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道士
三人聽著那響音，靜靜地喝著酒。
然後，晴明沙沙地運筆如飛，在牆上畫了窗戶。
可是——
晴明取起筆，蘸了墨汁，站到屏風前。
「當我聽聞這組屏風畫的風聲時，大吃一驚。我萬萬沒想到，我在三百年前唐代所畫的畫，竟然會傳到這個日本國來……」
晴明和博雅站在佛堂中。
「屏風畫？」
「是嗎？」
兼家開口問，但單大師依舊保持沉默，觀看著屏風上那副畫。
「……」
「順便讓人準備盛滿酒的瓶子和三個酒杯。若有什麼下酒菜，也一起擱在食案端過來吧……」
「不知是不是缺乏才能，或是缺乏與生俱來的器局，或者只是我修鍊不足而已，到最後，我既無法修成天仙，也無法修成地仙，甚至無法修成屍解仙。雖然終於成為假仙人，也就是道士，但也僅只於此罷了……」
「走。」
「我感覺，我好像正在看著這個天地發出隆隆聲響，繪聲繪影地在轉動那般，而存在於這個天地間的人，也宛如那些一片片的櫻花花瓣……」
單大師如此說后，完全不碰觸那副畫和屏風，就告辭了兼家宅邸。
「看著這樣的櫻花，晴明啊……」
到底要歷經多少歲月，人才會成為這樣的風貌呢？
「我為了成仙，終日想的都是修鍊之事，連我父母到底怎麼死的，晴明大人，我都不知道啊……」
「單大師，這個換新之後，再重新上漆，會不會讓這幅畫更好看一點……」
三
「說起來，這幅畫……這幅『默想堂』是我在三百多年前，唐太宗那個時代，于長安畫的畫……」
單大師擱下杯子，主動發問。
「想看。」
晴明望著庭院的櫻樹，擱在食案上的杯子仍盛著酒。
那是一幅白色的畫。
五
前方那座山的岩石間落下一條瀑布，瀑布跟前有塊大岩石，其上有座佛堂。不可思議的是，那座佛堂沒有入口也沒有窗戶。只是在看似原本應有的入口處的屋檐下，掛著一塊匾額，上面寫著「默想堂」。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兼家說。
白髮，白髯。
「博雅大人，您帶來了葉二嗎……」晴明問。
「既然是陰陽師，應該是受兼家之陀，特地來問我為什麼消失在這幅畫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等等吧。」
晴明將htｔps://ｒｅaｄ•9９csw.cｏm筆遞給兼家，雙手捧著食案站到博雅面前。
「嗯，今天早上，兼家大人宅邸遣人過來傳話，說想和我商討有關屏風的事。」
「唯獨我一人，和這個天地一樣，不但落在人們後面，而且還在持續衰老。所謂長命，其實就是長命而已。就是長命而已……」
「原來如此。」
「什麼應該是這樣？」
單大師用筆尖蘸了墨，站到屏風前，揮灑自如地在畫上運筆。
晴明與博雅同時挨近，將食案擱在單大師面前，坐到大師身旁。
「你們也喝吧……」單大師勸酒地說。
「單大師……」
「我記得之前也說過了，花，正因為會飄零，所以美麗，此刻的我，深深感覺，確實、確實是如此，晴明……」
據說，「默想堂」的窗戶內，可以看到陽台，其上有一張擱著三盞杯子和酒瓶的食案。
「一樣會衰老。」
猜不猜他的年齡。
「我名叫源博雅……」博雅說。
「因此，今天早上，兼家宅邸遣人過來傳話，要我設法解決問題……」晴明對博雅說。
「那麼，一起上路吧。」
「我們帶來了酒和下酒菜。」
「去、去哪裡？」
過了一會兒——
他身上披著一件看似道袍的衣服，不帶隨從，獨自一人前來。
「我年輕時，極為憧憬仙道的世界，因而背離這個凡間，讓肉體及精神與天地合一，打算獲得與天地同樣的年齡……」
畫中的佛堂，有兩面牆壁。
「大師，單大師……」
晴明和博雅端坐在屏風前。
「你看，這正是唐代終南山的景色。」
畫完后，單大師將筆遞給兼家。
「事情是這樣的，博雅。」
「原來……」
某位著名高僧說：
兼家立刻命人準備了筆墨。
六
博雅按照晴明所說的做了。
一行、兩行清淚，順著單大師的深濃皺紋紋路流下。
「我名叫安倍晴明。」
「如果我活了一百年，我就是一百歲，活了二百年就是二百歲，活了三百年就是三百歲，我這個身體，一樣會逐漸積聚著名為衰老的歲月呀，晴明大人……」
兩天前，還留著三成左右的花瓣，然而，當天晚上直至翌日，瘋狂颳起宛如天空崩裂般的暴風，早晨醒來一看，大部分的花瓣都脫離了樹枝，消失得無影無蹤。
「嗯。」
此處是晴明宅邸窄廊reaｄ•99ｃｓｗ.ｃom上。
「這樣不是很好嗎？單大師所描述的故事，原封不動地留在畫中，那正是這幅畫的價值……」兼家很高興地如此說。
身高很矮，整張臉埋在皺紋中，甚至看不清眼睛在哪裡。
「噢……」
「走。」
晴明望著重疊的群山和瀑布。
「僅只於此？」
「原來是這樣……」
地面是石制的。
因此，這組屏風才被稱為「默想堂」。
「是，」
屏風深處畫著連綿群山，山峰互相重疊，白雲環繞著山腰和山頂。
