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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蟾蜍

陰陽師

蟾蜍

「哦。」晴明語氣平和。
「對不起,晴明!」博雅手按刀柄,「我在這裏頂著,你快逃!」
天上掛著上弦月。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靜立於黑牛前,注視著兩人。
不知從何時起,周圍又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準確地答出晴明教他的話。
「你也察覺到了?」晴明問道。
「那人到處說我們是在行妖術。」
「我看見鬼火了,晴明,它變成鬼的模樣,然後又變成女人,最後變成蛇消失……」
「此葯系顛茄草之屬,晒乾製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於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後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你就這樣回答。」
「被嚇壞的是我!」
「據說那人又說:『要是法師在此彈奏琵琶,該多美妙啊。』」
「回程?」博雅問了一聲。他的唇形尚未複原,忽然作傾聽狀。因為他的身體又能感受到車子碾過泥土沙石的小小聲音了。
「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呀!」
旁邊還有一名女子。她身披層疊的唐衣,就是出迎的那個人。
上弦月的朦朧光線自天而下,月亮太小,四周近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發出混沌的青光。但與地上的黑暗相較而言,天空的顏色簡直談不上有光存在。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別那樣跟我開玩笑。我有時不明白是在開玩笑,結果就會當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即使你是妖怪也無所謂,所以不想拔刀相向。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現剛才那樣的情況,我會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就伸手摸刀了。」
「如果讓人家看到我們這副模樣,會怎麼想?」
時值長月——陰曆的九月七日。以陽曆算的話,就是十月的上旬。
「別嚇唬我,晴明……」
「噢。」
這時,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在火光中,舊罐子的光影晃動不定。
晴明正探頭過來,查看他的情況。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沒嚇唬你。」
「我們是去幹什麼?」

「也不是人。但因為你是人,對方如果不是有特別的意思,它就會以人的面目出現,而且說人話。」
「要殺死它,又怕它會作祟。」
「那麼說,是返回人間了?」
因為這個緣故,去年從異國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失竊的琵琶玄象時,晴明和蟬丸見了面。
前方引路的長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愈加綻放出美麗的磷光。
「多聞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對於害怕這種東西,人是無能為力的吧。但身為武士,害怕也必須去。所以就上去了。」博雅說著,用手裡拿著的鐵鍬一頓地面,問道,「是這一帶了吧?」
「行。」
「是來這麼一手啊。」
「我們剛去申辯,多聞就發燒死了。」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別急,博雅。雖然屋頂沒壞,但漏雨是事實。前些天終於要修理了。有一名木工爬到應天門上仔細檢查……」
「對。你被捆,生氣吧?」
「什麼?!」
「哎呀,真是這麼回事哩,晴明。」
兩人不住地重複著這句話。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進兩隻袖子里,盤腿而坐,自顧自點著頭,正對什麼事情讚不絕口。
「嗯。」
「好冤啊……」
「來到車裡面?」
「他呀,在那裡看見了一隻蟾蜍。」
「當然要去。」博雅毫不猶豫地說道。
「木工呢?」
「怎麼樣,和我一起去?」
「它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他向兩人問道。
「怎麼個簡單法?」
晴明鬆開了博雅的手。
「有人說這件事是我們的責任。」
「捆我?」
「漏雨?」
博雅猛然一驚,怎麼忽然冒出來那麼一頭大牛?其實並非如此,只是因為牛身黑色,與夜色渾然一體,他自己沒有看清而已。
「嗬!」
「不,它可是人的精氣和經歲的蟾蜍的精氣結合而成,極難弄到手。」
晴明悄悄來到兩人身旁。
「到了晚上還是那樣掙扎。」
