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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鬼戀闕紀行

陰陽師

鬼戀闕紀行

由梅小路向東,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晴明話音剛落,一陣沉悶的聲音傳過來了。
「察覺那男子把刀掛在右側腰間的,不就是你嗎?」
「那麼,把這件事報告聖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這下子就真的沒事了?」
晴明只是微笑。
「對對。」
「只要不回答她的話,不大聲說話,她找不到我們。因為我在這些樹的周圍布置了結界……」晴明湊到博雅耳邊低聲說道。
「我的熟人中有個叫藤原成平的,是個朝臣。這傢伙喜歡女色,到處留情,上門尋歡。這位成平說他也見到過。」博雅壓低聲音說。
「看牛車?」
晴明「噓——」地攔住博雅的話,注視著牛車。
「因此就作了鏡魔法?」
就在此時,晴明嘿地一笑。
「所以嘛,晴明你知道的,如果報告了鬼的事,他撒謊的事就暴露了。於是,他才找我去商量。」
「喝吧。」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是晴明?」
他深知,無論對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縮不前,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物!犬麻呂心想,一定是妖怪!
「簡而言之,要鬧彆扭的意思?」
因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發出一聲驚叫,將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不過,我還是想起了一件事。」
「要走到什麼地方為止呀,晴明?」博雅問道。
「遇鬼?」
「那麼一個女童不該單獨在那種地方,所以應該是某位尊貴的公主小姐帶進大內來的。當時,我打開手上的信一看,上面寫的是和歌。」
「那個晚上是望月之夜。據我所知,是要在清涼殿上邊賞月邊賽和歌的……」
「你怎麼能預料到?」
「本次事件,將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負責處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門前請眾人迴避……」
「是,是。收是收到了,但是我對和歌一竅不通。」
帘子放下,女子的臉隨即消失。犬麻呂的鼻腔里還留著那種香氣。
「他在牢里說夢話,說的幾乎都是像你說的咒一樣不明不白的夢話,但試著連接起來分析,好像這個犬麻呂在逃出油店之後,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到時候還有別的辦法。應該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一條橋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處行不通。』我就知道了。這時候我就出發前往大內。今晚亥時之前,我們在朱雀門前碰頭。」
「成平此刻躺在家裡發燒哩。」博雅抱著胳膊說。
「對不起,睡得有點過頭了。」
「哦,是這樣……」女子平靜地應道,「現在回想起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第一次見到那位貴人,是我年僅十七歲的時候……」

並不是不停下來就不能收刀入鞘,而是因為看見前方出現了奇怪的東西。
於是派了博雅過來,大家都認為他可能有法子找到晴明。
「那時犬麻呂處於特別容易中瘴氣的狀態,而成平並不是那樣。他躺上五天的話,應該就會好。」晴明說著,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那女人說了『要去大內』吧?」
好像有菊花開了,綿綿雨水中依然可以隱約聞到菊花香。也許是借了風力。
深夜,已是亥時過半。
「哎,晴明,這事情應該怎麼辦?」
「別的女人?」
「沒有來。因為我沒聽說有關她的事。」
是黑色的女人長發。有這麼一束頭髮綁在軛上。
「到哪裡去?」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喝問。
晴明說著,向籃子伸出手。
三名隨從之中有兩個也哇哇大叫,跟著牛逃走了。
隨從們都提著燈火走夜路,此時,他們忽然注意到前方羅城門的方向有朦朧的光在接近。還有車軸轉動的聲音傳過來。
隱約閃現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卻在身後緊追不捨的腳步聲;在倒塌的大門下,從棄置的女屍頭上一根一根地拔下頭髮的老太婆;深夜在路邊哭叫著,失去了眼珠的光身子小孩……
「有了這束頭髮,現在我也得償心愿了,」她握住頭髮的雙手放在胸口,「變作凄厲之鬼、奪取無關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遺憾不已啊……」
攪動雲天的風很大。
「哎,你……真的是晴明嗎?」
說著,晴明提著籃子站起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啦,晴明?」
正好是剛開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霧一樣細密的雨絲,充滿夜間的空氣。這是一個看不見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為什麼這種地方停著牛車呢?
車簾輕輕抬起,露出一張俏麗的女子臉龐。若論年齡,應該是二十七八的樣子。豐|滿的嘴唇,水靈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麼香,犬麻呂只覺得馥郁的芳香撲鼻而來。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這裏都只是被雜草覆蓋的院子,沒有什麼不同,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一樣。在不同的季節,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已經落了花,一下子找不著到底長在哪裡。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裡的桔梗、龍膽,就跑出來見人了……」
「我不大懂什麼女人遺骸,但只要為聖上辦事,陪你上哪兒都行。」
「所以就弄錯了。」
「你接到和歌的時候,不是正捧著聖上剛抄寫的《心經》嗎?」
「什麼意思呢?什麼事的確如此?」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哎呀!」犬麻呂大叫一聲,翻滾在地。
「瘴氣?!」
「既然如此,請給他帶個話吧。」
「為什麼還沒有對聖上說呢?」
「原來是這樣。」
博雅嘆息不已。
挨著晴明肩頭的博雅,身體頓時緊張起來,左手握緊刀鞘。
「那時那位貴人還沒有成為聖上。」
是牛車。沒有拉車的牛,但那牛車在前行。
「哦。」
「你原先在家嗎?」博雅問晴明。
「總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車。」
這時,帘子輕輕抬起,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孔。她的膚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潔。女子丹唇輕啟,豐|滿的嘴唇吐出清音:「我要去大內。」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他告訴我剛才的事情,問我怎麼辦。所以,現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個人。」
「別發火嘛,博雅。這樣,我親手來燒吧。」
博雅左側腰際掛著長刀,左手握弓,身穿戰袍,腳蹬鹿皮靴。一副準備戰鬥的裝束。但晴明只是便裝,還是那身便於行動的白色狩衣,連長刀也沒帶。
那是一束黑乎乎的女人的長頭髮。
「在這種可怕的地方走,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恐怕也會是別的什麼鬼。」
「和尚?」
晴明端的盤子上,有燒好的蘑菇,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應該是中瘴氣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鏡子怎麼了?」
拉車總是牛,車何念在此?
