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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3

第十六章 3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到頭來他們是會這樣的,」布盧姆先生說。
「按照你的想法,」斯蒂芬半笑著說,「由於我屬於聖帕特里克郊區[176] ,簡稱愛爾蘭,所以我才重要吧?」
不管怎樣,既然已快到凌晨一點了,權衡利弊,早該回家睡覺了。難題在於把他帶回家去多少要冒點風險(某人[250] 有時會發脾氣),可能鬧得一團糟,就像他一時冒失,把一條狗(品種不詳)帶回翁塔利奧高台街去的那個晚上一樣。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剛好在場。狗的一隻前爪破了(倒不是說二者情況相同或不同,儘管這位青年也有一隻手受了傷)。另一方面,如果建議他到沙丘或沙灣去呢,那又太遠,時間也太遲了。二者之間究竟該選哪個,他倒有點兒無所適從了。經過全盤考慮之後,得出的結論是:對他來說,就應該充分利用這個機會。斯蒂芬給他的最初印象是對他有點兒冷淡,不大吐露心跡,但是不知怎地,他越來越被對方所吸引了。舉例來說,當你向這個青年提個什麼打算時,他決不會欣然接受,而使布盧姆焦慮的是,即使自己有個建議,也不曉得該怎樣把話題轉到那上面,或怎樣確切地措詞,諸如:倘若容許自己在據認為適當的時候為對方貼補點兒零用錢或在穿著方面幫對方一把的話,他會感到莫大的快樂。不管怎樣,他打定主意這樣了結此事:為了避免重蹈那隻瘦狗的覆轍,當夜姑且讓他喝上一杯埃普可可[251],臨時打個地鋪,再給他一兩條圍毯蓋蓋,把大氅摺疊起來當枕頭。起碼讓這個青年處在能夠保障他的安全的人手裡,就跟台架[252]上的烤麵包片那樣暖烘烘的。他看不出這麼做能有多大害處,只要確保決不會發生任何騷亂就行。該離開了,因為這位讓老婆守活寡的快活的人兒[253]好像被膠膘在這裏了,他一點兒也不急於回到他那頗可懷念、眷戀的王后鎮家中去。今後幾天內,要是想知道這個形跡可疑的傢伙的下落,老鴇搜羅幾名年老色衰的佳人兒在下謝里夫街那邊開起來的窯子倒是可以提供最可靠的線索。他忽而講了一通發生在熱帶附近的六響左輪槍奇聞,打算把她們(人魚們)嚇得毛骨悚然,忽而又對她們那大塊頭的魅力加以苛刻的挑賜,其間還大杯大杯地暢飲私造的威士忌酒,興緻勃勃地胡亂開一陣心。到頭來照例是自我吹噓,說什麼實際上我究竟是何許人也?正如代數先生到處[254]所寫的那樣,讓XX等於我的真名實姓與地址吧。就在這當兒,布盧姆想起自己曾怎樣隨機應變、巧妙地回擊那個天主的血和傷痕[255]的傢伙,指出他的天主是個猶太人,於是大家就暗笑起來。人們要是被狼咬了,還能忍受,然而一旦被羊咬了一口,那就真正會被激怒。和善的阿戲留的最大弱點也是怕被人指出:你的天主是個猶太人。因為世人好像通常相信,天主來自香農河畔卡利克或斯萊戈郡[256] 的什麼地方。
「第一封《希伯來書》登出來了嗎?」下顎剛一能夠活動,他就問道,「經句:張開汝口,將汝腳伸進去[196]。」
