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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瘡鬼

四、瘡鬼

「正是。受過刀傷。」
「十九年前?」
「不清楚。」晴明答道,「我也沒弄明白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這次的瘡,與十九年前有無不同?」
這時響起聲音:「晴明大人。」
「嗯,那好吧,晴明。」道滿起身,再次站到草叢中。黑色的鳳蝶又在他周圍飛舞起來。應該就是剛才化作紙片落在木地板上的那隻。
「這合適嗎?」博雅說道。
明媚的陽光灑落在庭院里。松樹上纏滿了紫藤,綻放的紫藤花像沉甸甸的果實,一串串垂下來。亦紫亦青的花色令人目眩。
「是。」
「嗯。」道滿點點頭,「現在就去嗎?」
「當時多虧了祥仙,十日左右便痊癒了。不料到了今年,這東西竟又長了出來。」貞盛的聲音從竹簾後面傳來,由於矇著布模糊不清,「關於這瘡,我想問祥仙可能更清楚,所以今天把他叫了過來。」
大約走了一半路,晴明終於開口了:「博雅。」
「哦,這次你又求了別處的陰陽師來。」聲音又變了,不再是貞盛。
「那麼,十九年前,您是如何處置的呢?」晴明向祥仙問道。
「有事嗎,道滿?」晴明朝坐在松枝上的老人問道。
「哀啊。苦啊。悶啊。」
「是。」晴明垂首。
「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竹簾後面響起貞盛的聲音,穩如泰山。
「來人,快救救我的身體啊。」貞盛拚命地左右搖頭,「痛啊,痛啊……」
「你借我的嘴究竟要說些什麼?」
聽到貞盛的介紹,年輕男子注視著晴明,也恭敬地垂首行禮,稍後才抬起頭說道:「鄙人維時。」
「哈哈哈哈哈。」
「這個,我說得再多恐怕也沒用。還是請晴明先生親自查看一下吧,想必自會勝過鄙人千言萬語。」
「滾開,妖怪!」
「這個,這正是鄙人不解之處啊。」
幾隻鳳蝶在庭院里翩翩起舞,新葉的綠色也日漸濃厚。天氣有些熱,無風時站在陽光下大概會微微出汗,不過現在微風徐徐吹來,輕輕搖曳著櫻花的嫩葉,舒服極了。
「好吧。」晴明點頭。
「歡迎啊,晴明先生。」貞盛在竹簾后說道,「最終還是把你請來了。read•99csw.com
「蘆屋道滿先生來了。」蜜蟲說道。
「這類事情,博雅非常有見地。晴明不止一次受過博雅的啟發呢。」晴明垂首,恭敬地答道。
「怎麼?」
寬敞的車裡坐著兩個人——晴明和博雅。牛車碾壓土地的顫動從腰部傳到背部。晴明和博雅皆沉默無語。博雅想對晴明說些什麼,晴明卻一直沉默,博雅只好欲言又止。
「搞砸了……」他來到晴明面前,小聲說道。
晴明望著剛才還是鳳蝶的那張紙片,說:「昨日我和博雅的談話,您就是用它偷聽去的吧?」
「你看出來了,晴明?」道滿盯著晴明,像個賭氣的孩子。
「我嘛,就是想觀摩一下,看看你究竟如何治那瘡。」
「是。」說著,晴明又笑了。
「不會。」
「如有妨礙,在下會立刻退出。」博雅說道。
「滾開!」
「貞盛大人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哦。」晴明點頭,「祥仙先生所言極是。」說著,他把視線轉向竹簾後面。
「沒用沒用。」貞盛說道,「此前的老頭不是也弄明白了這些嗎?可是,不照樣束手無策嗎?」這已經不再是剛才的聲音了,沙啞而恐怖。貞盛似乎忽然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外出的準備已經妥當。晴明坐在木地板上,等著博雅到來。
「哈哈哈。」另一個聲音笑道。
「若嚴重些,有時也會以切開或針刺擠出膿液的方式治療。」
「得做好思想準備啊。」晴明低聲說道。
「所以才來求你啊,晴明。但這座都城變成什麼樣子,與我可沒有一丁點關係。你說呢?」
「我知道。」
「怎麼回事?」
「是。」晴明注視著道滿,說道。之後就陷入了沉默。
「問什麼?」
「十日之後就痊癒了?」
「結果呢……」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在下祥仙。」貞盛引見完畢,老人向晴明和博雅施禮。
