
「說說具體情況。」
天亮了。太陽升起,陽光透過窗戶射入屋子的瞬間,黑川主的聲音變小了。
鴨跖草、絲柏、魚腥草,山野里隨處可見的雜草生長得蓬勃茂盛。
「你肯去嗎?」博雅問晴明。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樣,神情里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愛勁兒。他那種可愛,倒不是女孩子的溫柔。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連他的可愛也是粗線條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實在又直率。
朝臣源博雅,是一位武士。
「是怎麼回事?」
「嗯。」博雅說著,放下了空杯子。
「能接受了嗎?」
「懷上水獺的孩子,應該在六十天左右就會生產。」
現在,忠輔也能動彈了。他沖了過去。
「我用頭髮圈定了界限,就是為了不讓他變身逃走,所以他還在這裏面。」
「沒勁?不好玩?」
一股異臭撲鼻而來,那是野獸的臭味。
「別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幹掉了,卻不能弄醒姑娘,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對對。」博雅嘟囔著,鬆開了握刀的手。看來他屬於那種總是缺根弦的性子。
說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魚上面,遲疑起來。
「對。」
「怎麼個怪法?」
黑川主說完,離去了。這時忠輔的身體終於能動了,他衝到綾子身邊。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訴你。請到這邊來。」黑川主說道。
「給點水喝吧。」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臨敝宅?」忠輔問道。
黑川主的話音剛落,智應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又發出野獸的嚎叫,但仍不開口。
博雅鄭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綾子姑娘在家嗎?」
外面傳來響聲。
「我的屋子有什麼奇妙?」
「晴明,你太過分了。你說過沒事的……」
「因為不論是人還是式神,都是咒讓烤的嘛。」
「嗯。」
而且天氣很熱。圍在身邊的只是竹子,沒想到就熱成這樣。博雅渾身汗如雨下。
黑川主終於屈服了。
高大的山毛櫸下面,紫陽花開著暗紫色的花,粗壯的樟樹上纏繞著藤蘿。
他膚色白凈,鼻樑挺直,黑眼睛帶著淺褐色。身穿白色狩衣,後背靠在廊柱上。右膝屈起,右肘擱在膝頭,手中握著剛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你在幹什麼?」
黑川主看來全然不知,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著木地板。智應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將那尾巴扎穿在地板上。
「呵呵。」晴明不由得感嘆起來,他愉快地眯縫著眼,看著博雅說,「很有意思呀。」
「嗯。」
他起身去點燈。門外有人說話。
忠輔是養魚鷹的能手。他能一次指揮二十多隻魚鷹,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稱他為「千手忠輔」。
「真的行了?」博雅顯得憂心忡忡,手按著腰間的長刀,說道,「讓它進屋,猛地給它一刀,不就了結了嗎?」
見博雅這麼說,晴明微笑起來。
「等。」晴明說著,盤腿而坐。
「請原諒,博雅……」
黑川主想要撥開那隻手,寢具此時忽然掀開了。
「怪事?」
「沒有人在,卻把魚烤好了。」
「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晴明輕鬆地說道。
「我一解開繩子,你就想溜了吧?」
儘管晴明說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著他。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現出綾子近來迅速變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憐意。
「那當然。」晴明微笑著,又咕噥道,「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黑川主見此情景,放聲大笑。
於是,博雅便藉著香魚的由頭,問起屋子裡的事。
嘩啦一聲,她的頭又露出水面,口中銜著一條很大的香魚。
就在此時,桶里的水開始涌動。水面緩緩出現了旋渦。
「出了怪事。」博雅壓低聲音說。
「給水喝你就說?」智應問道。
水花四濺。水面上只漂浮著黑川主的黑衣和繩子。
兩人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時,晴明說聲「該烤好了吧」,站了起來,又消失在屋子裡。等他再出現時,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魚。
入睡前並沒有下雨,應該是下半夜才開始的。大約剛過子時吧。
忠輔這回用提桶裝水拎來。
「對,就是那個忠輔。」
博雅問這樣做的目的。晴明笑而不答。
「這樣有什麼用?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打算呢?」
黑川主呻|吟著,恨得咬牙切齒。
無論忠輔想什麼辦法,到那男子即將出現時,他總會打起瞌睡來。等他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那男子已在屋內。