他在興頭兒上,頗想學學水手的好榜樣,借口要……把照片稍微撂上幾分鐘,聽任它發揮魅力,那麼對方就可以獨自陶醉於對美人兒的欣賞中了。儘管照相機絲毫未能充分再現她的舞台形象,然而說實在的,就它本身而言,也頗足以飽觀賞者的眼福了。但是作為一個文化人,這會兒離座簡直不符合禮節,今天晚上舒適暖和,然而就季節而論,又十分涼爽,因為一場暴雨之後,陽光……這當兒他感到一種需求,好像有個內在的聲音,要他學著樣兒出去走動走動,滿足一下可能的慾望。儘管如此,他依然端坐在那裡,瞅著那張豐|滿的曲線起了皺摺、稍帶點污跡的照片,然而它並未由於陳舊而變得遜色。為了不至於進一步增添對方在掂掇她那隆起的豐腴[231] 胸脯的勻稱美時可能感到的窘迫,他體貼入微地把視線移開了。事實上,那一點點污跡反而添加了魅力,就像稍微髒了一點的亞麻布就跟嶄新的一樣好,不,由於上面那層漿沒有了,毋寧說是比新的還強得多。倘若他……的時候她出去了呢?「我在找那盞燈,她告訴我說」,這句歌詞[232] 浮現到他的腦際。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因為此刻他又回想起早晨那張凌亂的床鋪等等,以及寫著「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233](原話)的那本關於魯碧的書[234]。 它恰好掉在卧室用尿盆旁邊了,對原書作者林德利·穆雷,可說是不恭之至[235]。
「老爺爺,讓咱瞅一眼那份報,」老水手略微顯示出天生的急脾氣,插嘴道。
「反正咱們不能變換自己的祖國,那麼就換個話題吧。」
「誰呀?」另一位說。順便提一句,他的手受傷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心血來潮,說了句意想不到的話,「為什麼在咖啡店裡,晚上他們總是把桌子翻過來?我的意思是說,把椅子翻過來放在桌上。」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啦!我老婆,」他直截了當地[298] 說,「她要是能夠結識你,會非常高興的。因為她對所有的音樂都是傾心的。」
賽侖蠱惑人心,
於是,他用左臂挽著斯蒂芬的右臂,就這樣領著他前行。
一天早晨打開報紙一看,馬車夫蠻有把握他說,上面會登著《巴涅爾回國》這麼一篇報道。他們願意拿什麼跟他賭都成。一天晚上,有個都柏林步兵連隊的士兵到這個棚子里來了,說他曾經在南非看到過巴涅爾。他的命就葬送在自尊心上了。出了第十五號委員室那檔子事[200] 之後,他本該要麼自殺,要麼就去隱蔽一個時期,直到恢復正常,再也沒有人能夠指責他為止。等他一旦恢復了理智,他們個個就都會前來在他跟前下跪,央求他復職。他並沒有死。只不過是潛伏在什麼地方呢。他們運來的靈柩[201] 裝滿了石頭。他改名換姓,成了布爾將軍德威特。他跟教會的僧侶們斗[202] ,那是失策了,等等。
「不管怎樣,反正是個漂亮的大塊頭,」這位自封的市公所秘書長亨利·坎貝爾[214]說,「而且豐|滿得很。俺在一家理髮館瞧見過她的照片。她丈夫是個上尉,總歸是個軍官。」
不管怎樣,他們從擺有石頭和火缽等的崗亭前面走過。那裡,當年的岡穆利——如今落魄成市政府的臨時工——正如諺語所說的,依然被摟抱在睡神懷裡,睡得正香,沉浸在綠色田野與新牧場[271] 的夢中。說到塞滿石頭的棺材,這個比擬是蠻不錯的。因為他確實是被人用石頭砸死的。鬧分裂的時候,八十幾名議員中竟有七十二個倒了戈[272] 。主要是他曾經大捧特捧的農民階級,大概就是被剝奪了佃耕權后,他替他們收回來的那些佃戶哩。
「對,這樣做最好不過啦,」他對斯蒂芬擔保說;然而對斯蒂芬來說,黃銅頭飯店[258]也罷,他的家也罷,或任何旁的地方,都或多或少地……
