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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妖怪祭

一、妖怪祭

「男孩。」
「又有人射箭,快逃啊。」貞盛一面抱住栽倒的男人往屋內拖,一面又大聲喊道。
「刀傷?」
晴明盯著保憲,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恐怕不是你一人的想法吧。」
「如果用牙齒來解就太費事了,等到天亮之後,讓你最先醒過來的隨從來解吧。」說罷,黑影下到庭院里,朝女子所乘的牛車追去。
「嗯。」
「嗯。」晴明輕輕點頭。
「不,倘若忠行不讓他堅守物忌,貞盛大人當晚定會酣然睡去,自然不會如此警覺。這樣一來玄德或許就把命給丟了。」晴明說道。
「嗯。」
月光下,櫻花樹枝搖曳。微風徐來,一簇簇花朵把枝子壓得似乎比平時更低了。
「想什麼?」
「這件事發生在將門大人死後的第二年——天慶五年前後吧?」
「嗯。」保憲點點頭,從虎背上下來,「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啊,晴明。」
藤原治信仰面躺在床上,呻|吟不止。
「什麼人?」好古低聲問道。
「生牛皮?」
說著,博雅將五日前那個晚上的事娓娓道來。
美酒不時送至唇邊,晴明卻幾乎不說一句話,只是悠閑地飲酒。博雅與他對坐,凝望著夜色中的庭院。櫻花映入眼帘。
「什麼事?」睜眼一看,睡覺前本已熄滅的燈火點著了。一抬頭,忽然發現一個黑影站在身旁。
「沒錯。那件事發生之後,好古大人的身體似乎就每況愈下了。」
五日前的那個晚上,睡夢中的小野好古被一個男人的聲音叫醒。
「為貞盛大人治瘡嗎?」
「哦,香不香,好不好吃?」道滿的唇角翹了起來。
木地板上,孤零零地放著一把酒壺。旁邊端坐著身穿紫藤色唐衣的蜜蟲,等兩隻酒杯變空,便用白皙的手取過酒壺,再度斟滿。
「說是不用管,到時候就會自然痊癒。」
十七八年前,下京一帶住著一位名叫玄德的法師,小有家資。
隨從們沒有一個作聲。
吱嘎,吱嘎,越來越近,是車子的車軸發出的聲音。
「那麼,今晚你大駕光臨,為的就是此事嗎?」晴明問道。
「今天中午,發現了第九個遇害者。」
「馬上就出來了,就出來了。」道滿哼歌兒似的說著,用右手的食指尖觸碰扎在下腹的針尾,接著又低聲誦起咒語。這次的咒語似乎與剛才的不一樣,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隨從們沒有一個人能說清。
「有一點讓我很感興趣。」
「你不妨想想看,晴明。」
「咦?」
「真的沒有?」
「雲居寺?」
「忠行的占卜,既不能說中了,也不能說沒中啊。」保憲苦笑道。
「好古大人所講的那位罩著斗笠的小姐,她究竟在找什麼呢,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啊。」
「男人可以隨意甩掉女人,女人也可以任意憎恨男人——這隨意和任意之間的事情,我可就管不著嘍。」道滿左手拎起皮袋,伸出右手。
「說了。」
「哦?」
到了半夜時分,外面傳來細微的聲響,貞盛睜開眼睛。
「那……」
「唔。」晴明把視線投向庭院里的櫻花。
「什麼事?」
「嗯。」
「當心啊,當心啊。」父親如此說道。
「哦。」貞盛答道,「那麼,只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了。玄德正在物忌中,你們今夜就先回去,明日再來這裏接我。」他把隨從都打發了回去。
「什麼?」
「盒子?」
「有客人來了。」晴明說道。
「是啊,跟你談多了,不定什麼時候,你就會說起咒的故事來呢。如此一來,今晚我的好心情就會化為泡影。」
「果真如此,也是懷孕了?」
「你不知道,晴明。對方其實並不知道此事。」
「我根本不知道什麼盒子袋子的,內裝何物?」好古問道。
「就是活生生地把牛皮剝下來,然後做成的袋子。」道滿若無其事地說。
不久,女子返了回來,跟剛才一樣站在木地板上。
「有……」保憲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晴明的臉。