「怎麼搶回去?」
「那麼,這一次您又是如何處置的?」
「過年後不久,大人便患了瘡,在下便被傳來。」
「嗯。」
「唔?!」晴明停止念咒,睜開眼睛,輕輕念叨著,「奇怪啊…九-九-藏-書…」他的手掌依然按在那裡,一臉不可思議。
「最初是從哪裡長出來的呢?」
「什麼事?」貞盛點頭。
「這裏。」貞盛用右手的食指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右側。「呃……」他叫了一聲,食指彎曲成鉤狀,呻|吟起來,「痒痒……一碰這裏,我就想用指頭去摳。」貞盛瑟瑟發抖,似乎在用全身力氣忍耐著一股從體內湧出來的強烈欲求,勉強把指尖從瘤子上移開。
「絲毫不見好轉,而且那瘡竟然不斷蔓延。在下用盡各種辦法,這次竟束手無策。」
舉目望去,道滿的身體輕飄飄地浮在空中。但他轉眼間便落到庭院內的石頭上,隨即下了石頭,用腳撥開草叢走上前來。他右手咔哧咔哧地撓著白髮,臉上浮起難為情的笑容。
「我也說不好。反正一不小心,怕是連這座都城也要翻過來了。」
「啊,好悲啊。啊,好苦啊。」貞盛的身子扭曲起來。
「博雅,您今晚要是夢到什麼,我可不負責啊。」貞盛聲音里透出一絲挑戰的意味。他說完深呼吸一下,伸手除去一直蒙在頭上的布。
「不必了。」晴明一面從庭院收回視線,一面說著,「已經過來了。」他抬起右手,伸出纖纖食指,向在院中飛舞的一隻鳳蝶輕輕一點。於是,那隻黑色鳳蝶竟飄搖著向他飛來,停在了他的指尖,翅膀一張一翕。
晴明盤腿而坐,與平貞盛面對面。跟上次一樣,二人之間垂下一道竹簾,看不清貞盛的模樣。貞盛坐在竹簾後面雲間錦的榻榻米邊上,以布蒙頭,只露出眼睛。
「你又出現了。」還是那嘴唇說道,卻變回了貞盛剛才的聲音。
「既然此前已治愈過數次,為何這次用同樣療法竟會失效?」
「我在您的眼中就是這個樣子?」
「是。」
「你不問嗎?」過了一會兒,道滿先開口。
「哼……」道滿似笑非笑,輕哼了一聲,坐在木地板邊上,「聽說貞盛那邊來請你了。」
「沒用沒用。」
「紫雪散一服配水二分,每日三次服下,再塗以鄙人調製的藥膏。」
「沒想到源博雅先生也來了……」
「啊,癢……一遇到風就奇癢無比,真恨九九藏書不得用手狠狠地撓……」
「雖然我現在稱其為瘡,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祥仙彎下乾瘦的身體,嘆了口氣,「一般來說,常見的瘡從疔瘡開始,有癬瘡、皰瘡、丹毒瘡、疥瘡、浸淫瘡、夏日沸爛瘡、王爛瘡、反花瘡、月食瘡、漆瘡等種種。瘙癢的則有癬瘡、疥瘡。至於疔瘡之類,碰到衣服會痛。一撓,則腫脹如卵,撓破則出汁,色赤黑,氣味臭……」
「博雅先生特意前來,我卻將你趕出去,傳出去我貞盛的臉面往哪裡擱?今天是我主動請晴明來的,你既是晴明帶來的朋友,我怎麼能拒絕呢?」貞盛說道,接著轉換了話題:「今日,守候在那邊的是醫師祥仙……」
「正有此意。」晴明的紅唇泛起笑意,「今日來此,有何貴幹?」
「怎麼?」貞盛問道。
「嗯,就算是吧。」道滿又用指尖撓起頭來。
「是我請他一起來的。」晴明說道。
「如何?」貞盛問道。儘管蒙布已取下來,聲音依然含混。右嘴角生出的一個似瘤似瘡的東西,讓他的嘴變了形。
「旁邊那位,便是犬子維時。」
「從什麼時候生瘡?」
笑聲忽然又變成慟哭聲。
鳳蝶朝晴明飛過來。「你把它帶走吧,晴明。」道滿說道,「它會跟著你的,若是煩了,你就隨意處置。」
「嗯。」道滿不再撓頭,注視著晴明,「就算是你去,恐怕也是白搭啊。」
「這樣搶。」話音剛落,貞盛便用牙齒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什麼藥膏?」
「對了,還沒問您呢,究竟是什麼樣的瘡?」
「不是。」
「這瘡,是不是同時從臉上瘋長起來的?」
「到底是什麼事,晴明?」
「保憲大人?」
「哦?」貞盛點點頭,似乎在期待理由。
「喂!」
「願聞其詳。」晴明答道。
「請恕晴明失禮。」說著,晴明伸出右手,按在貞盛額頭右側。這裡是最大的瘤子隆起的地方,也是膿血結痂最厚的地方。
「這麼嚴重?」
看到布后那張臉的一瞬間,博雅差點叫出聲來,但還是努力把叫聲吞到了喉嚨深處。
