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紀行
「人也一樣？」
「總之，我們去看看那條蛇吧。」
晴明一步、兩步地挨近，青蛇似乎嚇了一跳，霎時跳了起來，它垂下舉起的蛇頭，彈指間即以驚人的速度匍匐逃至遠方。
「自在操縱這個天地大氣那類的事，並非那麼容易。」
正則在原地停住腳步。
「晴、晴明，那、那是什麼？！」
晴明跟在女人身後。
「博雅啊，難道你想在上空尋找什麼東西嗎……」晴明問。
「蛇在哪裡？」正則問。
吱！
女僕之一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站了出來。
本以為是螢火蟲，不過，不是。
「等、等等，晴明……」
「我氣憤得很，氣憤得很，連呼吸都很痛苦，我化為生靈，去觀看男人和那個女人的交合。那光景，真的，比和我交合時更激|情，這令我更不甘心，所以我附身在那女人身上，最終殺死了她……」
正則的頭髮倒豎起來。
正則是博雅的管弦之友。
「啊，我轉世投胎了三生，終於找到我的敵人。」
女人伸手搭在御衣櫃蓋子上。
強烈陽光正在烘烤著庭院，即便在屋檐下的背陰處，什麼都不做地坐著，背脊也會出一身汗。
它一直跟在後面。
「不是，我不是跟在正則的身後。」
但是，雖說在對飲，三人均只是于最初啜飲了微微沾濕嘴唇的一口，之後，酒杯便一直擱在食案上。
博雅端著酒杯，仰望青空，雙眼似乎在尋找自虛空而降的蟬聲。
梅雨已經結束。
正是那條青蛇。
「不用擔心。」睛明以平靜的聲音說，再俯視女人。
一
「我求求您了。您現在阻止我，我大概仍會做出同樣的事。今生要是不行，來世我大概仍會做出同樣的事。晴明大人，您打算在我的來世，還有其次的來世，都要這樣阻止我嗎？來生來世，萬古永劫，您都要這樣阻止嗎……」
「那麼，你在找什麼？」
「嗯。」
「原來如此，是蛇……」晴明低聲道。
「然後呢？」晴明催促。
啪嗒一聲。
正則於半夜三更醒來。
青蛇一直跟在一行人後面。
國司的任期是四年。
「哇！」他發出叫聲。
晴明連額頭都沒有滲出汗。他對這種熱到底可以感受到何種程度，博雅完全推測不出。
「什麼樣的敵人？」晴明問。
晴明如此說后，鬆開左手。
「往昔的我，是人。三生前的我，是個住在西京某荒涼宅邸的女人。本來身份地位還算不錯，但家道中落後，我孤單一人和一名女僕便搬到那棟宅邸居住。而且和男人有來往。那男人說我的身體很適合他，每天晚上都來見我，我和他結過無數次的夫妻緣，我對他熟悉到令人可恥的地九*九*藏*書步……」
「是嗎？」
「你能做出這種事嗎？！」
晴明正站在庭院。
女人臉上浮出喜悅形色。
「有一條很奇怪的蛇，一直纏著我。」正則一籌莫展的樣子如此說。
「唔……」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無意中回頭看了一下，發現後面有那條蛇而已……」
「發生了什麼事嗎？」
「啊……」發出叫聲的是博雅。
「看來，你非常喜歡那位男子。」
「追趕我的敵人。」
「那當然……」博雅說。
「我本來打算成為鬼魂回到男人身邊，沒想到，那男人在同一時期也因患上流行病而死了，而且我不知道他到底轉世投胎到什麼地方……」
「我也可以一口氣吞掉他，但我辦不到。」
女人倒在地面。
「是啊……」
晴明不動聲色。
女人搖搖晃晃地走向大門。
咻嗚……
「我們來問問蛇本身。」
「不過，真是慶幸呀……」
「那條蛇肯定是妖物，我們務必要設法殺死它。」隨從如此說。
今天是第三天。
「你一點都不用害怕。事情馬上結束，首先，請你閉上雙眼。」
「唔，嗯。」
女人張開口，咻一聲地吐出呼氣。
二