「我想讓你給貞盛大人治一下瘡。」
「倒是從好古大人那裡聽到過一些。」
車子的聲音越去越遠,人影也看不見了。夜色中,只傳來那漸行漸遠的嘎吱聲……
「倒是這樣。」
「那些盜賊明明已經進了好古大人的府邸,卻什麼也沒偷就回去了,你說的是這事吧?」
「什、什……」隨從們的眼神變得惶恐起來。但道滿似乎毫不在意。
「其他人呢?」好古問道。
「那麼,最近女人頻頻遇襲被殺的事呢?」
「再過兩三個月,類似的事情或許還會重演。到時候再叫我來吧,我還會給您驅除今天這樣的附體之物。」
「快起來。」那聲音說道。但當時的好古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這是真的。
「為何不行?」
「治不好?」
「我說了嗎?」
「怎麼,晴明,你發現了什麼?」
「嗯。」保憲點點頭。他壓低聲音,悄悄說道,「聽說是患了瘡。」
博雅把酒杯送至唇邊,啜一口酒含在嘴裏,彷彿醉了一樣,發出一聲嘆息。接著,他緩緩地把空杯放回木地板上。
「您是說,那個女人在恨我?」
藉著夜色,貞盛潛行至車棚,尋一暗處隱藏起來。
「是九人。」
嘎吱——嘎吱——骨碌——骨碌——
保憲沒有作答。「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晴明。」他微笑道,「不久就是宮內歌會了。在歌會結束之前,你就不要動了。」
「說起平貞盛大人,是叛亂時與俵藤太大人https://read•99csw•com共戰將門大人的那位?」
「從那以後,好古大人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或許一旦有事發生,就會把你叫去。」
「怎麼,你也聽說了?」
「現在有多大年紀了?」晴明問道。
「這……」好古想了一下,接著答道,「沒有。」
十多人從門口闖了過來。
指尖在四根針的尾部觸了幾圈之後,忽然,道滿把中央的那根針拔出,朝肚子上吹了口氣。於是,治信的肚臍及周圍眼看著就變成了黑色。
「大概六十歲吧。」回答的是博雅。
「那是為何事?」
「平貞盛。」門外傳來回答。
「想到這些,我也想像櫻花那樣,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呢。」
「一旦發現你在撒謊,我們還會來的……」說完,女子轉過身去,鑽進牛車。
「找一樣東西。」影子答道。
「一定是有要事吧,保憲大人?」
「你應該不會忘記。」
「現在還什麼也沒裝。」道滿說道,「接下來就會裝的。」他坐了下來,盯著懸在眼前的生牛皮袋。「是時候了……」
「保憲大人你也會有麻煩?」
那是一個女人,身披唐衣,罩著綢紗的斗笠。由於背對月光,儘管看得清她的白紗斗笠,她的臉卻籠罩其中,看不分明。但白皙的下巴和血紅的嘴唇依然可見。
貞盛對這府邸很熟悉,說罷徑自進入了靠近脫鞋處的一間廂房。用完簡單的飯食后,熄燈睡下。
「是一個進鞍馬燒炭的人在山中發現了女子的屍體。」
「你就別提我了,晴明。」
「說得也是。女人記恨薄情男人,也是世之常事啊。」
「說了,不過不是我說的。是貞盛身邊的人說,讓陰陽師或藥師給看看如何?」
果然是盜賊。盜賊們順著宅邸的南面摸進去。藉著夜色,貞盛也混入其中。一名盜賊點上火把,正欲闖入府內,這時,貞盛忽然喊道:「這裡有寶貝,從這裏闖進去。」
這時,映在池塘中央的月影忽然碎裂了。水面隆起,波浪翻滾。似乎有巨大的東西在水下遊動。
「最近一段時間可沒看見他的影子,聽說是患了病?」
「咒?」
「跟他說一下不就得了?」
「放心好了,都還活著。」影子說,「只是天亮前都不會起來。」
「最近,凈出些怪事……」保憲將酒杯送到嘴邊,說道。
貞盛故意瞎說,想把盜賊誘到什麼東西也沒有的地方去。可一旦讓盜賊闖進去,玄德法師仍有被殺的可能,於是他故意留在了後面。
「干、幹什麼?」隨從們大叫起來。
道滿將針拿在左手。這時,吧嗒一聲,又一滴牛血從袋子底部滴落到治信的肚子上。或許是血都彙集到了袋子底部的緣故,吧嗒吧嗒接連滴落。
「是宮裡的女子,因為懷了孕,就回到了貴船的家裡,兩天前卻不見了蹤影。」
