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
三名男子膝蓋瑟瑟發抖，差點嚇趴下。
雙頭的女人。
「好像是叫道滿……叫什麼道滿來著？」
「算了算了。反正這次就這傢伙一個人。」
忽然，步步逼來的群鬼中，一隻鬼止住腳步。
渾身淌著黏液的鬼。
「找到了？」
「還有牛的氣味。」獨腳犬說著人話。
「把你也給吃了吧。」群鬼說道。
這時，毗沙門天身邊忽然又出現一個影子——持國天。持國天也是一身戎裝。但他手中持的並不是劍，而是桃核。
「該死的。」
「有味。」
「奇怪，人在哪裡呢？在哪裡？」群鬼又開始搜尋。
「對了，就是這個道滿，我也因他倒過一回大霉呢。」有足蛇說道。
「嗯，我也嗅到了。」
於是，鬼們都止住了腳步。
百鬼夜行！
「有人！」
群鬼叫了起來。
天上只有一彎月牙，近乎朔月。微弱的光線連「月光」都稱不上。火把頂多能照亮前面幾尺的範圍，即使知道羅城門的方位，也看不清它的影子。牛車將三人甩在後面，徑自緩緩向前駛去。
眼前是朱雀大路。此時，一團東西正從路南迎朱雀門而來。它纏繞著地上翻卷的黑色雲霧，朦朦朧朧逼近。老人依舊坐在那裡，眼神炯炯地眺望著雲團接近，低聲念叨：「是鬼還是……」
忽然，老人的身體輕輕動了一下，一直閉著的眼睛也睜開了。一雙泛著黃光的眼睛從眼皮底下露出來。老人緩緩起身，坐到柱腳上，抬起臉。
是無數的鬼。
「別以為今天晚上我們會放過你，道滿。」一直想撲上來的鬼說道。此時，群鬼已經減至半數。
「他究竟要幹什麼？這渾小子。」兩人向童子追去。此時，童子已追上牛車，大喊起來：「師父，不好了。」
「是人味。」
爬行鬼。
「嗯。」
「唔。」道滿若有所思，彎腰撿起。那手臂被道滿捧著，竟猛地動了，向他的手臂抓來。伸出的手指像嘴一樣咬下去，掐入了道滿手臂的肉里。
臉長在後面的鬼。
「不，別聽他瞎嚷嚷。」
群鬼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始唧唧喳喳。
群鬼向老人逼過來。一隻長著馬頭的鬼忽然高叫：「我認出來了。這傢伙，就是那個老頭。」
「嘻嘻嘻……」道滿低聲嗤笑著，「得罪得罪，是我對不住諸位了。」
「哦，是人。」
老人睡覺的朱雀門檐下，星光粲然。剛才還懸挂在西邊天空的月牙，此時已開始向山邊下沉。綺麗的銀河微微泛白的亮光，將朱雀門的黝黑襯得愈發濃厚。橫躺在門下的老人身影，此刻也似乎顯得越發濃黑，輪廓https://read.99csw.com更加清晰。老人赤著腳，小腿以下完全|裸|露。旁邊有幾根柱子，一根的柱腳有幾隻蟲子，發出微弱的鳴聲。
「好了，沒事了。」等群鬼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後，老人才開口說話。兩名男子聞言咕咚一聲癱軟在地。但童子仍面不改色。
前面的男子手持火把，火光映在童子臉上，搖曳不止，被白皙的肌膚襯得益發紅亮。童子的眼睛一直盯著南方。
「嗯，還有牛的氣味。」
「哇。」
「嗯嗯嗯。」
「嗚——」道滿叫起來，轉而又低聲笑了，「呵呵呵……」
「老頭就在這裏啊。」
不久，連骨帶肉一塊嚼掉的聲音終於止息。
「而且，這小老頭還在笑呢。」
「吃掉他。」
「原來如此。是餓了啊。」他對那隻手臂說道，「如果我的肉好吃，就只管吃吧……」
「嗯，有味。」
「喂，我嗅到人味了。」說話的是獨眼的大禿頭鬼。
獨角鬼，雙角鬼……
朱雀門下，一位老人橫躺著正在睡覺。他的頭髮雜長蓬亂，半數以上已經白了。鬍鬚也從未修剪過，任其瘋長。破破爛爛的水干裹在身上，原本應是白色的，現已沾滿汗漬和灰塵，連本色都無法分辨。
亂舞鬼。
「媽呀——」男子大叫一聲，剛要逃走，便被大禿頭鬼從上面伸下來的右手揪住領子，轉眼間被抓出了結界。