「是你嘛,應該沒有問題。」
「這樣就可以了?」
「好。」
這位博雅身為粗魯的武士,卻深諳琵琶之道,也會彈奏。他在蟬丸門下風雨無阻地奔走了三年,終於學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這位蟬丸法師被請到近江的一處宅子啦。」
「這麼認為也行,因為很難解釋。」
「哦……」
「當個式神使用吧……」
他一如既往,腰掛長刀,不帶隨從,飄然而至。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進了門招呼一聲:「喂,晴明,在家嗎?」
這時候,忽然傳來敲牛車的聲音。
「把那隻蟾蜍的灰和多聞的骨灰掩埋了。」
「原來如此。」
「那小孩從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飛。」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說穿時,希望你慢慢說,不要嚇著我。那樣的話,我就能應付了。」
「就因為看見了那隻蟾蜍啊……」
「噢……」
「不會有事吧?」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沫。
「哎,晴明,那該是『百鬼夜行』吧?」
「那位主人有個熟人,也算琵琶高手。於是,主人便想讓蟬丸聽聽那人的技藝究竟怎麼樣。」
「真可憐呀。」
博雅臉上略帶紅潮,兩眼放光。這個年輕人似乎有點激動。
「它不會把你怎麼樣。只要你按我說的做就行了。」
「晴明?!」博雅壓低聲音問。
「貼一塊新的牌子,也算是解決問題了,但那麼做只是暫時應付。即使有效,漏雨的問題還是會出現。」
車輪碾過沙石的聲音,由臀部傳送進體內。
「博雅大人——」女子輕啟朱唇,呼read.99csw.com出博雅的名字。雖是初次見面,她卻似早已熟悉來賓的姓名,「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臨。」
「那你要拿它怎麼樣?」
「當然會嘛。」
「這話也有道理。」
「哎,別嚇唬我啊,晴明。」
在女子的引領下,博雅來到外廊上。
「此葯系顛茄草之屬,晒乾製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於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後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
「沒錯。蟬丸法師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開始彈了起來……」
「這樣的話,答案不是很簡單嗎?」
「那,你這是去幹什麼呢?」
就在綾女被群鬼瘋狂吞噬的時候,牛車逃脫了。
「它會把我怎麼樣?」
「不能算返回。因為我們仍在陰態之中。」
「竟有這種事情……」
「如果我喊了出來,會成什麼樣子?」
「我們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唉,」博雅抱著胳膊,望著晴明說,「蟬丸法師真是有涵養的人啊。」
「對。說是有一個孩子,頭朝下抱著柱子,瞪著木工和他的徒弟……」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凈說些不明不白的話。但是,你總得告訴我,走這一趟是為了什麼目的嘛。」

和晴明的宅子不同的是門內只剩園子,沒有房子或其他東西。隱隱約約像是有過房子的地方,只躺著幾根燒焦的大木頭。
「沒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什麼是孔雀明王的咒?」
既是長月,即使在夜間也不應覺得寒冷才對,但透過帘子吹進來的風卻帶著寒意。儘管如此,身上的汗還是出個不停。博雅都弄不清哪種感覺更真實一些。
「本應該是個刮西風又下雨的晚上吧?」
「在檢查時,木工發現,屋頂下有一塊木板有些不對勁。」
「嗯。」
「正是那一年啊。」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門拜訪安倍晴明。
「那當然。」
「生氣。」
「它可能會這樣問你:既為人之身,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
見博雅瞠目結舌的樣子,晴明輕聲說道:「哎,怎麼樣,你還有力氣出去嗎?」
「反噬?」
「你好像是在說我啊。」
「現在是在哪裡?」
「還挺複雜的呢。」
博雅剛開始這樣想,馬上就注意到牛車的軛已套上了牛。
兩個無頭人馬上不說話了。
「特別想跟你說說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過來了。」
「噢。」博雅一時對那幅美人畫看得入了迷。
「但妖怪也有各種各樣的呀。」
「因為服用顛茄草,心神恍惚,什麼都鬧不清了。」博雅照晴明的囑咐答道。
「就因為看見了那隻蟾蜍啊……」
「喂,博雅,你知道我現在的臉是什麼樣的嗎?」
「是那怪小孩的父親的名字……」
「問了些什麼?」
「對呀。」
「是一隻很大的、經歲的蟾蜍。」
