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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2

第十六章 2

然而這位仁兄不知怎地正忙於捏起自家的皮膚。就那樣用指頭夾住或是……
撇下了我孤苦伶仃![107]
那個年長的人儘管並不是個老處|女或假正經,卻說道:這號女人(在這個問題上,他絲毫不曾囿於老處|女式的潔癖)是無法避免的危害,可是有關當局既不發給她們執照,又不要求她們做體檢,真是可恥極了,必須即刻[112] 加以糾正。說實在的,關於這一問題,自己作為一家之父[113] ,從一開始就堅決主張這麼做。他說,誰要是制定了這樣一個方針,並徹底地訴之於輿論,就必然會使一切有關的人都受惠無窮。
牛肉鹹得像羅得老婆的屁股。
老闆像對每一個人一樣,隨他去發表個人的意見,然而他又補充說,他對任何帝國都毫無好感,不管是我們的也罷,他的也罷。他並且還認為,沒有一個為帝國服務的愛爾蘭人不是吃白飯的。接著他們又惡語相加,火氣越來越大。不消說,雙方都爭取聽眾站在自己這一邊。但是只要他們兩個人還沒有互罵,以致大打出手,聽者就都只是饒有興味地觀望這場舌戰而已。
他邊說邊掏出一把跟他的性格十分般配、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摺疊式刀子,並且擺出刺殺的架勢,掄了起來。
「『單一』[116] ?我不認為這是個恰當的字眼。當然嘍,我勉強承認,人們極偶然地會遇上一個單純的靈魂。但是我迫切地想舉的是這樣一個例子:倫琴所發明的射線,或是像愛迪生那樣發明望遠鏡;不,我相信比他還早,我指的那個人是伽利略。那樣一種發明可了不起呀。比方說,同樣的話也適用於像電這樣範圍很廣的自然現象的法則。但是倘若你相信超自然的天主的存在,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啦。」
「在一家窯子里。是兩個做走私生意的傢伙你欺我詐惹起來的。那傢伙就藏在門後邊,從他背後湊了過去。像這樣。『準備見你的天主去吧!』[88]他說。哧啦一聲捅進了他的背,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而且,」斯蒂芬直勾勾地望著,對自己或不知在哪兒的某個聽著的人說,「我們還有但丁的急性子和與之形成等腰三角形的他所愛上的波蒂納利[133] 小姐,還有倫納德[134] 和托馬索·馬斯蒂諾[135] 。」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拙笨地慢慢走向門口,邁下馬車棚外只有一磴的台階,朝左邊拐去。當他剛站起來時,布盧姆先生曾注意到,他兩邊兜里各露出一瓶看來是水手們喝的那種朗姆酒,為的是暗地裡灌進他那灼|熱的胃。布盧姆先生瞧見他這會兒正四下里打量,並從兜里掏出一隻瓶子,拔開或是擰開塞子,將瓶口對準嘴唇,咕嘟咕嘟地痛飲了一通,津津有味。布盧姆簡直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機警地懷疑,這個老手興許是被女人這一對抗物所吸引而出去做了一番軍事演習的。然而這時那個女人實際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定睛一看,才勉強辨認出那個灌了一肚子朗姆酒、精神隨之而振的水手,正毋寧說是出神地仰望著環行線的陸橋橋墩和縱梁。當然自從他最後一次踏訪,這裏已大大地改建,面目一新了。看不見形影的某人或某些人把男子小便池指給他看,那是衛生委員會為了衛生而到處蓋起來的。但是,過了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後,顯然是對小便池敬而遠之的水手,竟就近方便起來。他那泡艙底污水撒了好一陣子,看來迸濺到地上的聲音隨即驚醒了拴在那排待雇馬車中一輛車上的一匹馬[139] 。
他掉過身去,因為他們很可能……於是挨近了些,好不讓其他人……萬一他們……
為此感嘆了一番之後,這位不容輕視的人物就登場了,回到自己的席位,與其說是坐,毋寧說是重重地沉落到為自己安排的坐位上。
「猶太人,」他像是道著旁白般地小聲對斯蒂芬說,「被指控造成了毀滅。我有充分把握說,這完全不符合事實。歷史——你聽了這話,會不會吃驚呢?—— 徹底證明了當宗教法庭把猶太人從西班牙驅逐出境之後[169] ,那個國家就衰落了。而克倫威爾這個極其精明強幹的惡棍,儘管在其他方面有不少過失,但當他讓猶太人入境之後,英國就繁榮起來了[170] 。這是怎麼回事呢?因為他們講求實際,而且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檢驗。我不願意放開來談……因為你讀過關於這個問題的權威之作,況且你是個正統派……撇開宗教不談,僅就經濟領域而言,神父總是招致貧困。再說到西班牙。你已經從那場戰爭[170] 中看到了,並且跟充滿活力的美國作了比較。至於土耳其人,那就是教義的問題啦。因為倘若不是相信死後能夠直接升天堂的話,他們就更會惜命了——至少我是這麼看。這是教區神父耍的花招,以便假借名義來籌款。反正我,」他懷著充滿戲劇性的激|情說,「就跟開頭我告訴過你的那個魯莽漢子一樣,是個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而且我巴望看到每一個人,」他下結論道,「不分宗教信仰和階級,都相應地[172] 擁有可觀的收入,能夠過得舒舒服服——而且不能小里小氣地,每年的進項總在三百英鎊左右吧。這是個關鍵問題,而且不難辦到,那樣就可以促使人與人之間更友好地往來。不管對不對,反正這就是我對愛國的看法。咱們在母校[173]上古典課的時候,不是一知半解地學過點兒嗎?祖國所在地,日子過得好。[174] 意思是說,只要你工作,就能在那兒過上好日子。」
「值得紀念的血泊橋[165] 之戰和七分鐘戰役[166] ,斯蒂芬支持他的看法,「斯金納巷子為一方,奧蒙德市場[167] 為另一方。」
「我們共同的朋友[122] 的故事就跟他本人一樣,」布盧姆先生從刀子又順便低聲對他的心腹朋友說,「你認為那些是真實的嗎?他可以通宵達旦一連幾個鐘頭地編造那些奇談,謊話連篇。瞧他那個樣兒!」
「你看見過直布羅陀岩石嗎?」布盧姆先生問道。
此話一聽就是本著無知乃至福[93]的精神講的,布盧姆先生和斯蒂芬以各自的方式本能地相互交換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而是在虔誠而諱莫如深 [94]的沉默中;他們隨即把視線朝「剝山羊皮」--也就是店老闆一一的方向投去。他正在那兒從開水壺裡往外倒滾沸的液體。他那張令人莫測高深的臉確實是件藝術品。它本身就完全是一門可供研究的課題,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彷彿絲毫也不了解正在發生著的事。真是滑稽!
