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付喪神卷 不思量

付喪神卷

不思量

「對。」
「所謂宴會,過後再看的話,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覺得好像是發生在遙遠的從前。」
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樣子。兩鬢雪白,看上去像一隻猿猴。
和歌競賽規定不允許重來。
「非得賞櫻不可嗎?」
左方為八名,右方為四名。其中,朝忠、順、元真、能宣、忠見、兼盛、中務等七人屬於三十六歌仙。
「博雅,你也可以吧?」
「聖上啊。」
「那時候……」

於是,右方的朗誦者源博雅以蓋過源延光的音量吟誦己方作品:
晴明來到忠岑跟前,向附身於忠岑的鬼問道:
夜深人靜。工匠們今晚沒有一人留在清涼殿。聽說有忠見的亡靈出現,眾人都在天黑前走了。
「來了……」晴明小聲說。
晴明應道,他的紅唇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右方為——
壬生忠岑穿著陳舊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還是咒?」博雅皺起眉頭。
「明白了。」忠岑將折好的紙放入懷裡。
但是,聖上畢竟是聖上,不會說「那你就判雙方平手」這樣的話。
然後,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誦者,即講師。左方的講師是源延光。右方的講師則是源博雅。
他緩慢地欠起身,小聲吟誦著自己的和歌:

「這可別問我,博雅……」
「你不想參加歌會?」
另一件事,發生在歌會最後對決之時。左方壬生忠見的和歌,與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實力相當,連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也難分優劣。
方人不作和歌,而是委託和歌作者創作作品,然後在歌會上將這些作品交給講師朗誦。女官們則在旁助戰,為己方吶喊助威,喝彩取樂。
「我原打算無論忠見想不想,都要讓他的和歌獲勝。可沒想到……」
就這樣,日暮時分,點起篝火,享用著美酒佳肴,開始了歌會盛事。
夜已深。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領。
晴明右手托腮,點點頭。
「你指的是什麼?」
「他簡直是要變成鬼了。」
晴明還是接著追問。
村上天皇在當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確定了左右方的「方人」。所謂「方人」,是指作為歌會主體的女官。
「噢。」
就這樣,一場名留青史的歌會就結束了。
「也就是說,人是運用咒的手段,來理解這個宇宙的事物。」
比賽結束,盛大的宴會開始了。美酒佳肴,歡歌笑語,能擺弄樂器的人都一顯身手。
「實賴呀,我明白你的意思。雙方的作品都很好。不過,即便這樣你也要分出勝負啊……」
「接下來你得說『因此就怎麼樣怎麼樣』吧,博雅?」
「所以說呀,晴明……」博雅邊飲酒邊說,「一到這個時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會和忠見大人。」
晴明說完,那女子又低頭行禮,循來路離去。
「什麼?!」
「也不是跟晚上的事全無關係,所以務必……」
「那是我編纂《古今和歌集》時,沒有收入集中的許多和歌作品之一。」
不久,忠見的怨靈變成了鬼,出現在宮內。
「對不起。」
「明、明白……」博雅勉強點點頭,「跟那個例子一樣的道理。」
「也就是說,兼盛的和歌以此作為原歌,仿作了『深情隱現』的和歌。」
「石頭怎麼了?」
一看紙片,晴明不禁稱奇。
「『深情隱現』勝了……」
他只是走著,眼睛凝望著虛空。
歌人數目少於賽歌之數,且左右方歌人人數不一,是由於並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許一人作多首和歌。
「所謂咒,暫且先以神來比喻吧。咒,是奉獻給神的供品。所謂語言,就是承載這份供品的容器。」
「人看見了它,給它取名為『石頭』——給它下了『石頭』這個咒,石頭這東西才在這個宇宙里出現。」
「本欲獨自……」
「接近?」
同年,他為泉大將藤原定國的四十大壽獻屏風歌。又過了兩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從,吟誦了和歌,留下了有別於紀貫之的《假名序》。
左右方都依據題意,將詠花的和歌夾在盆景的花木中,詠鳥的和歌銜于鳥嘴,詠戀情的和歌置於漁舟篝火。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級的官位,不可能過上像樣的日子。」這是父親經常念叨的話。
「但是,代作並不稀奇。迄今許多人的歌會之作,都是他人代作。僅此並不足以成為重賽的理由……」晴明說道。

「嗯。」博雅直率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般嘟噥道,「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啊,晴明。」
一年如此,三年仍是如此……
「剛才你談到和歌什麼的,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見大人的事了。」
左方的典侍著紅色櫻襲唐衣,配紗羅的褶裳;命婦和藏人著紅色櫻襲唐衣,配上淡下濃的紫裳。而右方則一身青綠。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別管聖上叫『他』嗎?」
壬生忠見(四首)
晴明身穿寬鬆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條腿,背靠在柱子上。
約十天前起,好幾個工匠深夜仍未離去,要把能趕出來的功夫都用來趕工。現場燃著篝火,有時要趕工到深夜。
「明白嗎?」

兼盛到訪時,忠見正躺倒在鋪稻草的地板上。
「雖然很接近,但語言本身並不是咒。」
「可是,聖上急於把它修好……」
「今天見面之前,我們處在不同的地方,對吧?雖然待在彼此看不見對方的地方,但一見面,我們又在這裏喝上了。就算見不著對方,我們都確實存在著,對吧?」
「是這樣……」
忠見的鬼沒有幹什麼壞事。他出現、吟詩、輕飄飄地走過,然後消失。僅此而已。看見的人不多。值夜的人偶爾看見罷了。
「什麼那樣?」
布谷鳥,二首。
「總是只有男人們玩得盡興,我們也比點什麼吧。」
「『然後』是什麼意思?」
「我和你也是一樣。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樣,看著一個我熟悉的叫晴明的男子的臉,我並沒有看見叫晴明的那個生命本身。你也同樣,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樣和色彩,也不是看見我的生命本身。」
「生命?」
「鬼?」
晴明朗朗地說道。
正當博雅說話之時,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從對面婀娜地走過來。
「哦,去哪裡了呢?」