「哦?」晴明的臉轉向博雅。博雅似乎察覺到了。「怎麼了?我剛才的話可笑嗎?」
「沒有就是沒有。」
治信的肚子顫動起來。但顫動的並不是整個腹部,僅限於被四根針圍起來的部分。
「啊呀,多虧把貞盛大人請進來啊。」玄德法師感恩戴德地說。
「請恕我失禮了。」說著,他解開治信的衣襟。膨脹得滾圓的肚腹露出來。肚中似乎潛入了某種生物,皮膚一動一動的。
「都是些什麼?」
「真是不吉利。」
「不過什麼?」
「是那個男人?」
晴明本就細長清秀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加修長,跟博雅一樣,他也在欣賞櫻花。兩人身邊點著一盞燈火,燈光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輕輕搖曳。
「雲居寺有樣東西,應該是寄存在你這裏吧。」
倏的一下,女子的身體動了,彷彿被風吹拂著一般。她走向外廊左側,停下來,抬頭看看屋頂,又低頭看看地板。
月光下,一條巨蛇般的怪物昂起頭來。
不知何時,治信的肚子像泄了氣似的變得扁平,變成了普通男人的肚子,只是皮膚鬆弛而已。儘管不知它為何物,總之,一直待在治信肚裏的東西似乎已被驅除,裝進吊在樑上的生牛皮袋中。
「鞍馬的山中。」
骨碌,骨碌,車輪碾壓在地上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現在是天德四年,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打住?」
「沒錯。」
「我先說的?」
「這或許是我先開的口,不過……」
「唔、唔唔唔……」治信直起上半身,依然在撫摩自己的肚子,「究、究竟是什麼在我的肚子里?」
「這是一個與忠行多少有些因緣的男人。」保憲放鬆膝蓋,向前探出身子。保憲稱父親賀茂忠行為忠行,稱平貞盛為男人,這是他一貫的措辭。與晴明稱天皇為「那個男人」的情形何其相似。
前面一名領頭的抬腳踹門,正欲闖進。這時,貞盛從背後的箭筒中抽出箭來,搭在弓上,嗖地射了出去。正中那人後心。
「這刀傷似乎大有內情。」
「不,我不是說發現了什麼,只是說,這裏面有點東西讓我很感興趣。」
賀茂保憲是晴明的師父賀茂忠行的長子、晴明的師兄,歷任天文博士、陰陽博士、歷博士,還當過主計頭,現在擔任穀倉院別當一職,官位從四位下。
「什、什麼?!」
「說是長在舊刀傷處。」
聽他這麼一說,博雅也把臉轉向晴明視線所指的方向。那裡是櫻花樹。月光下,一瓣,兩瓣,花瓣在輕輕地飄落下來。
九_九_藏_書「差不多了。」道滿說著,用右手啪啪拍打起治信的肚子來,「請忍一下。」說著,他右手捏住一根針,一下刺入肚臍下兩三寸的位置。
「瘡?」
門開了。只有貞盛一人手持刀弓進來。玄德欲悉心侍奉,卻被貞盛謝絕:「既然是物忌之中,也不必費周折了。我就在廂房裡湊合一宿吧。」
「人,的確很難做回真正的自己啊,正如你剛才所說的那樣。」
吱嘎,吱嘎,吱嘎,聲音越來越大。
「今天碰上了我,你算是有救了。」道滿對治信說道,「一般陰陽師和咒言師是無法驅除的。」他把手伸向治信的肚子。
「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說完,他走上外廊,下了樓梯,來到院子中。
「有歹人……」話還沒有喊完,一件冷颼颼的東西便按到了臉上,好古只好閉了嘴。
一瞬間,東西出現了。肚臍周圍現出獸嘴一般的東西,似牙齒,像嘴巴。就在這時——
影子並不作答,利刃從好古臉上移開。「好吧。我家小姐會親自問你的。到時候就知道你究竟是在撒謊,還是在說真話了。」
是一架牛車,拉車的卻不是牛。一開始,好古將其錯看成了一頭黑色的牛。不過沒有這種橢圓的牛,分明不是牛的樣子。雖說有月光,終究是晚上,實在難以看清。但那絕不是牛的動作,它的腿要比牛多得多。
「數量太多了,想不起來了?」
「唔。」
「是。」
如此,人們便交相傳頌起來。
「可能的話,我也真想變得像櫻花那樣,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啊。」
「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你說,我究竟為雲居寺保管了什麼?」好古問道。