方纔用右手在蛇停留位置附近捏取的泥土，緊貼在女人額頭。
博雅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望著晴明。
「尋找東西？」
「夏天到了，晴明……」
「你說請、請求，是祈雨嗎？」
「我已經不明白自己往昔有沒有喜歡過他。事到如今，我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憎恨那個男人。我只知道，我的肚子中有一團硬硬的，像苦澀肉瘤那樣，已經凝結成疙瘩的感情。那團疙瘩，到底是怨恨還是憎惡，或是情愛，我已經分不清了……」
往昔住在京城時，正則的頭髮還很黑，現在已經夾雜著白髮。
晴明如此說后，站起身。
櫃底，蹲著一隻巨大黑鼠，全身正在直打哆嗦。
晴明將左手指尖擱在女人頭上，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如果是蛇身，我辦不到，但用這人的身體的話，我辦得到……」
自從離開信濃國以來，始終有一條長約八尺的青蛇，落後在三、四間之處，一直跟在後面。
「那條蛇，現在在哪裡？」博雅問。
這時，正則踏在鴨跖草上走了進來。
「有客人來訪。」蜜蟲稟報。
博read.99csw.com雅的聲音雖然微微變高，但晴明則一副安詳的表情。
晴明一聲不吭。
「你不用擔心，我只是想讓你幫忙一件事……」
用酒杯接著蟬聲，和酒一起喝下的話，蟬似乎也會在肚子中嗚叫。
博雅的對面是晴明，也是在喝酒。
女人微微搖晃著頭。
她依次抓住柜子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扔掉。
如果是螢火蟲，應該會閃爍，但兩個小點一直在發亮。而且，亮光與亮光的距離始終相等。螢火蟲的話，會變動。
無論什麼時候回頭看，總有一條青蛇跟在後面。
「雖然有各式各樣的方法，不過，這種方法最省事。」
「這樣好嗎？」
「你這是什麼話，害我剛才嚇了一大跳。我還以為要是你的話，或許辦得到……」
「不。那種東西，如果不完善處理，可能遲早又會出現。蛇會出現，必定有因。只要設法除去那個因，比恫嚇趕走應該更有效果。」
「老鼠？！」
「老實說，我有件事想和晴明大人商討，回到京城后，還未踏進敝宅，便直接來到這裏。」
「沒錯，正是你說的祈……」
「據說今年任期屆滿，此刻剛回到京城。」
「你不是說過，即便施予咒術，也無法操縱大自然的一切嗎……」
三
女人的聲音變得很小，微弱得幾乎讓人無法聽取。
此處是方纔的窄廊。
「你，真是個好漢子……」晴明悄聲地如此說。
「我去看看……」
「可是，該怎樣做呢……」
「那蛇可能觸及晴明大人的威勢，才逃掉的吧。如果它因此而不再出現，我就十分滿足了。」正則說。
博雅還未說完，晴明便打斷他的話。
女人來到大門底下，在御衣櫃前止步。
「久違，久違，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那樣的事，辦得到嗎？」
他擅長吹笙，以前在京城時，曾和博雅合奏過幾次。
女人的身體震動了一下，睜大雙眼。
晴明也伸手貼在蓋子上，壓住柜子。
「汝倘若聽聞吾呼叫，速速出來，現身於此女人的軀體……」
晴明走至在大門下休息的隨從面前。
博雅從上空收回視線，望向晴明。
那兩個小點，間隔相等，看上去似乎在緩緩搖來搖去。
晴明、博雅，加上正則，正在喝酒。
正則想起此事，於是起身，一步、兩步地挨近御衣櫃的方向。
那附近應該擱著御衣櫃。
因為他明白了那兩個小點到底是什麼。
晴明凝視女人，之後，鬆開按住蓋子的手。
「試試看吧。」
唔唔唔唔唔——
