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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蛇卷 伐竹翁

女蛇卷

伐竹翁

晴明拿著紙偶湊近小竹的眼睛,她眼眶中淌出的淚水落在紙偶上,暈開一點紅斑。
小竹痛苦地仰起臉,用力地點頭。
「你說什麼?!」青盛驚呼,「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做出這種事?」
青盛的母親年事漸高,但身體依舊健朗,時常獨自進山伐竹。她挑選竹子的眼光獨到,從山中砍來的竹材,色澤紋理都比青盛砍來的好得多。因此每當有重要的委託時,總是用母親砍來的竹子作為材料。
晴明點點頭,走向蹲在地上不住地喊疼的小竹。
「被戳刺雙目時,青盛的母親在痛苦掙扎中抓住了你的頭髮,幾根被揪下的髮絲纏在了她手上。我們沒在那裡發現劈刀,或許是她在山上摸索時,不慎丟失了吧。而那殘留在指間的髮絲,成了對你施咒的道具。今年,正巧筍芽兒從頭骨上的眼窟窿中長了出來,以此為契機,咒才得以生效……」晴明解釋道。
「有客來訪。」
他彎下胖墩墩的身子,行了一禮。

「還有幾點需要再想一下。」
「怎麼個另當別論法?」
雙目赤紅,還滴滴答答地淌血,沾得小竹滿臉血污。
博雅發問之際,兩人已身處前往嵯峨野的牛車上了。
它如同尺蠖一般,拱起軀幹上類似於人體腰部的位置,一屈一伸,在地面上蠕動著爬行。那根髮絲顯然是朝著小竹去的,只見它匍匐到小竹身旁,轉而向她身上爬去,沿著脖頸往上,最後來到小竹的頭上,潛入她的發中。
想起母親平日里常說:「活得太久反倒給你們添麻煩,不如趁還有力氣的時候,在山中隨意找個地方安息。」青盛暗忖,母親可能是去了山林深處,不打算回來了。於是搜尋了約十天後,他也就不再繼續,想著都過了十天之久,已無生還的可能。
「應該帶著。我在家中各處都找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母親常用的那把劈刀,想必是被她帶走了……」
「像你這樣時不時就要去一九*九*藏*書趟城裡的,自然是好。而我卻每日守在這裏,重複一樣的事情。」
然而,母親從未與兒子青盛以及兒媳小竹說過那個長有上佳竹材的地方在哪裡。她總是獨自挑選好竹材,再伐下帶回家中。
「確實嚴重……」
青盛的母親下葬后,小竹的眼睛仍不見好轉。不僅如此,痛楚還日趨嚴重起來。
聽那語氣,沉悶得像是重石落地一般。
每當兩人的杯盞空了,坐在一旁的蜜蟲便會將酒斟滿。
「我當時想,就算不當場殺死她,只要毀了她的眼睛,她便無論如何也走不回家了。就讓她在山中迷路,葬身其中吧……」
「夫君,請你原諒我。這眼痛並非是母親要你為她除去竹子,而是她對我的詛咒。我犯下了大錯。晴明大人,求求你,能幫我脫離苦海嗎?」
一晃五年過去了,到了今年初夏——
蟄伏在大氣中的悶熱感趨於飽和,正蓄勢待發。
睡夢中,她眼睛突然抽疼起來,天還沒亮就被疼醒了。
「痛、好痛……」
四個月後,晴明和博雅前往查看情況時,屋舍已是人去樓空。
「我當時在附近找了一圈,沒見掉落在別處。」
他原是平氏一族的武士,后棄世隱遁山林。
「嗯……」

「當時你為何不說呢?」
晴明跟在紙偶的後邊,向前走去。
「什麼……」
「若是如此,遺體旁應該有劈刀或板斧之類伐竹的工具。那裡卻什麼也沒有……」
「晴明,這、這是……」博雅結結巴巴地問。
「發生什麼事了?」晴明問道。
晴明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抵在小竹的眼瞼上,口中念了一小段咒。接著把手指移到紙偶上,同樣念了一小段咒。準備就緒,他將紙偶放在地上,紙偶倏地直立起來,繼而邁開腳步。