在這期間,布盧姆正審視著眼前這個人。自從盯上他后,布盧姆一直對他做著歇洛克·福爾摩斯式的偵察。此人雖然已經有點兒歇頂了,卻保養有方,精力充沛;但是神情有些詭譎,令人想到會不會是個刑滿出獄者。用不著費多大腦筋就能把這樣一個看來怪誕不經的人物跟拆麻絮或踏車[123] 聯繫起來。說不定殺死那個對手的就是他本人哩。假定他講的就是他本人的案子,談起來卻彷彿是旁人的事一般。換句話說,他自己把那個人殺掉了,將四五個年頭的大好時光消磨在討厭的獄中。關於用上文中所描述過的那種戲劇性的方式贖了自己罪愆的安東尼奧這個人物(這read.99csw.com與我們的國民詩人筆下的同名劇中人物[124] 毫無關係),就不去提了。另一方面,他或許只不過是在那裡瞎吹一通。如果是這樣,倒還情有可原,因為任何一個老水手要是曾經跨越大洋航行過,一旦遇上地地道道的傻瓜,即都柏林居民,就像那些等著聽外國奇聞的馬車夫,都會情不自禁地吹起牛來,說什麼「赫斯佩勒斯」號[ 125] 三桅縱帆船啦,等等。歸根結蒂,一個人關於自己所說的瞎話,同旁人對他所編造的彌天大謊相比之下,恐怕就算不上什麼了。
布盧姆先生馬上照他的指點做了,把那受指責的刀子拿開了。那是一把鈍頭、角質柄、普普通通的刀子,最不起眼的是刀尖,在一般人眼中,完全不會特別引起關於羅馬時代或古代的聯想。
布盧姆先生並未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只悄悄地把明信片翻過去,辨認那一部分已模糊不清的地址和郵戳。是這麼寫的:郵政明信片。A. 布丁先生收,智利國聖地亞哥市貝赤游廊。[68]他特別留意到明信片上顯然一句話也沒寫。[69]
隨後,話題又轉到船隻因觸到當特暗礁遭難的事件[ 137] 上去了。失事的是那艘倒媚的挪威三桅帆船--一時誰都記不起它的名字了。那個長得確實像亨利·坎貝爾的水手終於想起來了,船名「凡爾默」號,是在布特爾斯湯岸灘觸的礁,成了當年全城人的話題--艾伯特·威廉·奎爾還以此為題替《愛爾蘭時報》寫了一首富於獨創性的極出色的佳作。碎浪花沖刷著船身,成群的人們聚在海岸上,一片混亂,一個個嚇得呆立在那裡。又有人提起,悶熱潮濕的一天,天鵝海港的「凱恩斯夫人」號輪船被同一航線上迎面駛來的「莫納」號撞沉,誰也不曾給他們任何援助,全體船員喪生。「莫納」號船長說,他擔心自己這艘船的緩衝艙壁會垮掉。底層倉里好像並沒進水[138]。
「啊,這個嘛,」斯蒂芬告誡說,「已經由《聖經》里幾段最廣為人知的段落確鑿地證明了。間接證據就且不去談了。」
「嘿,老闆,」水手打破了沉寂,「把證件還給俺。」
「哎,哎,」水手低頭望著自己那富於男子氣概的胸脯,嘆了口氣,「他也走啦。後來被鯊魚吃掉啦。哎,哎。」
「那些傢伙使起刀來可不含糊,」某位顯然完全不諳內情的人[92]為了替大家解圍,說道,「因此,由於『常勝軍』在公園裡乾的那檔子凶殺案使用的是刀子,當局原以為是外國人下的手哩。」
你那些要洗的衣服。然而,為人坦率的他不得不承認,住在霍利斯街的時候,他曾為老婆洗過穿髒了的貼身衣褲,女人們要是真愛一個男人的話,也會願意並且動手替他洗那些同樣用比尤利- 德雷珀[110] 製造的不褪色墨水寫上姓名首字(她的就是用這個牌子的墨水寫的)的衣服。也就是說,愛我的話,就連我的臟衣服也愛吧。但是眼下他正感到焦慮不安。與其讓這女人陪伴他,他更希望她離開。所以,當老闆做了個粗魯的手勢打發她離開時,他由衷地鬆了口氣。他隔著《電訊晚報》上端瞥了一眼她那張出現在門邊的臉。她獃滯地齜牙咧嘴笑著,說明她有些心不在焉。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圍觀船老大墨菲那特有的水手胸脯的人們,接著,她就消失了蹤影。
於是,斯基貝林出身的這位父親[105] 用雙手扯開他那件灰色的--要麼就是臟成發灰的襯衫,滿胸脯亂撓一氣,看得出上面是用中國黥墨刺的一片錨狀花紋。
這個要求照辦了,他用指尖把證件攏在一起。
這當兒,在座的人們都高聲為愛爾蘭海運業的一蹶不振而表示痛惜。不論沿岸航線還是外國航線都一樣,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帕爾格雷夫- 墨菲的一艘船從亞歷山德拉船塢的下水台被送了出去,而那是今年唯一新造的船[141]。果不其然,港口比比皆是,遺憾的是入港的船卻一艘也沒有。
「有一回俺瞧見過中國人,」那個勇猛的講述者說,「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藥丸。他把藥丸往水裡一放,就綻開了,個個都不一樣,一個變成船,另一個變成房子,還有一朵花兒。給你燉老鼠湯喝,」他饞涎欲滴地補充了一句,「中國人連這都會。」
「他們把一切都歸罪於……」他不禁說出聲來。
