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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第十三章 1

西茜·卡弗里緊緊地摟抱住小不點兒,因為她非常喜歡孩子,對小病人極有耐性。除非是由西茜·卡弗里捏著湯米·卡弗里的鼻子並且答應給他一截麵包尖兒,或塗滿金色糖漿的黑麵包,他是絕不肯服蓖麻油的。這個姑娘的說服力夠多麼大啊!當然,娃娃博德曼也確實很乖,他圍著嶄新的涎布,是個再可愛不過的小傢伙。西茜·卡弗里完全不是像弗洛拉·麥克弗利姆西[ 4 ]那種被寵壞了的美人兒。她是位世上罕見的心地純正的少女:一雙吉卜賽人式的眼睛總是笑吟吟的,熟櫻桃般的紅唇[ 5 ] ,隨口說著逗人的話,真是再可愛不過了。伊迪·博德曼聽了小弟弟的妙語,不禁也笑起來。
"啊唷!布丁和餡餅!"西茜大叫了一聲,"他把圍嘴兒糟塌啦。"
接著,合唱聲和風琴奏出的嘹亮聖歌聲從空中傳來。這是耶穌會傳教士約翰·休斯所主持的成人戒酒活動,他們在那裡靜修,誦《玫瑰經》,傾聽佈道並接受聖體降福。大家聚集在那裡,彼此間沒有社會階層的畛域(那是最為感人的情景)。飽經令人厭倦的現世風暴后,在浪濤旁邊這座簡陋的教堂里,跪在無染原罪聖母的腳下,口誦洛雷托聖母[ 22 ]的啟應禱文。用自古以來說慣了的聖母瑪利亞、童貞中之聖童貞等等稱呼,懇請她代他們祈求。可憐的格蒂聽了,心中何等悲戚!倘若她父親發誓戒酒或服用《皮爾遜周刊》[ 23 ]上所載的那些根除酒癮的粉劑,擺脫了酒的魔爪,而今她蠻能乘著馬車到處兜風,絕不遜於任何人。由於她討厭室內有兩個亮光,就連燈也不點。憂思重重,守著爐火的餘燼出神,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這麼說著。有時她又一連幾個鐘頭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窗外那打在生鏽的鐵桶上的雨水,沉思默想。然而那個曾經破壞過多少家庭的罪孽深重的杯中物,給她的童年也投下了陰影。豈止是這樣,她甚至在家裡目擊到酗酒引起的暴行,看到她的親爹撒酒瘋,完全失了常態。格蒂比什麼都知道得清楚的是:凡是並非為了幫助女人而對女人動手的男子,理應都被打上最卑鄙者的烙印[ 24 ]。
"啊,看哪,西茜!"
格蒂·麥克道維爾坐在離夥伴不遠處。她凝望遠方,沉湎在默想中。她在富於魅力的愛爾蘭姑娘中間,確實是位不經見的美少女典範。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一口稱道她的美貌。人們常說,她長得與其說是像父方麥克道維爾家的,倒不如說是更像母方吉爾特拉普家的人。她身材苗條優美,甚至有些纖弱,然而她近日服用的鐵片,比寡婦韋爾奇的婦女丸藥對她更加滋補。過去常有的白帶什麼的少了,疲勞感也減輕了不少。她那蠟一般白哲的臉,純凈如象牙,真是天仙一般。她那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確實是愛神之弓,有著勻稱的希臘美。她那雙有著細微血管的手像是雪花膏做成的,纖縴手指如燭心,只有檸檬汁和高級軟膏才能使它們這般白|嫩。然而關於她睡覺時戴羔羊皮手套和用牛奶泡腳之說,則純屬捏造。有一次伯莎·薩波爾被格蒂氣昏了頭,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彼此要好的少女們自然也像其他凡人一樣,不時地會鬧些小彆扭),她便故意對伊迪·博德曼撒了這麼個謊。伯莎還告訴伊迪,千萬不要對人說這話是從她那兒聽來的,不然的話,她就再也不跟伊迪說話了。她當然沒有說出去。但是榮譽歸於該享受它的人。格蒂天生優雅,有著楚楚動人、女王般的非凡氣宇[ 6 ]。她那雙秀麗的手和高高拱起的腳背確鑿無疑地證明了這一點。倘若福星高照,讓她投生上流社會家庭,並受到良好的教育,格蒂·麥克道維爾就會成為與本國任何貴婦相比也毫不遜色的淑女。她額上就會戴起寶石,穿著講究,跟前必然圍滿了競相向她獻殷勤的貴公子們。莫非是可能嘗到過戀愛的滋味吧,她那柔和俊秀的臉上有時露出自我克制的緊張神情。於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就掠過一抹不可思議的渴望的影子。這樣的魅力是幾乎沒有人不傾倒的。女人的眼睛為什麼如此富於魅力?格蒂那雙愛爾蘭藍眼睛是再藍不過的,並且有帶光澤的睫毛和富於表情的深色眉毛相襯托。她的眉毛原本並不像這樣絲絨一般地迷人。還是主編《公主中篇小說》[ 7 ]美容欄的維拉·維利蒂太太最早勸她試著描描眉毛。這樣就為她的眼睛平添了一種誘人神情,而這是十分合乎社交界名流趣向的。她從未因之而後悔過。還有用科學方法治愈臉紅的毛病啦,怎樣用身高促進法來使你身材碩長啦,再就是你有張漂亮臉蛋兒,可是鼻子呢?對迪格納穆太太挺合式,因為她長的是個蒜頭鼻子。然而格蒂最值得誇耀的還是她那一頭豐茂的秀髮:是深褐色的,而且天生地鬈曲。為了圖個新月上升的吉利,當天早晨她曾把頭髮剪了剪,濃密的鬈髮蓬蓬鬆鬆地環繞在她那俊秀的頭上。她還修剪了指甲。星期四剪,招財進寶。此刻經伊迪這麼一說,泄露隱情的紅色就像最嬌嫩的玫瑰花一般柔和地爬上了她的雙頰。甜蜜而少女氣的羞澀使她看上去如此姣好。確實踏遍天主的綺麗國土愛爾蘭,也找不到能同她媲美的。
"屁——股——唄,"西茵快活地笑道。