「嗯。」博雅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好。」博雅回答一聲,上身又向前探出,「到了第二天早上,綾子又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為了。」
當時,晴明隱身於房子何處,博雅並不知道。另外屋裡也沒有傳出燒烤香魚的動靜。烤香魚也好別的什麼也好,總之這個家裡除了晴明,完全沒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跡象。
「應該是螢火蟲。」
「哦。」
「啊!」
用小桶從溝里打水,再一一倒進大桶。不一會兒,大桶已經裝滿水。
「就是人的因果和動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他依然一身黑衣。頭頂夏日陽光明媚。閑待著也覺得熱,更何況一身黑衣,還被捆綁著,就更吃不消了。
他的對面,是盤腿而坐的博雅。兩人之間放著半瓶酒和碟子,碟中是撒鹽的烤香魚。碟子旁有一盞燈,一朵火焰在搖曳。
「噢。」
「魚呢?」
「如果給你水,你會說出弄醒綾子的方法嗎?」
「有什麼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這魚的膽就可以了嗎?」
「也好。」
「就是啊。」

「哪回事?」
「真是奇妙。」博雅心悅誠服地點著頭。
發覺博雅帶著疑惑的目光望著自己,晴明便解釋道。
回來時,兩人手上各拿著一條活的大鯉魚,接著就從魚頭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
晴明站起來,垂下第七尾香魚。香魚在水面上方扭動,在陽光下鱗光閃閃。
但是,在他守候的時候,那男子卻總不出現。
「嘿嘿。」
「還真有這事。」晴明嘆息般說道。
那天晚上,忠輔忽然半夜醒來。
「黑川主大人!黑川主大人!」
read•99csw•com「看不出有其他活人在的痕迹呀。」
「真奇妙啊,晴明……」博雅把酒杯端到唇邊,說道。
「當然。」
可能只是根據需要驅使式神,其實並沒有真人;又或者裏面確有一兩個真人,而博雅無從判斷。
「馬上就天黑了,到時候你就躲在籠子里,當作看一場好戲。」
忠輔喊她,但她沒有回答。
「我原想咬爛你的喉嚨。」
「哎喲,你設計害我啊,忠輔……」
「哼!」
智應不作聲。
忠輔的外孫女綾子好像有戀人了。約兩個月前,忠輔發覺了此事。似乎有男子經常上門。
晴明自在得很。
這樣的對話持續到早晨。
晴明獨自進了屋。水獺也跟進屋裡。
「不,你想蒙我。」
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淺睡,這時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音。
「用了式神嗎?」
「哎呀!」
「是螢火蟲吧?」
「嗷!」一聲野獸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但是尾巴被扎在地上,他也跳不起來。
旋渦中心本應是凹陷狀,此時卻相反,鼓凸起來。不一會兒,湧起的水變得黑濁。
「精彩,精彩……」
「不必客氣呀。」晴明應道。
忠輔這麼一問,綾子嘎吱嘎吱地磨著牙,神情凄楚。
忠輔打開門,黑川主進了屋,還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舊血糊糊的。
「原來如此。」
「你不過來我就不說。」
「式神。」晴明答得很乾脆。
忽然,從另一個方向響起了「啪啪」的聲音,是拍手聲。
「哦?」
他擔心弄出聲音的話,會讓在水溝里作響的傢伙察覺,於是從屋后悄悄繞出去,貓著腰繞到水溝那邊,從房子的陰暗處探頭窺視。
晴明的目光轉向昏暗的庭院。有一兩隻螢火蟲在黑夜裡飛來飛去。
「沒有沒有。想看就過來。」
晴明真渾,還說能騙人家兩次!
「哦。」
「您是哪一位?」忠輔問對方。
「那……」
「回答這個就行了?」
所謂「女童」,就是昨晚作為黑川主的隨從跟來的女孩子。
那是美麗卻不同尋常的境況。
「如假包換。」
嘩啦嘩啦!
「沒錯……」
「請多預備些香魚,好嗎?」
「哼!」
喝著酒,草尖的露珠似乎變得越發飽滿。
「哎,晴明,求你了,我們說剛才的話題吧。」
「不是指這個。是孩子的問題。」
「綾子!」忠輔喊了一聲,從房子的暗處走出來。
因為事前商定了有關的安排,忠輔故意讓綾子到外面辦事,這時還沒有回家。
真是厚顏無恥。
黑川主強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著智應和忠輔。
「忠輔先生……」
但是,綾子一動不動,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雙目閉合,鼻子發出微微的鼾聲。原來她仍在睡夢之中。
晴明對忠輔說。忠輔用小桶裝了十余尾香魚送來。
「能拿條香魚來嗎?」他問忠輔,然後又簡短地說道,「魚,還有細繩子。」
「我說。」黑川主答道。
「用得著我嗎?」
「你對這傢伙有印象嗎?」晴明轉向忠輔,問道。
「怎麼啦,博雅?」
「綾子……」黑川主在寢具旁跪下,但一隻白凈而有力的手敏捷地從寢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勁道十足。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發亮,眼神里甚至帶有瘋狂的味道。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開口的人是博雅。
「不給水的話,那女人就得睡到死為止。」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啊!」忠輔驚叫起來。
「作為烤魚的回報吧……」
博雅認為奇妙,自有他的道理。
「是不是都可以嘛。」