梅雨一結束就開始嗚叫的蟬聲，不停從頭頂上空傳來。
「可是，如果對人施咒，命令他去偷東西，https://read.99csw.com對方會做出偷竊行為……」
「雲？……」
「事情就是這樣。」
博雅雙眼噙著眼淚。
博雅奔向晴明。
女人發出呻|吟，回過神來，站起身。
女人流出的眼淚，變成血淚。
「晴明……」
「……」
搭船渡河時，本以為那條蛇應該不可能繼續跟來，然而，青蛇依舊在離一行人約三、四間之處，彎彎曲曲地扭動著蛇身，跟在後面。據說蛇會遊河？泳，那條青蛇大概是浮在水面游過來的，可是，它到底如何游過有潮流的河？
儘管如此，晴明依舊默默無言。
咻嗚……
「噢……」
站在御衣櫃一旁的男人，指著不遠處。
「為了避開驕陽，我讓隨從在貴府大門下休息，剛才我進來時，那條蛇躲在距離四間的圍牆背光處，舉著蛇頭在觀看我們的動靜。我想，此刻應該也是那樣……」
「是我。」
奇怪——
「去、去哪裡？」
此時——
「什麼……？」
一行人投宿在一間小寺院，正則睡在正殿。
「求求您了，讓我打開這個蓋子好不好……」女人說。
晴明說畢，行至方纔那條蛇的位置，于附近彎下腰，再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撮泥土。
女人從蛇眼迸出眼淚。
三人坐在窄廊。
「但是，女人死後，男人也沒有回到我身邊。結果，我就因為患了相思病，痛苦至死……」
「那也是大自然的形式之一吧……」博雅道。
到底是什麼呢——
「這樣的話，根本毫無辦法。」晴明微笑道。
「是。」正則點頭。
女人的聲音變低。
「這是因為，人本來就具有偷竊這種行為的本性……」
「哎，是這樣嗎？原來已經過了四年……」
「為什麼呢？」
只是，青蛇為什麼會跟在後面？
「那個柜子中，不知哪一件衣服，衣領縫有張抄寫著一段『法華經』的紙。因此，我無法進入柜子。就那樣，我一邊等待機會一邊跟在後面，結果跟到京城來……」
晴明默默無言地望著青蛇消失蹤影的方向。
而是渾圓、綠色的蛇眼。
「博雅啊……」
「是老鼠。」
御衣櫃蓋上有一條盤成一團的蛇，在月光中，一閃一閃地伸出紅舌。
「去敝宅。」
「博雅，要不，我來讓上天降雨吧。」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那麼，你到底在追趕誰？」
晴明和博雅望向該處，看到一條約八尺長的青蛇，正揚起鐮刀形的蛇頭，望著這邊。
「是的，那傢伙轉世投胎為老鼠，因為遭到我的追趕，逃進那個御衣櫃里了……」
「伴正則大人的話，應該已升任為信濃守，現在不在京城才對呀……」
正則行了個禮。
博雅、正則兩人，坐在窄廊，俯視庭院。
說此話的是博雅。
九*九*藏*書伴正則任期結束，似乎已經回到京城了。
「我第一次轉世投胎為狗。變成狗的我，到處尋找轉世投胎的男人，不過，我始終沒有遇見他。第二次轉世投胎時，我是在地底中爬行的蚯蚓。即使尋找男人，也不可能找到。之後，我終於在信濃國轉世投胎為蛇，獲得現在的身體。之後，我又尋找男人，這回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那是因為人本來就沒有在天空飛翔的能力。因為在人的本性中，沒有可以在天空飛翔這項能力。」
「博雅啊，這種結果，好嗎……」晴明低微冒出一句。
晴明說到此，蜜蟲出現在夏天繁茂的草叢中。
正則在不遠處躬身施禮。
「可是，這個男人移情別戀了。自從這個男人夜夜前往那個女人的住處后……」
過一會兒，晴明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博雅體貼地伸手擱在晴明肩上。