「有人？」
車中似乎動了一下。「嗯……」一個男人睡意朦朧的聲音傳來，「什麼事？」
毗沙門天和持國天徑自迎上前去。
「你怎麼了，烏童？」拿火把的男子問道。他是故意的。
「什麼，有人？」
老人翹起嘴角，嘿嘿一笑。
「哇！」群鬼大叫一聲，向後退去。當然，並非所有的鬼都害怕。
群鬼一擁而上。
「說是有人。」
「把你的眼珠子吸出來。」
鬼一個接著一個從童子等人身旁離去。不久，又如剛來時一樣，每隻鬼各自拿著人手和人腳，沿朱雀大路北上而去。
鬼們立刻在眼前打起轉來。
大禿頭鬼話音未落，發現人影的消息便立刻在群鬼里散播開來。
哧啦，哧啦，牛肉被大口大口撕盡。
「哇——嗷——」
咯吱，咯吱，群鬼吃起來。人的兩隻眼珠子被吸出來。一隻鬼把嘴貼在男子屁股上，一股腦兒把腸子吸出來，大口吞噬掉。另一隻鬼順著手指尖嘎嘣嘎嘣嚼掉每一節骨頭。
獨角的鬼。
「嗯嗯。」
「沒辦法了。沒辦法了。」
「真好吃啊。」
「那個？你在說什麼啊？」兩名男子停下腳步，問道。
兩名九*九*藏*書男子朝羅城門方向瞥了一眼。「什麼東西也沒有啊。」
「嗯。」他雙眸中蓄著嚴峻的光，「停車！」聲音低沉，彷彿從喉嚨中擠出。
雲團一步步接近，裏面似乎有東西在動。那東西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終於看清了，三名男子嚇得差點尖叫。
「什麼？說得好聽，你壓根兒就沒有覺得對不起我們。」
「怎麼回事？」後面的獨眼大禿頭鬼嚷道。
「忠行大人，究竟是什麼事……」持火把的男子問道。老人並不作答，跳舞似的在牛車周圍踱步，頻頻用腳跺地。每移幾步就單膝著地，指尖按在地上，口中輕誦咒語。一番動作之後，老人嚴厲地說道：「熄滅火把。不許動！」
「既然看不見，那就沒辦法了。」
「哦，就是當時那個老頭？」
「嗯，在笑呢。」
「我也是。」「我也是。」又出現了兩三個附和者。
咯吱，咯吱……嘎嘣，嘎嘣……
「慢！這個老頭不能吃。」群鬼正要逼上前去，獨角鬼喊道，「我們現在沒空跟這個老頭瞎糾纏，自己的事還沒做完呢。」
「算了算了，再跟這個老頭糾纏下去，我們什麼事都幹不成。」獨角鬼話音未落，毗沙門天已經將手中的劍舉起一掃。
牛一般大的癩蛤蟆。
「啊——」一名男子終於忍耐不住，失聲尖叫起來。正是剛才伸腿絆倒童子的那位。
「人味。」
「肯定哪個地方還有人。」
「我以為是誰呢，毗沙門天啊，你也不至於為這樣的賤民現身啊。」
飄飄搖搖，群鬼亂舞，所有的鬼一齊向眼前逼過來。每隻鬼手中都拿著一樣東西。這隻鬼拿的是人手臂，那隻拿的是人腿，還有一隻拿著人頭，再有的拿著人的鼻子、耳朵、頭髮、腸子、心臟、胃、牙齒、嘴唇……
終於，群鬼來到了朱雀門前，止住腳步。
「什麼？」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藉著星光，周圍物什的輪廓終於模糊可辨。男人們個個屏息凝神向南望去，似乎終於看到了—一開始如青黑色的霧靄，朦朦朧朧地在地上像雲一樣翻卷。漸漸地，雲團向眼前逼來，還帶有一點朦朧的光，儘管非常微弱。
三名男子早被嚇得掉了魂兒。童子卻泰然地望著群鬼，眼中毫無懼色。原來，鬼也不過如此啊——他的眼神中明顯流露出不屑。
群鬼逼到眼前，卻無法進入老人布下的結界。
「哦，有牛。」
從畫中溜出來的薄片般的女鬼。
「一定是道滿耍的鬼把戲。」雙角鬼和獨腳犬說道。
「確實有人味。」
殘餘的鬼一面咬牙切齒地叫著，一面掉轉方九九藏書向逃離。
「你們沒看見那個嗎？」童子問道。
這時，被群鬼驚嚇的牛忽然叫了一聲。
「你是不是又在琢磨些無聊的事，想博取忠行大人的歡心？」絆倒童子的男子說道。另一人則吐了口唾沫，正吐在童子臉上。童子卻連擦都不擦，依然盯著羅城門的方向。