「這數目字是幹啥的?」第二個流浪者問道。
這一駭人聽聞的結尾[90]足以把膽子最大的人也嚇壞了。隨後,他啪的一聲插刀入鞘,將這把利器收進他那恐怖室[91](也即是衣兜)里。
那位大人物正把傳入耳中那歌詞的隻言片語荒腔走調地低吼成水手起錨的調調。雖然整個旋律的音程都偏離了一兩個音,可勁頭卻來得十足。布盧姆先生耳朵尖,此刻聽見他好像正在把板煙(確實是板煙)吐出去。那麼,當他喝酒啦解小手啦的時候,想必是把它攥在手心裏的。灌下那流質火焰后,嘴裏有點發酸。不管怎樣,他總算成功地放水兼[145]注水了一通,然後又滾了進來,把酒宴的氣氛帶到夜會中,像個真正的船上廚師[146]的兒子那樣吵吵鬧鬧地唱道:
「已經證明了嗎?」兩個人中間經驗較豐富的那位固執己見,反駁道,「我就不大相信這一點。這是大家都有爭論餘地的問題;其中的宗派方面就不去牽涉了,請容許我跟你持截然相反[ 117] 的看法。坦率他說句老實話,我相信,這些雞零狗碎多半都是僧侶們所捏造出來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把有關我們那位國民詩人的大問題重新提出來,諸如培根乃是《哈姆萊特》的作者,那些劇本歸根結蒂是誰執筆的等疑問。當然嘍,你對你的莎士比亞遠比我熟悉多了,我也就無需告訴你什麼啦。順便問一句:這咖啡你喝得下去嗎?我替你攪和一下。再吃一片甜麵包。這就像是咱們的船老大運來的磚偽裝的。不過,誰也拿不出他根本沒有的東西。嘗一點兒吧。」
「叫花子妓|女,」老闆說。
「我說得對嗎,船老大?」他向那個悄悄地喝了一通,並另外幹了點什麼之後正走回來的水手問道。
「這是文身,」展示者向他們解釋道,「俺們由達爾頓船長領著出航,遇上風暴,是船停在黑海的敖德薩海面上的時候刺的。一個名叫安東尼奧的小子給俺刺的。這就是他自個兒:一個希臘人。」
「他們根據最高的權威告訴我們說,靈魂是單一的實體,因而是不滅的。按照我的理解,倘非有可能被它的第一原因--也就是神--毀滅掉,它原本是可以不朽的。但據我所聽說的,神是十分可能把毀滅靈魂也加在他那一樁樁惡作劇當中去的;而靈魂的自發的墮落和偶發的墮落早已被文雅的禮節排斥在外了 [115]。
他撒開了皮膚,刺上去的側臉就恢復了原先那副普通的表情。
「布里奇沃特那張床上有虱子,」他說,「沒錯兒!明後天俺可得去洗個澡。俺最討厭那幫黑小子啦。俺恨那些壞蛋。它們把你的血都吸幹了,它們就是這麼樣。」
「剝山羊皮」——假定就是那位老闆——顯然是別有用心。他以色厲內荏的申斥口吻,就愛爾蘭的天然資源問題什麼的,發泄了一通牢騷。他在一席冗長的論說中描九-九-藏-書述愛爾蘭是天主的地球上無與倫比的富饒國家,遠遠超過英國,煤炭產量豐富,每年出口的豬肉價值六百萬英鎊,黃油和雞蛋則共達一千萬英鎊。但是英國卻向愛爾蘭的窮苦人民橫徵暴斂,強迫他們付出驚人的巨款,並把市場上最好的肉掠奪一空。另外還說了不少諸如此類誇張的話。[147]接著,他們的談話就轉到一般的話題上,大家一致同意這是事實。「任何東西都能在愛爾蘭的土壤里生長出來,」他說,「在納文[148]」,埃弗拉德上校還栽培出煙草來呢。難道在任何地方能找到比得上愛爾蘭所產的熏豬肉嗎?但是靠犯罪行為取得的不義之財不論多麼龐大,」他用漸強音[149] 蠻有把握地說——並壟斷了座中的談話——「強大的英國總有一天必然會遭到報應。破滅的日子終會到來,而且那將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破滅。他斷言德國人和日本佬也會俟機而動[ 150]。布爾人造成了結局的開端[151] 。英國徒有其表,已經搖搖欲墜了,最後會崩潰在愛爾蘭手裡。愛爾蘭將是它的『阿戲留的腳踵』。」他又就希臘英雄阿戲留那易受傷害的部位為他們做了一番解釋 [152]。由於他隔著靴子指了指腱在哪兒,就完全吸引了聽眾的注意,從而大家也立即恍然大悟了。他奉勸每個愛爾蘭人說:留在你出生的地方,為愛爾蘭而工作,為愛爾蘭而生活。巴涅爾說過:愛爾蘭連她的一個兒子也捨不得撒手。
沒有一個吱聲的。於是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
然而由於兩個人不論在教育程度還是其他各方面都像兩極一樣相距甚遠,再加上年齡懸殊,雙方的見解便在這一棘手的論點上發生了衝突。
老闆說,這是由於船接連失事的關係。他顯然是個知情人[142] 。
關於自己口氣溫和地提出責難一事,他暗自怯生生地感到驕傲,把視線轉到斯蒂芬身上,凝視了他好半晌。似乎表示:你的看法才錯了呢。他的目光又包含著懇求,因為他覺得那也並不盡然。