謹慎起見,道滿又重複了一次。沒有回答。他只當對方是答應了,低下頭得意地笑了。
這個老人,便是蘆屋道滿。
「嗯,慘不忍睹。肚子被剖開,裏面的孩子被揪了出來。」
「生牛皮。」
「是這樣?」
「我可不敢打包票。」
道滿用手撫摩著肚子表面。「好了好了,我現在就給你解除痛苦。」
「很有趣?」
「拜託了,晴明!」保憲一副哀求的表情,說道,「去一個並不希望別人醫治的人身邊,硬給他治療,這可不是我的拿手戲啊。」
第七天傍晚時分,外面傳來叩門聲。但不管是什麼人來拜訪,絕不能開門。玄德不敢出聲,躲在府里。本以為不久后對方便會斷念而歸,豈料這不速之客竟越發使勁地叩起門來。
「如果你願意,那就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們二人來個殊途同歸。」
「嗨。」道滿似乎早有準備,立即從懷裡取出一枚符咒貼到袋子上。
「不知為何,我非常喜歡櫻花開放時的樣子,還有它凋謝的模樣。」
「我家主人正在堅守物忌。」用人告訴門外的訪客,如果有事就在門外說好了。可貞盛竟答道:「今天也是我的歸忌日。」
「天亮之後,好古大人就被醒來的隨從給救了。」博雅說道。
「但是,我家主人嚴禁開門。」用人答道。
「好像有這麼回事。」
「忍一下,忍一下。」道滿微笑一下,將剩餘四根針銜在口中,然後抽出一根,噗地扎進肚臍上方三寸的地方,接著又在肚臍的左右扎了兩根,於是,治信的肚臍被四根針圍了起來。
「嗯。」
這個夢做了四次。玄德終於害怕起來,請陰陽師占卜吉凶。託付的正是賀茂忠行。
「是嗎?」
「玄德保住性命的關鍵就在這裏。」
「我本來想,如果你撒謊,就把你抓來吃掉。」她忽然說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從斗笠後面注視著好古,「雖然不在這裏,可是,你有沒有把它藏到其他地方?」
「對。」
又一滴血從吊在上面的袋子底部吧嗒落下。轉瞬間,一個黑東西從治信肚子里飛出,彷彿在追逐落下來的血滴,撲通一聲撞到袋底。
「唔。」
嘎吱——骨碌——
「沒事了。」手拿袋子的道滿俯身看著治信,說道。
「有人在後面放冷箭。」就在對方中箭的一剎那,貞盛大喊起來,接著縱身跳到中箭那人的身後,與他一同倒向屋內。
樹下似乎有東西。黑黢黢的一頭獸。
「不能說。」
忽地,道滿止住腳步。眼前是一個大池塘,池畔有松樹和楓樹。
「唔?」
「該開的時候就開,該謝的時候便謝。作為櫻花而開放,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依然能夠作為櫻花脫離枝頭,凋零而去……」
「不熟,也就是見了面打打招呼而已。」
「好。」黑影發出一聲讚歎,沒想到好古居然如此沉著。
「有這樣的事情?」晴明說道。
參議小野好古雖已年逾七旬,在承平、天慶之亂時,依然被任命為山陽、南海兩道的追捕使,鎮壓了叛亂。
影子話音未落,庭院里就傳來一個聲音。
「別這樣。你最合適了,晴明。」保憲使勁拍了下晴明的膝蓋。
「懷孕的女人遭到誘騙,慘遭殺害……」
「你認識平貞盛大人吧?」
「真是不可思議,居然有這樣的賊。」
「你的話或許還沒有講完,不過,待會兒再說吧。」
一頭黝黑的老虎盤踞在綻放的櫻花下。似藍似綠,不,金綠色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晴明與博雅。
「好月色啊……」道滿把袋子搭在肩上,悠然而去,不一會兒便融入黑暗,不見了。
「咒、咒我?」
「似乎的確不在這裏……你很幸運。」女子笑了。
「嗯九*九*藏*書。」
他自信地微笑著,把放在身邊的舊包袱拽過來,放在膝蓋上解開。頓時,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臊味撲鼻而來。裏面是個用茶色獸皮包裹的東西,道滿毫不在乎地將其拿在手裡。
「哦?」
「如果死守物忌,不讓貞盛大人進去的話,法師必被殺害。」
「在宮內歌會即將舉行的當口,竟頻頻發生不祥之事。」博雅說道。
「你剛才不是說,想做一回真正的博雅嗎,正如櫻花本就是櫻花一樣?」