「他?」
「憑《心經》。」
拉車總是牛,車何念在此?
「你對某位女子薄情寡義了吧……」
「你這是嘲笑我嗎?」
從車簾的背後,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
「那天晚上,那位貴人就住在我家。當晚,便和我訂下婚約……」
「博雅,這可是你教我的。」
一個雜草隨意生長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滅。就彷彿把別處的荒山野地照原樣切一塊,隨意地擱在這個庭院里。
「你說鏡子?」
「不就是被抓的九九藏書當晚嗎?」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的動靜,房子和圍牆的影子漆黑一團。豈止沒有燈光,連老鼠的動靜都聽不見。
「哦?」
「哈哈哈。」
「被她發現了嗎……」
他從博雅手中接過聖上的頭髮,不動聲色地向前走去。
「說得也是。」晴明答得很乾脆。
身穿寬鬆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裡,女子似的紅唇浮現微笑。
為什麼沒有牽引的車子會向前運動呢?他後退了半步。
「我?我什麼時候教你那種東西?」
博雅說著,喝了一口酒。晴明少有地閉口不言,看著博雅。
女子身穿艷麗的女式禮服。甘美的芳香傳到成平的鼻孔中。
他潛入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竊,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倆撞見了。他用手中的長刀砍死了這母子倆,什麼也沒有偷就逃之夭夭了。
兩隻狗又恢復成人樣,站在牛車旁邊。
身穿白色單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來。眼看著她變成四足趴地,罩衣也脫落了,她長出一個白色的狗頭。
牛的力氣太大,把車子拽到一旁,折斷了一根轅木,牛車側翻在地。這一下,軛脫了,牛趁機逃走了。
「若那女子作為死靈前來,今夜可能就是頭七,我就在清涼殿上,為她念一個晚上佛吧……」
「犬麻呂看見的?」
「不好意思啦,晴明。」博雅有點不安。
「由鏡魔法所創的靈氣之道,還剩下那麼一點。順著它走,總會找到的。」晴明這樣解釋。
「兩條狗呢?」
「什麼事?」
「哎,晴明……」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麼,時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時而將視線投向庭院。
「成平大人!」
「噢。」博雅回應一聲。
剛到亥時。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櫸樹陰影里等待。
「怎、怎麼……」
「好像是那樣說的。」
「謝謝。」
晴明平靜地說道。
據說最初察覺此事的,是成平帶的三名隨從。
「這事情能行嗎?」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這裏呀。」
當月亮走出雲團時,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櫸樹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頭七是什麼?」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靈,只是恐怕很難奏效。在此事的來龍去脈沒有搞清楚之前,不容樂觀。」
與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反,晴明顯得很隨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擱在右手上。
「噢。那為什麼說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別急,你聽我說。男人是乘車到女人那裡去的。車也有由人來拉的,但這裏用牛拉,就是牛車了。車子套上牛,牛拉車子。」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博雅面色嚴峻地說。
濃黑籠罩在白影周圍,像霧氣一樣在動。樹林中冷氣侵人。
「噢。」博雅如墜五里霧中。
博雅拿著和歌和龍膽,走出晴明的家。
「好像到了。」
「吱,吱……」牛車走動起來了。
「吱,吱……吱,吱……」
「應該是吧。」
犬麻呂是個年屆五十、頭髮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國一所叫西雲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為錢犯了難,竟偷走純金的主佛如來像,因此墮落為賊。
「明天晚上怎麼樣?」
「你想怎麼辦?」
「所以我來和你商量嘛。那盜賊說的夢話,可能已經傳到聖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還沒有召你去,是聖上還不太在意吧。但要是知道有朝臣也遇見了同樣的事情,而且有個隨從被吃掉了,聖上也要不安。」
「喝。」
「薄情?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啊。只有女人對我薄情,沒有我對她們薄情的呀。」博雅漲紅著臉說,「晴明,你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麼?」
盛酒的瓶子和兩隻杯子,放在裝蘑菇的砂鍋旁。挺大的酒瓶,裏面的酒已經喝掉過半。
「得手了嗎?」其中的一個人低聲說著,向牛車衝過去。
「嗯。」
「這女子對偶爾才來一趟的男子生氣了……」
「如此深夜,一個姑娘家,上哪裡去呢?」
《心經》?」
正在這麼想的時候,犬麻呂一下子屏住了氣息。原來看似停在那裡的牛車,竟然是動的。而且,它正筆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沒錯。」
聽得見微弱的聲音,是車軸轉動聲。那個聲音和牛車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呂靠近。
「人死之後,靈魂還要在這世上停留七天。」
「那位貴人對我母親說,第二天一定來接我們,說完便走了。兩條狗就是那時留在我家的。已時隔十五年了……」
晴明緩慢地向白影走過去。博雅跟隨其後。
月光之下,對面有一輛牛車緩緩而來。
「是這樣啊。」
「呵呵……」鬼發瘋似的晃著頭,痛哭起來。
還是年過五旬之過吧,不能像從前那樣迅捷了。
「吱,吱……」
「嗯。那成平說,他的車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過七條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輛沒有牛牽引的牛車……」
「到哪裡去?」犬麻呂依然右手舉刀,又喝問一聲。
「去剛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晴明,我跟你說過,不應該那樣稱呼聖上。」
兩人將身子狠狠一抖,背部躬起,變作四腳趴地。他們變成了狗!