博雅下定決心,只要黑川主走過來,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擺好架勢。
「這樣就行。說吧,我聽得見。」
見晴明這麼說,忠輔再度搬來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是。給點吧。」
籠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魚的腸子,腥味直衝博雅的鼻孔。香魚的味道不算難聞,但老是聞著它的味兒,也真叫人受不了。
「其實這些魚是別人送的。」
「一點也不順利!」
「哦,是香魚嘛。」黑川主放心似的嘟囔。
「綾子……」
忠輔持燈開門,眼前站著那天晚上見過的男子。他身著黑衣、黑裙褲,臉龐清秀。一名十來歲的女童跟在他身邊。
「哦哦。」聽了忠輔的要求,智應點頭應允,撫須說道,「三天後的晚上,我會過來。」
就因為有過這麼回事。
「哼!」博雅有點不服氣。
「綾子已經懷孕了。」
這條繩子把黑川主的腦袋緊緊捆紮起來。緊接著,他的手腕也被綁住了。等回過神來,他已經被晴明捆得結結實實。
「外祖父大人,請開門。」一個聲音響起。
「你上哪兒去了?」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脖頸已經套上了繩子。
「是什麼要緊事?」晴明問,他依舊背靠著柱子,望著博雅。
桶里的大香魚遊動著,不時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藉著燈盞里小小的燈光,知道站在門口處的黑川主正望著這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小童。
「看來也是。」
蟲兒在鳴。邯鄲。金鐘兒。瘠螽。這些蟲兒在草叢中,已經叫了好一陣子。
聽見了水聲。他們似乎在抓魚。
博雅在晴明說出這句話之前,先自說了出來。
晴明身穿一件寬鬆輕薄的白衣,坐在樹蔭下,美滋滋地喝著沁涼的水,望著黑川主。
一共六尾香魚,都成了盤中餐。
「也是有可能的吧。」
「剛才那香魚,味道怎麼樣?」
晴明邊向屋子走,邊回頭望向博雅,問道:「過來嗎,博雅?」
「不過,總會等到的吧。」
忠輔和綾子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
穿上簡單的衣服,就要出門而去。忽然,他想起外孫女綾子,因為家裡實在太靜了。
「……」
就在剛才,晴明把他帶到外廊,說:「那就把香魚拿去烹制吧。」
「什麼也好?」
「沒問題。人也好動物也好,都會被同一個謊言騙兩次的。」
「老實點吧!」
晴明只是哦了一聲,仰望著月亮。博雅的話,他似聽非聽。
晴明把小繩子綁在大水桶上方的樹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魚。香魚被吊在空中,掙扎著。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獺來糟蹋我溝里的魚,讓我很傷腦筋。約兩個月前,我偶然在河裡發現了水獺的窩,就把那裡面的一隻雌水獺、兩隻小水獺殺掉了……」
「這麼說吧,博雅,如果是我讓人烤了香魚,就不難理解吧?」
「又是咒?晴明……」
就在那動物咬住懸吊的香魚的瞬間,晴明伸出右手,一下捏住獸頭。
「驅使式神當然是通過咒,不過,指使人也得通過咒。」
月亮旁邊飄著一兩朵銀色的浮雲,雲在夜空中向東流動。看著月亮,彷彿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樣的速https://read.99csw.com度向西移動。
到了夜晚子時,黑川主果然又來了。
「就是因為它!」
「這是要幹什麼,晴明?」博雅不解地問。
看出他怕陽光,於是智應把黑川主牽到屋外,繩子的一頭捆在樹榦上。因為繩子長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著的小狗一樣,只能在繩長的範圍內自由活動。
因為到晴明家來,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諸如精靈、老鼠之類的東西。
博雅和晴明隔著黑川主隱身的水桶,相對而坐。
「哦。」
明月朗照。月光下,有東西在水溝里遊動。
忠輔照著正在說話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卻沒有砍中的感覺。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著的狩衣,狩衣一下子掉到地上。
「怎麼?」
「噢。」晴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著博雅。
「不,準確說來不是。有武士血脈的是養魚鷹的忠輔的外孫女……」
博雅造訪位於土御門大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時分。

第二天早上,忠輔追問昨晚的事,綾子也只是搖頭,似乎全無記憶。綾子的神態一如往常,甚至讓忠輔懷疑自己是否睡糊塗了,是在做夢。後來也忘掉了這件事。
「就是這香魚。」
「讓她浸一下水。」晴明對博雅說道。
黑濁的水更顯濃重,忽然從中躍出一隻黑色的動物。
「綾子……」忠輔驚愕地喃喃道。
「那麼,我讓式神烤了香魚,也完全不難理解吧?」
但是,博雅對這裏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現的星光,也並非無動於衷。草木的葉子,和著吹拂庭院的柔風,在昏暗中唰唰作響,讓博雅覺得好舒坦。
男子雖然模樣清秀,但總有一股貪鄙的氣息。頭髮濕漉漉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直嗆鼻孔的獸類的臭味。
晴明把吃剩的魚頭魚骨拋到草叢中,發出嘩啦一聲響,雜草晃動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昏暗的遠方。