暮色蒼茫,這片景色是多麼地動人啊。愛琳那最後一抹姿容,晚鍾[60 ]那扣人心弦的合奏;同時從爬滿常春藤的鐘樓里飛出一隻蝙蝠,穿過黃昏,東飛西飛,發出微弱的哀鳴。她能看見遠處燈塔的光,美麗如畫。她巴不得自己帶著一匣顏料,因為寫生比畫人物素描要容易。燈夫很快就會沿路點起街燈了。他將走過長老會教堂場地,沿著特里頓維爾大樹的樹蔭下踱來。人們成雙成對地在這裏漫步。他還點燃她那扇窗戶附近的一盞燈,雷吉·懷利常在這裏騎車表演空輪[ 61 ],就像卡明女士那本《點燈夫》中所描述的那樣。她也是《梅布爾·沃恩》和其他一些故事的作者[62]。格蒂有著無人知曉的夢想。她喜愛讀詩。伯莎·薩波爾送給她一本珊瑚色封面的漂亮懺悔簿,以便她把隨感記下來。她就將它放到梳妝台抽屜里了。這張桌子雖不豪華,卻整潔乾淨得纖塵不染。這是姑娘的寶庫,收藏著玳瑁梳子、"瑪利亞的孩子"[ 63 ] 徽章、白玫瑰香水、描眉膏、雪花石膏香盒、替換著釘在洗衣房剛送回來的衣服上用的絲帶等。懺悔薄上記載著她用紫羅蘭色墨水(是從戴姆街希利[ 64 ]的店裡買來的)寫下的一些雋永的思想。因為她感到,只要她能夠像如此深深地感染了她的這首詩那樣表達自己,她就也能夠寫詩。那還是一天傍晚,她從包蔬菜的報紙上找到並抄下來的。以《我理想的人兒,你是凡人嗎?》 為題的此詩作者是瑪赫拉非爾特的路易斯·J。沃爾什。後面還有什麼"薄暮中,你會到來嗎?"之句[ 65 ]。詩是那樣可愛,其中所描繪的無常之美是那樣令人悲傷,以致她的眼睛曾多次被沉默的淚水模糊了。因為她感到時光年復一年地逝去,倘非有那唯一的缺陷,她原是不用怕跟任何人競爭的。那次事故是她下多基山時發生的,她總是試圖掩蓋它。但是她感到,應該了結啦。倘若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種著了魔般的誘惑,那就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住她了。愛情嘲笑鎖匠[66 ]。她會付出巨大的犧牲,盡一切力量和他心心相印。她將會比整個世界對他更為親密,並使他的生活由於幸福而熠熠生輝。有個最重要的問題:她渴望知道他究竟是個有婦之夫,抑或是個喪偶的鰥夫呢,要麼就像那位來自歌之國[67]有著外國名字的貴族,他只好把妻子關進瘋人醫院——為了仁慈,不得不採取殘忍手段。 [68]真是悲劇!然而即便如此——那又怎麼樣?難道會有多大分別嗎?她稟性高尚,對任何稍微有點粗俗的東西,都會本能地迴避開。她討厭那種在多德爾河畔的客棧附近跟大兵以及粗俗的男人鬼混的浪盪|女人。她們毫不愛惜少女的貞操,丟盡女人的臉,給抓到警察局去。不,不,那種事我可不幹。他們僅僅是好朋友而已,就像是大哥哥和小妹妹,完全沒有那方面的事,儘管並不符合一般社交界的慣例[ 69 ]。也許他在哀悼已淡忘了的往昔歲月[70]的情人呢。她認為她是理解的。她要試圖理解他,因為男人們是那樣地不同。老情人等待著,伸出白皙的小手等待九-九-藏-書著,還有那雙動人的藍眼睛。我的意中人!她會跟隨她夢中之戀,服從她心靈的指揮。它告訴她,他是她一切的一切。整個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因為愛情才是最有權威的嚮導。其他都無所謂。不管怎樣,她就是要無拘無束,自由奔放。
罪人之避難所,苦惱者之安慰。為我等祈。[46 ]這話說得對:凡是懷著信仰持續不斷地向她禱告者,永遠不會迷失方向或遭到遺棄。說聖母是受苦受難者的避難港也是貼切的,因為她自己的心臟就被七苦[ 47 ] 刺穿了。格蒂能夠想象得出教堂里的一切情景:被燈光照亮的彩色玻璃,蠟燭,鮮花,聖母瑪利亞教友會的藍色旗幟。 康羅伊神父在祭壇上協助教堂蒙席奧漢龍,他雙目低垂,把一些聖器搬出搬進。 他看上去幾乎是一位聖徒。他那間懺悔閣子是那麼寧靜、清潔、幽暗,他那雙手白得像蠟一般。 倘若有朝一日她當上了多明我會的修女,身著白袍,說不定他會到女修道院來主持聖多明我的九日敬禮[ 48 ]哩。她在懺悔的當兒告訴他那檔子事後,生怕他看得見,連頭髮根兒都羞紅了。他卻說, 不要苦惱,因為那不過是自然的聲音,而我們生在現世,都要服從自然的規律。 那不是什麼過錯, 因為它來自天主所制定的婦女天性。他還說,我們的聖母瑪利亞本人就曾對大天使加百列說過:"願你的話應驗在我身上。"[ 49 ]他是那樣的和藹、聖潔,她多次想做一隻帶褶飾的繡花茶壺保溫罩送給他。要麼就是一隻座鐘。只是那一天她為了四十小時朝拜[50 ]用的鮮花而去那裡時,曾注意到他們的壁爐台上擺著一隻白、金兩色的座鐘, 一隻金絲雀從一個小屋裡踱出報時。想知道送什麼禮物合適可真難哪。乾脆送一本都柏林或什麼地方的彩色風景畫冊吧。
"說爸爸,娃娃。說呀:爸爸爸爸爸爸爸。"
然後,一切都宛若露水一般融化到灰色的氛圍里。萬籟俱寂。啊!當她敏捷地向前彎過身去的時候,瞥了他一眼。這是感傷的短短一瞥,帶有可憐巴巴的抗議和羞怯的嗔怪,弄得他像個少女一般飛紅了臉。他正倚著背後的岩石。在那雙年輕天真的眼睛面前,利奧波德·布盧姆(因為這正是他)耷拉著腦袋,默默地站著。他是何等地殘忍啊!又幹了嗎?一個純潔美麗的靈魂向他呼喚,而他這個卑鄙的傢伙竟做出了什麼樣的回應呢?他簡直下流透頂!偏偏是他!然而她那雙眼睛里卻蘊蓄著無窮無盡的慈祥,連對他也有一句寬恕的話,儘管他做錯了事,犯了罪,誤入歧途。一個姑娘家應該傾吐出來嗎?不,一千個不。這是他們的秘密——僅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們兩個人獨自藏身在薄暮中,沒有人知曉,他們也不會泄露。除了那隻穿過薄暮輕盈地飛來飛去的小蝙蝠,而小蝙蝠們是不會泄露隱情的。
"喏,小娃娃,"西茜·卡弗里說,"大——大聲說吧:我要喝口水。"
伊迪·博德曼問湯米·卡弗里"好了嗎",他說"好啦"。於是,她就替他扣上小小短褲的鈕扣,叫他跑去跟傑基玩耍:要乖乖的,可別打架。但是湯米說他要那隻球, 而伊迪告訴他說:不行,娃娃在玩球呢;要是他把球拿了去,又該吵架了。然而湯米說,這是他的球, 他要自己的球。瞧,他竟然在地上跺起腳來了。好大的脾氣!哦,他已經成人了, 小湯米·卡弗里成人啦,因為已經摘掉圍嘴兒了嘛。伊迪對他說,不行,不行,馬上走開吧, 她還告訴西酋·卡弗里,對他可不能讓步。 "你不是我姐姐,"淘氣包湯米說,"這是我的球。"
"你獃獃地在想什麼呢?"
"你叫什麼名字呀?叫黃油和奶油吧?"