在這個妥貼的建議之下,布盧姆先生為了換換話題,就低下頭去,然而大惑不解。因為他簡直不曉得該怎樣恰如其分地解釋「屬於」這個詞,聽上去毋寧說是有些模模糊糊。要是旁的什麼譴責都會更清楚一些。不消說,由於剛才那陣狂飲,帶有奇妙的辛辣味的酒氣明顯地上了臉,而清醒的時候他是從來也沒這樣過的。布盧姆先生把家庭生活看得無比重要,然而這個青年也許並沒能從中完全得到滿足,要麼就是未能跟正經人交往的關係。身旁的青年使他感到些許不安。於是,就懷著幾分驚愕悄悄地端詳著這個青年,想起他剛從巴黎回來不久,尤其是那雙眼睛,令人強烈地聯想到他的父親和妹妹。但這也沒能解決什麼問題。不管怎樣,他想起幾個頗有教養者的事例,縱然前程似錦,卻過早地凋謝,剛萌芽就夭折了。除了他們本人,誰也怪不得。就以奧卡拉漢[ 177]為例吧,他是個半瘋狂的怪人,他家道雖不算殷實,卻有不少體面的親戚。他胡作非為過了頭,在種种放盪行為中,還包括喝醉酒後騷擾周圍的人,穿起一身用褐色紙張做成的衣服(確有其事)來招搖過市。當他瘋狂地遊盪夠了之後,通常就以陷入困境收場[178] 。然後只好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躲藏起來。下都柏林堡警察https://read•99csw•com廳的約翰·馬倫曾露骨地暗示要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避免根據刑法改正條例第二條[179] 對他進行懲罰。被傳訊者的名字照例是要提交給當局的,然而卻不予公布,箇中原因任何人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明白了。簡而言之,要是把幾件事聯繫起來想的話,例如他斷然未予理睬的6啦,16啦,安東尼奧又怎麼啦,還有賽馬騎師和唯美主義者以及刺青[180] 。七十年代左右,甚至在上議院刺青都曾風行一時。因為當今在位的皇上早年還當太子的時候,十分之一的上層階級[181]以及其他達官顯貴都一味地仿效君主。他回顧著那些聲名狼藉者和頭戴王冠者所犯下的一樁樁背離道德的罪過。就拿多年前發生的康沃爾事件[182]來說吧。儘管巧妙地掩飾起來,那簡直是違反自然之舉。恪守法律的善良的格倫迪太太[183] 曾對此狠狠地加以怒斥,不過,個中緣由跟他們自己所想的不大相同。婦道人家除外,她們相互間關心的總是一些無聊瑣事,不外乎穿戴等等。喜歡穿有特色的緊身衣褲的太太們自不用說,每一個服飾講究的男人也都必須通過間接的暗示來突出兩性之間的差別。為了越發真正地刺|激雙方間的不道德行為,她就為他解開鈕扣,他則替她解衣寬頻,連對一根飾針也都不忽略。而那些連背蔭處的氣溫都高達華氏九十度的荒島上未開化的種族,對這種事一丁點兒也不在乎。話又說回來了。另一方面,也有依靠自己的能力從社會底層硬是闖進上層的呢。那憑的是天生的稟賦。先生,靠的是頭腦。
「都是那條母狗,那個英國婊子[213]要了他的命,」偷賣漏稅酒的店老闆說,「是她把第一顆釘子釘進他的棺材的。」
「昨天的什麼時候,」斯蒂芬說。
萬分遺憾的是,那些頭腦有幸生得靈敏的年輕人(坐在他身邊的顯然就是其中的一位),竟然把寶貴的光陰浪費在淫盪|女人身上,說不定她還會贈給他一份足夠他享用一輩子的梅毒哩。這位幸運的單身漢有朝一日遇上相般配的小姐,就會娶她作妻子。到那時為止,與女人交往倒也是個不可或缺的條件[245] 。他絲毫不想為弗格森[246]小姐(促使他凌晨來到愛爾蘭區的,極可能就是這位特定的「北極星」哩)的事盤問斯蒂芬什麼。