晴明從懷中取出兩束黑髮,呈送到女子面前。
「吱,吱……」牛車又走動起來。
「我要說什麼?」
「不過,要陪你到哪裡去呢?」
「那話不是對我們說的!」
「樂觀不樂觀,都看今晚啦。」
首先看見那個東西的,是一個叫「赤發鬼犬麻呂」的賊。
「要去嗎?」
「聖上?」
「『那件事』,是哪件事?」
「調查?」
「對了,聖上御覽龍膽和和歌之後,潸然淚下,閉上雙眼說:『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記了。原來竟是這樣,實在對不起。』頭髮也在這裏啦,你看!」
「成平這傢伙,那個晚上是向聖上撒了謊,跑出去會女人的。」
沒有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車子碾過泥土的聲音。只聽見車子吱吱作響。
「博雅,你都懷疑到我的面孔了,怎麼人家自稱是晴明,你卻信了呢……」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晴明,其實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博雅低聲自語,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若蒙聖上賜發,應該能行。因為這就是信任我了。」
博雅就坐在他對面,彷彿是圍著和歌而坐。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說了聲「謝謝了」,便仰面倒下。
「嗷嗷!」鬼的號哭聲更大了。
「吱,吱……吱,吱……」
「咳,鏡子的事已經好了。我現在傷腦筋的是聖上的事。」

「我也不明白,可聖上明白。聖上可能會對你問這問那,到那時,你不妨毫無保留地說出你知道的情況。」
「吱,吱……吱,吱……」
「據說他看了你的和歌,流著淚說『實在對不起』。」
女子停了一下,淚水潸潸。
「在家。我一直在調查,知道有人被派來。我嫌麻煩,沒理他們。」
雖說是夜間,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來竟是同樣清晰。兩個人影都隱隱約約地飄浮在空氣中,彷彿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們。
博雅把串起犬麻呂的夢話得出的情況跟晴明說了。
「我是說,那是個什麼地方?」博雅又問。
「謎底?」
「他弄錯了。寫信給兩個女人,約的是同一個晚上上門。結果只好給其中之一寫信,說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我生氣了。」
車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護著,和車子一起走來。男子的read.99csw.com右側腰際掛著長刀。
博雅放下喝乾的酒杯,忽然覺察到晴明的視線。他一與晴明四目相對,目光立即又轉向庭院。
「等一下,晴明。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
「怎麼啦,晴明?」
站在另一邊、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臉,也變成了一張黑狗的臉。
「雖然遲了一點,但那首和歌和龍膽,已經交給他了。」
「其實,還有一個人見過類似的牛車。」
「呸!」犬麻呂解嘲地發一聲喊。
「和尚的咒法不靈嗎?」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處。」晴明答道。
「喂……」
「對。那邊的鏡子,是我家傳的寶物。從前我家興旺時,當時的聖上賞賜的……」
「我知道。」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誰去看並無關係。誰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裡。
「這個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對薄情男人心懷怨恨……」
牛車靠近過來,犬麻呂將剛才後撤的那條腿邁向前去,與牛車之間的距離縮短至起初的一半了。
「什麼鏡魔法?」
「『他』是誰?」
成平從翻倒的車子里爬出來。因為雨水淋濕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漿。
「這樣一來,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見,還不能完全肯定。不過可以據此說,第三天是六條大道,第四天是五條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應該是四條大道。」
「那就說定啦。」
牛車在差一點到三條大道的地方停下來,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綁在車軛上的黑頭髮也清晰可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移過火把照著,見那裡倒著一具女屍,肌肉已有一半腐爛,胸前放著兩束黑髮。
這時候的成平還是動不了。
「聖上啊。」
兩隻惡犬立即撲向動刀的隨從,咬斷了他的頭,扯裂他的四肢。
「那……」
「什麼事?」
這個犬麻呂入屋行竊必下殺手。殺掉人,就可以在沒有活口的房子里從容不迫地搜尋錢財。但還是有人藏身暗處,僥倖活了下來。有人見到了犬麻呂濺一身遇害人的鮮血、滿頭滿臉紅彤彤的樣子,從那時起,他便被叫作「赤發鬼」。
「來了。」晴明說道。
「大概?」
是牛車嗎?犬麻呂思忖著。
叉開兩腿、舉刀屹立的犬麻呂,忽然看見那車軛上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你遲到了,晴明。」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只在你面前才說嘛。」
「他是在西京極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時被抓的。當時,他提著血跡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濺有被害人的血。」
「關於那輛牛車的事,我覺得犬麻呂不像在說假話。」
「對呀。」
「痛啊!」
地面上灑滿月光,只留下了綁在一起的男女髮絲。
「從這裏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給我一種感覺:就這樣,其實也不錯吧……」
犬麻呂的舌根僵住了。
兩隻狗輕輕一躍上了車,鑽進帘子內。
弱勢的狐狸之類,被這樣一喝,馬上就會逃之夭夭。