結果,貞盛竟在門后哈哈大笑起來。「那為何要趕我回去?既然是這樣,就更應該把我請進來,放我在這府邸中啊。」
牛車動了。蜘蛛的八條腿也紛紛動起來。黑影們收起刀,用繩子將好古的手腳捆起。
「是的。」保憲向博雅點點頭。
「最近這段時間,京城似乎淨髮生一些怪事。」
道滿用右手捏住剩下那根針,左手手指按在針尖上,口中輕輕地念起咒語來。聲音很低。究竟在念誦什麼,沒有人知道。
誦完咒語,噗的一下,道滿把最後那根針刺入了肚臍。肚子的顫動和痙攣驟然停止。只剩下燈下那圓鼓鼓的大肚子,還有扎在上面的五根針。
不知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好了,我給你帶餌食來了……」道滿微笑著說。
這裡是位於土御門大路上的安倍晴明的府邸。
「曾一度被委任為丹波守,去年返回京城,不是嗎?」博雅注視著晴明和保憲,說道。
「不,並不可笑。」
治信一下縮了回去,慌忙說道:「算、算了,不看了。」
「保憲大人,你身後一定還有人物吧?」
他的頭左右扭動著,雙手和雙腳也扭動不停。大概是極度痛苦,他不時地張開嘴,急促地呼吸幾下,然後再次咬緊牙。
「好,好。」道滿高興地叫著,「原來如此,果真如此。」他把手伸進懷裡,摸出五根針來,針長六七寸。
吱嘎——
「事實上,關於這個瘡,我有一個想法。」
賊人用黑布裹著頭,擋著面,只留一雙眼睛。「起來。」
「聽說過。您說的是玄德法師齋戒的事情吧。」
他的肌膚如女子般白皙,嘴唇紅艷,似塗了口脂。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似有似無,若隱若現。他的唇邊常常掛著這種微笑,彷彿將花香含在口中。
「似乎不是一般的瘡。」
吱嘎,吱嘎。骨碌,骨碌……越來越近。
「盒子。」
「別鬧。」他蹲下身子,將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入水中。甫一放手,那東西便向水中央游去。它蜿蜒前行,水波緩緩蔓延開來。
「那誰知道。」
「給我說好的東西。」道滿說道,「錢。」
於是,玄德立刻折回府邸,開始物忌。
「蝴蝶以自己的方式,牛以自己的方式,黃鶯也以自己的方式,水也以自己的方式……它們都在做自己啊。」
「您是否曾在什麼地方,對女人做過薄情寡義的事?」
道滿左手拿起生牛皮袋。留神一看,袋口已用長長的繩子扎住。他用右手拿住繩子的頭兒,抬頭看了看屋頂。
「啊,你說的是那些不偷盜的賊吧?」
「嗯。」
「不是這裏……」女子喃喃道,又走了起來,一時又停下來,嘴裏念叨著與剛才一樣的話,「也不是這裏啊……」
「不,或是袋子。」
「不,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
「據說是不偷東西的盜賊。」
「不知道。」好古答道。
「不知道?」
道滿一面念誦著咒語,一面移動著指尖,接連觸碰刺于腹部的針尾。每次針都會輕輕震動一下。下、上、左、右,他依照剛才扎針的順序依次觸碰下去,唯獨扎在肚臍中的那根沒去動一下。
道滿右掌按在治信肚子上,將血塗抹開來。隨著手掌的移動,治信的肚子也一起一伏,劇烈顫動。剛一抹開,那血立刻就吸了進去。治信翻著白眼呻|吟。圍觀者屏住氣息,鴉雀無聲。
他痛苦地扭動著身體,緊咬牙關,牙縫間不時漏出陣陣呻|吟,忍受著病痛的煎熬。枕邊的燈火紅紅地映照在扭曲的臉上,使得那面孔越發駭人。高高隆起的肚子連衣縫都撐裂了,就快露出肌膚來。
「人們總會以某個人為榜樣,努力依照榜樣的方式生活,卻鮮有人按照自己的本來面目去生活啊。」
血落下的瞬間,肚皮眼看著痙攣起來。血像煮沸了一樣,在肚子上形成許多泡沫,轉眼間被吸了進去,消失了。
道滿念叨著這些的時候,吧嗒一聲,有東西從袋子底部滴到治信的肚子上。
「不知是自然長出的瘡,還是被人下了咒。」
「不止是櫻花啊。正如櫻花以自己的方式證明自己一樣,梅花不也在證明著自己嗎?」
「……」
「誰?」
「不錯,似乎又出亂子了。」晴明點頭應道。
「這個嘛,是這麼回事,晴明——」
不過,好古想,府內照顧自己生活起居的男男女女加起來也有十幾號人,如此賊人闖入,竟沒有一個人察覺?抑或他們都被賊人殺了?