所謂「方違」,就是外出時,若目的地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則先向其他方向出發,在與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過一夜,之後再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的方法,用以規避禍神之災。
博雅從剛才起,便呷一口酒嘆息一回,發出情不自禁的讚歎。
「來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好可怕呀。」
「那隻大蟾蜍沒有死。」
老人話音剛落,忽然消失無蹤。
「哦。」
說畢,博雅扭頭左右張望。車輪碾過地面的感覺一直到剛才還有,此刻卻消失了。
看樣子真讓狗拖走腸子,博雅也會一言不發。
「哈哈。」
「呵呵。」
「這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也找了個會彈琵琶的人在旁邊的房間里彈琵琶?」
「嗯。」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嗎?」
「不過如此嘛。」晴明平和地說道,「對了,我還有一事相求。」
「晴明,別胡說啦!」
「我已經想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帶了綾女來。不用擔心。」
「有人看見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還活著,發著光。」
「就是說嘛,用咒將妖魅限制得太緊的話,有時會適得其反,結果讓妖魅變得更惡毒。」
「什麼事?」
這鬼眼看著變成了一個頭髮散亂的女子,她仰望虛空,牙齒咯咯作響。想再看清楚一點,她倏地又變成一條青鱗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細看一下,黑暗之中有無數肉眼看不清的東西在擠擠碰碰。
「原來是這樣。」
「走。」
「怎麼答?」
這裏簡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樣,雜草佔盡了整個庭院。風一吹過,雜草搖擺,彼此觸碰。
「一起?」
「說來話長,你要是去的話,路上再跟你說。」
「哎,晴明——」博雅呼喚。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四肢亂蹬地掙扎著,發出難聽的叫聲。
博雅隨女子來到這裏后,偶爾回頭,本應仍在那裡的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它看不見我。」
「沒事,你接著說。」
抱在手裡的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博雅一路走一路驚訝不已。行走在草叢之中,卻不必撥開雜草。這些草被踐踏過也不會歪倒。腳下的草隨風搖擺。自己或者草,都彷彿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
晴明將罐子口朝下,倒出裏面的骨灰。
「聽我說,博雅!我們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話也不能說,你一開口就可能送命。否則你就待在牛車裡面等我。」
「我就嘗試多方調查,了解有關這座城門的各種資料。結果發現,在很久以前,出現過相關的問題。」
「也就是說,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為了抑壓魔靈,寫下這牌子,放在那裡。」
莫非由人來拉這輛牛車https://read.99csw.com
「那地方,恐怕說了你也不明白。」
「然後怎麼樣了?」晴明問博雅。
「然後呢?」
挑起的帘子恢復了原樣,車內只有博雅和晴明。
於是,從寂靜無聲的裡屋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來了!」
「什麼目的?」
「可是,為什麼是妖怪就要拔刀?」
「知道嗎,晴明……」博雅直率地說,語調低沉而堅決,「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這一邊。」
博雅覺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經像狐狸一樣嘟出來了。
「寫著真言的木牌。」
「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呀!」
「是嗎?」
博雅為此一直感嘆不已,不時點點頭。
「好嚇人啊。」
「有趣的事情?」
「幸好你沒喊出來。」
「也就是說,他還是有那麼一點水平,聽得懂蟬丸法師的琵琶。第二個人連蟬丸的琵琶有多高明也聽不出來,只知道沒頭沒腦地彈下去。」
「一點不錯。」
博雅醒過來了。原來是在晴明屋裡。
「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晚上。」
「前面那個人,他聽了蟬丸法師彈的琵琶,自己就停下來,是因為他聽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顏。」
「嗯。」博雅側著頭想,然後徑自點點頭,很當真地說道,「不過,晴明,我可能會遇上這種情況。」