此外,雖然不到具體實施的程度,他腦子裡還浮現出一個想法:為了與時代步調一致,應開拓新天地,開闢新航路。恰當的例子就是菲什加德- 羅斯萊爾航路[82]。人們紛紛說,經交通省提出后,照例由於衙門冗繁的文牘主義,因循姑息,弔兒郎當,凈是蠢才,至今仍在反覆審議中[83]。為了滿足一般庶民大眾旅行的需要,這裏確實給布朗- 魯賓遜公司等提供了一個積極開展事業的大好機會。
「可不是嘛,」布盧姆先生表示同意。
他留意到大家都在瞧自己的胸脯,就爽快地把襯衫整個兒敞開來。這下子,在水手那古老的希望與安寧之象徵上端,大家一眼就望到16[106]這一數字和一個小夥子微露嗔色的側臉。
然而布盧姆先生又把話題扯回到朋友辛伯達[ 126] 那可怕的歷險上去。(辛伯達使他多少聯想到路德維希--別名萊德維希。當邁克爾·岡恩經營歡樂劇場時,路德維希主演《漂泊的荷蘭人》[127] 獲得巨大成功,愛慕他的觀眾蜂擁而至,個個都只是為了聽聽他的聲音。儘管不論是不是幽靈船,一旦搬上舞台,就跟火車一樣,通常會變得有點兒單調了。)他承認那位水手所講的本質上沒有什麼相互矛盾的地方。相反地,從背後捅一刀倒頗像是義大利佬的手法。不過,他仍然願意坦率地承認,庫姆街附近的小義大利[ 128]那些賣各種炸土豆片的自不用說,還有賣冰淇淋的和賣炸魚的,也都不喝酒,是些勤勤懇懇、省吃儉用的人們。不過,他們也許太喜歡趁著夜間隨手亂逮屬於旁人的有益無害的貓[129] 族了。還把他或者她那不可或缺的[130] 大蒜抄了來,好在第二天人不知鬼不曉地飽餐一頓帶汁的佳肴,並且還說:「來得真便宜。」
「那大概是哪一年的事兒呢?」布盧姆先生插了句嘴,「還能回想起是哪些船嗎?」
「流質食品我倒是能吃,」斯蒂芬說,「可是勞駕把那把刀子挪開吧。我一看刀尖就受不了。它使我想起羅馬史[ 121] 。」
「就拿西班牙人來說吧,」他接下去說,「他們容易感情用事,像魔鬼一樣急躁,動輒就用私刑,拔出下腹部所佩尖刀嗖的一下就清算你的一生[131] 。這都是那炎熱的氣候所造成的。說起來,我內人就是個西班牙人,那就是說,有一半西班牙血統。實際上,只要她願意,她眼下就能夠取得西班牙國籍,因為她出生於西班牙(就法律而言),即直布羅陀。她是西班牙型的。膚色淺黑,頭髮是通常那種黑色,眼珠子烏黑。我確實相信人的性格決定於氣候。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曾用義大利語寫過詩。」
「你把已經到我嘴邊的話全給說出去啦,」他說,「彼此舉出互不相容的證據,一片胡言亂語。老實說,鬧得你幾乎不可能……」
「可沒那麼容易呀,」方才這番老生常談顯然多少惹惱了這位粗魯樸直的漢子,他就回了這麼一句。
「不行,」斯蒂芬好容易才擠出這麼兩個字來,當時他的心靈器官拒絕說更多的話。
「他們是族長們的子孫,」斯蒂芬用模稜兩可的的腔調說,他們的兩隻或四隻眼睛相互望著,「按照身世說,基督也罷,叫布盧姆也罷,或是不論叫什麼名字,跟他們同族。[162]」
「陸軍里最優秀的部隊是哪幾支?」頭髮灰白的老兵憤憤地問道,「跳得最高最遠和跑得最快的呢?還有最優秀的海軍上將和陸軍上將呢?告訴俺呀。」
「哎,哎,」後者又嘆了氣,這一回稍微鼓起了點勁頭,朝著那個詢問數目字的人一瞬間露出一絲微笑,「他可是個希臘人哪。」
「這可叫我吃驚,」布盧姆先生悄悄地對斯蒂芬說,「從醫學上說,那樣一個由花柳病醫院里出來的渾身散發著病臭的爛婊子怎麼能厚著臉皮去拉客,而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男人,只要稍微愛惜自己的健康,又怎麼會……倒媚的女人!當然嘍,我猜想,她之所以落到這步田地,歸根結蒂必是某個男人造成的。然而,不管原因何在……」
「你聽著,我並非說那一切都純粹是虛構的,」他繼續說,「那樣的場面雖然並不常見,偶爾還是會遇到的。巨人極為罕見,難得地碰上一次。還有侏儒女工瑪塞拉。被叫作阿茲特克人的,我倒是在亨利街的蠟像館里親眼看見過幾個。他們蜷著腿坐在那兒。你即便給他們錢,他們也伸不直腿,因為這兒的腱--你瞧,」 他為夥伴簡單地比劃了一下,「或者你隨便怎麼叫吧,反正是在右膝關節後邊--完全不靈啦。這都是被當作神來崇拜,長年那樣蜷腿坐著造成的。這兒又是個單純的靈魂的例子嘍。」
「啊,那兒你也到過啦,」布盧姆先生說,「那可是歐洲的頂端哩。」他認為這個漂泊者是去過的,並希望他可能想起什麼來。對方並未使他如願以償,只是往鋸末里啐了口唾沫,死樣活氣地搖了搖頭。
他所要弄清楚的是:為什麼那艘船竟撞在戈爾韋灣內唯一的岩礁上了呢?而一個姓沃辛頓[143]還是什麼的先生,不是剛剛提出戈爾韋港計劃嗎?他建議他們去問一下那艘船的船長--利弗航線的約翰。利弗船九*九*藏*書長[144] ,為了那天的工作,英國政府究竟給了他多少賄賂。