這些盆景的底墊,左方為紫綺,右方為淺縹綺,這裏也維持了左紅右綠的色調。
「噢,有一塊石頭。」
鬼又勸忠岑:你好像想過不再作和歌了,對吧?不如接受我的提議,怎麼樣?讓我一顯身手吧。你以參加歌會為樂,我則以自己的作品在歌會上被朗誦為樂。這樣豈不兩全其美?
正是春去夏來之際。時間已是夜晚。晴明和博雅之間放著一盞燈,火焰的周圍飛舞著一兩隻小蟲子。
晴明抱起胳膊,凝神閉目。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說道:
「我們來努力一把的話……」
「哪件事?」
此時——
首先,不妨想象一下大唐這個國家。
他年約三十齣頭,是個小官,任攝津的大目,屬於地方職位。以官階而言是從八位上。
壬生忠見的怨靈出現在宮內,是去年春天宮內的歌會結束后不久的事。
「您有什麼隱情嗎?」博雅問。
我降生在一個什麼家庭啊!忠岑甚至詛咒過父親的窩囊,但後來,他明白自己並沒有創作和歌的才華。
《萬葉集》的無名氏作品中,應有這首和歌。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會中,忠岑留下了不少與紀友則等人並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為大井川行幸獻上和歌之後,他就再沒有留下作品了。
晴明見博雅撓頭,拚命抑制住笑聲。
「但是,我剛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經不知所蹤了。」
金、銀、紫檀,用當時最昂貴的材料,極工藝之精妙,再加靈動的巧思,製作了這樣的盆景。
距八重櫻開放之期尚早。庭院深處的山櫻已是花團錦簇,花壓枝低。淡桃紅色的花瓣,無風之時也一片片悄然墜落。一片飄落,尚未著地之時,另一片已離枝。
好歌。而且似曾相識。
歌會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現場才知道歌題,即興作歌,而是允許根據題目事前作好。
源高明大納言一直彎著腰,臉上堆著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聲。
忠岑神色哀傷地望著晴明。
藤原實賴抱著胳膊沉吟之時,左方的朗誦者源延光又大聲念起來:

但是,既沒有人攀上櫻樹,附近也沒有人跡。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沒有儀式,本質上純粹是玩樂。但是,在平安京持續近四百年的歷史中,這一次是最為豪華燦爛的宴會,猶如在枝頭沉甸甸地開放的艷麗的大朵牡丹花。
聽博雅這麼說,忠岑嘆了口氣。
「失序者為負。」
歌會後過了半個月,忠見死了。說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樣子。抱起他的遺體時,身子的重量還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有人在吟誦這首和歌嗎?

「忠見大人嘛……」
博雅點點頭。「沒錯。」
藤花,一首。
左右兩方各預備了書案型盆景和read.99csw.com簽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個。放在天皇面前的是書案型盆景,雙方將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簽筒型盆景放在兩方旁邊。
這個活動刺|激了宮內的女官們,於是她們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一步,兩步……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中務(五首)
「作和歌?」
「那麼,那塊石頭到底是什麼?」
「沒錯……」博雅點點頭。
這個王朝從七世紀初至十世紀初,延續近三百年。
「你想說什麼,博雅?」
「晴明,這不是……」博雅說道,「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樣嗎?」
「忠見大人也要喝酒吧。」
「怎麼……」
「事情就是這樣。」
「您是歌會時右方的講師吧。」
本欲獨自暗相思
自當日的清晨起,藏人所的雜役來到這裏,忙著布置會場。
「雖然看不見它開在院子里的什麼地方,卻飄來令人心醉的香氣。」
「那時候,為了取回被異國之鬼竊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還去了羅城門嗎。」
「弄清楚什麼?」
從晴明身邊探頭窺視的博雅也不禁喊叫起來。
「男子已鬥文章,女子該比和歌。」
和歌作者們向女官們推銷自己。
「忠見,忠見呀……」
「嗯。」
「買酒?」
「結果,聖上最終還是知道了。」博雅說道。
「那是你乾的呀?」
忠見的「戀情未露」和歌,與兼盛的「深情隱現」和歌比拼勝負,失利之下遺憾萬分,鬱郁不解,轉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是的。」
「對。」
「人為了理解存在於天地間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此作被選為《拾遺》的卷頭歌。
隨即,剛才來報告忠岑來訪的女子,挽著唐衣的衣裾出現了。她手上拿著硯盒、紙張。
「你不是說和歌是咒嗎?」
忠岑為了應和那個又傳過來的聲音,自己也吟誦起那首和歌。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為:
女官們和有關的人都會四處向熟人打聽。且不說過程了,最終選出了如下的歌人:
「說來話長。我初次遇鬼,是在寬平三年的春天……」
春來吉野山
將之合而為一,作為認識世界的詞彙,此時已為中華文明所擁有。
結局是——左方十二首獲勝。右方三首獲勝。平分秋色的五首。
「哦?」晴明無所謂地微笑著。
「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忠見拒絕了你的幫忙?」
「會吧。」晴明端起酒杯。
「好像的確是這樣。」
源順(二首)
御椅左右是女官的座位,在連接清涼殿和後涼殿的渡殿,設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實賴和大納言源高明為首的、左右上達部的公卿的席位。
暮春,一首。
「究竟是什麼?」
「戀情未露……」
「就是前年舉辦歌會的事。」
於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時,這樣一場歌會開始了。
「喂喂,不是說過不要那樣稱呼了嗎?」
「我剛才說的事?」
平兼盛(十一首)
「對呀。我就是你們所說的鬼啦。但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鬼呀。」
「應該的。那就從宇宙說起吧……」
在知情人中間,對忠見一事有默契:只要不傳到天皇耳邊就行。
與左方重視材質木紋及顏色相對,右方著重強調香木的珍貴。而且材質的色調,右方以青色為主。
博雅這一問,忠岑便深鞠一躬,說:
「你知道《萬葉集》里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綠蔚成霞,離枝尤香是櫻花』嗎?」
最先因為壬生忠見的鬼魂而鬧事的,是那些工匠。
戀情未露人已知
「哎,晴明,忠見大人今晚還出來嗎?」