「還有要事。剛剛要出一趟門的,後來知道你今晚會來,就等你了。」
「應天門呀。」
「嘿,博雅,你要考我?」
「這輛車是我造的結界,不會輕易讓什麼東西進來。但偶爾也有闖得進來的東西。我算了一下,今天從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當天一神轉移方位的日子。為了進入此處,要橫跨通道五次。在這整個過程中,可能有人來查看。」
「於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不耐煩了,就向蟬丸法師發問。」
「如果費一番功夫弄開了繩子呢?」
「他問:『法師,這琵琶彈得怎麼樣?』」
「快逃,博雅!」
「那麼,哪個更好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我的酒興讓你勾起來了。」
「你說呢!當這位蟬丸法師開始演奏沒有多久,從隔壁房間傳來的琵琶聲忽然停止了……」
「順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橫過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嗎?」
「好可怕呀。」
「當然啦。」博雅回答。
「噢?」

「怎麼辦,晴明?」
「別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後一點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務。」
雖然是對博雅說的,但晴明的視線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味道。
「博雅,你從何得知此事?」
「只要有應天門,骨灰就會在上面作祟。」
「哦。」
「先別高興,還有回程呢。」
「噢。」
「噢噢。」
「我日前患心煩之症,於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
「所謂『怎麼看』,就是讓我判斷前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和后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哪一個水平更高吧?」
「你知道『方違』吧?」
「哦。」
群鬼呼啦啦地圍上去,開始大啖綾女。
「那麼,是人嗎?」
「不是請蟬丸法師專程去彈琵琶。當然,那天他也彈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他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個理由,把他請了過去。」
「正是這樣。真嚇我一跳啊,晴明。」
他們乘車前往。
「蟾蜍原是不祥之物啊。所以,我們就難逃一劫了。」
「我來!」博雅說著挖了起來。
博雅露出笑容。
「好嚇人呀。」博雅喃喃道。
「只是用你來打個比喻而已。當然不是說你。」
「這就對啦,博雅。」
「博雅,你可以打開帘子,但無論你看見什麼,在掀起帘子時絕對不能出聲。否則不但你的性命不保,連我也有性命之憂。」
「以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歸冥界吧。」
「其實應天門是漏雨的。」晴明忽然說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哦?」
「與蟾蜍有關。」
「又問:『那邊的琵琶聲就會自動停止吧?』法師就答:『不會吧。』」
「孩子?」
「好。」
晴明對女子說話,名叫綾女的女子文靜地躬身一禮。
晴明知道蟬丸其人,昨夜還和博雅一起見過他。
「哦,是蟬丸法師的事……」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真的那樣就行了?」
「正是。那人聽說了數日前的事,就搞了這樣的名堂。」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別無一物,連月光也沒有。土地的氣息也好,空氣的氣息也好,全然沒有。唯有黑亮的牛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說應天門是用妖術燒毀的……」
「蟬丸法師只是搖頭,笑而不答,就這樣回去了。晴明,這件事你怎麼看?」
「什麼怪事?」
粗人博雅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
「噢。」
「應該沒有。」博雅毫不遲疑地答道。
「比如說,用咒限制怪事,就像用繩子把你捆起來,讓你動彈不得。」
「怎麼啦,博雅?」晴明將望向庭院的視線移向博雅。
「好事一樁啊!」
「你繼續聽嘛,晴明。蟬丸法師勾留了幾日,到了終於要離去的前一晚……」
「呵呵。」晴明的興頭來了,兩眼放光。
「嗯,會遇上的。」
「蟬丸法師怎麼了?」
「是鬼要進來嗎?」
「不錯。」博雅點點頭,好歹明白了的樣子,「那,怪事又是怎麼回事呢?」
「如果拔掉竹竿讓它逃生,又怕它脫身之後,鬧得更加厲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