「有個夥伴跟俺一道搭乘『漂泊者』號航海來著,」這位本人就是個漂泊者的水手接下去說,「他上了岸,找到了個伺候達官貴人的舒服差事。每個月能掙六英鎊。俺身上穿的就是他的褲子,還給了俺一塊油布和那把大折刀。乾的是刮刮臉,刷刷衣服那樣的活兒,俺也幹得來。俺厭惡到處漂泊。眼下就拿俺兒子達尼來說吧。有一回他逃到海上去啦,他媽把他找回來,送他到科克的一家布莊去混口飯吃,不費力氣就能掙上錢。」
隨後沉默了好半晌。有個人不時地讀上一會兒滿是咖啡污跡的晚報,另一個瞧著那張印有土著窩棚[95]的明信片,還有一個在看水手的解僱證書。至於布盧姆先生本人,則正在沉思默想。他清清楚楚地記起剛才被提及的那檔子事,猶如昨天才發生的那麼真切。那是二十來年前的事啦,打個比喻來說,是土地糾紛像風暴般席捲文明世界的年頭;是八十年代初,說得準確些,八一年,那時他才十五歲。
「鏡子。那會叫他們嚇破了膽。鏡子。」
「你們知道咋能把他們轟跑嗎?」他向大家[67]問道。
「這是血統的關係,」布盧姆先生緊接著說,「一切都受到太陽之血的洗滌。真是個巧合,就在咱們今天相遇--假若那說得上是相遇的話--之前,我剛好在基爾代爾街博物館觀看那兒的古代雕像來著。臀部啦,胸脯啦,都勻稱極啦。在此地你簡直碰不見那樣的女人。興許這兒那兒,偶爾有個例外。標緻,對,你會發現她在某一點上好看,然而我指的是女人的整個體態。除此而外,她們大多對服裝都沒有什麼審美力。不論誰怎麼說,反正服裝是能大大增加女人的天生麗質的。皺皺巴巴的長統襪--這也許是我的弱點,反正我最厭惡的就是這個。」
老闆被潑了一盆冷水,在崩潰等等問題上讓了步,但依然堅持他的基本見解。
「你作為一個好天主教徒,」他把話題轉到靈魂與肉體上來,說,「是相信靈魂的。要麼,你指的是不是才智和腦力等等,有別於任何外在事物,比方說,桌子或那隻杯子?我本人是相信這一點的,因為有識之士已經詮釋說,那是腦灰質溝回[114]。不然的話,我們就決不會有例如愛克斯射線這種發明啦。你也這樣認為嗎?」
約翰尼·利弗,哦!
餅乾硬得賽黃銅,
也許是看出了大家面泛著將信將疑的神色,這位環球旅行家執著地繼續講他的奇遇。
其實,那個名叫安東尼奧的小夥子的蒼白臉上倒真像是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這一奇怪現象博得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充分的讚賞,其中包括「剝山羊皮」。這時,他正從櫃檯上探過身來。
俗諺說得好:吹毛求疵是不道德的。布盧姆先生尋思,還不如去攪和或試圖攪和那凝在杯底兒的糖疙瘩呢。他抱著近似刻薄的態度琢磨著咖啡宮[118] 以及它所從事的戒酒(而且利潤很大的)生意。其目的確實是合理合法的,無可爭議,禆益良多。他們目前所在的這種馬車夫棚也是本著戒酒這一方針經營的,並且在夜間特為流浪者們開業。這跟有資格的人士為下層庶民所舉辦的音樂會、戲劇晚會、有益的講演(免費入場)是同一性質的。另一方面,他懷著痛楚清清楚楚地回憶起,當年咖啡宮對他的妻子瑪莉恩。特威迪夫人的鋼琴演奏所付的報酬是何等微薄,而有個時期她對咖啡宮的營業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他深深相信,咖啡宮的宗旨本來就是行善盈利兩不誤,何況它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競爭對手。他記得曾讀過一篇報道,說某處一家廉價飲食店的干豌豆是用有毒的硫酸銅SO4[ 119] 或是什麼東西染過的。然而想不起時間和地點了。不管怎樣,看來對一切食品都必須進行檢查,衛生檢查乃是當務之急。蒂比爾博士的「維牌可可」之所以成了搶手貨,多半還是由於它附有醫學分析表呢。「現在喝一口吧,」他把咖啡攪和完了,就試著步說。
「他多大啦?」一個聽者問道。從側面望去,這個人長得有點兒像市公所秘書長亨利·坎貝爾[104] ,給人以剛從辦公室的操勞中逃出來的感覺。他當然沒洗過澡,衣衫襤褸,酒糟鼻子一眼就看得出。 「唔,」水手有些為難似的慢吞吞他說,「俺兒子達尼嗎?俺估摸著現在該有十八歲了吧?」
「門外頭那幫暴躁的傢伙,」斯蒂芬插嘴道,「為了十先令發起火來了。羅伯特偷了他的東西[132] 。」
一個戴著黑色草帽,面容憔悴,好像塗了層釉料一般的妓|女從馬車夫棚門口探進頭來,斜眼望著。她顯然是在替自己來巡風,目的不外乎是多撈幾個進項。布盧姆先生簡直不曉得往哪兒瞧才好。他驚慌失措,卻又佯裝出冷靜。他馬上移開視線,從桌上拿起一張出租馬車車夫模樣的人丟下的阿貝街報那張粉色的紙頁 [108] 。他拾起報紙,端詳著紙頁的粉色。可又自問為什麼是粉色的呢?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這時他認出站在門口的就是頭天下午在奧蒙德碼頭上瞥見的同一張臉。換句話說,也就是小巷子里那個半白痴的女人。她認得跟你在一起的那位穿棕色衣衫的太太(布太太),並且問有沒有衣服讓她洗。而且,為什麼又要提洗衣服的事兒呢?這一點好像有些含糊[109] 。