儘管他十分懷疑斯蒂芬能夠從諸如此類的事中得到由衷的滿足:沉湎於少男少女式的談情說愛啦,同只會嘻嘻嘻地傻笑、身上一文不名的小姐每周幽會上兩三次啦,照老一套的程序相互恭維,外出散步,又是鮮花又是巧克力地走上親密的情侶之路。考慮到他既沒有棲身之所,又沒有親人,錢財都被一個比任何后媽都更歹毒的房東大娘榨騙了去;以他這個年齡而言,確實糟糕透了。他抽冷子脫口而出的那些奇談怪論牽動著比他年長若干歲或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布盧姆的心。然而他的確應該吃點兒富於營養的東西:在牛奶這一母親般的純粹滋補品中攙上雞蛋,做成蛋酒,要不就吃家常的白水煮雞蛋也好嘛。
「她是嗎?」布盧姆叫了一聲,並未感到震驚,只不過出其不意而已。「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傳聞。不過有可能,尤其是她在那兒住過[224] 嘛。這就是西班牙。」
經對方這麼明確地一說,斯蒂芬就低頭端詳起照片來。那是個高大豐腴的女人,風華正茂,充分散發出肉體的魅力。她身著夜禮服,炫耀般地將脖領兒開得低低的,盡量突出那對輪廓鮮明的乳|房。飽滿的嘴唇是張著的,露出幾顆皎齒,顯得蠻莊重地佇立在鋼琴旁邊。樂譜架上擺著挺好聽的民歌《在古老的馬德里》 [226]的樂譜,當時正流行的。她(那位夫人)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望著斯蒂芬,而他呢,面對著這麼個值得讚美的尤|物,快要笑逐顏開了。這幅供審美家欣賞的傑作是出自都柏林首屈一指的攝影藝術家、西莫蘭街的拉斐特[227]之手。
利.布姆(姑且照誤排的拼法)以及整個一行排得一團糟的活字固然令人十分懊惱,同時查·P.麥科伊和文學士斯蒂芬·迪達勒斯正因為缺席,格外引人注目,這是用不著說的了(穿膠布雨衣的人的事暫且不提)。此事可把利·布姆逗樂了,並指給那位文學士看,也沒忘記告訴他,報紙上經常出現的那些荒唐可笑的錯誤。這時,那位夥伴正半神經質地試圖憋回另一個哈欠。
「可不是登出來了嗎,」布盧姆先生說。(不過,起初他以為青年指的是大主教,可接著又提到腳和口,這就與大主教不可能有任何關聯了。)他總算使青年的心情安定下來,因而欣喜萬分;邁耶斯·克勞福德終於處理這檔子事的方式,又使他感到有點愕然。瞧!
「來吧,」他建議結束這場集會[268]。
「順便問一聲,你認為,」他細心地選出一幅褪色的照片,撂在桌子上,「這是西班亞型的嗎?」
「那(指空氣)對你會有好處的,」布盧姆說,一時指的也包含散步。「只要散散步,你就會覺得換了個人似的。不遠啦。靠在我身上吧。」
這樣一個滑稽人物無端地冒到話題中來,四下里[215]引起一片鬨笑聲。至於布盧姆,他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他只是定晴望著門口,回憶著當時曾喚起不同尋常的好奇心的那樁歷史事件。連雙方交換的那些通篇是甜蜜空話的一封封情書也被公諸於世,以致使事態更加惡化[216]。起初他們的確是純精神的戀愛,後來出於生理本能,二人就發生了關係,逐漸達到高潮,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最後就是那個致命打擊的到來。對於為數不少的居心險惡、執意要使他垮台的人們來說,那可是個求之不得的消息。此事一直是個公開的秘密,然而並沒有達到後來渲染成的那樣聳人聽聞的程度。既然他們二人的名字已經連結在一起,既然她已經公開承認他是她的心上人,還有什麼必要從房頂上來向民眾宣布呢?