忠岑一邊接過紙片,一邊問:
「啊啊,忠見啊,對不起。是我把你弄成了那樣的鬼。弄得跟我一樣。」

當時是春天,是山櫻盛開的時節。山路上沿途開滿櫻花。花團錦簇壓枝低,花瓣在沒有風的時候也散落下來。
「語言與咒,就是那麼一種關係。」

「應該會出來吧。」
「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事?!」

「嗯。」
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別無他能。自己唯一的才能又比他人低劣。忠岑如此年輕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雪白的櫻花,在他眼裡呈現一派傷心之色。
「真的?」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
「打擾了。」
時值上午。正是院里雜草葉尖凝著露珠,還沒有幹掉的時候。
「因為客人是壬生忠見的父親,壬生忠岑大人。」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說實話,其實那首『戀情未露』,並不是忠見所作。」
地點在長安的興慶宮。時值牡丹花盛開之際。在宴會氣氛最熱烈的時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詩。
「嗯。」
「但是,石頭不就是石頭嗎?」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忠見……」
晴明微笑著說道。博雅顯得憤憤不平。
他抬起頭來,雙眼在月光下閃爍。是淚光。忠岑在哭泣。
「是我。前不久,我們不是還在比山相會了嗎?」
「忠見今晚有何貴幹呀?」
「你這是誇我嗎?」
「怎麼回事,晴明?這人究竟是誰?」
迎春花,一首。
「什麼?!」
夜半三更之時,忠見之鬼便出現在舉辦歌會的清涼殿附近。
「那不是兼盛大人所作和歌的原歌嗎?」
「這是怎麼回事?」
「最終,連兒子忠見也被鬼附了體,直至今天。」
「忠岑大人……」晴明將視線移向壬生忠岑,「這位博雅大人也是為了同一件事過來的。」
各人根據所見所聞寫下的記錄,多少各有差異,有時,某人接觸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沒有接觸的,所以有關這一天的諸多日記,共同反映了這一天的歌會。
地上鋪了墊子,晴明、博雅、忠岑坐在墊子上。各人手中端著酒杯,飲酒。斟酒的是青蟲。

「忠岑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晴明問。
「你?」
「對。」
「……」
「是誰?」
「本欲獨自暗相思……」
博雅當然知道這位歌人的大名。
晴明喃喃道。
「……」
但是,此時聖上正小聲嘀咕著什麼。實賴豎起耳朵偷聽,天皇似乎是在念叨著和歌。
橘好古(一首)
「對。心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於是把它寫成和歌,抓來捆綁在語言上,終於弄清楚了。」
「然後呢?」晴明問道。
霞,一首。
如果有人應為此事受到指責,那就不是兼盛,而是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或者是推崇兼盛之作的天皇。此事與他們的和歌修養有關,裁決是根據天皇的意志,但是又不能對天皇說:你錯了。
「對呀,那場歌會也是這個時節的事。」
「那麼該怎麼辦才好?」
博雅茫然呆立。
「你一談咒,不出我所料,我就變得糊裡糊塗的了。」
「既然如此,你就讓我來寫和歌。我代你作,你可憑這些和歌參加歌會。」
「它為什麼會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樣呢?」
博雅想走過去,被晴明阻止。
左方的方人領隊,是宰相更衣源計子。右方的方人領隊,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裁判由左方的上達部、左大臣藤原實賴擔任。
「讓我去?」
左方盆景的遮蓋,花紋與底托相同,是蘇木紅的濃淡混合的花紋綾,綉有紫藤枝和五首草書的和歌。
「我來啦。」鬼打招呼。
《今昔物語集》第二十七卷
少式命婦(一首)
某假名日記的作者寫道:
「沒錯。」
「兩方所作和歌均極優秀,實非臣能斷言一方為勝、一方為負。」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內,面對著庭院,盤腿坐在蒲團之上,將斟滿酒的琉璃杯端到嘴邊。
「是的。」
她來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頭行禮說:「您約的客人到了。」
忠岑向兒子打招呼,但忠見的視線沒有任何變化,彷彿這邊空無一物——他只看得見自己。
夏草,一首。
「是代作嗎?」
「晴明,鬼呢?」
源博雅為壬生忠見鬼魂之事拜訪晴明,是在應和元年春天,也就是天德四年那場宮內歌會約一年後。
「戀情、未露……」
最後的聲音在月光下拖曳,彷彿蜘蛛絲細長地延伸,然後消失。在聲音消失的同時,忠見的模樣也消失了。
有過。村上天皇之時,在天德四年春天舉辦的宮內歌會就是這樣的一場盛事。
「是咒。」
「我心亂如麻。不知讓哪一方獲勝為好。無奈之下,便撒手不管了。我逃走了,勝負就看天意吧。沒想到……」
博雅此時還彈了和琴。他的音樂才華出類拔萃,作過《長慶子》的曲子,頗得女官們的好評。
「我給他們創作歌會的和歌很快https://read.99csw.com活。這次特別高興。如此奢華的宴會前所未聞。我也很樂意和他們一起作。哎,下回要作什麼和歌?」
「然後,他竟然那樣就死了。我真糊塗,沒想到他是那樣固執的人。」
「就是說嘛,晴明,我覺得所謂生命也不過如此吧。」
「因為語言只是承載咒的容器。」
「就是這樣。明白嗎,博雅?你所說的,關係到咒的根本問題。」
一位假名日記的作者,這樣記述了當日的盛況:
「好吧,那就來談談和歌也是一種咒。」
「請看一下這個好嗎?」