我們這位自封的[96]水手貪饞地大口大口嚼了一通煙草才作答。
「要選就選愛爾蘭人唄,」除了臉上的一些缺點,長得挺像坎貝爾的馬車夫說。
「那傢伙不知怎麼一來被惹惱了,」這位感情上雖受了嚴重傷害,但大體上性情還是那麼平和的先生說,「是我說走了嘴,他喊我作猶太佬,口氣激烈,態度傲慢無禮。於是,我就絲毫也沒有背離事實,率直地告訴他說,他的天主,我指的是基督,也是個猶太人。他一家子都是,就跟我一樣,其實我並不是。這話可把他難住了。溫和的回答平息怒氣[ 161] 。人人都看到,這麼一來堵得他啞口無言。我說得對吧?」
然而座中人的興趣開始淡了下來,其他人就聊起海上的事故來,諸如船在霧中失蹤或撞到冰山上等等。當然嘍,船老大也有其獨特話題。他說:他曾多次繞過好望角[136],在中國海上還戰勝過一種風--季節風。他說,在海上遇到所有那些危險時,他始終得到了一樣東西的保護(他用的或詩是類似的字眼):一枚避災徽章,使他倖存下來。
「在這個國家裡,某些人賣出去的東西遠比她所曾賣過的要多,而且還大有賺頭。不用怕那些出售肉體、沒有力量收買靈魂的人們。[111] 她可不擅長做生意。她貴買賤賣。」
儘管他並不輕信適才所講的那種可怕的故事(還有擊落雞蛋之舉,不過,倒也有威廉·退爾的故事,以及《瑪麗塔娜》[70]中所描述的拉扎利洛與堂塞薩爾·德·巴桑事件。在那次事件中,前者的子彈穿透了後者的帽子)。他看穿了水手的名字(假定他果真就是所自稱的那個人,而不是在某地悄悄地使船調換方向,掛上別國國旗航行的話)與明信片上的收信人姓名有出入,再加上那個編造的發信地址,使他頗為懷疑我們read.99csw.com這位朋友誠實[71]與否。然而看了這張明信片,他便不知怎地想起了在心裏醞釀了好久、遲早打算實現的一個計劃:星期三或星期六乘船遠航到倫敦。儘管他從未遠遊過,骨子裡卻是個冒險家;只是由於命運的捉弄,迄今沒出過海--除非你把霍利黑德[72] 之行也算作航海的話。那是他生平最遠的一次旅行了。馬丁·坎寧翰常說他要拜託伊根給布盧姆弄張免費船票,然而每一次總是好事多磨,泡了湯。即便立刻支付得出那筆必要的款子,讓博伊德傷傷心[73],只要囊中並不羞澀,其實數目也不大大,最多不過是兩三基尼;而他指望著要去的穆林加爾的往返旅費,估計要五先令六便士。由於空氣爽朗新鮮,旅行有益於健康,從各方面來說都舒適之至。對肝臟有病的人就更是這樣。沿途可以看到普利茅斯、法爾茅斯、南安普敦[74]等形形色|色的地方。這次富於教育意義的遊覽的高潮是觀賞大都會(我們時代的巴比倫)的景物。毫無疑問,他會在這裏再一次看到大加修繕的塔和教堂,富麗堂皇的公園街[75]。忽然間他還興起另一個挺不壞的念頭:何不籌組一次包括最著名的遊樂勝地的夏季演奏旅行,前往各地漫遊:馬蓋待[76]的男女混浴場、第一流的礦泉和溫泉療養地,伊斯特本,斯卡伯勒[77]馬蓋特等;還有景色優美的伯恩茅斯,海峽群島[78]以及諸如此類小巧精緻的地方。說不定還大有賺頭呢。班子當然不是鬼頭鬼腦臨時東拼西湊的,更不會僱用C. P. 麥科伊太太那種類型的本地歌女--借我用用你的手提箱,我就寄張免費船票給你。才不是呢,而是最高級的,是愛爾蘭首屈一指的名角會演,由特威迪- 弗羅爾大型歌劇團團長的正式夫人擔任主角,足以和埃爾斯特·格萊姆斯[79]與穆迪- 曼納斯[80]一比高低。這是十分簡單的事,他對此舉的成功充滿自信。關鍵在於得有個能夠在背後操持料理的傢伙,能讓當地的報紙給大吹大擂一番。這樣,就既可盈利又能飽覽風光了。然而,由誰來承擔此職呢?嗯,難就難在這兒[81]。
周圍的沉默標志著他的終曲。那位冷漠的航海者聽了這些悲慘的信息,泰然自若。
他耷拉著眼皮睏倦地環睨著大家。看來在座的人們即便還有意問點什麼,也會被他頂回去了。「這可是好鋼啊,」他又重複了一遍,一邊端詳著那把令人生畏的短刀[ 89] 。
水手邊嚼煙草邊顰蹙起鼻子眼,露出模稜兩可的神色。
「當然嘍,」布盧姆先生開始把話挑明了,「你得看問題的兩面。關於善與惡,很難規定出嚴格而絕對的標準,各個方面的確有改良的餘地。不過,人們說,每一個國家都有它該有的政府[163]包括咱們這個飽經憂患的國家[164]。但是在各方面多拿出點善意來該有多好。相互炫耀各自的優越性固然很好,可是談不談相互平等呢?對於任何形式或方式的暴力或不寬容,我都一概憎恨。那樣做什麼目的也達不到,什麼反抗也阻止不了。革命必須按照預定計劃分幾個階段進行。說起來,只因為有些人住在旁處並且操另一種語言就憎恨他們,那真是荒謬透頂。」
在好歹嘗一嘗的勸說下,斯蒂芬就攥著沉甸甸的大杯子的柄,從碰灑了一大灘的褐色液體當中舉起了它,並呷了一口那難以下咽的飲料。