「不過,晴明——」博雅端起酒杯說道。不知什麼時候,酒杯又被添滿了。
「不,不是。」保憲把酒杯送到嘴邊,再放回木地板。
「為何?」
「哪裡的女人?」
按在臉上的是刀。仔細一看,燈火映在刀身上,明晃晃的。
「請恕剛才失禮。大人所言極是。既然是大人的歸忌日,今晚確實不便回家。小僧現在就為您開門,請您務必賞光。」
「啪——」水面激起https://read•99csw•com一團劇烈的浪花。忽然現出一個怪物,一下將游在水面的東西銜入口中。
三個人在飲酒。晴明和博雅,外加保憲。
所謂歸忌日,其理與物忌是相通的,只是必須要做與物忌截然相反的事情,即忌諱歸來。總之,如果說物忌是禁止外出或開門納客,這歸忌就是禁止歸宅了。人在歸忌日時,嚴禁當日回家,必須在別人家住一宿,第二日才能回家。
一瓣,兩瓣,花瓣飛離枝頭,在空中曼舞。但真正意義上的花謝,似乎還需等待數日。月光灑在櫻花上,花瓣微微泛出一點青色。
黑虎的背上橫坐著一個男人。男人微笑著,看著兩人。
「那我就只好自己查找了。」女子說道。
「正是。」
蛇狀怪物將銜在口中的東西吞下,便將身子沉入水底。水面劇烈地波動了一陣子,不久靜下來。池塘恢復了當初的平靜,只留下月亮的影子。
月光下,道滿悠然前行。他肩上搭著一個皮袋,袋口用繩子扎住。皎潔的月光投下他的影子。
「就此打住吧。」
「啊。」保憲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要是我事先透露點什麼給你,你就會動搖的。」
「聽說了。聽說專殺懷孕的女人,光這個月就有八人遇害了。」
「唔。」晴明將手指按在下巴上,「奇妙極了。」
幾名隨從圍著仰面朝天的治信,彷彿都犯了一樣的毛病,也都緊咬著牙關,歪著嘴唇。只有一人嘴角微微透出一絲快活的微笑。他並非治信的隨從。
玄德起初並沒有在意,可數日之後又夢見了同樣的情形。死去的父親再次出現,嘴唇緊貼在睡夢中的玄德的右耳,悄悄地說:「當心啊,當心啊。」
「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保憲大人?」晴明說道。
「如此嚴格!這究竟是什麼物忌?」貞盛問道。用人從門內解釋原委:「占卜說會因盜賊之事而亡命,所以要堅守物忌。」
那竟是一隻牛一般大的烏黑的巨型蜘蛛!車內的主人竟然把軛架在了蜘蛛的身上,讓它拉車。黑暗中,蜘蛛八隻紅色的眼睛發出恐怖的妖光。
「博雅,關於這不偷東西的賊,你還有更詳細的了解嗎?」
「五天前的晚上,小野好古大人的府邸不就闖進了怪賊嗎?」
「哦。」
「從即日起,七天之內,你一定要堅守物忌。」忠行如此說道,「否則,會因盜賊之事而亡命。」
「他不聽。」
道滿駐足的地方生著一株老柳樹,剛剛長出新芽。柳枝搖曳著,輕輕拂在他肩上。靜謐的水面映著月亮的倒影。
「那也不行。」
晴明身裹一襲白色的寬大狩衣,背倚廊柱,以便觀賞庭院右側的風景。他豎起右膝,把端著酒杯的右肘支在上面。
「既然如此,那就依他本人的意願,不去管它不就行了?」
「……」
「結果呢?」
「如果隱瞞,對你可沒有好處啊……」女子的嘴唇輕輕一抿,露出白色的牙齒。好古看作女子在微笑。
「任你怎麼看,它始終還是櫻花。它只能像櫻花那樣開放,也只能像櫻花那樣凋謝。太完美了,櫻花真的是在完美地做著它自己啊。」
乘車者從車子後面下來,走過庭院登上台階,站在外廊上。