「你喜愛忠見父子,對吧?」
他一定是在攝津聽說了歌會的事,飢一頓飽一頓地趕到京城,推銷自己的和歌。對於像忠見這樣的低級官員,歌會正是難得的機會,讓他們獲得公卿大臣的認可,爭取額外的收穫。
再次把同一片語說出口時,一個聲音不知從何而來:
「博雅,忠岑大人請求是否可將第二十首和歌的賽事,換一首和歌再比賽一次。忠岑大人說,這是鎮住忠見怨靈的最佳辦法。」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我死後,因為執著于和歌,死不瞑目而變成了鬼啊!」
好歹能詠歌,但畢竟只是還算不錯,實在不是歌會那樣的場合拿得出手的。
「它雖然只是塊石頭,但通過一個人拿它去打另一個人的行為,那塊石頭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舉過這個石頭的例子。你怎麼看?這樣的話,明白了嗎?」
「是你先提的呀。」
「就是『原來我們在喜愛著誰』那種感覺。有時候,人們必須在這種感覺上加上『和歌』這種咒,使之成為語言,這樣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他那種地位的人,對那些無聊事——像宮內鬧鬼那樣的事,在乎得很吧?」
「怎麼樣,博雅?幸好備了酒吧?」
本應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來擔任有失公平,但作為僅次於天皇的掌權者,由他來做裁判,也是個合適的人選吧。
忠岑一出聲,那個聲音便道:「是我是我。」
左右方的盆景埋石為山,以鏡為水,這點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著銀鶴,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銀龜,旨趣各不相同。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銀鶴嘴銜迎春花枝條,花朵以黃金打造;與之相對,右方的銀龜夾著色紙,上書和歌。
還有一點須特別指出,歌會時,左右兩方的衣飾顏色是分開的。左方著紅,右方著綠。甚至連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別。
「成不成尚是未知之數呢。」
「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歲的時候。」
「不明白。」
東方既白,儀式結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讓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裡去,在他耳邊小聲叮囑:別管忠見,就讓他那樣好啦——好嗎?」
「就是壬生忠見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嗎?」
新芽嫩綠蔚成霞
「忠見大人今晚會出來吧?」博雅問晴明。
「是石頭。」
醉醺醺地來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橫溢之才由筆端瀉出,即席揮就一首詩:
自幼便深切體會到貧困的滋味,從明白世事起,便有了進京謀求更高官位的心愿。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歷史中,若論最具大唐風採的,或者說大唐最盛的時期,毫無疑問是公元七一二年至七五六年的四十五年時間。這就是一般稱為盛唐的時期。
「放心了。」博雅盯著晴明的臉看,然後喃喃道,「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不過我覺得你像是真的在誇我。」
朝忠卿(六首)
「沒怎麼樣,就是這樣而已。我只想說,儘管眼睛看不見,生命還是存在。」
「博雅,你剛才說的話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陰陽師或者僧人,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也是極少數。」
「是附身於壬生忠岑大人、忠見大人兩代人的鬼嘛。現在,它以忠岑大人的身體為憑藉,附身於忠岑大人。」

「是的,我擔任了講師。」博雅回應道。
「悄吟著右方的和歌。」實賴自己記的裁判記錄上寫著。聖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隱現」句。源高明也聽見了。
正式記錄中表明,聖上出現並於御椅就座,是在申時。《御記》有記錄。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們也分為左右方,其他「念人」也在這天選定。所謂「念人」,不像方人那樣要為本方爭勝,而是為雙方歡呼喝彩。
「哦,談石頭吧。」
「對呀。例如院子里長著草,對吧?」
「但是,博雅呀,我剛才吃了一驚。你不依賴複雜的理論和思考,就直截了當地抓住了事物的本來面目,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極少有啊。」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晴明。你不是說要說得讓我能懂嗎?」
宇,即天地、左右、前後——也就是說,是空間。
「是啊,他喝不喝呢?」
「石頭首先就是石頭。」
他邊上山邊想,淚流滿面。
可以想象女官中間有這樣的對話。村上天皇將這個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結合起來,興之所至,組織了這場活動。
博雅表情勉強地點點頭。
「等一等,晴明,我剛剛好不容易明白點,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
「我作的戀情詩可謂驚天動地!」
左右腳緩緩地交替邁向前方,壬生忠見慢慢走來。
對了,是《萬葉集》吧……
「的確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因為整個宮內的氣脈,包括忠見在內都很平穩。如果驅逐了無害的東西,破壞了穩定,反而有可能發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體呢。」
「什麼?!」
「什麼意思?」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訪。博雅不帶隨從,獨自步行過來。他雖為朝臣,偶爾也有這樣率性的舉動。
「它和忠見一起來京城之後,直到現在,將近一年都杳無音信,不知道它在哪裡,在幹什麼。」忠岑回答。
害怕是害怕,但因為出現也不多,這件事甚至某種程度上被當成了玩笑。
「什麼道理一樣?」
「不可以。」
我生於貧困的地方官之家……
「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實賴一直在窺探聖上屬意於哪一方,但卻一無所獲。一想到萬一自己的選擇與聖上的意願相左,他就無法拿主意了。
首先是左右兩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人影邊吟邊轉向左邊。
那聲音好像發自眼前盛開的櫻花,也似來自頭頂上的櫻花樹梢。
「唉,真是……」
《于京極殿 有詠古歌音語 第二十八》
「入春——」
「……」
「竟然還有那樣的鬼啊……」他嘆息。
「……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聲音奇特。並不是之前忠岑的聲音。
「走。」

「人已知……」
「哦,是為了忠見的事?」
鬼興高采烈地創作起來。
左方進行最後一個回合的賽事的作者,與右方的平兼盛一爭高下的壬生忠見死了。
「總之,我們三人先去見一次忠見大人,應該沒有錯。」
坂上望城(二首)
「鬼?」
藤原博古(一首)
「為什麼沒有實施?」
此時的長安,是一顆雖未離枝、甘香誘人,卻離腐爛只差一步、果肉幾乎已溶化的果實。興慶宮之宴不妨說是這長安的一場歡宴。
「嗯。」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以後再詳細告訴你。都明白啦。」
深情隱現眉宇間
「換個說法也行:宇宙是由於人看見它才存在的。」
「什、什麼?」
「博雅,你當時把和歌念壞了吧。」
「對。我把這鬼所詠的『新芽嫩綠』和歌寫在紙上,作為咒使用,讓忠岑大人拿著,喚它進來。鬼便附身於忠岑大人,一直來到這裏。」
之後,每當傳來舉辦歌會的消息,鬼便找上門來。
當那個聲音說:「新芽嫩綠蔚成霞——」
順帶提及,這是二十回合決勝負的比賽。事先須定下各題所詠和歌之數。根據題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兩首,作三首五首的情況也有。按對決的順序,各個題目與所要求的和歌數目,具體如下:
「不過,事情至此還沒有結束。」

天寶二年春天的一場盛宴,就彷彿象徵著這一點。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高明向實賴悄語:似乎聖上喜歡右方的和歌。
提著酒瓶,晴明和博雅在夜風之中,向宮內走去。
晴明介紹了博雅之後,忠岑小聲說:
「竟有那樣的奇事!」
會向瑤台月下逢
哼哼……

「好,把它放在懷裡,放心觀賞櫻花吧。」
「當然是私下進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應,加上兼盛我們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擔任,講師則與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
「想倒是想。」
「是因為工九-九-藏-書匠們看見了,對吧?」

「沒想到什麼?」
「『他』是誰?」
忠見自歌會結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見消瘦、衰弱。如果硬把食物塞進他的嘴裏,就會嘔吐。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點稀粥,還是馬上就吐出來。只有兩眼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他人已知我相思
忠岑試說出第一個片語,感覺還不壞。
天歷三年——從天德四年的歌會算起,七年前舉辦歌會時,忠見也為多個題目創作了和歌,兩次歌會之間,他還好幾次在其他歌會上推出作品。稱為歌會專家有點難聽,但這樣的歌會人才,相應的名氣也不小吧。