接著，將筆尖貼在佛堂牆壁上。
「我聽兼家大人提起這組屏風畫時，便很想親眼看看。於是，從播磨迢迢來到京城，看了屏風，那確實是我以前畫的『默想堂』……」
昨天和今天，接連兩天都風和日暖，嫩芽在花瓣消失的樹枝迅速長出，此刻那些綠葉正在隨風搖曳。
下筆之處正好是「默想堂」匾額下方。
單大師嘆了一口氣。
晴明和博雅一面觀賞櫻樹綠葉，一面在喝酒。
一
「就是單大師。」晴明說，「兼家大人，請給我筆墨……」
重疊的山巒和白雲，以及瀑布——彷彿頃刻之間即會傳出瀑布聲和風聲。
東寺——指的是教王護國寺。
「那麼……」
「這座『默想堂』，正是我當時的模樣。沒有可以進出塵世的門，也沒有窗戶，我只想存在於天地中，與天地一起活下去。為此，我讓自己經歷各種痛苦修鍊，重疊日月與歲月，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結果獲得的是此刻的我這個樣子……」
「什麼打算如何？」
兼家坐在一旁，一臉困惑的表情。
「是。」晴明點頭。
畫中的佛堂牆上，果然有一扇用新墨汁畫上的門。
「嗯。」
「嗯，帶來了……」博雅將手貼在胸前。
單大師取起杯子，遞了出去。
那組屏風，上面畫著山水畫。
博雅和晴明用手指觸碰那扇門，門也沒敞開。
晴明和博雅互相在對方的杯子斟酒，當場喝了起來。
「我們也喝吧。」
「唔，事情正是這樣，你打算如何，博雅……」
「是嗎……」
「代價？」
佛堂內部不怎麼寬廣。
「我實在很愚蠢。啊，而且愚蠢到不可救藥的程度。光是長命，絕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晴明大人……」
「你為什麼不問……」
「唔，這問題只能去問當事人了。」晴明說。
九九藏書「噢……」
「嗯。」點頭的晴明，依舊望著庭院。
「我是說，櫻花。整個冬天期間，所有樹枝都毫無任何動靜，但天氣一暖起來，花瓣便接二連三地綻放，剛看到花瓣在陽光中開得熱鬧非凡，卻因為吹了一個晚上的風，便不知飄到哪裡，消失得連個影子都沒有……」
晴明朝單大師伸出手中的瓶子。
「因此，我當時感到無地自容，就這樣，我把自己藏在這幅畫中……」
「是。」
「我問對方，今天源博雅大人預計光臨寒舍，到時候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動身，不知可否？在你來這兒之前，對方捎信來說可以……」
晴明伸手取起瓶子說。
瀑布的水，發白地不停降落、不停降落，彷彿時光自天而降地流落下來，永無止境。
晴明鬆開本來抱著的胳膊，將視線移向博雅。
「親眼看這幅畫時，我一直在思考，迄今為止的我，究竟是何種存在？不知不覺中，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下……」
「請給我筆墨。」單大師如此說。
晴明在杯子斟酒。
「當事人？」
四
兼家立即讓下人準備了晴明所說的東西。
單大師感慨萬千地說。
瀑布聲平穩地流響。
無論怎麼呼喚，門也不再敞開，剛才敞開的那扇門又恢復成普通的畫中門了。
「怎麼了？」
「此刻的您這個樣子？」
「那麼，走吧。」
「這幅畫，終於完成了……」
也因此，單大師和晴明個別畫上門與窗的那組屏風畫，便留在兼家宅邸。
其中一面畫著門，剩下的另一面是空無一物的牆，晴明正是在那面牆上畫上窗戶。
「這就是那副畫嗎？」晴明問。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之後，他對著畫伸出手。
「所以我打算喝了一兩杯酒後，只要你願意，我們便一起動身前往兼家宅邸。結果，你提起櫻花的話題，恰好我也因為屏風問題，正在思考有關新舊事物的變遷……」
從屏風畫中傳出笛音時，兼家原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但過了不久，笛音歇止，晴明和博雅偕同單大師從畫中出來。
「是。」
兼家細看之下，發現順著單大師的臉頰皺紋，撲簌撲簌落下兩行眼淚。
兼家決定請這位單大師前來修復屏風畫。
三天前，這位單大師突然不請自來地造訪兼家宅邸。
二
「舊事物hｔｔpｓ://ｒeａｄ•９９ｃｓw.cｏｍ時時刻刻都在與新事物替換，藉著替換，事物在這個天地間轉動。而這種令人渾身發顫的星移物換中，人所做的一切，到底有多少分量可言呢？人所做的行為，不是無力得令人感到悲哀的程度嗎？看著櫻花，我就想到人所做的行為之徒然，於是就會對人的那種惹人憐愛的性質，深有感觸。所以，晴明啊，我看著櫻花，就會對人心生眷愛之情，這種感受讓我眼淚都快要溢出。這樣和你一起喝著酒，一起觀賞櫻樹嫩葉隨風搖曳的情景，我會覺得，自己生而為人，真好……」博雅說。