格蒂衷心巴望他們能把咭哇亂叫的娃娃打這兒領回家去,免得再刺|激她的神經。現在已不適宜呆在外面了,對那孿生的調皮鬼來說也是一樣。她放眼凝望著海洋遠處。那景色宛如畫匠用彩色粉筆在馬路上做的畫。多麼可惜,那一幅幅的畫就全留在那兒等人給抹掉。暮色漸深,雲霧瀰漫,霍斯岬角的貝利燈台的光,樂聲縈迴耳際。還吹來教堂里所焚的馨香氣味。她一邊眺望著,一邊心裏怦怦直跳。可不是嘛,他瞧的正是她呢,而且他的目光是意味深長的。他的眼神猶如烈火,燒進她的內心,彷彿要把她搜索個透,要對她的靈魂了如指掌。那是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表情豐富,可是信得過嗎?人們就是這樣古怪。從他那雙黑眼睛和蒼白而富於理智的臉來看,他是個外國人,長得跟她所收藏的那幀紅極一時的小生馬丁·哈維[ 40 ]的照片一模一樣。只不過多了兩撇小鬍子。然而她更喜歡有鬍子,因為她不像溫妮·里平哈姆那樣一心一意想當演員,看了一齣戲[ 41 ] 后就說咱們老是穿同樣的衣服吧。但是她看不出坐在那邊的他,長的是鷹鉤鼻呢,還是不明顯的獅子鼻[ 42 ]。她看得出,他身穿純黑的喪服,戚容滿面,為了了解箇中原因,她不惜任何代價。他紋絲不動,專心致志地仰望著。當她踢球的時候,他瞅見了她怎樣趾尖朝下,把腳擺動得很細心,也許他還看到了她鞋上那鋥亮的鋼質飾扣哩。她很高興由於某種預感而穿上了這雙透明的襪子。原來想的是興許雷吉·懷利會出門,然而那已經過去了。她一向夢寐以求的,就在眼前。重要的是他,她喜形於色,因為她要他;因為她直覺地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樣。這個稚氣未脫的女人的整個兒一顆心,撲向他——她幻夢中的丈夫,因為她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她的意中人。倘若他受過苦,沒有犯多大罪,卻受了很大冤屈[ 43 ];不,哪怕他本人就是個罪人,一個壞人,她也滿不在乎。即使他是個新教徒或遁道公會教徒,倘若他真心愛她, 她還是不難把他改變過來的。[ 44 ] 有些創傷只能用愛情的香膏來醫治。她是個溫柔的女性,不像他所認識的那種沒有女人氣的輕浮丫頭,那些騎上自行車到處炫耀自己所並不具備的品質的人們。她渴望他能把什麼都告訴自己,她什麼都能寬恕;倘若她能使他愛上自己, 她就能使他忘掉過去的回憶[ 45 ]。那樣一來,他或許就會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溫存地擁抱她,把她那綿軟的身子緊緊地摟住,愛她——唯一屬於他的姑娘。他只愛她一個人。
"我恨不得揍他一頓,"她說,"至於揍哪兒,我就不說啦。"
於是,為了觀賞屋舍和教堂上空的焰火,她們全都慌慌張張地沿著岸灘跑去。伊迪推著娃娃博德曼所坐的那輛嬰兒車,西茜拉著湯米和傑基的手,免得他們栽跟頭。
現在這對雙生兄弟無比和睦地玩耍著,接著,魯莽到了家的傑基公子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氣把球猛地朝著覆滿海藻的岩石踢去。不消說,可憐的湯米立即沮喪地叫了起來。幸而獨自坐在那兒的一位穿黑衣的紳士仗義幫了忙,把球截住了。我們這對小選手使勁地喊叫,要求把球還給他們。為了避免惹麻煩,西茜·卡弗里就大聲招呼那位紳士,請他把球扔給她。紳士用球瞄了瞄,就從岸灘朝上扔給西茜·卡弗里。但是球沿坡滾下,剛好停在格蒂的裙子下面,離岩石旁的小小水窪子不遠。雙胞胎又吵吵鬧鬧地要球,西茜叫格蒂把球踢開,任他們兩個去爭奪。於是,格蒂將一隻腳向後一抬,暗想:要是這隻笨球沒滾到她這兒多好。她踢了一腳,卻沒踢中,招得伊迪和西茜大聲笑了起來。
"傑基!湯米!"
"不希[是],"淚汪汪的湯米說。
"哈加、加、加、哈加。"
"什麼?"格蒂回答說,皓齒使她的微笑格外迷人,"我只是納悶著天色是不是太晚了。"
伊迪把娃娃博德曼的衣服整理停當,準備動身了。西茜將皮球、鏟子和桶一古腦兒塞進去。而且確實也該回去了,因為睡魔已經來接小少爺博德曼了。西茜也告訴他說,夥伴眨巴眼兒快來了,娃娃該睡啦。娃娃看上去簡直太可愛了,他抬起一雙喜氣洋洋的眼睛笑著。西茜為了逗樂兒戳了一下他那胖胖的小肚九*九*藏*書皮,娃娃連聲對不起也沒說,卻把他的答謝一古腦兒送到他那嶄新的圍嘴上了。
但就在這當兒,湯米和傑基哥兒倆之間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男孩兒畢竟是男孩兒,我們這對雙胞胎也越不出這顛仆不破的道理。爭端緣于傑基公子所築的一座沙堡,湯米公子非要從建築上對它加以改進,裝上一扇圓形炮塔般的正門。然而倘若湯米公子剛愎自用,傑基公子也同樣固執己見。俗話說得好:再渺小的愛爾蘭人在自己家中也是一座城堡之主。於是,傑基公子便撲向他那誓不兩立的勁敵。到頭來,不但把他所攻擊的對手打得一敗塗地,(說起來令人傷心!)連他所垂涎的那座城堡,也變成一片廢墟。不用說,敗下陣來的湯米公子的哭聲驚動了女伴們。
她的話清澈如水晶,比斑尾林鴿咕咕的叫聲還要悅耳;然而卻像冰塊似的劃破了寂靜。她那年輕的聲音宣告說:她可不是能夠隨隨便便地被人擺布的。至於憑著幾個錢就那麼神氣活現的雷吉先生,她蠻可以當作垃圾一樣地把他拋掉,再也不會想到他,並把他寄來的那張無聊的明信片撕個粉碎。倘若今後他膽敢放肆,她就會從容冷靜地對他投以輕蔑的一瞥,使他當場蜷縮作一團。寒酸小姐小伊迪的神情頗為沮喪。格蒂看到她臉色非常陰沉,便知道這個魯莽自負的丫頭簡直氣得厲害,儘管她還在掩飾。因為格蒂那句鋒利的話刺穿了她那小氣的嫉妒心。她們兩人都知道,格蒂子然一身,與眾不同,屬於另一個星球。她不是她們當中的一個,永遠也不會是。另外一位先生也曉得這一點,並且親眼看到了。讓她們捫心自問去吧。[ 58 ]
他們向諸天神之王后,諸聖祖之王后,諸先知之王后,諸聖人之王后,至聖玫瑰之王后禱告。然後,康羅伊神父把香爐遞給教堂蒙席奧漢龍。他添上香料,把聖心薰香。西茜·卡夫里逮住了雙胞胎,她恨不得摑他們幾個大耳刮子,但是想到他也許在瞧著,所以她沒這麼做。然而西茜一輩子也沒有過更大的誤會,因為格蒂即使不看也能知道,他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的是她。然後,教堂蒙席奧漢龍將香爐遞還給康羅伊神父,跪下來瞻仰聖心。唱詩班開始吟唱堂堂聖體。她隨著堂堂聖體奧——妙至極[ 52 ]的悠揚樂聲,用一隻腳一前一後地踩著拍子。她在喬治街的斯帕羅商店花三先令十一便士買下了這雙長襪。那是星期二,不——是復活節前的星期一。他定睛望著的正是這雙連一根線也沒綻的透明襪子,而不是西茜那雙毫無可取、一點樣兒也沒有的襪子(真是丟人現眼!)他有眼光,辨別得出其間的差別。
"不希[ 是 ] ,"湯米險些兒掉了眼淚。