左方為——
殿上日記有載:
「那麼,博雅大人也知道聖上要下旨鎮住忠見之靈?」
「然而如果不是『那東西』,而是『石頭』,就不能說沒有關係了。」
「那個星光燦爛的晚上,我覺得已是夢中發生的遙遠的事情了。」
「當然知道。那天在比山的櫻樹下,你吟誦的不就是這首和歌嗎?」
「當然喜愛。我就是喜愛他們。他們愛和歌懂和歌,但是沒有作和歌的才華。所以,他們需要我。」
「那我們女子就來賽和歌吧。」
「並不是只有眼見之物才存在啊。」
他用沙啞凄楚的聲音吟詠著自己的和歌,邊吟邊走過仙華門,穿過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是啊。」晴明點點頭。
若非群玉山頭見
「那麼,我且退下吧……」
「是那位吟誦『戀情未露』的忠見大人嗎?」
「噢……」
紙上寫的是這樣的和歌:
這一時期的都城長安,不妨說是行將離枝墜落的爛熟期的果實。
這次的方人是宮內的女官們。以更衣為首,典侍、掌侍、內侍、命婦、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組十四名,一共選出二十八人。
清涼殿西廂的七個房間一律掛新帘子,中央是聖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側放置屏風,有一張放東西的桌子。
「即念吉野美——」
夜深,勝負已定,乘興玩樂。眾人歡聚一堂,管弦之聲不絕。

壬生忠岑曾做過泉大將藤原定國的隨從,為是貞親王歌會、寬平御時後宮歌會、亭子院歌會等創作過和歌。他作為歌人的實力獲得認可,被任命為《古今和歌集》的編選者之一。
「忠見大人的事嘛。」
離枝尤香是櫻花
這是模擬水灣沙洲的盆景,有兩種,分別是書案型盆景和簽筒型盆景。一個是放置未朗誦的和歌,另一個放置已朗誦完畢的和歌。
「你明白了什麼,晴明?你們陰陽師懂得什麼?陰陽師能做的,就是這樣把我們抓住、又放掉而已。那又怎麼樣呢?」
關白殿來見,上皇具言此事,關白殿奏曰:「該處常有此事,不足為奇。」
「鬼?!」博雅不覺叫了一聲。
博雅官至三位,忠岑官至六位。這樣的身份差別,一般不可能同坐于廊內正面相對,但在晴明的宅院里,這樣相處變得理所當然。反而顯得博雅尊敬年長且已負歌人盛名的忠岑。
「歌會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
「那傢伙——忠見那傢伙,最後一首沒有讓我來作。他說要自己作,然後就作了……」
這項旨意傳達給左右方的頭領更衣時,是在三月二日。決定和歌題目,頒給每位參賽女官,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們根據自己得到的題目去安排創作和歌,競賽當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預先準備的和歌一較高下。
忠岑像是豁出去了,一口氣說完,這才打住。
「三月三十日——那時候,也是櫻花盛開,紫藤和迎春花也開了……」
「然後,那首和歌就與兼盛大人的和歌比拼第二十個回合了。」
關於這一天的歌會,許多人或作了記錄,或寫在日記中。左大臣寫了歌會的裁判記錄。天皇命人寫下了正式記錄《御記》。藏人私人撰寫了天皇實錄《殿上日記》。另有數種以假名撰寫的《假名日記》。

「要去嗎?」
「你說什麼?」
「戀情……」
忠岑喜歡創作和歌,雖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吟詠和歌。
「擔任裁判的實賴大人或聖上知道這件事嗎?」
從樹榦上方傳來愉快的哈哈笑聲。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見人影。難道是看不見身影卻喜歡和歌的鬼嗎?
「噢。」
忠岑點點頭。
紫宸殿前,四周被黑暗籠罩。月亮高懸天上,灑下滿地青光。只有大門和建築物的背光處黑糊糊的。
「它還沒有取『石頭』的名字。也就是說,它還只是一塊又硬又圓、沒有名字的東西。」
「這次拿出什麼作品好呢?對了,這個怎麼樣?」
以某一和歌為原歌,模仿原歌另作——這種被稱為「摘取原歌」的手法,在當時是普遍的做法之一。但歌會上若出現這樣的和歌,無論多麼好,評價都很低。尤其是與對方的和歌難分高下時,如果一方的和歌是沒有原歌的新作,當然是新作獲勝。也就是說,以此看來,兼盛的和歌應輸給忠見的「戀情未露」和歌。然而兼盛卻是勝者。
今朝影朦朧
忠見所作的左方和歌為:
博雅的聲音變粗了。
「月色好啊,晴明……」
因為擔心次序弄亂,讀錯的、漏讀的,兩者均視為負。
「不必道歉。」
忠見的臉向著兼盛的方向,眼睛卻沒有看兼盛。看樣子他沒有換過衣物,也沒有洗過澡,身上散發出動物般的臭味。
「發生了什麼事?」晴明接著問道。
「那時石頭就成了武器。」
溲疏,一首。
「兼盛提交的和歌,竟是我的作品!」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聲音。開始以為是幻聽所致,再側耳傾聽,的確是人的聲音。一個男子用沙啞的聲音吟誦著:
「對、對……」
隨之,從僅修好一半的清涼殿陰暗處,出現了一個身上發著慘白磷光的人影。
「入春——」
「聖上對此大為緊張呢。他下令讓……」
當時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龜年當場演唱這首即興詩,楊貴妃在宮廷樂師的合奏下翩翩起舞。有幸觀瞻的人之中,還有當時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呂。後來發生安祿山之亂時,以絹將楊貴妃絞死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場。
「我們看見的只是它的顏色、它的形狀,不是看見野萱草的生命。」
「忠見大人的怨靈出現在宮內,想必你已知道?」
「吉野美?」
「究竟會怎麼樣,看今天晚上。忠岑大人且先觀賞一下京城裡的櫻花什麼的,請晚上再到這裏來。」
「就是說,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又圓又硬的東西,僅僅就是那個東西,它什麼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見了,被加上了『石頭』的名字。也就是說有人給它下了『石頭』的咒,這世界上才出現了石頭——這樣說可以吧?」
博雅一邊深深地呼吸著混雜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氣,一邊喝著酒。
最先的契機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舉行的詩會。分為左右方的男子,分別預備了詩文,比拼哪一方的詩和文章更為優勝。
他聽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彷彿是神的聲音。
雲想衣裳花想容
「不知怎麼了,忽然想見見忠見大人。」
「不。」晴明伸手到忠岑的懷中,取出寫有和歌的紙片。
「噢,算是吧。很接近。」
「中午有一個客人來,在此之前有時間。」晴明望望博雅,後背往柱子上一靠,接著說,「有事的話,說來聽聽。」
「忠見,忠見,你變成那個樣子了嗎?忠見啊……」
「那麼,忠岑大人,您走之前請把一個東西帶在身上。」晴明說道。
晴明揚起頭,「啪啪」地擊三下掌,說道:
那麼,是在哪裡聽過?
忠岑喉間帶著痰音說起來。
「對,因為等待忠見大人的時候,會覺得冷。」