貞盛在背後又連射幾箭,又有二人倒下。盜賊們爭搶著向門口竄去,貞盛又射殺了二人,射中了第七人的腰。中箭的男人跌倒在路旁的溝中,只有他活到了次日早上,於是將他抓起來,讓其供出了同黨。逃走的餘黨悉數被抓。原來這些盜賊都是平將門之亂時將門麾下的武士,將門死後,生活無以為繼,於是落草為寇。
用人把貞盛的話傳給玄德,玄德覺得有道理,於是親自到門口與貞盛打招呼。
「不、不妨事。」在道滿的威懾下,隨從們連連點頭。
這位法師連續做同樣的夢,死去的父親出現在夢中。
「鞍馬?」
黑虎馱著保憲,緩緩從櫻花樹下出來,走到外廊下面,止住腳步。
「哇——」於是乎,盜賊們叫嚷著逃走了。
「沒錯,正是。」保憲拍了下膝蓋,便講述起來。
「臉上長出一個惡瘡,怎麼也治不好。」
「喂,晴明,都這時候了,你居然還說風涼話?」
「哦。」老人坐在枕邊,俯身看著治信說,「這次居然長這麼大了。」
「什麼想法?」
「……」
晴明和源博雅坐在木地板上對酌。
「哦。」
「唔,唔……」
水下,那物朝道滿投放的東西遊去。
「言之有理,想想也的確是這麼回事。」
「快逃啊。」貞盛一面把自己射殺的男人拖進屋內,一面大喊。然而,盜賊們沒有畏縮。「別管他,闖進去。」
「裏面是不是裝著東西啊?」一個隨從怯生生地問道。
「什麼樣的?」
「不聽?為何?」
角落裡的影子也都動了起來,下到庭院。
「小野好古大人的府邸進了賊的事情,你聽說了沒有?」
「這裏就是玄德的宅邸。」「聽說他攢了不少錢呢。」賊人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不可能沒有。藏到哪裡了?」面前再次架上一把利刃。
這是一個老人。
「喂,晴明,你到底聽見我說話沒有?」博雅說道。
車在庭院中骨碌停下。好古才看明白那究竟是何物。一剎那,他差點尖叫起https://read.99csw.com來,全身寒毛豎起。
「這樣會讓我不自在。」
好古向院子望去。眼前是外廊,對面便是夜色中的庭院,正沐浴在朦朧的月光之中。這時,車子的影子終於現出了。
「那麼,你打算讓我怎麼做呢?」
「也就是說,是我們這邊想為貞盛大人治瘡。」
「別啊,晴明。否則我就麻煩了。」
一隻黑貓蜷曲在保憲身邊,正在酣睡。保憲騎乘而來的黑虎的真身便是這隻貓。它不是普通的貓,是保憲用作式神的貓又。
緊接著,貞盛再次放出一箭,正中這名叫囂者的臉。
「哦,不錯,那兒正好有道梁。」道滿念叨著,站起身來,使勁把右手的繩子向樑上拋去,繩頭繞過梁又落了下來。他抓在手裡,調節了一下繩長,袋子便被吊在了治信肚子上方一尺多點的位置。袋子差不多能裝進兩顆人頭,甚至還稍稍富餘一些,不過現在是癟的,讓人無法看清裏面究竟裝的是什麼東西。
「那你說我到底為人保管了什麼?」
傳來推門的聲音。此時,貞盛已經腰懸太刀,背負箭筒,手搭勁弓。側耳一聽,許多賊人正紛紛闖進門來。
「若說這件事,剛才我還在和博雅談論呢。」
「……」
「地點?」
「這又有什麼關係?最終誰也沒有受到傷害,什麼東西也沒有被盜走,不是嗎?」
「什麼?女人?」
「找東西?」
「哦?」
一名隨從站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道滿將紙包托在右掌上掂量一下,放入自己懷裡。「攪擾了。」他低下頭,舉起左手中的袋子向眾人晃了晃,「這東西就歸我了,想必諸位沒意見吧?」
啪的一聲,有東西的尾巴擊打水面。
道滿從肩上放下皮袋,解開袋口。一個粗大的黑東西蜿蜒著從袋中游出。道滿用右手抓住它。
「那,孩子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快點起來,好古大人。」有人在搖好古的肩膀。於是,小野好古睜開了眼睛。