「是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不是佛堂，是人。」
「我只是比一般人長命而已。雖然不能說是獲得了與天地同等的壽命，不過，我獲得可以活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的能力，也獲得可以避免生病的竅門，但代價是……」
「喔，我是說，兼家大人所擁有的那組屏風畫……」
單大師在什麼都沒被畫上的佛堂牆上，畫了一扇門。
這句話和單大師於三天前說的話一樣。
「因為櫻花而萌生的這種心情，或者說，那種令人情不自禁嘆氣的內心感情，在我來說，感覺上還滿好的。」
那位高僧又說：
彷彿在一個晚上里，所有花瓣都被夜晚的虛空吸走了那般。
「屏風畫的是一個緘口不語的人，坐在岩石上，進入三味境地的樣子。」
「啊……」
之前，有各式各樣的人物，給予各式各樣的評論。
晴明開口呼喚。
「去嗎？」
「哎呀……」單大師發出叫聲。
面向山的方向，有座陽台，其上坐著一位白髮老人，正在觀看對面的瀑布。
「唔、嗯。」
「你是……」
「噢……」
「唔，應該是這樣沒錯……」
「請隨我來……」
「大約半年前，兼家大人前往東寺時，東寺給他看了那組屏風，兼家大人非常中意，一再請求東寺將屏風讓給他，包括衣物，至今為止送出許多物品和金錢，這一次，東寺終於將屏風送到兼家大人宅邸……」
「……」
「真好，晴明啊……」博雅端著盛著酒的杯子說。
「那就隨便你問吧，當作酒的回禮，我願意回答……」單大師說。
「……」
「那又怎麼了？」
晴明如此說，之後講述起那組屏風的事。
「博雅大人，能不能請您用手指抓住我右邊的袖子……」晴明說。
「……」
「是嗎……」
「您怎麼了？」兼家問。
https://read.99csw.com「我只是徒勞地活了太久了……」
單大師一看屏風，低聲地發出呻|吟，之後沉默不語地在屏風前盤坐下來。
他將視線停駐在櫻樹地問博雅。
「前些日子，兼家大人自東寺得到了兩扇一組屏風。」
晴明和博雅穿過方才晴明畫上的那扇窗戶，消失於佛堂內。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你是陰陽師吧。」
他將葉二貼在唇上，吹起。
老人——單大師駝著背坐在陽台，專註地觀看那片景色。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都不見單大師回來。
「那真是遙遠的時代啊。」
「原來是這樣。」晴明的聲音極為柔和，極為溫暖。
「什麼事真好？博雅。」
「您在這裏已經待了三天，應該口渴了吧。」
櫻花已經謝了。
「去兼家大人宅邸？」
晴明不回答博雅的問題。
「是的。你應該已經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實在感到很為難。」兼家說。
「那組屏風，被稱為默想堂，是空海和尚于往昔從唐國帶回的物品。本來一直存放在東寺，這回被兼家大人弄到手了……」
「我，為了這個，拋棄了我的父母，不但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更沒有朋友，就這樣活到今日。曾經，我也擁有過心靈相通的女人，但那個女人比我早一步衰老，早一步死去……」
兼家馬上帶領單大師前往擱置屏風的房間，讓單大師看了屏風。
到底為了什麼在這樣的畫中按質量這樣的佛堂呢？
「……」
「既然如此……」晴明也擱下酒杯，「此刻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幅畫，聽說是傳自唐國之物，不過依我看，單大師您似乎在很久以前便知道這幅畫的存在。單大師，您和這幅畫到底有什麼緣由呢……」晴明如此問。
單大師將快要溢出的酒杯送到嘴邊，眯著眼喝下了酒。
「正是。難道你不想看看那組屏風？」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默默無言地從懷中取出葉二。
「你這麼說，我也聽不懂是什麼事。」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方才畫成的門時，門就開了。
「話說回來，這幅畫的景色，真是孤獨，真是美……」晴明低聲道，「博雅大人，笛子……」
「不勝感激……」
原來單大師在輕聲啜泣。
單大師望向晴明。
「那麼……」
猶如一隻年老的猴子。
「恕我失禮……」
葉二撲撲簌簌地溢出笛音，宛如豐富的清水流出那般。
兼家一籌莫展。
「是。」
兼家發出叫聲時，單大師已輕巧地鑽過那扇門，走進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