格蒂·麥克道維爾低下頭去,單是想到她自己一輩子也說不出口的、不像是大家閨秀的話,西酋居然會這麼大聲說了出來,就弄得格蒂羞紅了臉,浮泛出一片深玫瑰色。伊迪·博德曼估計對面那位先生准聽見了她那句話。然而西酋絲毫也不在乎。"隨他聽去吧!"她挑釁地把頭一抬,尖刻地翹起鼻子,恨不得迅雷不及掩耳地也朝他那部位來一下子。
於是,他們都看了。原以為那是一道閃電,然而湯米也看見了:在教堂旁邊的樹林上空,起初是藍的,繼而是綠的和紫的。
接著,他們唱起"跪拜讚頌"第二段。教堂蒙席奧漢龍又站起來,向聖體獻香,重新跪下。他告訴康羅伊神父,有一枝蠟幾乎把鮮花點著了,康羅伊神父便起身去侍弄好。格蒂瞧見那位紳士正在給表上弦。聽到那咔嗒咔嗒聲,她越發使勁一前一後地甩腿打著拍子。天色越來越黑下來了,但是他還看得見,而且不論正給表上弦還是擺弄它的當兒,他都一直在看著。隨後,他把表塞回去,雙手揣在兜里。她感到一股激|情涌遍全身,憑著頭皮的感覺和觸碰胸衣時引起的焦躁感,告訴她那個想必快來了。因為上次她為了新月而鉸頭髮時,就有過這樣的感覺。他那雙黑黑眸子又盯住她了,陶醉在她的整個輪廓里,撲撲實實地參拜著她的神龕。倘若男人那熱情洋溢的注視中含有不加掩飾的愛慕的話,那就在此人臉上表露得再清楚不過了。都是為了你呀,格楚德·麥克道維爾,而且你是知道的。
格蒂將冒到嗓子眼兒的喊叫抑制住了,神經質地咳嗽了一下。伊迪問她怎麼啦?她差點兒對伊迪說,誰有工夫回答你這種過了時的問題!然而她是向來不忘記上流婦女的舉止的,所以就十分機敏地說了句"正在舉行降福儀式呢",就給敷衍過去了。剛好這當兒,寧靜的海濱傳來教堂的鐘聲,教堂蒙席正站在祭壇上(肩上的紗中是康羅伊神父替他披上去的),手捧聖心,舉行降福儀式。
她連頭都沒回,慢慢地沿著坑坑窪窪的岸灘走向西茜、伊迪,走向傑基與湯米·卡弗里,走向小娃娃博德曼。暮色更濃了,岸灘上有著石頭、碎木片兒以及容易讓人滑倒的海藻。她以特有的安詳和威嚴款款而行,小心翼翼,而且走得非常慢,因為——因為格蒂·麥克道維爾是……
"伊迪·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嗎?"西茜問。
魯莽的西酋,長著一頭古怪的黑面木偶般的鬈髮,有時會惹你發笑。例如,當她問你要不要再喝點中國茶和碧玉漿果酒以及把水罐拽過去時,她那指甲上用紅墨水畫的男人的臉,會叫你笑破肚皮;她想去方便一下的話,就說什麼要跑去拜訪懷特小姐。這就是西酋一慣的作法。哦,你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傍晚:她穿戴上父親的衣帽,用軟木炭畫上口髭,邊抽雪茄煙邊沿著特里頓維爾[ 21 ]走去。逗起樂來,誰都賽不過她。然而她真是誠懇到家了,是上天創造的最勇敢、最真誠的一位,絕不是通常那種表裡不一的傢伙。甜言蜜語是不可能由衷誠懇的。
格蒂笑一笑,表示同意,並且咬了咬嘴唇。淡淡的粉紅色爬上她俊美的兩頰,然而她打定主意要讓他們看個究竟。於是就把裙子稍微撩起,免得礙事,對準了目標,使勁踢了一腳。球滾得老遠,那對雙胞胎就跟在後面跑向滿是沙礫的海灘。當然,伊迪純粹是出於嫉妒才這麼說的。惟有這樣才能引起對面望著的那位紳士的注意。她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紅暈高漲著,燃燒著她的雙頰。對格蒂·麥克道維爾來說,這一向是個危險信號。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僅只極其漫不經心地交換過一下視線。而今,她大胆地從新帽子的帽檐底下瞥了他一眼。迎著她的視線的那張浮泛在暮色蒼茫中的臉,憔悴而奇怪地扭歪著,她好像從未見過那麼悲戚的面色。
夏日的黃昏開始把世界籠罩在神秘的擁抱中。在遙遠的西邊,太陽沉落了。這一天轉瞬即逝,將最後一抹餘暉含情脈脈地投射在海洋和岸灘上,投射在一如往日那樣廝守著灣水做然屹立的親愛的老霍斯岬角以及沙丘海岸那雜草蔓生的岸石上;最後的但並非微不足道的,也投射在肅穆的教堂上。從這裏,時而劃破寂靜,傾瀉出向聖母瑪利亞禱告的聲音。她——"海洋之星"[ 1 ],發出清純的光輝,永遠像燈塔般照耀著人們那被暴風顛簸的心靈。
這一小小事故[ 59 ] 給她添了麻煩,然而轉眼她就把這檔子小事料理好了。
"格蒂!格蒂!我們走啦。來吧。從那邊高處也瞧得見。"
西茜對他說,勞駕,能不能麻煩他告訴她一下準確的時間?格蒂看見他掏出表,聽了聽,仰起臉來,清了清喉嚨,說他非常抱歉,他的表停了。然而,他估計八點過了,因為太陽已經落下。從他的聲音聽得出是有教養的,語調雖平穩,圓潤的嗓音卻帶點顫巍。西茜道了謝,走回來伸伸舌頭說,那位伯伯說他的水道[ 56 ] 堵塞啦。
"失敗了,就再試它一回,"[ 38 ]伊迪·博德曼說。
因為她巴不得她們早些把這對凈流鼻涕的雙胞胎和那個娃娃領回家去,省得他們老在這裏淘氣,所以才委婉地暗示天色已晚的話。當西茜走上來時,伊迪問她幾點了。愛耍貧嘴的西茜小姐說,接吻時間已過了半小時,到了再接吻一次的時刻啦[54 ] 。然而伊迪還是想知道時間,因為家裡要他們早點兒回去。
她帶著些許憂鬱,雙目低垂,沉默了一會兒。她剛要搶白兩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若按她的脾氣,是想回嘴的,可是自尊心告誡她,還是保持緘默為好。她只噘了一下芳唇,接著read•99csw•com就抬頭望一下,快活地笑了,聲音充滿了五月早晨的青春氣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斜眼伊迪為什麼這麼說。她認為他的感情冷漠了,其實那隻不過是戀人之間鬧鬧彆扭而已。由於那個擁有一輛自行車的男孩子總是[ 8 ] 在她窗前騎來騎去,伊迪覺得可不是滋味啦。不過眼下正當取得獎學金資格的期中考試,他父親把他關在家裡,要他拚命用功。念完高中后,他將進入三一學院去學醫,就像他那位在三一學院參加自行車賽的哥哥w·E·懷利那樣。她心裏時而像剜了個洞一般隱隱作痛,一直刺到內心深處,他對此似乎無動於衷。然而他還年輕,到一定的時候說不定就學會愛起她來。他家裡是新教徒,而格蒂呢,當然曉得哪一位最重要。其次是聖母瑪利亞,然後是聖約瑟。然而他確實是個英俊少年,鼻子長得很美,渾身處處都不折不扣地是位上等人。沒戴帽子的時候,從背後望去,她就能認得出來。因為他就是有點兒與眾不同。他在街燈那兒撒開車把轉彎的那副樣子也罷,還有他吸的那種上等紙煙好聞的香味也罷,都非同凡響。而且他和她個頭也那麼般配。由於他沒有騎著車在格蒂家的小院子前面蕩來蕩去,伊迪·博德曼自以為聰明透頂,說到了點子上。
"哈吧啊、吧啊哈吧啊、吧啊啊。"
"湯米,到這兒來,"他姐姐用刻不容緩的語氣嚷道,"馬上來!還有你,傑基,把可憐的湯米推到臟沙子里,你害不害羞!等著瞧吧,我得給你點兒厲害嘗嘗。"
"不希[ 是],"湯米說。
然而,格蒂是誰呢?