「不對啊，剛才我明明看見這邊有人影。」止步的獨角鬼喃喃道。
「現在就吃了他。」
雙角的鬼。
「我曾被這傢伙騙得十天十夜不吃不喝，拚命給他幹活，到頭來卻什麼報酬也沒得到。」雙角的紅面鬼說道。
群鬼把臉湊過來，一陣陣血腥味撲鼻而來。
「哦，原來在這裏。居然在這裏啊。」群鬼嗥叫起來。
鬼立刻哇哇叫著向男子聚攏。
「找到人了？」
「怎麼，還想等母狐來扶你不成？」另外一名舉火把者說。牛車吱吱呀呀駛過童子身旁。童子並沒有起身。他兩手和雙膝撐在地上，眼睛直直望著前方。
「哇，人在這裏啊。」靠過來的大禿頭鬼似乎吃了一驚，說道。
「總有一天，我們會吃了你的肝和肺。」
「這是——」
長身鬼。
馬頭鬼。
道滿嘻嘻一笑，右手一伸，毗沙門天和持國天的身影倏地消失，掌心中正托著兩尊小小的毗沙門天和持國天的木雕像。「哎呀，這下可完全醒了。」他說著將兩尊木雕像收入懷裡，唇邊依然掛著微笑。
「這些陳年舊事，虧你們還記得這麼清楚。」蘆屋道滿說。
嘎嘣，嘎嘣，一塊塊骨頭被嚼碎。
僅有一張嘴的鬼。
「多虧了你，讓我們逃過一場劫難。」老人的聲音緩和下來，「晴明，若不是你提醒我，我們早就沒命了。」
它們正朝老人所在的朱雀門逼近，手中拿著四分五裂的人體——頭、手臂、腿、內臟……
渾身垂著乳|房的女鬼……
無面鬼。
「什麼？！」
咕咚，咕咚，牛血被大口大口喝乾。
隨行者四人。一人牽牛，二人持火把，剩餘一人是一名童子，膚色白皙，面孔如女子一般。童子赤腳而行，身穿白色窄袖便服，長長的頭髮束于腦後，垂在後背。他面無表情，不知在思索什麼，一雙黑色瞳仁只是盯著前方。硬要尋出表情，恐怕只有看向他那透著血色的紅唇了。他唇角微微翹起，勉強稱得上在微笑，卻也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有東西正朝這邊來。」童子說。
銀河已移到中天。道滿抬起腿，正想回到剛才一直躺著的地方，卻忽然停下來。有樣東西掉在了剛才群鬼聚集的朱雀門前的地上。道滿走上前去。
「哦，是道滿法師？」ｒeａｄ•９９cｓw•com
群鬼後退著。
「就一頭牛和一個人，我們還沒吃夠呢。」
「這機會千載難逢，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就在這時，一個影子出現在群鬼和道滿之間。是毗沙門天。他高九尺，身披盔甲，右手提著明晃晃的劍。
獨眼的大禿頭鬼。
「有人！」
群鬼儘管還想撲向道滿，現在卻不可能了。
呼啦一下，鬼紛紛奔西邊而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慢……」老人緩緩站起身來。從站姿來看，他的腰還沒有彎，是個剛步入老年的小老頭。
「有、有什麼法子。」
「就是那個曾經與小野篁大人一起到冥界誆騙我們的老頭。」
「別鬧了。」一人厲聲說道。
「哈——哈——」
群鬼步步逼近，老人卻無意逃走。他坐在那裡，兩肘支在雙膝上，兩手像綻開的花朵一樣托著下巴，興趣盎然地眺望著群鬼接近。
這是一隻顏色已變、開始腐爛的右臂，是剛才鬼手裡拿著的。或許是哪只鬼逃走時遺失的。
「什麼？！」車門帘一挑，一個白鬍子老人露出臉來。火把下，老人朝牛車前進的方向望了一眼，表情忽然僵住了。
「什麼，這種地方居然有牛！」
「什麼？」
長脖子鬼。
「怎麼，不敢了嗎？」道滿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的對手可是這兩位天神啊。」
群鬼再次使勁地抽|動鼻子。老人依然饒有興味地望著它們拚命尋找的嘴臉。
「蘆屋道滿。」
「啊，好吃。」
一陣快活的叫聲從道滿口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