「那東西還真有點莫名其妙。」道滿答道九*九*藏*書
維時有些遲疑,不過只是一瞬間。「是。」他點點頭,起身將帘子收了。以布蒙頭的貞盛終於露出尊容。
「你最好還是親耳聽貞盛大人說說。」
「你是不是也抱著就算都城翻個個兒也不關你的事的心思?」
「嗯。」
「我若問,您肯回答嗎?」
「呵呵呵呵。」
「我等你的好消息。」道滿扭過身去,「我會去觀摩的。」說完,他分開草叢走出庭院,不一會兒身子在屋角一晃,蹤跡全無。
晴明目送著道滿離去,左肩上停著那隻黑色的鳳蝶。
「啊,我早已知道了。」晴明點點頭。
「什麼事,晴明?」一直等著他開口的博雅總算舒了口氣。
那是一張詭異的臉。面龐一半左右已經被瘤子覆蓋,每個瘤子恐怕都有雞蛋那麼大,有二三十個……不,瘤子上面又生出了瘤子,數量恐怕要過百了。有些地方,幾個瘤子竟挨到一處形成一個大瘤。右眼幾乎被瘤子蓋住,只剩下一條細縫,好歹能分辨出那裡是一隻眼睛。瘤子甚至還長到了頭上,生瘤的地方頭髮幾乎脫落,只剩頭的左半部有頭髮。或許是多次抓撓的結果,瘤表面已變成赤黑色,有破裂開來的傷痕,甚至流出膿血。
上一次只有二人會面,這一次卻另有三人。與晴明並坐的是源博雅。另外二人則坐在稍遠處,似乎觀察著晴明這邊的情形。
「我看,您還是想說些什麼吧?」晴明道。
「晴明,這邊請。」貞盛說道。晴明站起身來,從左側進入竹簾後面。
「我哪裡不對勁了?」
「貞盛大人。」晴明叫道。
「連道滿先生也……」
晴明的視線追逐著一隻鳳蝶,它正繞著紫藤花翩翩飛舞。
「沒什麼。」晴明輕輕答道,「這裏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麼傷?」
「我說什麼?」
「這瘡原本是十九年前生的。此後一直蒙祥仙治療。」貞盛說道。
「在我看來,跟從前是同一種瘡。這瘡不止十九年前患過,此前也曾數次出現在大人臉上,每次都由鄙人診治。」
「是。」
「什麼也瞞不過你啊,晴明。」道滿的聲音從庭院的方向傳來。纏滿紫藤的松樹上,一個身纏黑色水乾的老人https://read•99csw•com正端坐于最高的樹枝。
晴明閉上眼睛,口中輕輕念誦咒語。
「但是,貞盛大人所患的瘡卻不是這樣。」
「是……」晴明正欲開口,手掌下的瘤子忽然蠕動了一下。
「這一次,一開始也是祥仙先生給看的吧?」
「正是。」隨著一聲回答,鳳蝶輕飄飄地落到地板上,變成摺疊起來的黑色紙片,恰似一隻蝴蝶。
「把他請到這邊來嗎?」
面對貞盛的這張怪臉,晴明並不慌亂,淡然地在一旁審視。
「……」
晴明轉身循著聲音望去,身著唐衣的蜜蟲正站在那裡。
「從昨日起,這隻蝴蝶就被放到庭院了吧。」晴明將指尖移到眼前,對蜜蟲說道。
「我們似乎也被捲入險境了。」
「這……」
「嗯。」道滿的聲音又恢復了氣勢。「連都城都要被翻過來。」他樂呵呵地說道,「保憲那傢伙,恐怕也意識到了嚴重性。」
骨碌骨碌,瘤子繼續蠕動、膨脹,最後終於爆裂開來。剛才連刀刃都插不進去的細縫一下子完全打開,一個沾滿膿血的黏糊糊的眼球現出來,骨碌一轉,睨視著晴明。
「當然。」貞盛說完,又朝一直默默坐著的維時喊,「竹簾礙事,打開。」
晴明和博雅到達這裏時,二人已經在了。一個是六十歲左右的老人,瘦小枯乾,縮著身子坐在那裡。另外一個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表情僵硬,緊閉嘴唇。
「一定是出事了吧?」
「那是什麼樣?」
「那究竟是什麼?」
「混賬,明明是我的嘴唇、我的聲音,你休想霸佔了去。」貞盛單腿跪在地上,使勁地搖頭。
博雅並沒扭過臉去,只因為那光景太恐怖了,竟讓他的視線僵住,移不開了。
「哦?」
「不像是有什麼鬼怪附體。」
「博雅,如果你不介意,也來看看。」貞盛的聲音響起來。
吱嘎,吱嘎,牛車碾壓著泥地駛去。
「與十九年前一樣。」
晴明已經把手拿開,注視著貞盛的聲音與另一個聲音較量。
「將硫磺和麻油調和到一起,再附以煎好的八角、附子、苦參和雄黃,塗在患處。」祥仙答道。這的確是瘡瘍的一般療法。
「哦,有,有事。」道滿在松樹上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