西茜用圍嘴替他揩了揩小嘴兒,要他坐直了,說"爸爸爸";但是當她解開皮帶時卻大聲嚷道:"哎呀呀,這娃娃都濕透啦,得把墊在下面的小毛毯翻過來重新疊一疊。"當然嘍,娃娃陛下對這種方便安排極為抵觸,並且讓人人都知曉:
然而格蒂態度堅決,無意聽任她們擺布。倘若她們能夠像盪|婦[ 73]那樣野跑,她蠻可以這麼原地坐著;所以她說,她從自己坐的地方也瞧得見。那雙緊盯著她的眼睛,使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瞥了他一眼,視線同他相遇。那道光穿透了她全身。那張臉上有著熾熱的激|情,像墳墓般寂靜的激|情。她遂成為他的了。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再也沒有人刺探並嘰嘰喳喳。而且她曉得他是至死不渝的,堅定不移,牢固可靠,通身剛正不阿。他的雙手和五官都在活動,於是,她渾身顫慄起來。她盡量仰著身子,用目光尋覓那焰火,雙手抱膝,免得栽倒。除了他和她而外,沒有一個人在看著,所以她把她那雙俊秀而形態優美、嬌嫩柔韌而細溜豐腴的小腿整個兒裸|露出來。她似乎聽到他那顆心的悸跳,粗聲粗氣的喘息,因為她也曉得像他那樣血氣方剛的男人,會有著怎樣的情慾。還因為一次伯莎·薩波爾告訴過她一樁絕對的秘密,並要她發誓永遠不說出去。她家的一位在人口密集地區調查局[ 74 ]工作的房客,從報紙上剪下那些表演短裙舞和翹腿舞的舞|女的照片。她說,他不時地在床上做些不大文雅的勾當,這,你也想象得到吧。不過,眼下這檔子事可跟那個大不相同,情況完全兩樣。她幾乎覺得他使她的臉貼近他自己的臉,並用他那俊俏的嘴唇飛快地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初吻。再說,只要你在婚前不做那另一檔子事,罪行就能得到赦免。應該設個女懺悔師,即便你不說出口,她們也能領會得一清二楚。西茜·卡弗里兩眼有時也露出夢幻般的恍惚神情,唷,她准也是那樣的。還有溫妮·里平哈姆,對一些男演員的照片簡直入了迷,而且是由於那個快來了,才會有這種感覺。
西茜以她那母性的機警,立即有所察覺。她跟伊迪·博德曼打耳喳說,把他領到那位紳士瞧不見的嬰兒車後面去,還得留意不要讓他弄濕那雙嶄新的棕黃色皮鞋。
她用一隻胳膊摟住小水手,討好地哄著他:
娃娃就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說。因為他才十一個月,大家都說他非常聰明,個子也比一般娃娃要大,簡直是健康的化身,是愛情完美的小結晶。大家都說,他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西茜領著一對雙胞胎帶著他們的球,沿著沙灘走來了。由於跑了一陣,帽子歪到一邊去了,勉強扣在腦袋上。兩個星期前才買的便宜襯衫像抹布似的耷拉在背後,還邋裡邋遢地拖出一截襯裙下擺,那副樣子簡直像是拖著兩個娃娃的盪|婦[53 ] 。為了整理一下頭髮,格蒂摘了一會兒帽子。還沒見過一個少女肩上披散著這麼漂亮、優美的一頭深栗色鬈髮呢。 看上去如此嬌艷可愛,說實在的,妖嬈得幾乎令人發狂。 你得走上多少英里漫長的道路才能遇上這麼一頭美髮。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對此驀地做出的反應: 兩眼閃過一絲讚賞的目光,她的每一根神經都為之震顫。她戴上帽子,好從帽檐底下窺伺。 當她瞥見他眼睛里的神情時,不禁緊張起來,就趕快甩開那只有著飾扣的鞋。 他就像是蛇盯住獵物般地盯著她。女人的本能告訴她,她喚醒了他心中的魔鬼。這麼一想, 一片火紅色就從喉嚨刷地掠到眉字間,最後,她那鮮活的面龐變成一朵容光煥發的玫瑰。
可是——可是!瞧她臉上那副緊張的神色!總是顯得那麼憂心忡忡。靈魂通過她那雙眼睛透露出來,她渴望能夠獨自呆在住慣了的房間里,好好哭上一場,用淚水減輕她心頭的鬱悶。可又不能哭得太厲害。她對著鏡子掌握分寸,要哭得恰到好處。鏡子說:格蒂,你長得真美。黃昏時分那蒼白的餘暉投射到一張悲傷、愁悶之至的臉龐上。格蒂·麥克道維爾這種繾綣的情思是徒然的。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關於舉行一場婚禮的幻想啦,為雷吉·懷利·T·C·D·太太(因為嫁給他哥哥的那一位才能做懷利太太)敲響的喜鍾啦,以及據社交欄的報道,格楚德·懷利太太穿了一身用昂貴的青狐皮鑲邊的豪華灰服,都是不可能的。他太年輕了,還不懂事。他不會相信戀愛,而那是女人生來的權利。很久以前,在斯托爾家舉行的晚宴上(他還穿著短褲呢),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他悄悄地用一隻胳膊摟了她的腰;她呢,連嘴唇都嚇白了。他古里古怪地嗄著嗓兒叫著她"小不點兒",冷不防還接了半個吻(平生第一遭兒!),然而他碰著的僅僅是她的鼻尖兒。隨後,他趕忙走出房間,念叨著吃茶點的話。好個魯莽的小夥子!雷吉·懷利從來不曾以性格鮮明見長,而向格蒂·麥克道維爾求婚並贏得她的愛情者,必須是個傑出人物[ 14 ]。然而她只能等待,總是等待人家來求婚。這又是個閏年,很快就會過去的。她的意中人並不是將珍貴、神奇的愛情獻在她腳前的風流倜儻的王子,他毋寧是個剛毅的男子漢;神情安詳的臉上蘊含著堅強的意志,卻還沒有找到理想的女子。他的頭髮也許或多或少已經斑白了,他會理解她,伸出胳膊來保護她,憑著他那深沉多情的天性緊緊摟住她,並用長長的親吻安慰她。那就像是天堂一般。在這馨香的夏日傍晚,她企盼著的就是這麼一位。她衷心渴望委身於他,做他信誓旦旦的妻子:貧富共當,不論患病或健康,直到死亡使我們分手,自今日以至將來。[ 15 ]