「好古大人!」那嘴唇動了,「東山的雲居寺有東西寄存在你這裏,對吧?」跟剛才黑影所問的話如出一轍。
「那你到底怎麼了?」
「咦……治信大人的肚子……」隨從們驚叫起來。
「男孩的肚子上有沒有傷?」
「但是,這又有什麼,有趣之處在哪裡呢,晴明?」
「你剛才說有事相求,就是這件事嗎?」晴明問道。
「說實話,我不能講。」
一直乾癟的皮袋,此刻似乎裝入了什麼東西,眼看著膨脹起來。一凸一凸的,似乎有東西在裏面拚命掙扎。
好古慢騰騰地從床上直起身子,才注意到室內還有人。在燈火照不到的幔帳背後和牆角,還有一些黑影在晃動。一個,兩個,三個……不知道那些影子究竟有沒有呼吸,因為聽不到任何聲音。好古只是憑感覺知道那一定是人影。
兩人間的話語少得可憐。晴明與博雅似乎能夠心心相通。
「你剛才的話很有趣,博雅。」
「哦?」
「為何?」
「多麼美的櫻花啊,晴明。」
「多麼美妙的夜晚啊……」博雅讚歎著。晴明將視線移向他。
「那、那是什麼?」隨從問。
「博雅也以博雅的方式。」
「男女之事,原本不就是世之常事嗎?」
「怎麼,想看一下嗎?」道滿將袋子伸到治信面前,捏住系好的繩子。
「了結了。」道滿若無其事地說,然後站起身來,解開繩結,放下吊在樑上的皮袋,拿在手中。一直翻著白眼呻|吟不止的治信一臉茫然,右手撫摩著自己變得扁平的肚子。
「什麼?!」
「……」
「這有什麼不好?這可是你先說的啊,博雅。」
「保憲大人你親自治療豈不更好?」
玄德打發用人從門內問道:「是誰啊?」
「好久不見,晴明。」騎著黑虎的男人——賀茂保憲說罷,笑了。
「有何貴幹?」好古問道。
「是。」
道滿探詢的目光在治信身上移動。「對您恨之入骨啊。」
女子並不作答,似乎在斗笠的薄紗后凝視著好古的一舉一動。
「嗯。」
平貞盛可是玄德的故交。但即便是故友,也不能輕易開門。
「那就不好辦了。」
「道、道滿……」治信可憐巴巴地望著道滿。
「道、道、道滿……」
「歌會結束之後呢?」
女子在府邸中靜靜地走來走去,嘴裏不斷地念叨著:「也不是這裏啊……」好古好幾次聽到同樣的聲音。
聽影子如此一說,好古疑竇頓生。雖然不清楚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麼,但似乎可以確定其他家人都中了迷魂術。既然如此,他們何不連他也迷倒呢?如果是為偷盜而來,把他也迷倒豈不更好?
「沒錯。」保憲點點頭。
「不妨事吧?」謹慎起見,道滿又重複了一次,用銳利的目光掃了隨從們一眼。
「由於內側還沾著血,我怕會把這位大人給玷污了,不妨事吧?」
白頭髮,白鬍子,頭髮像蓬亂的雜草,任其瘋長。鬍子似乎從沒有修剪過,已經垂到胸部了。破爛的水干裹在身上,原本似乎是白色,現在已髒得連是什麼顏色都辨不清了。周身散發著一股異臭,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看樣子像是乞丐,然而卻不是。乞丐絕不會如此大搖大擺,也絕不會看不出一點卑躬屈膝。
「你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到貞盛那裡露個面,說句『聽說您患病了,如不嫌棄就讓我給您看看』之類的就行。」
「這一點嘛,治信大人自己難道想不起來?」
「真的?」
是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