「放火,放火燒!」踉踉蹌蹌走出來的男子說道。只有他手上什麼也沒有拿。
牛車已到身前。沒有套牛卻在晃晃悠悠的車軛,來到面前。
晴明這麼一說,沒有帘子的昏暗車內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臉,隨即變成了青面鬼的臉,頭髮蓬鬆。
「不,等等。用不著你親自出馬。像往常那樣,讓式神什麼的去做吧。」
今天早上,博雅被聖上傳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相關情況。
「然後呢?」
晴明和博雅同時朝聲音出現的方向望去。
「我也不清楚。隨信所附的龍膽花,沒準藏著什麼隱情。」
原來那人正是成平。他幾乎站都站不穩地立在那裡,注視著車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這般詭異。
牛車和兩個人影雲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如果看不見月亮,就作看不見月亮的和歌。成平本來預定要出席這次和歌比賽。」
「哎,晴明,你聽說那件事了嗎?」博雅問道。
這裡是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交叉之處,順朱雀大路向羅城門方向往右走了一點的地方。
進入樹林已經半個時辰了。
成平的叫聲從燃燒的帘子里傳出來。車內傳出嘎吱嘎吱啃咬骨頭的聲音,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
「哎,晴明——」
「他被捕了?」
「在亥時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交叉之處就行了。」
往日滿園茂盛的雜草,曾經綠得逼人的氣勢都不見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頹喪的濕漉漉的模樣。草叢也有些枯萎變色,其中的龍膽和桔梗的紫色便顯現出來。
「母親?」
「這事情麻煩了。」博雅望著暮色漸濃的庭院嘟噥道。
「然後呢?」晴明問博雅。
蘑菇來了。
牛車的左側,即犬麻呂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去問呀。」
一輛牛車走近了。可是,軛上卻沒有牛。沒有牛拉著,牛車卻在接近。
剛飄出外廊,晴明的身體便一下子掉在草葉上,在雨點澆打之下,眼看著凋萎。
「哦,是我關於迴避的安排。誰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從前的女人的事。即便聖上也不例外。」
博雅說著,盤腿坐下,把帶來的竹籃子放在自己身邊。
「對。」
「原來是這樣。」
「對呀,昨天被抓的。」
「乘坐牛車的鬼。」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在黃昏的雨中靜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葉和樹葉上的聲音。
「誰見過?」
女子抬起頭來,決然地說:「龍膽就是我的名字。」
「說轉告晴明,謝謝他用心良苦……」
「不,他應該不會死。犬麻呂不是剛殺了兩個人,身上還濺上了鮮血嗎?」
「成平大人!」
「那她來大內了嗎?」
從後面傳來一聲招呼。博雅回顧身後。
「他的頭髮。」
「在京城的什麼地方?」
博雅喊他時,他已經邁步走出去了。
「看了再說。如果情況不妙,就向聖上說明原因,事先做好方違,預備特別的辦法。」
「哎,晴明,聖上說要謝謝你,是怎麼回事?」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頭的時候,那女童已經無影無蹤。」
「躲在那邊的,是哪一位?」
沒有人追上來。他邊走邊放下直垂的下擺。正要收刀入鞘,卻停住了腳步。
晴明少見地語氣輕鬆起來,雖然聲音壓得很低。
「怎麼樣,剛才的我是真的吧?」晴明笑道。
「應該是這樣吧。」
「結束了?真的?」博雅問道。
「說是給別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哎呀!」帘子內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叫。
「什麼?!」

牛車停了下來。帘子已經燒掉了,車內一片昏黑。
「那女子應該是用了鏡魔法。」
「這首和歌本身,已經很親切地提供了與謎底有關的暗示……」
「哎,辦得順利嗎?」晴明問道。
「那女人是說『去大內』嗎?」晴明饒有興緻地問博雅。
晴明不知是否聽見了博雅的話,他站住,彎腰撿起地上的兩束頭髮。
十四之夜的銀白月亮,懸挂在半天之中。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由於成平昨夜的舉動,牛車事件終於為聖上所知。
「告一段落吧。」
手持火把的人將火抵在車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燒起來。
「等一等……」晴明按住了博雅,「能把聖上的頭髮給我嗎?」
女子用牙齒咬住插入帘子內的刀刃。不,此時那已經不是一個女子。她變成了一隻紅眼青鬼,身上仍舊是艷麗的禮服。
博雅喊叫著,從樹蔭里跑出來。晴明緊追著他。
「如此一來,如果我們不管它,後天——也就是說,在第七天晚上,那牛車就要走到大內的朱雀門前面啦。」
博雅的臉越發漲https://read.99csw.com得通紅。晴明興緻盎然地看著他,說:
「為什麼?」
但是,博雅望著晴明的眼神,看他彷彿在說:
「是這樣啊。」博雅說著,打量著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臉,喃喃說道,「鬼真是好可憐啊……」
「替代之物?」
「弄清楚?怎麼弄清楚?」
「對不起,但不能讓他和你在一起。」
「哎,晴明,那男的是個左撇子吧?」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那是一團發出藍光的東西。朦朧的光,彷彿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裡凝成青白的一塊。
雲在移動。
微弱的聲音傳過來,是車軸滾動聲。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牆,向大路那邊眺望。

博雅望著庭院說道。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我之所以過來,剛才已經說明原因了。」
雖然還沒到霜降,但年過五十的犬麻呂已經覺得冷風侵骨了。他的右手仍握著帶血的長刀。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裡,他表面上粗魯,對和歌之類顯得一籌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博雅你真是老實。沒問題,我來燒。」