小竹捂著臉,蜷縮在地上,血水從她的指縫間溢出。
「請給我一read.99csw.com滴淚水。」
「什麼?」晴明問。
一具屍體仰面倒在地上,穿著女裝的屍身已腐爛得幾乎只剩白骨。
爬山虎藤蔓纏繞在荒蕪的牆壁上,風吹過,唯余秋蟲孤寂的鳴叫聲。
想來那日青盛的母親來到這片秘密竹林后,突發疾病過世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話夾雜著痛苦的呻|吟,從小竹的口中吐出。
「原來是你的母親想引我們來到此地啊,所以才將眼部的痛楚轉移到小竹姑娘身上。」

「那時沒想那麼多,以為找到了小竹姑娘眼睛疼痛的根源,事情已有著落了。但如今小竹姑娘的眼痛未消,就得另當別論……」
她總這麼說,等十天後再入山,找到先前看中的竹子,然後伐下一根帶回家。

不只晚上,連白天也持續發作,疼到難忍時甚至在地上打滾。
「什麼?」
博雅、青盛和小竹三人,也被晴明催促著跟了上去。
嵯峨野的深山裡,住著一個以伐竹為生的男人,名叫青盛。
「她一向如此嗎?」
雖說身體健朗,但到底上了歲數,又是個女人,每次只搬得動一根。將枝葉清除乾淨,切掉無用的部分后,憑她一人之力也能將一根竹材帶回家。
「你的母親跟小竹姑娘說,她是去伐竹的,是吧?」
「怎會如此?!」
博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青盛在山中伐竹,編成竹籃、竹簍等器物,再拿去京城賣了維持生計。他天生手巧,毛筆、竹笛等精巧之物也做得來,便用這些換取錢幣、絹布、米糧等生活必需品。
到了晚上,愈發疼痛起來。第三天夜裡,已經疼到無法入眠的程度。
「是的。現在小竹疼成這樣,只能我來替她回答,不過她確實是這麼說的。」
其實無須晴明指明,眾人早已看到了那觸目驚心的景象。
「是我的母親……」開口的是青盛。
青盛絞盡腦汁,找https://read.99csw.com出可能有效的草藥熬成藥湯讓小竹服下,仍不見好轉。