他們才不回來呢!多麼任性的娃娃們呀!西茜說,她再也不帶他們出門啦。她跳起來,喊叫他們,從他身邊擦過去,跑下了坡,頭髮披散在背後。頭髮的顏色倒還過得去,只是不夠濃密,儘管她不斷地擦著什麼葯,由於不對路子,總也不見長。所以她對那葯的怨氣可大啦。她像雄鵝一般邁著大步跑,裙子箍得那麼緊,令人驚異的是居然沒裂開。西茜·卡弗里頗像個假小子,只要認為有個一顯身手的機會,就不放棄。她有雙飛毛腿,跑起來她那皮包骨的腿肚子抬得高高的,能夠讓他看到她的襯裙下擺。為了使身材顯得高一些,她特意穿上了弓形的法國式高跟鞋。要是不巧絆倒在什麼東西上頭,摔了個屁股墩兒,那才活該呢。看哪![ 51 ]滿可以讓像那樣一位紳士賞心悅目的了。
在家裡,格蒂是個真正的好女兒,恰似第二個母親,還是個護守天使[32 ]。她那顆小小的心,貴重如黃金。當她媽媽頭痛欲裂的時候,替她在前額上擦錐形薄荷錠的不是別人,正是格蒂。不過,她討厭媽媽吸鼻煙的嗜好,母read.99csw.com女之間也僅僅就吸鼻煙一事拌過嘴。大家都認為對人體貼入微的她是個乖妞兒。每天晚上扭緊煤氣總開關的是她。她從來也沒忘記過每兩周在那個地方[ 33 ]撒氯酸鹽。把過聖誕節時食品雜貨商滕尼[34 ]先生送的日曆貼在那面牆上的,也是她。那是一幅以哈爾西昂時期[ 35 ]為題材的畫:一個青年紳士身著當時流行的衣服,頭戴三角帽,隔著格子窗以往昔的騎士氣概向他所愛慕的姑娘獻上一束鮮花。可以看出,個中必有一段故事。色調十分優美。她穿的是柔和而剪裁得體的白衫,舉止端莊穩重。男子則是一身巧克力色服裝,顯出地地道道的貴族派頭。每逢她去方便一下時,就心蕩神移地望著他們,挽起袖子,撫摩著自己那雙像她那樣白皙柔嫩的膀子[ 36 ],並馳想著那個時代的往事。因為她在外祖父吉爾特拉普所收藏的《沃克發音辭典》[ 37 ]中查到了哈爾西昂一詞的含意。
湯米公子噙著滿眶熱淚,視線模糊起來。他立即應命走來,因為這對雙胞胎向來是把姐姐的話當作金科玉律的。敗北了的他,可真是一副慘相。小小的水手帽和褲子上沾滿沙子。然而西茜·卡弗里少女老成,是舒解生活中小煩擾的能手。轉眼之間,他那身漂亮衣服上就連一粒沙子也看不見了。可是那雙藍眼睛里依然熱淚盈眶。於是她就用一陣親吻抹去了他心頭的創傷,用拳頭朝罪魁禍首傑基公子比劃比劃,滴溜溜地轉著兩眼訓誡道,要是她在旁邊,可輕饒不了他。
伊迪·博德曼也發覺了這一點,因為她一面斜起眼睛望著格蒂,一面像個老處|女似的戴著眼鏡,半笑不笑的,假裝在哄娃娃。她動不動就生氣,像一隻蚋似的,永遠也改不了,因此誰都跟她處不好。與她毫無關係的事,她也會橫加干涉。於是,她就對格蒂說:
格蒂想起了主意——一個小小的愛情策略。她把一隻手伸進手絹兜里,掏出那塊灑了香水的棉布,揮動幾下作為回答。當然不讓他知道用意,然後又把它悄俏地放了回去。不曉得他是不是離得太遠了。她站了起來。分別了嗎?她非走不可啦,然而他們還會在那兒見面的。直到那時——直到明天,她都會重溫今晚這個好夢的。她站直了身子。他們的靈魂在依依不捨的最後一瞥中相遇。射到她心坎兒上的他那視線,充滿了奇異的光輝,如醉如痴地死死盯著她那美麗如花的臉。她對他露出蒼白的微笑,表示寬恕的溫柔的微笑,熱淚盈眶的微笑。接著,兩個人就分手了。
這時,傑基·卡弗里大聲嚷道:"瞧,又來了一個。"格蒂把上半身往後仰,露出的藍襪帶剛好同透明的長襪子般配。他們都瞅見了,並且都嚷著:"瞧,瞧,就在那兒。"她一個勁兒地往後仰著看那焰火。這時,有個軟軟的古怪玩藝兒騰空飛來飛去,黑黑的。她瞧見一隻長長的羅馬蠟燭[ 75 ]高高地躥到樹木上空,高高地,高高地。大家緊張地沉默著。待它越升越高時,大家興奮得大氣兒不出。為了追蹤著瞧,她只好越發往後仰。焰火越升越高。幾乎望不到了。由於拚命往後仰,她臉上洋溢出一片神聖而迷人的紅暈。他還能看到她旁的什麼:撫摩皮膚的印度薄棉布褲衩,因為是白色的,比四先令十一便士的那條綠色佩蒂懷斯牌的看得更清楚。那袒露給他,並意識到了他的視線;焰火升得那麼高,剎那間望不到了。她往後仰得太厲害,以致四肢發顫,膝蓋以上高高的,整個兒映入他的眼帘。就連打鞦韆或膛水時,她也不曾讓人這麼看過。她固然不知羞恥,而他像那樣放肆地盯著看,倒也不覺得害臊。他情不自禁地凝望著一半是送上來的這令人驚異的袒露,看啊,看個不停:就像著短裙的舞|女們當著紳士們的面那麼沒羞沒臊。她恨不得抽抽嗒嗒地對他喊叫,朝他伸出那雙雪白、細溜的雙臂,讓他過來,並將他的嘴唇觸到她那白皙的前額上。這是一個年輕姑娘的愛之呼聲,從她的胸脯里絞出來的、被抑制住的小聲叫喚,古往今來這叫喊一直響徹著。這當兒一支"火箭"躥了上去,蹦的一聲射向黑暗的夜空。哦,緊接著,"羅馬蠟燭"爆開來,恰似哦的一聲嘆息。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哦哦直叫。這當兒,噴出一股金髮絲,像雨一般傾瀉下來。啊!全都是綠色的、露水般的星群,滔滔不絕地散發著金光,哦,多麼可愛,哦,多麼柔和,甜蜜,柔和!