「沒錯，我們的肚子還沒有填飽呢。」
「好美味啊。」
長著翅膀的鬼。
「這傢伙，還曾變成我的樣子，溜到冥界呢。」馬頭鬼說道。
「叫什麼名字來著？」
看著男子被吞噬，童子沒有露出絲毫驚恐，依舊目光泰然。
開始時，牛還搖晃著身子叫幾聲，緊接著連慘叫聲也聽不到了。剩下的，只有大山般的群鬼發出的啖食牛肉和臟腑的恐怖聲音。
「嗯。」
咯吱，咯吱，一根根牛骨被咬斷。
「有人！」
「呀——」
用腳走路的壺。
原來，鬼就是這樣吃人的啊。
眨眼間，男子高亢的悲鳴低弱了，消失了。
有腿的蛇。
無數的鬼正由南沿朱雀大路北上。一旦上來，就會到達老人所在的朱雀門。
短身鬼。
呼啦一聲，群鬼立刻在朱雀門下圍攏。
「嗯。」
不久，群鬼散開，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公牛此時已蹤跡全無，只留下一攤血跡。
「有人！」
「嗯，嗅到了。」獨腳犬和雙角鬼也說道。
「怎麼不逃走？真是個奇怪的老頭。」雙頭ｒead•99ｃsｗ.coｍ女的兩個頭對彼此說道。
只有一顆頭在空中飛舞的鬼。
「你怎麼還不起來？」絆倒童子的男子回頭看了一眼。不知他的話有沒有傳到耳朵里，童子依然盯著南面羅城門的方向。
群鬼散開之後，地面上只剩下剛才還穿在男子身上的窄袖便服的碎片和一汪血跡。不止骨肉，連頭髮和牙齒都被鬼吃光了。
「嗯，我也嗅到了。」
「持國天大人拿著桃核喲。」
「怪事，剛才明明看見就在這附近。」獨角鬼使勁抽|動著鼻子，靠過來。其他的鬼也都使勁嗅著，圍攏過來。
「一團奇怪的雲霧正從羅城門方向朝我們飄來。」
呼啦一聲，群鬼向牛圍攏過來。
「千萬別上他的當。」空中飛舞的獨頭鬼叫道。
「似乎是恐怖的東西。」童子站起身來，朝牛車追去，對兩名男子睬都不睬。
老人賀茂忠行向童子低聲念叨。
「嗯嗯。」
獨腳惡犬。
「是什麼事……」問者話音未落，即被老人打斷：「沒空跟你們解釋了。從現在起，我不讓你們作聲，你們誰也別出聲。若是妄動或出聲，小命就沒了。」老人只說了這些，便閉了嘴。
長著手腳的琵琶。
「嗷，可愛的傢伙……」
四臂鬼。
「哦。」大禿頭鬼又叫了起來，「原來是個骯髒的老頭。」
夜幕下，一架由黑色公牛拉著的竹篷車沿朱雀大路向南駛去。一鉤彎月懸挂在西邊天空，如貓爪般纖細。
牛車剛一停住，老人便下了車。
「連骨頭也不剩。」
「有味。」
「嗯，有味。」獨角鬼說。
「有味。」
「我也嗅出來了……」老頭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嗅出來了。你們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吃了人吧？」他嗤笑道，露出黃色的牙齒。
「吃掉他。」
獨眼的大禿頭鬼，巨大的癩蛤蟆。
「嗯，有味。」
兩支火把一滅，四周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昏暗中勉強能分辨出彼此身體的輪廓。能聽見的聲音，只有身旁之人的呼吸。童子和老人似乎已看見正在接近的東西，其餘三名男子卻一無所見。
群鬼七嘴八舌。
在地上爬行的無腿狼。
獨腳犬，雙頭女。
「好。」
手持眼珠子的走路鬼。
「可是，怎麼還有人的氣味啊。」
「不錯，剛剛才吃了一頭牛和一個人過來。」
「我的肉可不好吃啊。」老人撓撓頭和身子，對群鬼說道。
忽然，前面的男子猛地止步，伸腿向童子腳下絆去。童子一個趔趄，向前重重摔倒在地。
「給我吃掉他！」
「可是看不見啊。」
群鬼嗥叫著向後跳去，有幾隻鬼甚至已經朝西邊跑了。一隻、兩隻……鬼的數量不斷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