「你的母親平時用什麼伐竹?」
小竹如此哭訴后,青盛再去京城時,每三次總有一次,會帶著妻子小竹一起下山進城。
青盛切下竹筍,從眼洞中拔除乾淨。
眾人將遺體搬了回去,葬在青盛家的後山上。
「疼、好疼……」
起風了,紙偶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晃晃,卻沒有被吹飛,穩穩地向前走。穿過青盛家後山的竹林,又朝山林更深處走去。
五年前,母親在青盛進城時入山伐竹,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青盛在山中尋了數日,找遍了母親可能會去的地方,也沒見到人影。
「晴明啊,你剛才不是說有個地方很在意嗎?」
「唔,那件事啊……」晴明像是想起了什麼。
「這樣一來,再過三四日,眼睛的疼痛就會消失吧。」晴明說。
「那個……」青盛微微晃了晃腦袋,疑惑不解地說道,「小竹的眼睛還是沒好。」
晴明看著小竹的眼睛,沉吟道。
「先去嵯峨野看一看吧。」晴明說。
小竹痛苦地呻|吟著,說話斷斷續續。
「你的母親沒說具體地點?」
「她不是去伐竹的嗎?」
「小竹姑娘,你撒謊了吧。」晴明溫和地問小竹,「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們?」
「原來如此……」
就這樣,晴明和正好在場的源博雅一同來到了青盛家。
事態實在太詭異,青盛不得不再次登門尋求晴明的幫助。
「就先說到這兒吧。等到了那邊,看看情況和我的推斷是否一致。」
掘出埋於後山的青盛母親的遺骨,將纏繞在她右手上的髮絲清理乾淨,到了第二天,小竹眼睛的疼痛漸漸消解,十日左右便痊癒了。
感覺已跟著紙偶,在深山坳里的竹林中走了一刻多鍾。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對摺的紙,再用右手指尖捏出夾在紙中之物——是一根頭髮絲。
晴明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裁出一枚人偶。
晴明九_九_藏_書和博雅在外廊上對酌。
起初,青盛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後來娶了一個叫小竹的女人為妻,尚無子嗣。青盛在京城有個名叫藤原重末的老客戶,小竹本是藤原府上的女傭,青盛到府上做買賣時,兩人相識相戀,結為夫婦。然而嫁給青盛還不滿一年,小竹就已開始想念京城了。
跟在吞天身後的,正是五日未見的青盛。他歪著頭,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
「你到底在意什麼?」
等天亮后一看,只見小竹兩眼通紅。用水清洗、用濕布敷都沒有效果,反而疼得更厲害了。
「我知道這不可饒恕,但我實在是太痛苦了。母親因為我懷不上孩子總是責備我,這你也知道吧?」
「啊啊,我錯了,是我殺了母親。」
「嗯,是說過。」
「來,去看看吧。」
「怎麼了?」
「哪一點?」
如此誦完三遍,附在地上的那根髮絲忽地動了起來。
那正是五年前下落不明的青盛母親的遺體。
「那天,我將做好的竹筐帶到京城裡去賣。傍晚回到家后,聽小竹說母親入山伐竹還未歸來。」
「嗯,小竹是這麼跟我說的。」
「再讓它生長個十日左右,就到採伐的最好時機了。」
一到晚上,青盛就被小竹的呻|吟聲吵醒,他也睡不著了。
「怎麼了?」青盛已經起床,小竹把情況告訴了他。
「大約這麼長的——」青盛張開雙臂,比畫出一尺有餘的長度,「劈刀,她總是隨身攜帶。」
紙偶來到森林中,走在煥發新綠的林木間。
青盛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即使在山中找到上佳的竹子,也不會立即採伐。
晴明說著,指向屍體的頭部。
「你看這庭中的景緻,轉眼間滿園春色盡褪,夏日氣息撲面而來……」博雅說著,將酒送入口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
正在博雅詢問時,式神吞天慢騰騰地來到庭中。
兩人從嵯峨野回來,已有五日。
顱骨上還殘留著白髮,筍芽兒從眼睛的窟窿里鑽出,向上生長,填滿了整個眼洞。
「那便是眼睛疼read•99csw•com痛的原因吧。」
「嗯,知道。」
位於土御門大路的晴明宅邸,院中池畔的鳶尾花開得正艷。
「真是令人驚嘆啊,晴明。」博雅開口道。
「青盛的母親究竟為何要進山?」
「是的,母親很少告訴我們自己要去哪裡伐竹。」
「其實有一點我比較在意,怎麼說呢,至今仍有些放心不下。」
「那日,我跟在母親身後進了山,等走到足夠偏遠的山林深處,我叫住了她。母親聞聲回頭之際,我用手指戳瞎了她的眼睛。」
眾人看到紙偶前方之物,均大驚失色。
「晴明,這是……」
「你一出門,母親就變本加厲地因為此事責難於我,說我的肚子不爭氣,對我的腹部拳打腳踢。我實在無法忍受,五年前起了殺意,萌生了乾脆讓她從這個世上消失的念頭。那日,我拿著板斧尾隨她入山,然而怎麼也下不了殺手,就戳瞎了她的眼睛……」
這已不單單是充血的程度,整隻眼都浸染了血色。
「她不是為了伐竹而進山,而是另有目的,又或者是她丟失了工具。若是丟失了,那麼會掉在哪裡,又為何會丟失呢?」
紙偶停下了腳步。
某日早晨,妻子小竹嚷道:「眼睛疼。」
「為什麼是眼睛?」
「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青盛叫道。
庭中的紫藤花已過盛放的花期,而甘甜的花香依舊隨著和風來到兩人的身旁。
「青盛母親的事,能順利解決真是太好了……」博雅擱下杯盞,看了眼晴明,又將目光投向庭中的紫藤,「小竹姑娘的眼睛,也差不多該好了吧。」
「這麼說來,當時也帶著?」
「是纏在青盛母親右手手指上的東西。」說著,晴明將髮絲放在地上,低吟道:「報上汝主之名,若無法啟口,准汝歸依原主。」
「痛,好痛……」
此事非同尋常,青盛想到請那位安倍晴明出手解決問題,便和小竹一起叩響了晴明宅邸的大門。
「看來,事態是刻不容緩啊。」晴明看向青盛,問道,「請再講一下五年前的事,那天到底是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