「是什麼木牌?」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九*九*藏*書
「好啦,博雅,我們回去吧。」晴明手裡捏著蟾蜍,對博雅說道。
「於是他們就請你出馬?」
「是個孩子。」
果然不出所料,在應天門下深三尺之處,挖出了一箇舊罐子。
「說吧,什麼事?」
「好像已經到了。」晴明開口道。
「還行。去哪裡?」
博雅飛奔起來,身後傳來喊叫聲:
「嗬!」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嘆息一聲。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捆我的人吧。」
「走吧。」
「噢……」
「那……」
後來的情況,果然就像晴明所說的一樣。
「哦……」
「是這邊!」
「『豈敢,豈敢!』蟬丸法師這樣答道。」
「如果是真的,你又將怎樣,博雅?」晴明忽然低聲問道。
「三天之後,腦袋就成了這個樣子。」
車簾被輕輕掀起,出現了一張白髮老人的臉。
既沒有車子在走的聲音,也沒有車子在走的跡象。
「太氣人了,我們就弄死了那隻蟾蜍,用火燒掉。」
「哦?」
「莫非真的要去剛才提到的冥界?」
「你就當還是不在人世間吧。」
博雅控制住差點就向晴明望去的衝動,說道:「我日前患心煩之症,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
「怎麼回事?」
「扔掉它吧!」
「一個叫尾張義孝的人家門口。」
「用手腳抱著柱子?」
「是什麼理由?」
「也好。」博雅已應允喝個痛快,但晴明卻輕輕搖了搖頭。
兩人應聲道。
「那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結果卻把它弄壞了。把它擺回原位的第二天,颳了西風下了雨,可是應天門不漏雨了。但是,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你倒說是哪一個?」
「明白了?」
「那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張望。
「小孩?」
「埋掉啦。」
「什麼?!」
「蟬丸法師答道:『正如您聽到的那樣……』」
兩人這樣答道。
「主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派人過去瞧瞧,結果發現本應該在裏面的那位彈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蹤。就在這時,宅邸的看門人來報,說剛才彈琵琶的人出現過,留下『于願足矣』的話就出門而去……」
「嗯,你是說去年玄象失竊那件事嗎?」
「真可憐呀。」
「哈哈。」晴明笑了,恢復了平時的聲音。
「哦……」博雅看上去還是接受不了的樣子。
照晴明視線的方向望去,只見有一架屏風在那裡。本來是一架描繪了仕女圖的屏風。但是,原先畫在屏風上的仕女,整個兒脫落了。那裡只有一個站姿的女子剪影,圖畫沒有了。
「既有為禍人間的,也有與人無礙的。」
「是什麼事?」
「夠啦,夠啦!」
「啊,有那麼回事。」
忽然,原先看不清的東西又看得見了。
人頭忽然閃現,還有類似頭髮的東西。動物的頭、骨、內臟,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東西。書桌形狀的東西。嘴唇。異形的鬼。眼球。
「噢。原來是顛茄草啊……」老人稍稍側著頭,盯著博雅,那對大眼珠又轉動起來,「於是,你就魂游於此?」
「木工一直沉睡到現在,沒有醒過來。他有一名徒弟昨晚發燒而死。」
「好漢子,博雅……」晴明只說出了這麼一句。
「你如果來的話,有一兩件事會幫上忙。」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牛車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
「就是它?」
忽然,剛才抿著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說話了。
「雖然想喝,今晚卻不行。」
捧在手中的頭,眼淚在臉上潸然而下。
「經再三懇求,蟬丸法師終於彈了琵琶。」
「就是那樣。用兩條腿、兩隻手。他們正要登上門樓,把燈火一抬高,就發現一個小孩子貼在柱子上,惡狠狠地瞪著他們。」
「哦,他發現那塊木板看上去是整塊的,但其實是厚度相同的兩塊板疊起來的。」
「正是那一年啊。」
夜間的空氣融入了樹葉清爽、豐熟的氣味,鑽進車廂里來。
「那好吧。」
「那你……」
「博雅啊,從現在起,你就當所見所聞全是在做夢。就連我,也沒有自信來說服你……」
「哦。」
「是土地的精靈嗎?」
「哦。」
「前後兩人水平都不及蟬丸法師,沒錯吧?」
「我知道了……」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沫,掀起帘子。
「對。」
「所謂一點點的鬆動,就是讓它在被封禁的地方,還是能做一點壞事的。以這件事為例,就是用漏雨來體現。」
「那是當然。」
「三天之後,我們就被抓起來處死了。」
「正是這樣。」
「大致上說的話,可能也屬於那種地方。」晴明說道。
「長著人的眼睛呢。」博雅嘆道。
「不不,就是一個月前的事。」
「是一條橋的式神通知你的?」
只有牛車的聲響。車依然向著黑暗中的某個目標前行,弄不清是在向東還是向西走。