「不是，晴明。我並非在尋找那類東西。」
覺得胸口堵得慌。
迄今為止的四年來，正則一直任職信濃守，如今任期屆滿，正要返回京城。
「不，不。他雖然夾雜在你的同伴中，但他不是人。」
「喂、喂，晴明……」博雅出聲。
「是誰？」晴明問。
「找到了。」
突然——
晴明眼前——方纔那名女僕惴惴不安地坐在地面。
四
他發出呻|吟，張開眼睛。
隨著呼氣一起伸出的舌頭，是黑色的，舌尖分裂為二。
「不然，我再說得易懂一點……」
女人緩緩站起。
老鼠趁機自櫃中跳出，順著地面奔逃。
「不能。」晴明爽快地答。
結果——
「我已經不明白了……」女人說。
「是迦陵頻伽或飛天在上空飛舞嗎……」
這時，正則察覺到了。
女人打開蓋子。
女人的聲音與方才不同，她用一種夾雜著摩擦聲的嘶啞聲音說著。
「唔……」
伴正則為此而感到左右為難。
「哎呀……」發出叫聲的是博雅。
兩個小點傳出低微的呼氣聲。
他非常在意那條蛇的存在。
「那個男人，是我同伴中的某人嗎？」問此話的是正則。
晴明如此說后，領先穿過大門九九藏書。
「那還用說。」
「你們之間，是誰最初發現蛇？」晴明問。
她似乎在啜泣。
「那麼，跟我走吧。」
「在那邊……」
「是伴正則大人。」蜜蟲答。
「是雲，雲……」
晴明伸出右手，用指尖觸及女人的額頭。
「所謂陰陽法，是一種理解天地到底根據什麼樣的咒而成立的法術，不是用來操縱天地的法術。不僅天地，人也一樣。」
正則見狀，奔向女人。
博雅和正則兩人跟在晴明身後。
晴明望向博雅。
「……」
「陰陽法以及咒術，不是硬要支配人的法術。而是對天地中固有的氣，或人心本來就具有的自然感情起作用，之後，那人就會主動依據自己的自然感情而行動——說穿了，就是這樣……」
隨從打算轟走青蛇，但每次停住腳步等候時，青蛇即會停止爬行，不繼續蛇行至一行人附近。
既然如此，那就靠近一點趕走，可是，那條青蛇每次都在隨從接近之前，迅速地躲進草叢中。
三人行至大門一看，正則的隨從果然避開陽光，在背陰處各自隨意休息。
「蛇這種生物確實是靈怪的一種，不過，它同時也是許多地方敬以為神的存在。只是趕走的話，倒還可以，如果殺掉，日後可能會遭來禍祟。就那樣讓它跟著吧……」正則如此規戒隨從。
「或者，您打算施咒，硬要除掉我這顆心嗎……」
女人按照吩咐地閉上雙眼。
正則草草寒暄后，便開口道：
「你為何要跟在正則大人的身後？」晴明問。
「譬如，在人身上施咒，命令他飛，他也飛不起來。」晴明道。
「隨您吧，依您的能力，您應該可以在此刻降伏我、滅掉我，請便……」
「是的。我在想，雲朵到底在哪裡……」
老鼠發出叫聲。
就那樣，青蛇咬著老鼠，以驚人的速度邊爬行邊離開現場，轉瞬間即消失蹤影。
正則大略講述了來龍去脈。
那雙眼睛已經不是人的眼睛。
「我想，天空太藍了，不知能不能看到一朵雲，無意地仰望天空而已。天氣這麼熱，真希望來一場驟雨……」
「我也不知道……」晴明說。
「敵人？」
就在次日即將抵達京城的夜晚——
他大概已經五十齣頭了吧。
「伴正則大人的話，真是好久沒見面了。」博雅開口。
他緊閉著嘴，按住蓋子。
窗下靠近牆壁的地方，飄浮著兩個發出綠光的小點。
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不是人？！」
一旁突然出現一條蛇，大口咬住那隻老鼠。
正則從被褥中抬起身，由於屋檐附近高處設有格子窗，月光自格子窗射入，四周看上去蒙朦朧朧罩著青光。
突然——
「沒關係，雖然我無法讓上天降雨，但我能向上天請求……」
「晴、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