「搞這玩藝兒很疼吧?」有人問水手。
根據經年累月的內幕消息,布盧姆先生頗傾向於把上述見解看作是荒謬透頂的胡言亂語,嗤之以鼻;因為姑且不論他是否衷心企盼那樣一種結局[154] ,對這一事實他總是了如指掌:除非海峽對岸的那些鄰人遠比他所設想的還要愚蠢,否則與其認為他們在顯示實力,毋寧說是藏而不露。這種見解就跟一部分人所持的那種再過一億年,愛爾蘭島的姊妹島不列顛島的煤層就將被挖掘一空這一堂吉訶德式的看法如出一轍。隨著時間的推移,即便形勢的發展果如所料,關於這個問題他個人至多也只能說:在這之前會接連發生無數偶然事件,對於引發這一結局將同樣有著關連;儘管兩國之間的分歧大得簡直是南轅北轍,眼下總還是以竭力相互利用為宜。另外一個有趣的小問題(打個通俗的比方,猶如妓|女和掃煙囪小夥子相好)就是愛爾蘭兵替英國打仗的次數和與英國敵對的次數一樣多,老實說,前者還更多一些。事到如今,又何苦來呢?這兩個人,一方領有特准賣酒的執照,據傳說是(或曾經是)有名的「常勝軍」菲茨哈里斯;另一方顯而易見是個冒牌貨。雙方的這場吵鬧,儘管旁人絲毫並未察覺其中的花招,然而他作為一名旁觀者,又身為人類心理的研究家,不由得強烈地感到,如果這是預先安排好的話,那就與好計沒有什麼兩樣了。至於這個承租人也罷,店老闆也罷,多半壓根兒就不是另外那個人[155],他(布盧姆)理所當然地不禁感到,除非你是個地地道道的頭號大笨蛋,否則就絕不要去理睬這號人。在私生活中訂下一條金科玉律,絕不跟他們打任何交道,更不要牽涉到其陰謀詭計中去。因為總會有偶爾冒出個達尼曼[156] 前來行騙的可能性,像丹尼斯或彼得·凱里[157]那樣,在女王——不,現在是國王——的法庭上供出對同犯不利的證據。這種事單是想想就令人厭惡。此外,他從原則上就討厭那種為非作歹、罪惡累累的生涯。犯罪傾向從來不曾以任何形狀或形式在他內心裡萌生過(儘管仍不改初衷),然而對這個基於政治信念,真正拿出勇氣舉刀——白晃晃的刀——的人,他的確還是懷著一腔敬慕之情,但是就他個人而言,他是決不願意參与進去的,這跟他不願意被卷進南國那種由於情愛而引起的族間仇殺案中去是一樣的。要麼擁有她,要麼就為她而上絞架——這種時候,通常都是丈夫為了妻子跟那個幸運男子之間的關係(丈夫曾派人監視那兩個人的行動),跟她爭吵了幾句。他所膜拜的人兒竟在婚後與人私通[158] ,結果,他用刀子把她砍傷致死。這時他忽然想起綽號「剝山羊皮」的菲茨,只不過曾經替傷害事件的真兇趕過一輛馬車而已。倘若他所聽到的話屬實,菲茨並沒有實際參加那場伏擊。事實上,司法界一位權威就是這麼替他辯護的,從而救了他一命。不管怎樣,而今這已成了古老的故事,至於我們這位冒牌的「什麼皮」,顯然活得太長,早已不再為世人所垂青了。他本該壽終正寢,或者上高高的絞刑架[159]呢。就像女演員一樣,老說這是告別演出——絕對是最後一場——接著又笑眯眯地重新登台。這當然是天性嘍,落落大方得過了頭,完全不懂得節制什麼的,總是撲過去咬骨頭影兒[160] 。同樣地,他極其機敏地猜到約翰尼·利弗在碼頭一帶徘徊的時候,想必在「老愛爾蘭」酒店的融洽氣氛下唱起《回到愛琳來》等曲調,散了些財。至於另外一些人,不久之前他還曾聽見其中的一個說起那句隱語來著,他告訴斯蒂芬,自己是怎樣簡捷而有效地讓那個出口不遜的人閉上嘴巴。
接著,關於他本人所訴說的安東尼奧之死,他以凄慘的幽默這read•99csw.com麼補充道:
「俺還在的里雅斯特瞅見一個人被義大利佬殺死了。從背後捅了一刀。就像這樣的一把刀子。」
「是呀,」布盧姆先生表示完全贊成。他毫無保留地同意此話,認為講得千真萬確,而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這樣的事。
「刺得蠻精巧嘛,」一個碼頭搬運工人說。
醒過來后,一隻馬蹄好歹找到新的立足點,挽具丁零噹啷直響。崗亭里,跟前正燃著一盆焦炭的那位市政府守夜人被吵著了。他衰弱已極,眼看就要垮了。他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前面曾提到過的岡穆利。如今他實際上是靠教區的救濟金過日子。過去認識他的帕特·托賓[140],十之八九是出於人道的動機,安排他在這兒當上個臨時工。他在崗亭里翻來複去,來回改變姿勢,最後才把四肢安頓在睡神的懷抱之中。他現在的境遇無比惡劣,真是令人驚異。他本有著最體面的親戚,生來習慣於優裕舒適的家庭環境,一度曾掙過一百英鎊年薪。當然嘍,這個雙料傻瓜竟把錢揮霍殆盡。多次狂歡作樂,如今是窮途末路,一文不名了。不用說,他是個酒徒,假若--不過,這可是個大大的「假若」--他能設法戒掉這一特殊嗜好的話,他蠻可以在一項巨大事業上獲得成功呢。這又是一個教訓。
哦,約翰尼·利弗!