「不懂和歌?」
「會來吧。自古以來,路與路的交匯點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車從那裡出現,然後又消失,並不奇怪。」
「什麼時候收到的?」
「人雖不能來,卻有替代之物在此。」
「拉車總是牛,車何念在此?」晴明低聲念著,望著女子,「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龍膽卻不明何意……」
於是,兩人眺望著雨中的庭院,開始喝了起來。
幾乎從不收拾的庭院展現在博雅的面前。
「成平大人,遇上怪物的話,還是早走為妙。」
在他的腳旁,是成平血肉模糊的屍體,在月光下泛著白光。
「對。」
「成平也會死嗎?」
「成平那傢伙,只好派個人到清涼殿報告,說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賽,還附上新作的一兩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鏡子……」
原先撲鼻的芳香,此時變成了腐臭。
「了不起呀,博雅。」
「往下你幹什麼?」
「嗯。」
「為什麼?」
「……」
「什麼事?」
牛車超過爬走的成平,來到七條大道時,忽然與那對男女一起消失無蹤了。
「就是赤發鬼犬麻呂被抓的事。」
「好像是。他目送著牛車走朱雀大路,臨近八條大道時,在那裡忽然消失了。」
是黑色的雲。雲團中,月亮時隱時現。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來。身後傳來嚼食隨從的骨頭和肉的聲音時,他不禁汗毛倒豎。
「這裏與其說是荒廢了,不如說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此時,犬麻呂正氣喘吁吁地趕路。
「什麼?!」
「和歌的事也說了嗎?」
「那位貴人來到我家,正值秋天。母親告訴我,那位貴人在打鹿時迷路了,尋找路徑時,不覺來到在山裡的我家門口……」
「結束了。」晴明說道。
「又是咒啊?」
那輛牛車的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個穿白色單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們和牛車一起,向著這邊走來。
「哦,我倒是記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當時,我手裡捧著聖上抄寫的《心經》,正要去東寺。我剛剛離開清涼殿,徒步穿過承明門時,從紫宸殿前的櫻樹蔭里忽然跑出個七八歲的女童,把信塞到我手裡。晴明,這信上竟然還別著龍膽花呢……」
但是,成平動彈不得。因為他已經癱軟了。
「是沒有過去。」
看見這東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癱軟了。
「成平那傢伙,交給我和晴明即可安枕無憂的事,偏要親自出馬,帶手下人去除魔。結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消失?」
「就是不懂才問你的嘛。我跟這些東西沒緣,用暗喻的和歌往來訴衷情的雅事,我學不來。喜歡就說喜歡,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別裝模作樣了,替我解讀這首和歌吧……」
他是喊出聲了,但因為過於恐懼,腦子一片空白。美麗的女子、輕柔的話語,越發令人害怕。
牛車越來越近了。
「啊!」成平大喊一聲。
「晴明,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呂這傢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然後,兩隻狗吞噬了他的身體,連骨頭也沒有剩下。
「晴明,真的會來嗎?」
「怎麼啦,博雅?」
真的遇見怪事了。
「其實兩天前就有消息,說有個像是犬麻呂的男子,握著帶血的刀在閑逛,不知是真是假。結果是真的,他實際被抓是在昨天早上。」
「噢。」
「問誰?」
「算什麼呀!」
晴明說著,悄然向前,把手中的髮絲蓋在車軛上綁的頭髮上,打了一個結。
「哈哈。」
已是陰曆十月,近月中的時候,赤腳踩著地面覺得很冷。襤褸的直垂下擺翻到腰際,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風的吹拂之中。
「嗯。」
「有道理,的確如此。但是晴明,這樣的話,為什麼那牛車不在一天之內由朱雀大路,一口氣經羅城門直入大內的朱雀門呢?」
「解讀?」
「哦?」
女子緩慢而從容地說著。晴明靜聽她的敘述。
晴明邊說邊邁步向前。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樣,太麻煩了。」
「鬼?」
「本來是帶來我們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帶回去了。」
「你煩它什麼?」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陪你到哪裡去?」
「怎麼可能呢?」
「龍膽……」
「這是七天拜謁的途中呢。」
「因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決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見,便在此處作了邪法。」
「你混賬,怎麼能說聖上是『他』……」博雅大吃一驚,「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別說聖上是『他』,好不好?」
「親眼看看那輛牛車?」
「成平!」
博雅的左側放著朱鞘長刀,右側是一位身材修長、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樣坐在那裡看著庭院。
「什麼?!」
「於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車這件事,對她的男人說:套著我心的,是『牛』(與『憂』諧音)。」
博雅話音剛落,半躺在廊內的晴明,忽然像被風颳起似的騰空而起,往庭院飄去。
「嗷!」
原本晴明也在被傳召之列,卻因為去向不明只好作罷。已有好幾個人被差到這所院子來找晴明,屋內卻根本沒有他在家的跡象。
「因為聖上不能公開去做這件事,所以我們去找回那女子的遺骸,以相應的儀式埋葬。」
「我用短刀割喉殺了它們。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們不加反抗就讓我做到了。真是凄慘。」