「怎麼回事?」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彷彿一顆顆降落在庭院里的草葉上。
忠輔弄來一個直徑達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進去。
與往常一樣,他連隨從也不帶,在門口說聲「在家嗎,晴明」,便走進大開的宅門,右手還拎著一個有水的提桶。
「帶女童過來,博雅。」
綾子十四歲之前,一直和忠輔同睡在一個房間。但母親去世后約半年,綾子就單獨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忠輔察覺綾子的房間里沒有人。
「對對。」
不一會兒,晴明便出來了,只說了一句「行啦」。
「讓別人聽去是不行的。」
忠輔一家世代以養魚鷹為業。忠輔是第四代,論歲數已六十有二。
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蕩漾,水面上只漂浮著原先捆綁黑川主的繩子。

「綾子!」
在陽光下只待了一會兒,眼看著黑川主就已經失掉元氣,蔫了。
男子和綾子在那邊屋裡顛鸞倒鳳一番,然後走到外面,拿著魚走回來,生生地啃吃。
「剛才說的『不必是人也行』,當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敘述起來。
「我就不說。」黑川主答道。
女人把身體沉到齊腰深的水裡,神情嚴肅地俯視水中。
「要說,你就在那裡說吧。」

「把解法說出來!」智應喝道。
又是一陣沉默。螢火蟲又飛過兩次。
「我是說過,但那是騙你的。對不起,請多多包涵。」
「說剛才的話題?」
「哎,晴明,剛才的情況看到了嗎?」博雅問道。
晴明拿開籠子,問道。博雅仍舊保持著單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勢。
「再來一尾。」
「綾子……」他呼喚著,拉開門。
綾子聽見忠輔問她,卻沒有轉身,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得了吧,晴明。結果忠輔決定打伏擊。」
晴明走近忠輔,右手摸摸忠輔的額頭。
晴明第一次將視線由天空移到博雅的臉上,那彷彿薄施胭紅的唇邊帶著微笑,說:「那就談一談咒?」
水花濺起,綾子的頭沉入水中。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鴨川的地方,他在那裡靠養魚鷹過日子。」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命令式神乾的?」
因為他的這身打扮,忠輔剛才沒有發覺那裡還有一個人。
「可是,晴明啊……」
燈盞里的燈火搖晃著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臉上。
「甚至讓人覺得是個妖怪。」
黑川主用輕蔑的目光望著智應。
「什麼事奇妙?」晴明問道。
「當然會說。」黑川主立刻答道。
忠輔且讓兩人進屋,然後繞到他們背後。他伸手入懷,握緊柴刀。
吃畢,綾子用舌頭舔去唇邊的血跡。那舌頭比平時長一倍以上。
水獺看見忠輔,丟下嘴裏的香魚,哭叫道:「吱吱!吱吱!」
「對了,那位方士怎麼樣了?」晴明又問。
當綾子的臉重新露出水面時,嘴裏這回叼著一條鯉魚。
「真的?」
「哎,晴明,我能幹點什麼嗎?」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頸一下子拉長了一倍多,嘎吱一聲咬住了智應的頭。
晴明說著,解開小繩捆著的香魚,換成另一條。這條剛換上的香魚在水桶的上方扭動掙扎。
「綾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出怪事的,就是這個綾子。」
天空中有無數星星。夜露降臨在庭院的草葉上,星星點點地泛著光。天上的星星,又彷彿是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
對博雅而言,這裏只是夜晚時分的庭院,雜草瘋長。而對晴明來說,他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
「你解開繩子我就說。」
黑暗中隱約傳來綾子睡眠中的呼吸聲。聽著聽著,一陣倦意襲向忠輔。他迷糊起來。
「因為問綾子也得不出個所以然,忠輔便想,乾脆直接揭開他的真面目。」
忠輔舉燈照著,再三打量這男子和女童。
「他碰到了什麼問題?」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忠輔眼看著智應潛入綾子的房間,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刀。
「不看。」博雅答道。
「人的因果也好,動物的因果也好,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一般說來,人和動物的因果不發|生|關|系,因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騙我?」
博雅有些不耐煩了,他探望著桶里。
「它說讓綾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膽囊就行了。」
彷彿有清涼如水的液體從晴明手心流向忠輔的額頭,接下來的瞬間,忠輔就能活動了。
時節正是夏天。白天即便待在樹蔭里不做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晚上,坐在鋪木板的外廊,倒很涼爽。
「那你的尾巴是怎麼回事?」
「哦……」博雅抱著胳膊點頭,又說,「不不,我不上當,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