這裏指的是他和她同床共寢過的事。當這件事在證人席上經過宣誓被公布出來時,座無虛席的法庭上是一片緊張氣氛,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震動了。證人們宣誓后說,他們曾目睹他在某月某日身穿睡衣靠一把梯子從樓上一間屋子裡爬了出來,他是用同一方式爬進去的。此事張揚出去之後,使幾家周刊著實發了一筆橫財。其實這案情很簡單,不過是做丈夫的未能盡到責任。他們夫妻之間除卻名義之外,別無任何共同點。這時,走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強壯得幾乎成了其弱點。此人為妖婦的魅力所迷惑,就忘記了家庭的羈絆[217]。通常的結局是:沐浴在所愛之人的微笑中。不消說,永遠存在於夫婦生活中的那個問題就出現了。倘若插|進了一個第三者,夫妻之間還能有真正的愛情嗎?[難題。][218]然而要是這個男子在一股痴情的推動下對她懷起滿腔愛情,又與公眾何干?與另外那個預備役陸軍軍官(即輕騎兵,說得確切些,第十八騎兵隊的一員;是「再見吧,我豪俠的上尉」[219]那樣一種極其平庸的類型)相形之下,他確實是位男子大丈夫中的傑出楷模,加以稟賦極高,更是相得益彰。毫無疑問,他(這裏指的是已垮台的領袖,而不是另外那個人)有著獨特的火暴性子,而她作為一個女人,當然一眼就看得出,並認為惟其如此,他才名揚天下。正當大功即將告成之際,全體司鐸、牧師[220] ,往昔那些堅定可靠的擁護者,以及他所愛護過的被剝奪了土地的佃戶們——他曾在本國鄉村以超過其任何樂觀期望的勁頭替這些佃戶辯護,勇往直前為之效勞,而這些人卻為了婚姻問題一舉把他搞垮,猶如把炭火堆在他的頭上,簡直就像寓言中那頭被踢上一腳的驢[221]而今回顧一下往事,追想事情的整個經過,一切都恍如一場夢。至於回來,那更是你畢生最大的失策,因為那樣你自然會感到事過境遷,形勢起了變化。布盧姆先生回憶,自從他搬到北邊去住,看來愛爾蘭區岸灘這一帶好像有些不同了。北也罷,南也罷,純粹是那曾經引起激|情的案子使形勢大大逆轉。那個女的也是西班牙人,或有一半西班牙血統;也是那種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一味聽任南國的熱情肆意奔放,一切臉面禮儀統統棄之不顧。這剛好證實了他正說著的話。
馬在鏈九九藏書欄那兒慢慢掉過頭去拐彎。布盧姆照例是留神提防著的,看到馬這樣,就輕輕拽了拽斯蒂芬的袖子,用詼諧口吻說:
此刻那個青年正在講解著以《這裏青春已到盡頭》為主調的精採的變奏曲。這出自簡·皮特爾宗·斯韋林克[300] 之手。他是一個出生於盪|婦的產地阿姆斯特丹的荷蘭人。他更喜歡約翰內斯·吉普[301]那首德國的古老民謠,它描繪晴朗的海,賽侖——那些殺男人的美麗兇手——的歌喉。布盧姆聽了,有點兒吃驚:
「剛好證實了我正說著的話,」他心裏熱乎乎地對斯蒂芬說,「要是我沒弄錯的話,她也是個西班牙人哩。」
馬車夫看著手裡的報紙,大聲念了一段前任總督卡多根伯爵在倫敦某地主持馬車夫協會晚餐會的消息[260] 。聽了這條激動人心的報道之後是一片沉寂,隨著是一兩個哈欠。接著,坐在角落裡的那個彷彿還剩有幾分活力的怪老頭[261] 讀道:安東尼·麥克唐奈爵士從尤斯頓車站出發,前往次官官邸,或諸如此類的消息。人們對這條饒有興味的消息的反應是同一聲「為什麼」。
「好的,」被招呼的老人回答說。
斯蒂芬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因為他感到一個陌生而軟塌塌、顫巍巍的肉身挨近了他。