「正是。除我之外,還有二十個精明強幹的人,加上五個和尚……」
博雅開始敘述。
「那位貴人來到時,已是黃昏,跟隨從們也失散了,身邊只有兩條狗——現在已經變成我身後的狗屍了……」
晴明盤腿坐下,探頭看著竹籃里的東西。
「嗯。」
牛車的右側,即犬麻呂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可以這麼說吧。」
正要掙扎著起來,此時看見了綁在軛上的東西。
「謝謝。」
「有件東西要請你解讀一下。」
時值黃昏,天正下著雨。雨絲細柔,但已讓人頗覺寒冷。雨水濕潤了整個蓬亂的院子。
「是的。母親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宮中做事的,因為某個緣故,遠離了京城住在山裡。」
女子身後的大杉樹九*九*藏*書上,嵌入了一塊鏡子。
「不可思議啊。」博雅嘆息般說道。
「終於可以死去了啊……」博雅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等晴明和博雅趕到時,燃燒的車子已經來到三條大道的中段,然後消失無蹤。
「看見的時間,是在亥時前後。地點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條大道相交那一帶。」博雅向晴明那邊稍微探出身子。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從懷裡取出那封信,交到他手上。
「你可以把原因告訴我們嗎……」晴明問那女子,「鏡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術,而你和他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
「死了?」
那隻巨手抓住了成平。鉤一樣的指甲抓進他的咽喉和胸膛。
這裡是位於土御門大路的安倍晴明家的外廊。
「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不來,我一個人可不知道該怎麼辦。」
晚秋的陽光照著庭院。數日來的冷雨使庭院的色調為之一變。
眾人喊叫著成平的名字,揮刀砍向牛車,但都被反彈回來。
一開始有過這樣的對話,之後晴明就難得開口了。他只是眺望著院子,對博雅說的話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你剛才說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
「嘿,是蘑菇呀?」
「成平……」博雅小聲驚呼。
「為什麼?」
稍後,又出現了兩個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舉著燃燒的火把,另一人步態踉蹌。這兩個人走到剛才說話的人身邊。
就在隨從們懇求時,拉成平車子的牛忽然大發脾氣,它擰著頭,要往一旁逃避。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砂鍋。鍋里滿是蘑菇。好幾種蘑菇混合在一起,燒好之後用火熱著。鍋邊上有醬汁,兩人不時將蘑菇蘸一下醬汁享用。這是下酒的菜。
「噢。」
「噢。」
「沒有。」博雅很肯定地說。
「還沒有。」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經是第四支了。此時,晴明忽然停住腳步。
「噢。」
「其他還說了什麼?」
「自那以後,我沒有一天忘記那位貴人。心裏總想著:『明天會來的。明天會來的。』就這樣過了十五年。其間母親去世了,我盼呀盼的,憂思如焚,以致憂傷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吱,吱……」
「沒什麼,從你那裡學到東西了嘛。」
「沒錯。他被抓的時候在發高燒,身體熱得像火一樣。到了晚上就更加嚴重了。據說最後他是嘴裏喊著『好冷好冷』,渾身發抖而死的。」
她就是剛才在牛車內變成鬼的女子,年齡約在三十齣頭的樣子。
他看見在牛車的兩側,模糊地現出兩個人影。
「哎,晴明……」博雅幽幽地說。
「現在還有時間去查原因什麼的嗎?」
「這裏頭有沒有關聯呢?」
「嚇我一跳——不過,晴明,你是怎麼讀出這意思的?」
「什麼事?」
兩人來到一片鬱鬱蔥蔥的杉樹林中。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著長了青苔的樹根和岩石。
「就是我了。」
「如果辦得不順利呢?」
「哦,可能對方也有自己的安排吧。」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
「說生氣是假的。只是要給你出出難題而已。」
不一會兒,成平被拖入開始燃燒的車內。
「因此就不可思議?」
在雨中燃燒的車子,映照出這一切。
從那時起,幾乎沒有交談。
「也許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路口,在亥時可以看見吧。」
「喂喂,晴明。」
「對啦。昨晚死的。」
「對。交錯了人而已。對方把你當成了聖上。」
「哈哈。」
「亥時的話,已經很晚了。」
「哪裡?」
有人想拖住車子,但車子沒有停下,依然緩緩走向三條大道。
「那倒也是。這件事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我這裏也不免有點事吧。之所以還沒有事,應該是還沒有跟聖上說。」
「沒有,我一向就喜歡這樣的你。你這樣就很好……」
兩人又沉默了,只有時間在流逝。忽然——
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眼前的昏暗之中,一個朦朧的白影出現在樹林下的雜草叢中。原來是一個巨大的杉樹根。
「這下子,那女鬼不會再煩他啦。」
牛車肅穆地從他的身邊通過。
「好厲害呀,博雅。不錯,應該是那樣。」
白影似乎放著朦朧而微弱的光。
「等一等再告訴你。」晴明沒有回答博雅的問題。
「所以,我說它與眾不同。雖說它與眾不同,卻又讓人覺得這個院子實質上是一成不變的。因此……」
雲在動,時而吞月,時而吐月。月亮像是在天空馳騁。
「那和歌的內容是——今晚因雲出月隱,不能進行和歌比賽。於是自己特地到雲上去取月。因為久臨天風,不勝其寒忽然發起燒來。自己雖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四天前的晚上,赤發鬼犬麻呂闖入油店。他殺了那裡的女人和孩子,什麼也沒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為他會因此離開京城一段時間,結果卻在京城裡抓住了他。」
「對。」
沒有燈火,為什麼有光線放出?