他面呈倦容,閉上了嘴。發問者看出,從這樣一個狡猾的老傢伙嘴裏是打聽不出什麼來的,就開始獃獃地馳想著環繞地球的浩渺水域的事。放眼望一下地圖就能明白,海洋竟佔地球的四分之三。因此,他完全了解:統治海洋意味著什麼。說到這裏就足夠了。不只一次--起碼有十二次--他曾在多利蒙特的北布爾附近留意到一個被淘汰下來的老水手。此人顯然無依無靠,慣常坐在堤岸邊上,靠近並不一定會引起美好聯想的大海,十分明顯地和大海相互瞪著眼,夢想著生氣勃勃的森林和鮮嫩的牧場[98],就像某人在某處歌唱過的那樣。這使他納悶老人為什麼要這樣。說不定老人曾試圖親自探索一下海洋的奧秘[99],於是就從地球的一端拆騰到另一端,從海面闖蕩到海底--喏,說海底並不大確切--就這樣撞著運氣。實際上,其中絕對沒有任何秘密。儘管如此,即使不細微地[100] 進行調查,大海依然光輝燦爛地存在著這一雄辯的事實終歸是無法否定的。一般總會有人大胆地違悖天意,繼續航行。不過,這也僅僅表示人們通常是怎樣挖空心思把此類重擔轉嫁給旁人。比方說,地獄這個觀念也罷,彩票和保險也罷,都是同一性質的,因此,單憑這個理由,「救生艇星期日」[101]這一組織也是值得嘉許的。廣大公眾不論住在內地還是海邊,一旦清楚地了解了,就應該感謝水上警察署長和沿岸警備隊克盡職責。因為不論什麼季節,愛爾蘭期待每人今天各盡自己的職責[102] 等等。冬季有時天氣惡劣,也非出發不可。他們得安排人去管纜繩,不要忘了那些愛爾蘭燈船,基什[103]的,還有旁的。隨時都有可能翻船。有一次他帶著女兒乘船繞過它航行。雖然還說不上是狂風暴雨的天氣,倒也飽嘗了惡浪翻滾的滋味。
斯蒂芬並沒留意方才那個女人,他聳聳肩,只說了這麼一段話:
「瞧瞧這兒,」他邊說邊展示著安東尼奧,「他正在咒罵著夥伴呢。這會兒他又那樣了,」他補充說。同一個人,明擺著只要用手指憑著一種特別的竅門兒把皮膚一拽,那張臉上就露出聽了奇談大笑著的神情啦。
「不過,這仍不失為固體食品,」對他有好影響的這個人勸告說,「我是固體食品的信奉者。一點兒也不貪吃,獨一無二的理由是:不論從事任何腦力還是體力的正常勞動,這都是不可缺少的條件[120] 。你應該多吃些固體食品。你就會感覺自己換了個人。」
他壞得像老安東尼奧,
「說得對,」老水手證實道,「篤信天主教的愛爾蘭農民。那是咱們帝國的棟樑。你認識吉姆·馬林斯[153] 嗎?」
「夥計,讓俺從你的船頭橫過去,」他對旁邊那個正安詳地悄悄打著盹兒的人說。
儘管就世俗的布盧姆先生而言,這番帶有神秘韻味的妙論是多少過於深奧了些,然而他對這種思路的要旨還是完全默認了。不過,他覺得有義務對「單一」這個詞提出異議。於是,就立即答腔道:
「俺對海里的暗礁[97]膩煩透啦,」他說,「還有那大大小小的船隻。整天價吃腌牛肉。」
據他的愚見,所有那些會激起敵意的無聊的爭吵都意味著代表鬥志的乳突[168]或某種內分泌腺在作怪。人們錯誤地以為這就是為名譽啦國旗之類的細枝末節——其實,鬧的主要是隱在一切事物背後的金錢問題:也就是貪婪與妒忌,人們永遠也不懂得及時善罷甘休。
儘管睡眠不足,海風又把那個人的眼睛吹腫了,然而生活中是充滿了無數可怕的事件和巧合的。乍一聽,他是信口開河,插科打諢,不大可能像福音書那樣準確無誤,但是那也有可能並非從頭到尾都是瞎編的。
正當普通市民確實需要加強體質的時候,由於捨不得區區兩三英鎊,就不去看看自己所生活在其中的大千世界。這位老古板自從娶了老婆,就一直關在家裡。真是令人遺憾,一望可知是很荒唐的事,這在相當程度上要歸罪於我們這個自負的社會,不管怎麼說,真是豈有此理。他們每年要過上不止十一個月單調無聊的日子,在城市生活中受盡折磨后,夏季理應隨心所欲地徹底換換環境。在這個季節里,自然女神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切有生之物無不復甦。在故鄉的島嶼度假的人們也有同樣的良機。這裡有令人賞心悅目、有助於恢復青春的森林地帶,都柏林市內外以及風光綺麗的近郊,不僅富於無上魅力,而且還能促進身體健康。有一條蒸氣火車鐵軌一直鋪設到噗啦呋咔瀑布。還有威克洛那越發遠離塵囂[84]、對「愛爾蘭庭園」[85]這一稱謂當之無愧的所在。只要不下雨,那一帶是供年長的人們騎自行車的理想田園,再有就是多尼戈爾的荒野,倘若傳聞屬實,景色[86]也極為壯觀。不過,由於最後提到的這一地區交通不便,儘管此行可獲益匪淺,前往的遊客畢竟有限,收入也微不足道。相形之下,霍斯山憑藉絹騎士托馬斯、格蕾斯·奧馬利和喬治四世留下的遺迹,以及遍佈於海拔數百英尺高處的杜鵑花,使它成為男女老少不分貧富,人人愛去的地方。由納爾遜紀念柱[87]乘車前往,只消三刻鐘就可到達。尤其是在春季,小夥子們異想天開,故意地或偶然失足從崖頂上栽了下去,從而交納了死亡的通行稅。順便提一下,通常他們總是踩空左腳。當然由於現代化的觀光旅行尚處在幼年期,設備大有改善的餘地。出於純粹質樸的好奇心,他饒有興趣地猜測著:究竟是交通造成路的呢,還是路造成交通的,抑或二者其實是相輔相成的呢、他把帶圖的明信片翻過來,朝斯蒂芬遞過去。
「是活著給吃掉的嗎?」第三個向水手打聽。
這時出了一件事。水手需要揚帆了,便離開了自己的坐位。
被這麼追問后,斯蒂芬在發表自己的意見之前就不得不讓記憶力做一番超過常人的努力,試圖聚精會神地回顧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