「它從前就那樣。尤其是刮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可查看之後,卻發現屋頂並沒有問題。這種事嘛,倒是常有。」
「那我呢?」
「很久以前,應天門那裡曾死過一個小孩。我是從圖書寮查到的。」
「我知道。」博雅低聲回答。
博雅掀起帘子向後望去,只見群鬼在後追趕。
「那就走吧。」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晴明少有地認真說道。
「什麼事不得了?」
博雅和晴明鑽進牛車,車子便發出沉重的聲音往前走。
晴明伸手從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它那樣問,你就這樣答。」
「不管問到什麼,你只管重複剛才那番話就是了。」
「噢。」
「你沒聽說?」read•99csw•com
晴明一打開罐蓋,裏面猛地飛出一隻巨大的蟾蜍。他敏捷地逮住了它。
「問你一個問題,博雅,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能跟蟬丸法師比肩的琵琶師嗎?」
「可以算那麼回事吧。」
「但那宅子的主人其實不是為了那件事叫法師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麼對了?」
這回完了。
「蟾蜍?」
「不過,我們也夠有能耐的吧,晴明。」
「噢。」
一回頭,見兩個無頭人緊追不捨。他們手上的腦袋是鬼的模樣,追趕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飛翔。
「看見鬼的時候,幾乎喊叫起來。」
捧在手中的腦袋,把凄厲的目光轉向博雅。那臉孔是鬼的模樣。
「我們是後來才知道的。」
走在前頭的晴明忽然停住腳步。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乎乎的前方出現了人影。確實是人的影子,是一男一女。
「你問『為什麼』?」
「好冤啊……」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晴明的手倏地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聲音壓得很低。
他只是喃喃自語,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
「你也知道,傳說我的母親是一隻狐狸……」晴明幽幽地說。
長月之夜,彎而細長的上弦月掛在天上,有如貓爪。
「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太較真。如果認為你是妖怪,可能已經拔刀在手了。」
「哦……」老人轉動著大眼珠,盯著博雅。
「嘿嘿。」
「誰?!」
「真的?」
「你發覺了嗎?」
那是一頭黑色的大牛。
「於是,就假託有事請蟬丸法師過去?」
經過朱雀院前面,由四條大道折向西這一段,博雅是認識的,但再拐幾個彎之後,博雅就不認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轉似的。
「第二天白天,它還活著。」
在形狀怪異的東西中間,牛車依舊向著某個目標前行。
「把多聞也燒掉了。」
「我這就要出門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園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來。」
兩人發出笑聲時,博雅一不留神,脫口而出:「好可憐呀……」
老人說畢,嘴巴大張,露出一口黃牙。
「哎,晴明。」博雅開了腔。
說著,晴明口中念念有詞。在前方引導牛車的綾女像被一陣風吹起一樣,在空中飄舞起來。
「不可能沒有關係。貼木牌鎮邪,大家都在做,可是反噬也很厲害……」
「那你是怎麼辦的呢?」
「有啦,晴明!」
「真言?」
晴明這麼肯定,博雅直率地點點頭。「明白了。」
蟬丸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師,也可以說是博雅的琵琶老師。
「那時候也害怕呀。」
兩個人都沒有頭,他們雙手捧著自己的頭,一直在絮絮叨叨。
這是牛車,拉車的是一頭大黑牛。
多聞看來是兩個無頭人的孩子。
「它們會馬上把整輛車子吞噬,連骨頭也不剩下。」
「喂喂!」
兩人鑽進牛車。牛車吱呀一聲走動起來。
「哦……」
「大約四天前,應天門出怪事了。」
好一陣沉默。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使人聽來更覺得四周寂靜。
「是六條大道的西端一帶。」
「燃燒起來。」
「哦,會怎樣呢?」
「你也會害怕?」
「綾女姑娘呢?」博雅一醒來就向晴明發問。
「不是鬼,但也算鬼。」
「也就是貞觀八年,應天門燒毀那一年啦。」晴明插入一句。
「因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聞和蟾蜍。」
「就是你出門前提到的蟾蜍?」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的嘴角似乎掠過一絲微笑。黑暗中,那微笑當然是看不見的。但微笑的感覺已經傳達給了博雅。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彷彿灑滿了磷光,隱隱約約地閃爍,就像一個美麗的幽靈。