一隻手的指間,夾吊著酒瓶和兩隻杯子。
「去!」
「真是聖明。」
「請教什麼?」
「恭候多時了。」女子丹唇未啟,已聞其聲。
朱雀門四周不見人影。抬頭望去,只見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門巍然屹立。
車子壓在一個隨從逃跑時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燒著了,成平的車子著了火,燃燒起來。
晴明坐在外廊內,膝頭上放著博雅收到的和歌。
「吱,吱……」
「對呀。她寫了『車何念在此』,到了這裏,如果你還不把『牛』解作『憂』,那可就……」晴明說到這裏打住了。
「給聖上的?」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呂闖入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咯咯——」車內傳來這樣的響聲。
秋已到盡頭,庭院靜待初霜的降臨。
此時,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的隨從從腰間拔出刀來。
「到大內去。」
「原來如此……」
「從東寺請來的和尚,據說有降魔伏怪的咒法。從現在就開始準備了。」
「哦……」博雅的聲音提高了。
就在博雅發聲喊叫時,草葉上留下了一張剪成人形的小紙片。
「成平那傢伙,完全忘了這件事,還和女人定下幽會之期。」
聽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著胳膊,凝望著庭院。
「你說過當時搞錯了。你怎麼知道錯送到我手上了呢?」
「挑選了女人嘛……」
不久,晴明駐足白影之前。一個女人出現了。她一身素白的裝束,端坐在開始枯萎的樹下雜草中,平靜地注視著兩人。
「睡覺。」晴明回答得很簡潔,又接著說,「其實,我為此事作調查,發現了鏡子的許多有趣之處,連沒有關係的古鏡也玩了個不亦樂乎,一直到剛才你來為止。所以,我從昨晚起幾乎沒有睡覺。」
「十五年前的話……」
「你看呀,晴明……」博雅叫道。
不過,犬麻呂畢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後呢?」
「能行嗎?」
「對。跟犬麻呂中瘴氣死掉是一回事。」
「關於那首和歌和龍膽,其實都是要送到聖上手中的吧?」
「嗖!」一支箭飛過夜空,貫穿了車簾。
「那犬麻呂呢?」
就在此時,響起一個撕裂空氣般的聲音。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這意思的呢?」
「他把長刀掛在右邊。」
「因為是在你面前才說的嘛。」晴明邊說邊拾起寫有和歌的紙片,「你回去時,順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龍膽,和這首和歌一起交給聖上。這首和歌其實是給聖上的。」
「是剛剛在給你解釋和歌的時候想起來的。因為你得到這首和歌,是在那輛沒有牛的牛車出現的日子。」
只是在互相給對方斟酒時,低聲九_九_藏_書嘟噥一句而已。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
「接下來,等聖上明白這首和歌之後——請注意,下面這一點很關鍵,也的確很冒犯——你要說:『晴明說,想得到一束聖上的頭髮。』若蒙聖上允准,你就當場拜領,並且還要說——」
「大概是隔著大內,在另一邊山上的某個地方。」
「死掉了。」
「我是說那牛車消失的地方。」
「呀——」隨從閉著眼大叫一聲,向對方的車子砍去。帘子嘎地裂開,刀捅進了車裡面。
「還挺費心思的呢。」
「奇怪呀……」成平得到報告,掀起帘子向外張望,嘴裏還嘟囔著。
那一行,不論是那對男女還是牛車,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沒關係。看不懂這些,在你博雅是應該的。」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即假名)寫成的。
「其實是女人的來信——我收到了和歌。」
說著,博雅徑自進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關於鏡子,有些東西想弄清楚。」
「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博雅這麼說的時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別往心裏去嘛。」
「就你看到的這些字。」
「和歌的風雅我實在不懂。」博雅喃喃道。
「誰知道啊?」
晴明回答之後,博雅才一副釋然的樣子。
「好像是在犬麻呂身邊經過之後,往前走到八條大道一帶,就在那裡消失了。」
一個時辰之前,博雅提著蘑菇,像往常一樣,獨自逍遙自在地出現在這所宅子里。晴明很難得地出迎。
「哈哈哈,的確如此。」晴明邊讀邊點頭。
「可是,聖上說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已經猜到地點了。」
「這個嘛,那女人不是說,花七天時間去大內嗎?」
「對,一定與女人有關……」晴明說著,雙手抱著胳膊。
就在此時,從火焰中忽然伸出一隻毛烘烘的青色巨臂。
「這事以後再說。這一來,該水落石出了……」
「痛啊!」
「怎麼了,晴明?」博雅也停下來,他感到一陣緊張。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邁步向前。
一道白光啪地掠過,鬼、牛車和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
「原來如此。」晴明點點頭。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極。他說是在去那裡的途中看見的。」
從三條大道的背陰處跳出好幾個人影,將牛車圍住。他們手中握著長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著月光,一閃一閃。
成平動不了,但還是硬挺著問道。
「嗯,如果我不能親眼看看那輛牛車,現在還說不上什麼。」