鬼的聲音顫抖著,將忠岑的腦袋左右搖晃。
壬生忠見的怨靈變成鬼出現,夜夜吟誦著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這個說法傳到了天皇耳朵里。
其實應該還有更多關於這次歌會的私人日記。記載之多正好反映了人們對這次活動傾注的熱情。
高貴華麗的情景彷彿歷歷在目。
「走掉啦。」
左方,典侍著紅色櫻襲唐衣,配紗羅褶裳,命婦和藏人著紅色櫻襲,配上淡下濃之紫裳。焚香為崑崙方。右方,著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為侍從。日晴則歌會遲。左方既遲,右方先進盆景。盆景以沉木為山,以鏡為水,浮以沉木之舟。銀制河龜二,龜甲內夾色紙,上書和歌。花足以沉木製,金色。淺香木為座。覆以柳及鳥形之刺繡。墊淺縹綺……
回到攝津國,幾天後的某個夜晚,忠岑正獨自苦吟。他想創作和歌。
紫宸殿前,掩面站read.99csw.com在忠見消失之處的忠岑小聲呼喚著兒子的名字。

戀情,五首。
「你看,還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嗎?」
「是那個啊……」
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覺得害怕。當時的事僅此而已。
「與其聽陰陽師的無聊戲言,不如聽你的笛子心情更舒暢吧……」
兼盛和忠見年齡相差無幾,都是三十歲出頭。
「恐怕不會不知……」

「鬼附體啦。」
呵、呵、呵……
「走到哪裡?」
「有了悲傷這個詞,人們才能將心中那樣一種感情,裝載在這個叫悲傷的詞之中。悲傷這個詞,本身並不是咒。只有承載了心中那樣一種感情,這個世界才產生了稱為『悲傷』的咒。咒並不能單獨存在於這個世上。語言也好,行為也好,儀式也好,音樂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這些容器所裝載,這個世界才產生了咒。」
說著,鬼的聲音變得高起來。
「紫藤?」
兼盛特地去探視此時的忠見。忠見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樣。
「例如,有個地方有一塊石頭。」
「是什麼東西?」
「啊?!」
難道是鬼對這山中盛開的櫻花美景一見忘情,情不自禁地脫口吟出了佳句?
「啊……」
他千方百計想以創作和歌為進身之階,只要有歌會之類的機會,便到處找門路推銷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敗了。
但無論怎麼使勁,依然難分高下。實賴為難之下,上奏天皇。
但是,鬼答不上來。它抱著頭說:
「眉宇之間隱深情,人問是否我相思。」
「對。你當時不是在想,自己沒有作和歌的才華嗎?」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裡好了。因為這位來客所要求的事,與你剛才說的情況不無關係。」
「對。他說無論如何也想作。就這次。所以我就說,你作吧,不妨一試。無論是怎樣的和歌,由我做點手腳,能贏下來……」
「請你別提那事。」
沒有不散的筵席。《殿上日記》這樣記述宴終的情景:
「忠見大人已經無可挽回了。這樣的怨靈不是我晴明之力所能應付的。由他去是最好的辦法——我向聖上稟報好了。」

「是在苦吟新作吧。」
「……」
誰都知道,此時清涼殿來了很多工匠,在那裡幹活兒。因為去年秋天打雷起火,燒著了清涼殿。修復工作從去年起一直從早到晚在宮內進行。
廊內,博雅感慨良多地喝著酒。
宙,即過去、現在、未來——也就是說,是時間。
「不是它與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樣,而是兼盛的和歌跟它一模一樣。」
「……」
白玉缺,仍可磨。今日之謂也。
這期間,左右兩方的人此起彼伏高聲朗誦著本方的作品。
「我嘛,也見過忠見的怨靈幾次,但他是無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內的。讓他留著,在某種情況下還是有用的。」
鬼放聲痛哭。
壬生忠見是壬生忠岑的兒子,後者作為《古今和歌集》的編者之一聞名遐邇,他作為歌人,死後被列為三十六歌仙之一。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這樣,到了這個時節,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那男子嘴巴歪著,長牙突出,放聲痛哭。
「我怎麼就非提這事不可呢!」
「你想說什麼?」
忠岑從懷裡取出一張紙片,遞給晴明。
博雅僵住了,他細看原以為是忠岑的男子的臉。
「說來,就是玄象被盜那年啊。」
「請我吧……」
二人邊走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博雅冒出一句:
左方,左大臣彈箏,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輔吹笛。之後實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或者相反,不用語言、不用繪畫、不呼吸、不喘粗氣、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傷心』這東西傳達給別人嗎?」
「不用擔心,博雅,我會用你明白的方式說……」
「俱為佳作,仍須裁定。」聖上說,你還是作個決定吧。
「你和我也是一樣嘛,晴明……」
「行得通嗎?」
「你的?」

「歌會進行的時候,我也夠狼狽的……」
「對。忠見說,別多此一舉。我要以自己作和歌的實力來參賽……」
「哎,晴明……」
折向紫宸殿方向後,消失了,身後只留下沉沉的黑夜。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個晚上。
「我作的和歌流傳世上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兩首,而且都列為『作者不詳』。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啊。我實在是太惱火啦!」
「兼盛把它稍微變一下拿出來了。而且他改過之後,竟比我的原作又好了幾分……」
「哎,博雅,到傍晚還有時間,趁著現在讓青蟲買酒回來吧。」
「但就以野萱草而言,我們看見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像往常一樣,博雅和晴明在向著庭院的外廊內相對而坐。
鶯,二首。
其後應接上「惹愁思」呢,還是其他表達?他遲疑不決。
「也就是說,這和生命本身不能從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給他人是同樣的。」