向最有權能的童貞,最大慈大悲的童貞祈求的誦歌聲繼續傳來。格蒂陷入沉思,對於女伴們和正在稚氣地嬉戲著的雙胞胎以及從沙丘草地那邊走來的先生,她幾乎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西茜·卡弗里說那位沿著岸灘做短途散步的先生像煞格蒂她爹。不過西茜從來沒見過喝得醉醺醺的他。不管怎樣,她才不想要這麼個爹呢。也許因為他太蒼老,要麼就是由於他那張臉的緣故(活脫兒像是費爾博士[ 25 ]),或是他那長滿酒刺的紅鼻子和鼻下那銀絲斑斑的沙色口髭。可憐的爹!他缺點縱多,她依然愛他[ 26 ]。當他唱《告訴我瑪麗,怎樣向你求愛》[ 27 ]和"我的意中人及其茅舍在羅切爾附近[28 ] ,一家人作為晚飯吃燉烏蛤和拌上拉曾拜的生菜調味料的萵苣,以及他和迪格納穆(那位先生因患腦溢血突然逝世,已被埋葬了,天主對他發慈悲吧)合唱《月亮升起來了》[29 ]的時候。那是她媽媽的生日,查理在家休假,還有湯姆[ 30 ]、迪格納穆夫婦、帕齊和弗雷迪·迪格納穆[31 ],要是大家合影留念就好了。誰也不曾料到他這麼快就會死去。如今他已長眠了。她媽媽對他爹說,讓他終身把這引以為戒吧。由於患痛風症,他連葬禮都沒能去參加。她只好進城到他的辦公室去替他取來凱茨比公司關於軟木亞麻油氈的函件和樣品:富於藝術性,標準圖案,適於裝飾豪華邸宅,耐久力極強,能使府上永遠明亮而愉快。
於是,當伊迪·博德曼帶著小湯米呆在嬰兒車後面的時候,她正在思忖,能夠稱自己為他的幼妻的那一天是否會到來。那樣,大家就會議論她,直到臉上發青。伯莎·薩波爾也不例外;還有小炮竹伊迪,因為十一月她就滿二十歲了。她也會照顧他,使他衣食上舒適。格蒂憑著她那份婦道人家的智慧,曉得但凡是個男人,都喜歡那種家庭氣氛。她那烤成金褐色的薄餅和放有大量美味奶油的安妮女王布丁[ 16 ]曾贏得過眾人的好評。因為她有一雙靈巧的手,不論點火,還是撒上一層加了發酵粉的精白面,不斷地朝一個方向攪和,然後攙上牛奶白糖,調成奶油,或是將蛋清攪勻,她樣樣擅長。不過,她可不喜歡當著人面吃什麼,怪害臊的。她常常納悶為什麼不能吃一些像紫羅蘭或玫瑰花那樣富於詩情的東西!他們還會有一間布置優雅的客廳,裝飾著繪畫、雕刻以及外祖父吉爾特拉普那隻可愛的狗加里歐文[17]的照片。它是那樣通人性,幾乎能說話了。椅子套著光滑的印花棉布罩子,還有來自克萊利的夏季舊雜貨義賣展上的銀質烤麵包架,就像闊人家擁有的那樣。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她一向欣賞高個子,丈夫就得要這樣的),在仔細修剪過的彎彎的口髭下面,閃爍著一口雪白牙齒。他們將到大陸上去度蜜月(多麼美妙的三個星期!)然後就安頓在精緻、整潔、舒適而又親切的安樂窩裡。每天早晨他們兩人共進早餐,吃得雖然簡單,卻都是精心烹制的。他去治公之前,總先熱烈地緊緊擁抱一下親愛的小妻子,並且垂下頭去深深凝視一會兒她的眼睛。
令人發急的雙生小傢伙們又吵起來了。傑基把球朝大海丟去,兩個人一道跟在後面追。這樣的小猴兒就像溝里的水似的,到處亂躥。除非什麼人把他們雙雙逮住,狠狠地揍上一頓,他們是不會消停下來的。西茜和伊迪大聲喊他們回來,生怕會漲潮,把他們淹死。
於是,她走過去了。當他瞧見她走過來時,格蒂看到他把手從兜里掏出來,緊張地邊抬頭望望教堂邊擺弄著錶鏈。格蒂看得出,儘管他是個多情的人,自我抑制力卻極強。剛才他還被一位情女弄得神魂顛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轉瞬之間他又成為舉止安詳、神態端莊的紳士了,堂堂儀錶的每個線條都顯示出他的自制力。
但是西酋·卡弗里對小娃子博德曼說,高高地望上看,看她的指頭!這時,她飛快地把球搶到手,沿著沙地丟過去,湯https://read•99csw.com米勝利了,就一溜煙兒拚命在後面追。
於是,兩大行晶瑩的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滾滾淌下。用那套乖乖乖,娃娃乖來哄他,給他講咭咭的故事,告訴他噗噗在哪兒都是白搭;然而一向能隨機應變的西茜把奶瓶嘴往他的嘴裏一塞,這下子小異教徒立即被安撫了。
三個少女結伴坐在岩石上,飽覽著傍晚的風景,享受著那清新而還不太涼的微風。她們曾多次[ 2 ] 到自己所喜愛的這個地方來,在閃亮的波浪旁親切暢快地談論女人的家常。西茜·卡弗里和伊迪·博德曼將娃娃放在嬰兒車裡,還帶著兩個鬈髮的小男孩湯米和傑基 ·卡弗里。他們身穿水手服,頭戴水手帽,衣帽上均印染著"H. M. S. [ 3 ] 美島號"字樣。湯米和傑基·卡弗里是雙胞胎,不滿四歲,有時吵鬧得厲害,被寵壞了。儘管那樣,兩張活潑快樂的小臉蛋兒和惹人喜愛的動作使他們依然是人人疼愛的小寶寶。他們手執鏟子和桶,弄得渾身是沙子,像一般孩童那樣築城堡,或者玩他們的大綵球,快快樂樂地打發著光陰。伊迪·博德曼一前一後地搖著嬰兒車裡的胖嘟嘟的娃娃。那位小紳士高興得咯咯直笑。他才十一個月零九天。儘管剛趔趔趄趄地學步,卻已開始咿呀學語了。西茜·卡弗里朝他彎下身去,逗弄他那胖嘟嘟的小臉蛋兒和腮幫上那個可愛的小酒窩兒。
"傑基這個討厭鬼真不講理!"她大聲說。