他呆在這青年身邊,的確感到高興。受過教育,風度高雅,[236]而且還容易感情用事,是他們那群人當中的尖子。不過,你不會想到他有這方面的…… 不,你是會想到的。何況他還說照片蠻好看。不論誰怎麼說,就是好看,儘管現在她明顯地發福了。可那又有什麼不好呢?關於那類事件,流傳著大量莫須有的胡說八道,給當事人的一生帶來污名。報紙上硬說某某高爾夫球職業選手或新近在舞台上紅起來的明星有什麼曖昧行為。對夫妻間司空見慣的糾紛,不是公正誠實地報道其真相,卻照例添枝加葉、聳人聽聞地渲染一番:他們怎樣命中注定相遇的,又怎樣相愛上的,從而使兩人的名字在公眾心目中被聯繫起來。連他們的信件都拿到法庭上去宣讀,滿紙都是通常那些感傷的、有失體面的語句,使他們沒有開脫的餘地。說明了他們在一家著名的海濱旅館每周公開同居兩三次,按正常趨勢他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了。隨後就是非絕對的[237]離婚判決,代訴人試圖提出反對的理由,但未能推翻原判,非絕對的遂成為絕對的。至於那兩個行為不端者就彼此沉溺在愛戀中,漠然無視這一判決。最後此案被交到事務律師手裡,他代理受到不利的判決的當事者按照程序遞上一份訴狀。當他(布)[238] 沐浴在挨近愛琳的無冕之王這一光榮中時,這一事件和那樁歷史性騷動同時發生了。那位垮了台的領袖——眾所周知,即便在被加上通姦的污名之後,他也依然堅守陣地,絕未退讓;直到(領袖的)十名或十二名,也許更多的忠實支持者闖進《不可壓制報》,不,是《愛爾蘭聯合報》(順便說一句,這決不能說是個恰切的名稱 [239])的印刷車間,用鐵鎚還是什麼傢伙把活字盤砸毀了。這完全是由於一向以誣衊誹謗為能事的奧布賴恩[240]派的蹩腳記者搖著輕浮的筆桿編了那些下流讒言,對他們原先的民眾領袖的私人品德任意進行詆毀中傷所造成的。儘管一眼就看得出他簡直完全換了個人,可依然保持著凜然的氣概。衣著雖然還像往日那樣隨隨便便,他的眼神卻顯示出堅定的意志,使那些優柔寡斷者感受很深。他們把他捧上寶座后,才發現他們的偶像那雙腳是泥土做的,從而大為狼狽。反正她是頭一個發覺這一點的。那是到處發生騷動,情緒格外激烈的時期,布盧姆被卷進聚集在那裡的人群。有個傢伙用肘部狠狠地戳了他的心窩一下,幸而不嚴重。他(巴涅爾)的帽子冷不防被碰掉了,看到這副情景並在混亂中拾起帽子以便還給他的正是布盧姆(而且飛快地遞還給他了)。這是確鑿的歷史事實。巴涅爾氣喘吁吁,光著頭,當時他的心已飛到距帽子不知多少英里以外。敢情,這位先生生來就是註定要為祖國豁出命去乾的。說實在的,首先就是為了榮譽而獻身幹事業的。他幼小時在媽媽腿上被灌輸的周全禮節已滲透到他骨子裡,這當兒突然顯示出來。他轉過身去,朝遞給他帽子的那位十分鎮定[241] 地說了聲:「謝謝你,先生。」當天早晨布盧姆也曾經提醒過律師界一位名流[242] ,他頭上的帽子癟了。巴涅爾的聲調可跟那人大不一樣。歷史本身重複著,但反應並不盡同。那是在他們參加一位共同朋友的葬禮,完成了把他的遺體埋入墓穴這樁可怕的任務,並讓他孤零零地留在榮光中[243] 之後。
「今天夜裡咱們有性命危險。可得小心蒸氣碾路機嘔。」
他唱完開頭一節,就當場[303] 譯了出來。布盧姆點點頭說,他完全懂了,央求斯蒂芬儘管唱下去。他就照辦了。
這麼說著,他出於體貼就矯健地躥到夥伴的右側,並且真心實意地為自己這一習慣表示歉意,因為照古典的說法,右邊是他像阿戲留那樣易受損傷的部位。儘管斯蒂芬的腿有些發軟,眼下夜晚的空氣確實令人覺得爽快。