博雅回過神來,本想就那幅畫說些什麼,卻又改變了主意,決定直奔主題。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博雅心想。
「看見了吧,博雅……」
「到了?」
不經意地望一眼身後的房間,卻見那裡有一架屏風,上面畫了一名女子。再細看,與剛才在身邊的女子倒有幾分相像……
「對。」
「綾女,我們去去就來。」
「然後呢?」
「噢噢。把灰放進這麼大的罐子里,在應天門下挖地三尺,埋進去。」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許多次類似的『方違』,在反覆進行的過程中,就可以來到這裏。」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嗯。」博雅憨直地點點頭。
「哦?這樣你還飛不動嗎……」老人咧咧嘴巴,「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話,你就醒不過來了。如果我給你吹氣,你還是不能飛回去的話,大概還要再過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就是這個意思。」
「對。說是孩子,那張臉倒是蟾蜍的模樣。」
「一點不錯。」
晴明剛開口,博雅便沉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
「……」
「噢。」
晴明膚色白凈,雙唇微紅。他微笑中帶著一絲蜜意,將視線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才六歲的多聞……」
「自此以後,每天晚上都出現那怪小孩的事。」
「就是綾女。」
「應天門塌掉了。」
「它一哭,周圍就會燃起藍色的火焰。」
「綾女原是圖畫?」
「發覺什麼?你看……」
的確,這隻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對呀。」
從輕輕掀起的帘子縫隙里,令人噁心反胃的微風迎面吹來——是瘴氣。博雅放下帘子,臉色蒼白。
「噢。」
空氣濕漉漉。皮膚涼浸浸,但身上卻汗淋淋的。
但看清之後,博雅差一點就要命地喊出聲來。
「我兒子多聞……」
「為什麼?」
「其實是那位熟人請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蟬丸法師可不會答應專程去做這樣九_九_藏_書的事。」
「不出所料。」
「混賬!」長噓一口氣之後,博雅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我剛才差點就動刀子了!」
自出發到現在,已過去了半個時辰。
「好冤啊……」
「哦。」
「噢。」老人雙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氣。一股泥土味撲面而來。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如果你命令我不說話,就是腸子讓狗拖出來,我也不會開口的。」
「而且捆得越緊越生氣,對不對?」
「因為是妖怪嘛。」
「什麼是陰態?」
「哎,晴明……」博雅欲言又止。
「沒問題。」
「原來是這樣。」
一看,牛車就在眼前。
「是去彈奏琵琶嗎?」
「方法有多種,我用的是當中簡易的方法。」
「他取出那塊板,打開一看,兩塊板子之間竟嵌了一塊木牌。」
「結果怎麼樣?」
「怎麼做?」
據說那小孩從高處噗地向兩人吐出一口白氣。
「真不得了!」
「唉。」
「然後呢?」
「咦?既為人身,何故來到此地?」老人開了腔。
「誰?!」
「哈哈,你總是說那些摸不著頭腦的事,什麼咒啊之類的。」
「蟬丸法師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尾張義孝?」
「哎喲,晴明,真是不得了啊。」博雅驚魂甫定般說道。
「噢噢。」
「照你說的做,它就真的走了啊。」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導,他們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女子的身體彷彿就要輕飄飄地升空而去,像一陣風似的把握不住。
當晚,晴明和博雅來到應天門。
「很小的孩子?」
「哎,晴明,今天在清涼殿上聽說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說說,所以就過來了。」
「在那裡。」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裡去呀?」博雅忍不住問道。
這裡是房子外側的窄廊。有頂蓋而無套窗,是個任由風吹日晒的地方。晴明隨意地盤腿而坐,背靠著壁板,眼望庭院。院中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長。
「很可怕的蟾蜍啊。」
「從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蟲和毒蛇等著稱。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靈的尊神。」