格蒂穿戴樸素,卻又具有一個時髦少女出於本能對社交界流行習尚的敏感。因為她感到,他有可能出門來了。整潔的電光藍色寬胸罩衫是她親手染的(因為據《夫人畫報》[9 ],這是即將時新的顏色),V字形的領口瀟瀟洒灑地開到胸部和手帕兜那兒(手帕會使兜兒變形,所以她一向總在裏面放一片脫脂棉,上面灑了她心愛的香水),再加上一條剪裁適度的海軍藍短裙,把她那優美苗條的身材襯托得更加儀態萬方。她戴的那頂俏麗可人的小帽是用褐黑色麥稈粗粗編成的,與鑲在帽檐底下的蛋青色繩絨形成鮮明對照。邊上系著同一色調的絲質蝴蝶結。上星期二整個兒下午,她到處物色配色的繩絨,終於在克勒利[ 10 ]的夏季大甩賣上尋覓到中意的了。她要的正是它,儘管多少擺舊了點兒,然而誰也覺察不出來。一共七中指長[ 11 ],花了兩先令一便士。她親手把它鑲上。試戴時,她朝著映在鏡中的情影嫣然一笑,自是心滿意足!當她為了怕帽子走形而把它放在水罐上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樣做會使某些熟人黯然失色。她的鞋是當前最時髦的。伊迪·博德曼引為得意的是她的鞋號碼很小[ 12 ],然而她從未長過格蒂·麥克道維爾那樣一雙僅僅五號的腳,永遠也不會的。[13 ]鞋尖是漆皮的,高高拱起的腳背上有著精緻的飾扣。她那露在裙子底下的漂亮的腳脖子生得極其勻稱,線條優美的小腿也合乎體統地略微露出一截,上面套著幾乎透明的長襪。腳後跟的部位是特別編織的,上面還系著寬襪帶。最使格蒂操心的要算是內衣了。凡是曉得甜蜜的十七歲(格蒂已經同十七歲永遠告別了)那種怔忡不安的熱望和恐懼的人,難道忍心去責備她嗎,她有四套繡得非常精緻的出門穿的衣服,三件家常穿的,另外還有幾件睡衣。每套出門穿的衣服都分別綴著各色緞帶:有玫瑰色、淡藍色、紫紅色和豆青色的。每穿一次,她總是親自晾曬。從洗衣坊里送回來后,又親手上藍、並給燙平。她還有一塊墊熨斗用的磚片,因為她怕洗衣婦會把衣服燙糊。簡直信不過她們!她穿藍色是圖個吉祥,希望交好運。這是她自己的顏色,新娘子身上要是帶一點藍色總會吉利的。上星期那一天她穿的是豆青色的,就帶來了憂傷,因為他父親把他關在家裡讓他用功,好參加取得獎學金資格的期中考試。她原尋思,他興許會出門的,因為今兒早晨換衣服的時候,她差點兒把舊褲衩兒反著穿。除非是趕在星期五,反過來穿是會走運的,有利於情人幽會。要麼,如果褲衩兒鬆開來了,那就說明他在想念你哩。
"哦,"格蒂閃電般地回應著,傲然揚起頭,笑著說,"這是個閏年嘛,我喜歡誰,就追求誰。"
於是,她就輕搔了一下小娃子的臉蛋兒,好讓他分神,哄著他玩什麼市長大人出門啦,這裡是他的兩匹馬啦,這裡是他的花哨馬車。瞧,他進來了,咕嘍嘍,咕嘍嘍,咕嘍嘍,咕。[ 20 ]然而伊迪對他非常氣惱,都怪大家總是溺愛他,把他慣得這麼任性。
這對雙胞胎如今又十分快活地玩起來了,因為兒時的煩惱猶如夏日的驟雨一般短暫。西茜·卡弗里哄著娃娃博德曼玩耍。他一會兒就快活地咯咯笑了起來,望空中拍著娃娃手。 她躲在嬰兒車的篷子後面喊了聲"不在",伊迪就問:"西茜哪兒去啦?"於是,西茜抽冷子伸出腦袋來大叫:"啊!"瞧,小傢伙甭提有多麼高興啦!接著她又教他說"爸爸"。
"為了圖清靜,怎麼著都行[ 18 ],"西絲[ 19 ]笑道。
"告訴我們,誰是你的心上人?"伊迪·博德曼說,"西茜是你的心上人嗎?"
教堂蒙席奧漢龍將聖體放回聖龕,屈膝跪拜。接著,唱詩班唱起:列國啊,你們要頌讚上主[ 71 ]!然後,他鎖上聖龕,因為降福儀式已結束。康羅伊神父遞給他帽子讓他戴上。刁貓伊迪間格蒂走不走,可是傑基·卡弗里嚷道:
"我知道,"伊迪·博德曼那雙近視眼詭秘地一閃,略微帶點刺兒他說,"我知道誰是湯米的心上人哆。格蒂是湯米的心上人。"
從教堂那敞著的窗口裡飄溢出陣陣馨香,同時還傳來無染原罪始胎之母那些芬香的名字;妙神之器,為我等祈;可崇之器,為我等祈;聖情大器,為我等祈;玄義玫瑰。那些飽經憂患的心靈,為每天的麵包操勞的,眾多誤入歧途,到處流浪的。他們的眼睛被悔恨之淚打濕,卻又放出希望的光輝,因為可敬的休神父曾經把偉大的聖伯爾納在他那篇歌頌瑪利亞的著名禱文[ 39 ]中所說的話告訴過他們:任何時代也不曾記載過,那些懇求最虔誠的童貞瑪利亞為之祈禱、有力地保護他們的人,曾被她所遺棄。
娃娃跟著她學舌: "荷、荷、咳、隨。"
"等一等,"西茜說,"我跑去問問那邊的我那位彼得伯伯[ 55],他那隻大破表幾點鐘啦。"
西茜 · 弗里學著足球場上的少年們那麼吹口哨,以便顯示她多麼了不起。接著,她喊道:
"來呀,格蒂,"西茜大聲叫道,"是義賣會[ 72 ] 的焰火哩。"
伊迪開始準備回去,而且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刻。格蒂留意到,她所給的小小暗示已產生了預期的效果,因為沿著岸灘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夠抵達把嬰兒車推上大道的地方。西茜摘掉雙胞胎的便帽,替他們攏了攏頭髮,當然,這是為了使她自己富於魅力。身穿領口打著褶子的祭袍的教堂蒙席奧漢龍站了起來,康羅伊神父遞給他一張卡片來讀。於是,他誦讀起你賜與他們神糧[57 ] 。伊迪和西茜一直在談論時間,還向格蒂打聽。格蒂倒也善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口氣辛辣而彬彬有禮地做了答覆。這時伊迪又問格蒂,她莫非是由於遭到男朋友的遺棄而心碎。一陣劇烈的痙攣穿過格蒂的全身。剎那間,她的眼睛里閃出冰冷的火焰,顯示出無限輕蔑。她受到了創傷——對,深重的創傷。伊迪活像是一隻可惡的小貓,偏偏用一種獨特的安詳口吻說這類明知道會傷害對方的活。格蒂旋即張開嘴要說什麼,但是她竭力抑制住涌到嗓子眼裡的哽咽——她喉嚨的造型細溜、完美而俊秀,像是藝術家所夢寐以求的。她對那個青年愛得比他所知道的還要強烈。他跟所有其他男性一樣,是個輕浮的負心人,見異思遷,永遠也不會理解他在她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她那雙藍眼睛倏地熱淚盈眶。她們兩個人的眼睛冷酷無情地盯著她望。但是她卻英勇地以同情的目光瞟了她新征服的那個男子一眼,讓她們瞧瞧。
"放焰火哪!"西茜·卡弗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