永遠難不倒的布盧姆對這句抽冷子提出的問題毫不遲疑地回答說:
他們邊聊邊穿過廣場,走近車行道。只見鏈欄後面有一匹馬拉著掃除器正沿著鋪石路走來,一路掃攏著長長的一條泥濘。一片噪音,布盧姆簡直鬧不清關於六十五基尼和約翰·布爾的引喻自己是否聽真切了。他覺得有這麼兩個完全一樣的姓名是個驚人的巧合,就問了聲那指的是否那位同名同姓的政界名人約翰牛[ 292] 。
長話短說。布盧姆看明事態之後,生怕呆得太長,招人討厭,就頭一個站了起來。他信守了自己要為這次聚會掏腰包的諾言,趁沒人注意就機警地朝我們這位老闆作了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告別手勢,示意馬上就付鈔,總計四便士(並且不引人注目地付了四枚銅幣,那誠然是「最後的莫希幹人」[265] 了)。他事先瞧見了對面牆上的價目表上印得清清楚楚的數字,讓人一看就讀得出來[266]:咖啡二便士,點心同上。正如韋瑟厄普[267] 過去常說的,貨真價實,供應的東西有時竟值兩倍的價錢哩。
於是他們停下了腳步。布盧姆凝視著那匹馬的臉,怎麼也看不出它能值六十五基尼。由於是在黑暗中突然出現在挨得很近的地方,它就好像是個由骨骼甚至肉組成的與馬迎然不同的新奇的東西了。這顯然是一匹後腿朝前邁,一路倒退著的四肢不協調的馬,半邊屁股略低,臀部是黑的[293] ,甩著尾巴,耷拉著頭。這當兒,牲口的主人正坐在馭者座上,忙於想心事。這是一頭多麼善良懦弱的牲口啊,可惜他身上沒帶著糖塊兒,然而他又明智地仔細想道,人生在世,總不能對所有可能突然發生的事都做好準備呀。它只不過是一匹大塊頭、笨拙而神經質的傻馬罷了,活在世上無憂無慮,他又尋思,甚至於狗,比方說,巴尼·基爾南酒館那頭雜種的吧,要是個頭也有這匹馬這麼大,碰上它可就夠嚇人的了。然而它長成那個樣子可不能怪它呀。就拿駱駝(那是沙漠上的船)來說吧,在它的駝峰里可以把葡萄釀成酒。動物中十之八九可以關進欄里,或加以馴服。除了蜜蜂而外[294],再也沒有人類這麼心靈手巧的了。對鯨要使用標槍上的夾叉,對短鼻鱷魚只要撓撓腰部,它就會懂得開玩笑的滋味了。在雄雞周圍用粉筆畫個圈兒[295] 。老虎呢,我那老鷹一般銳利的目光[ 296] 。儘管斯蒂芬的話使布盧姆多少分了神,正當這艘馬兒船在街上活躍的時候,他腦子裡卻滿是關於野地走獸[297]的正合時機的考慮。斯蒂芬依然繼續談著饒有趣味的往事。
話音剛落,對方那雙眼睛吃了一驚,因為正如他,即現在暫時
當對方讀著第二版時,布姆(姑且就用他這個排錯了的新姓氏吧)為了解悶,時而隔三跳四地讀上一段第三版所載阿斯科特賽馬會上第三場比賽的消息。除了副獎一千金鎊,對未閹割的小公馬和小母馬,還外加正幣三千金鎊整。第一名為F. 亞歷山大先生所擁有的純種馬「丟掉」;它出自「即刻」的血統,五歲,九斯通[197] 四磅,斯萊爾產(騎手whttps://read.99csw•com. 萊恩)。第二名為霍華德·德·沃爾登所擁有的「馨芳葡萄酒」(騎手M. 坎農),第三名為w. 巴斯先生所擁有的「 權杖」。在「馨芳葡萄酒」身上所下賭注為以五博四,「丟掉」為以二十博一(最高數)。「丟掉」和「馨芳葡萄酒」並肩而馳,難以預料哪匹馬會贏。隨後這匹沒有獲勝希望的「黑馬」竟沖向前去,遙遙領先;在二英里半的賽程中,擊敗了霍華德·德·沃爾登勛爵的栗色公馬和w. 巴斯先生的赤褐毛小母馬。優勝馬的調馬師是布雷恩。這麼看來,利內翰對此次馬賽的估計就純屬無稽之談了,有把握地擔保說是以一馬身的距離贏的,多麼聰明啊。