「晴明,是忠見大人……」博雅壓低聲音說。
聲音緩緩地接近。不僅僅是聲音。某種動靜也隨著那聲音一起向紫宸殿方向移動過來。
做法有多種多樣,不但注重競技性,娛樂和歡宴的色彩也很濃厚。是一種管弦歡歌、觥籌交錯的活動。
「青蟲呀青蟲,把我的文具準備好。」
忠岑剛一介面,馬上有一個聲音結句:「山繞飛霞心中現。」
那一年,忠岑來到京城推銷自己的和歌,但心愿未酬,更痛感自己沒有創作和歌的才華。
就是這樣一位朝廷的最高權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裡搞一次空前的風流雅事。
只要有錢,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門路,也能推銷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沒有錢,也沒有門路和熟人。
延喜五年在平貞文歌會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
首先,主持活動的是當時的天皇——村上天皇。時間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陽曆的四月二十八日。地點是宮內清涼殿。

除此之外,對面有開著花的迎春花,遠處纏繞著老松樹的紫藤也垂下好幾串花朵。八重櫻、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間開放的,它們的顏色和形狀無法看得太分明。但是,花朵和葉子的氣味,比眼前所見給人更深刻的印象。
「那就來談談石頭吧。」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細弱的尾音長長地拖著。
雖已時隔兩年,但博雅似乎仍未與過去的歲月拉開適當的距離。
聽完忠岑的敘述,晴明又問。
博雅想站起來。
「他……」
嗚嗚!嗷嗷!
「不過,這件事兼盛大人沒有責任。」忠岑說。
「對呀。就是我乾的……」
「消滅掉也無妨吧……」鬼小聲嘀咕道。他凝望著黑暗的虛空,好一會兒才凄涼地笑笑。
壬生忠見變成了鬼,夜夜出沒于宮內。
那一次——據說在六天前的晚上,偶爾留下來的三名工匠看見了忠見。
「等等,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不,那東西還沒有成為『石頭』。」
據說兼盛從忠見處回來后,這樣說道。
「對。」
「不明白。比如說,不管有沒有人給它取名,它從前就在那裡,以後也在那裡吧?」
「原來如此。」
酒是來自異國的酒,用葡萄釀造的胡酒。
「就說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樣。雖然眼睛沒有看見,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然後呢?」
「晴明,這是你乾的嗎?」
柳,一首。
女官們肯定興高采烈地討論各個題目請哪位作者來負責創作吧。
這是怎樣一個時期呢?
錢花光了,回鄉不成,他上了比山。
「不礙事吧?」博雅問晴明。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鄉,再也不進京,再也不作和歌了。
「忠見呢?」
那聲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說道:「我為你作和歌怎麼樣?」
「帶他過來。」
「是鬼。而且不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見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見在歌會上吟誦的所有和歌,其實都是鬼吟誦的。」
他沒有錢,上京參加歌會時,住在朱雀門的曲殿。所謂曲殿是大門警衛睡覺的地方,說白了,就是門衛的值班室。他以暫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棲身在那裡。這一點,正好說明壬生忠見在京城裡連個把熟人也沒有,沒有人照應一下他的落腳點。金錢方面肯定也相當困窘。
「晴明大人,這是怎麼了?發生過什麼事?我剛才是怎麼了?」
所謂歌會,是皇宮裡舉辦的活動。宮中的人分為左右兩方,雙方分別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較哪一方優勝。
「是的。」晴明予以肯定。
「我想問一下:是忠見大人說他自己想作和歌?」
「比如說,紫藤就是。」
博雅是右方的講師——也就是說,他被右方選為朗誦和歌的人。
「我不明白,晴明。」
《詩經》上有這樣的話: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說話有錯誤,就無可挽回了。這話就像是說今天發生的事啊——博雅這樣評價道。他當時一定相當狼狽,直冒冷汗吧。
「所謂咒,是語言嗎?」
那麼,日本又是怎樣的呢?平安read.99csw•com京的歷史中,是否有過與李白作詩、楊貴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當的宴會呢?
「怎麼,你也知道了?」
不久,從清涼殿方向冒出一個高亢的聲音:
「好吧,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晴明,我會用心去聽,拜託你說得盡量簡短。」
只有些微風。夜色中,庭院的雜草開始輕輕搖曳。博雅貪婪地呼吸著充滿植物芬芳的大氣,淺斟慢飲。
初夏,一首。
「是這樣嗎?」
這是一場集當時平安京傑出人才於一堂的活動,參加者有貴族、文化人、音樂人、藝術家等。
「這樣一來就明白了。」
本院侍從(一首)
現今說來已是從前之事。其時聖上居於東門院之京極殿。三月二十日前後,乃櫻花滿開之時。上皇于寢殿曰:南門櫻開極盛,其美無可言喻。此時南廂房內忽有詠歌之聲傳出,歌曰:離枝尤香是櫻花……上皇聞聲暗思:「誰人在此?」乃挑簾外望,因未見人,轉思:此何事體,說話者何人?命眾人遍查未獲。報稱遠近均無人。上皇甚覺意外,竟生出畏懼之心:莫非神明所言?
「沒打算蒙你。」
宴會持續到黎明時分,天皇已回深宮。不久,大臣以下,眾人載歌載舞地離開了。
「什麼是宇宙?」
擔任裁判的左大臣實賴被難住了,無奈之下,打算把裁決的職責讓給右方的大納言源高明。
情況正如晴明所說,這一時期拿到歌會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創作。許多歌人把別人吟詠的和歌當作自己的作品推出,這樣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認可的。
藤原元真(三首)
人們紛傳,原因在於他的「戀情未露」和歌負于兼盛的「深情隱現」和歌,使他心氣難平而致病。
「什麼東西不可以?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得一佳句。
「但是,說是代作,在此我卻要老實說出來,創作那首和歌的其實是鬼。實在是很丟臉啊。」忠岑滿臉慚愧地說道。
「原來如此,情況已大致明白了。現在那鬼的情況怎麼樣?」
庭院里芳草萋萋。後來居上的夏草,長得比鵝腸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沒在夏草中,無法分辨。
「還有什麼事?」
「和歌?」
歌會最高潮時,發生了兩件事。其中之一與源博雅有關。
「全部……都是鬼?」博雅問。