白色的人影是個身穿輕便旅裝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單衣,套白色罩衣,兩隻手托著罩衣,也是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肅穆地邁步向前。
「聖上啊。」

果然,從羅城門的方向,一團蒼白的光在移近。
「只是有意思嗎?我正為這事煩惱呢。」
大半個夜空被黑雲覆蓋。烏雲的處處縫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驚訝,星光在閃爍。
「後來,據說那牛車消失了。」
「你不是晴明?」
他赤著腳,啪嗒啪嗒地踩踏著自己的投影。
「什麼?!」
「噢。」
「吱,吱……吱,吱……」
「哎,那就讓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不,其實是這樣——我不是說了成平好女色嗎?」
「晴明你……」
終於,等車子來到跟前的時候,犬麻呂高舉長刀。
在朱雀大路南面——羅城門的方位,一輛牛車面向犬麻呂停在那兒。車前卻沒有牛。
「什麼事不可思議?」
腳下,剛掉下來的樹葉正被風吹得亂跑。
由於總是在夜深人靜行竊,犬麻呂已幾次遭遇怪異之事。
「……」
「博雅,頭七之夜不是還沒有過去嗎?」
「問聖上嘛。」
「對。」博雅直爽地點點頭,又說,「似同而實異,似異而實同。我還覺得,並沒有哪邊是哪邊非的問題,兩者都是這個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這樣。」
「哎,博雅,你對這首和歌沒有印象?」
「了不起?」
「對。」
博雅說道。他是一副準備戰鬥的裝束,腰掛朱鞘長刀,握弓在手。
牛車沿朱雀大路緩緩而來。

「成平……」博雅低聲呼喚。
女子用臉頰輕撫著黑髮,又貼在唇邊。而後,她雙手握著黑髮,擱在膝頭。

當博雅這麼問的時候,晴明笑著說:「這不是眼見為實嗎?」
女子說話的時候,兩邊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聲。
「挺嚇人的嘛。」
女子垂下視線。
已過亥時,晴明才現身於皓月當空的朱雀門前。
聽了晴明的話,鬼應了一聲「哦」。從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縷青煙。
博雅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
「大概吧。」
「也就是說,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鬼更是號啕大哭,頭晃得更加厲害。
「這期間,牛車是從朱雀大路向大內方向走的。」
「是不是要向聖上報告這件事呢。」
「哎,走吧。」
「噢。」
「這個請收下。」
「要是阻攔我,你會很慘。」黑暗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
牛車消失后,在三條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間丟棄著成平的屍體。
「好像自從闖入油店那個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處徘徊。到被抓的時候,甚至是一副無法抵抗的樣子。」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嗎。」博雅回道,又接著說,「你倒是真的出來迎接過我的。但說實話,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有上當的感覺。對於想法複雜的人,我可是應付不來。總而言之,我進來啦。」
悠然而至的牛車,來到成平面前停下了。這時候,從牛車裡面傳出一個清澈的女聲:「可以讓開一下嗎?」
「這倒是。」
「第一天晚上出現在八條大道,接下來的晚上是七條大道,對吧?」
女子的臉已有一半腐爛,但那嘴唇邊似乎浮現出一絲微笑。
「好,去!」
「晴明,趁我現在難得有了明白的感覺,不要再跟我說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不明不白。」
「平時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類的來迎客,我想這回該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現吧,哪敢馬上就相信?」
「這可是好事啊。」
到了一看,本應落在自己身後的晴明,竟然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他支著右肘,下巴擱在右手上,笑望著博雅。
唯一的聲響,是頭頂上風吹櫸樹葉的聲音。
「呸!」又嘟噥一次,犬麻呂放慢了腳步。
一個月前還發出清香的木樨,現在也花瓣零落。
「呵呵。」晴明愉快地笑著,看著博雅。博雅似乎意識到他的目光,臉上呈現出一副更加粗線條的表情。
「看不懂這些又會怎樣,晴明?」
「沒錯。」
車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變,銳利的目光盯著箭矢飛來的方向。
黑黝黝的無邊無際的森林,只有幾道月光能射進來。
黑色的人影是個男子,一位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側的腰間掛著長刀,步態悠然。
源博雅坐在外廊內,雙手抱著胳膊。
「於是,他就去見女人,撞見鬼了?」
「說是花上七天去?」晴明自言自語似的,把酒杯端到唇邊,「有意思。」
杉樹的根部,倒卧著兩條犬屍,輕微的腐臭飄散到空氣中。
牛車最初看似停止不動,是因為它的運動極其緩慢。
「對呀。」
車子裏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不過,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是這樣的……」晴明點過頭之後,終於開腔了,「你是說今晚要在朱雀門等那輛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