「它來了會怎麼樣?」
「一開始大家天南地北地閑聊,後來到了晚上,又傳來了琵琶聲。但是,蟬丸法師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對那琵琶聲不予置評,也沒有要彈琵琶的意思……」
「那是清和天皇時代的事了。」
「沒錯。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帶上徒弟,在那個雨夜上應天門去查看。到了那兒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在黑沉沉的夜裡,應天門聳立著,彷彿是黑暗凝成。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飄忽不定,更顯得步步驚心。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多聞就要發燒,痛苦地呻|吟。」
「那我就把它打開了!」
「應天門失火了。」
「那位請蟬丸法師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這件事,在離開那家人之後,他問蟬丸法師:『前些時候聽的琵琶,和今晚聽的琵琶,哪一個更高明些?』」

「那是我很想聽的呀,晴明。蟬丸法師當時彈的是秘曲《寒櫻》啊。」

「有人和蟬丸一道去了近江,這人在歸途中,聽蟬丸法師無意中提及那兩人的琵琶。我是在清涼殿上聽他說的。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
晴明一直抱著胳膊不作聲。
「如果還問到其他事呢?」
「別讓他跑掉!」
「不屬於怪事?」
「什麼『不出所料』?你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我!」
「是關於蟬丸法師。」
「看來,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屬於那種吧。」
盛傳這位晴明在橋下安置了式神,必要時可叫出來使喚。
「這一來,怪事就不會再出現啦。」晴明愉快地說道。
「漏雨和怪事之間有聯繫?」
「……」
房間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歲的長發女子,她膚色白凈,步態輕盈,穿一件多層重疊的沉重唐衣。衣飾厚重,腳下卻輕飄飄的,彷彿一陣輕風也能將她颳起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
「沒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不要緊,快上牛車!」
博雅結結巴巴地說道。真是一番肺腑之言。
「好冤啊……」
「我們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對面的琵琶聲沒有停止,又彈完三支曲子,才終於停下來。」
「那天,主人和蟬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家裡,在那裡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好了,機不可失!」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蒼白的火焰,越來越大,變成鬼的模樣。
「眾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間向蟬丸請教。蟬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彈琵琶的熟人問個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後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然後,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車。兩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方便嗎?」
兩人恨恨不已。
「嘿嘿。」
「對。」晴明低聲說道。
「發生了什麼事?」晴明又問。
「究竟是什麼方法?」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唉。」
「對。」
「進去,博雅!」
「為玄象琵琶的事,你還獨自登上過羅城門呢。」
「不要綁得太緊,要有一點點鬆動的餘地。」
「它被扎在地上,掙扎個不停。」
「應該是前一個——中途停止的那個吧。」
他怔怔地望著黑不溜秋的健碩牛背。
「就在他辦完事情的時候,旁邊屋裡忽然傳出琵琶彈奏的聲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門前已停著這輛牛車。沒有隨從,也沒有其他人。雖是牛車,卻沒有牛。
「照我說的做。」晴明輕聲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