「對。我對忠見說了,我隨時可以讓你取勝。歌會那個晚上,我也在現場。我說,我會在場的,一定會在場。所以無論什麼時候,如果你想借我的力量取勝,馬上站起來說『我想贏』就行。我還在。我留在現場了。忠見啊,為了告訴你這一點,我在講師的耳邊嘀咕了,使他弄錯了讀和歌的次序。你不覺得那事情不尋常嗎?通過那件事,你知道我在現場了吧?」
「不,你有這個打算。」
即便是鬼,一見美麗的櫻花,就自然地將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誦出來——那聲音,也就是鬼,說道。
「比方說吧,心愛的人啊,我見不到你,每天都很傷心——這樣說的時候,你能從傷心那個詞中,僅僅取出傷心的感情,把它給人看嗎?」
「這首作者列為無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
有關春的和歌十首,有關夏的和歌五首,有關戀情的和歌五首,總共二十首。以左右方各預備二十首和歌來參賽計算,總共要創作四十首和歌。
「是類似護符那樣的東西。只要有這件東西,你盡可放心地在京城裡走動。」
「嘿。」
右方的遮蓋用與底托同一系列的青裾濃花紋綾,綉柳枝,也遵守花紋與色調的統一和對比。紫藤對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與本次歌會題目相關的刺繡,可謂用心良苦。
「竟有那樣的鬼嗎,晴明……」博雅喃喃地嘆息道。
「什麼地方有高手呢?」
晴明的聲音顯得落寞。
「沒問題,因為是我作的。」鬼說道。
人影吟著和歌,緩緩地從黑暗中輕盈地走過來,好像完全沒有察覺三名工匠在場一樣,通過了那個地方。
「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繞飛霞心中現。」
鬼的聲音大了起來。
「照此說來,你不就是鬼嗎?」
大中臣能宣(三首)
晴明自己研墨,然後取過紙筆,將紙舉起,讓博雅和忠岑看不到,揮筆刷刷寫下幾個字。等墨汁幹了,晴明把紙片摺疊幾次,說道: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生命這東西,只有存在於你我呀、那邊的花草呀、蟲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見,才能呈現在這個宇宙之中。沒有這樣的容器,顯出『生命』本身、讓別人感覺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眉宇之間隱深情
這時候,博雅居然弄錯了要朗誦的和歌。以鶯為題的和歌要朗誦兩首,但博雅跳過了一首,朗誦了下一個題目的和歌,是詠柳的。
「再比賽一次?」
晴明打開紙片,看裏面的內容。上面寫了一些字,像是和歌。
「未露人已知……」
正當此時——
「哦?」
與其說是庭院,其實更像一塊野地。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長。青草和綠葉的氣味飄蕩在夜色里。
博雅望著夜幕下的庭院開口道。
「當然。」博雅答道。
像抽走了什麼東西似的,忠岑的表情復歸原樣。
於是,實賴終於下了決心,判右方獲勝。
自己沒有這方面的才華——似乎自看透這點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難得好詞句。
左方的盆景台,是淺香材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載,不是用單一材料做成。
遲疑再三,忠岑最終聽從了鬼的話。
「那麼說——」
「忠岑大人——」
「忠見!」
「那又是為什麼?」
「什麼事?」
「聖上知道忠見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麼時候?也許是一年之後吧……」
博雅揚起頭,望向昏暗的庭院深處,彷彿想起了什麼事。
春風拂檻露華濃
「晴明,你要把我怎麼樣?把我消滅嗎?」
壬生忠岑開始敘述。
「戀情未露……」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宮內歌會開始於申時——下午四點左右。地點在清涼殿。
忠岑對晴明和博雅說。
在歷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歡這種活動。他自己也吟詠和歌,在樂器方面,箏、笙、橫笛、篳篥等均極精通。他是這些音樂的秘曲傳承者。記載天皇逸事的書與管弦有關的,以《江談抄》、《禁秘抄》為首,還有《古事談》、《文機談》、《教訓抄》等,可謂不勝枚舉。
從仁和元年至文治年間的三百余年,廣為人知的歌會舉行了四百七十二次,類似的活動還有三十次。在合計超過五百次的同類活動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舉辦的宮內歌會,無論其規模、格調、歷史意義,都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
「是我帶這道聖旨來給晴明的。」
此一時期,玄宗皇帝統治大唐,他與楊貴妃的悲戀廣為人知。以李白、杜甫為首的才華橫溢的詩人們,拋金撒玉般寫下千古詩篇,也正是在此時期。
事過一年,匆匆春又來到。
「就是那首『戀情未露』的和歌嗎?」
不過,是否好歌,他還是能明白。只要聽過,就能判斷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還是壞歌。他察覺到這一點,因此也能估計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種程度。
右方,源大納言彈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篳篥,之後繁平彈箏,公正唱歌。笛子伴奏。
「晴明,既然你這麼說,此話應不假。可是問題是聖上並不是那麼想的……」
「……」
「不,你很明白。」
滿山嫩綠之中,置身山櫻盛開的一角,彷彿被輕盈的白光包圍。多美啊……
庭院的深處有櫻花開著。是八重櫻。葉間密密麻麻地開滿淺桃紅色的花朵,把枝條都壓墜了。
「走吧。」
「是的。」
櫻,三首。
即便沒有源博雅讀錯兩首的次序,因而判負,左方仍獲大勝。
月光下出現了一個人影,發出朦朧的磷光,從清涼殿方向走過來。
題目是《戀情》。這是最後第二十首的較量。
人問是否我相思
「天意在右啊。」
「對。忠見第一次拿自己作的歌參加歌會,然後輸掉了。」
博雅在喝酒。
正尋思時,又聽見了吟詠同一首和歌的聲音。
「具備辨別和歌好壞的眼力和創作和歌,看來是兩回事啊。」忠岑嘆道。
晴明跟前也放著琉璃杯,斟滿異國的酒。
不想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因為這件事,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會,就更為深刻地銘記在歷史上了。
「暗相思……」

「你剛才說的事,讓我聯想到忠見大人。真叫人無可奈何啊。」
「噢。」
如同李白作詩、楊貴妃起舞的興慶宮之宴象徵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樣,天德四年的宮內歌會,也可以視為象徵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事件。
「既然如此,那東西是否在那裡,與咒之間就沒有關係了嘛。」
忠岑便接上道:「離枝尤香是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