除了一千英鎊,還外加正幣三千英鎊[198] 整。參賽的還有J.德·布雷蒙德的馬克西穆姆二世(班塔姆·萊昂斯熱衷於打聽這匹法國馬的情況,至今它還沒贏過,可是隨時都可能獲勝)。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取得成功。調情的賠償金。然而萊昂斯這個楞頭楞腦的傢伙,過於急躁,忽然改變了主意,最後賠個精光[199] 。當然,賭博顯然容易發生這樣的事態。結果出來后,可憐的傻子沒有多少理由來慶幸自己的選擇。那原是孤注一擲。最終不過是瞎猜一氣而已。
「但是我覺得,」斯蒂芬打斷他的話說,「愛爾蘭之所以重要,諒必是因為它屬於我。」
「你是幾點鐘吃的飯?」他向那個身材細挑的青年問道。青年臉上雖沒有皺紋,卻滿是倦容。
他那男高音的音色極其純美,表現出罕見的才華。布盧姆剛聽了第一個音調就加以讚賞。倘若他能得到像巴勒克拉夫[304]那樣一位公認的發聲法權威的適當指導,再學會讀樂譜,既然男中音已多得爛了市,他就不難隨意為自己標價。那樣一來,不久的將來,這位幸福的美聲歌唱家就有機會出入于[305] 經營大企業的財界巨頭和有頭銜者那坐落在最高級住宅區的時髦府邸。不論他擁有的文學士學位(那本身就是堂哉皇哉的廣告),還是他那紳士派頭,都足以為本來就美好的印象更加錦上添花,這樣就會萬無一失地取得不同凡響的成功。何況他既有頭腦,又能夠用來達到此目的並滿足其他需求。倘若他再注意一下服裝的考究,那就更能慢慢博得高雅人士的垂顧。對於社交界在服裝剪裁等方面的講究他是個乳臭未乾的新手,簡直不明白那樣一些區區小節怎麼會成為絆腳石。事實上,再過上幾個月他就可以預見到斯蒂芬在歡度聖誕節期間,怎樣有所選擇地參加他們所舉行的有關音樂藝術的懇談會[ 306]了,從而在淑女們的鴿棚里掀起輕微的波瀾[307] ,在尋求刺|激的太太小姐們當中引起一番轟動。據他所知,這種事兒以前也記載過好幾檔子。從前,只要他有意,蠻可以不露馬腳、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能……當然嘍,除了學費而外,同時還有決不可等閑視之的金錢報酬。他附帶說明一下:其實並不一定圖幾個臭錢就作為一種職業積年累月地站在樂壇上。毋寧說,那是朝著必然的方向邁進的一步,不論是從金錢上還是精神上,都絲毫無損於尊嚴。當你手頭急需錢的時候,有人遞過一張支票來,也不無小補。況且儘管近來人們對於音樂的鑒賞力每況愈下,可是不落俗套的那種富於獨創性的音樂還是很快地就會風靡一時。正值伊凡·聖奧斯特爾和希爾頓·聖賈斯特以及所有這號人[308] 把投合時好的男高音獨唱偷偷塞給輕信的觀眾並照例掀起陳腐的流行之後,斯蒂芬的演唱無疑地會給都柏林的音樂界帶來一股新風。是呀。毫無疑問,他是做得到的,他必然穩操勝券。這是博取名聲、贏得全市尊敬的大好機會。他會成為台柱子,會有人同他簽訂演出合同,也會為國王街劇場[309]那些捧他的聽眾舉行一場大規模演奏會的。還得有個後台,也就是說,倘若——這個「倘若」可非同小可——有人願意出力硬把他推上去,憑著這股勢頭來防止那種不可避免的因循萎靡。凡是那些被老好人當作貴公子般嬌縱壞了的紅角兒,都容易陷進這樣的狀態。干這行當絲毫也不會損害另外的事。他可以我行我素,只要自己願意,有的是餘暇來自修文學。文學進修是個人的問題,完全不會妨礙或有損於歌手這一行當。說實在的,球就在他腳下,正因為如此,另外那個嗅覺異常敏銳、任何苗頭都絕逃不過的傢伙[310]才纏住他不放。
他從旁邊親切地望著斯蒂芬的側臉:他長得活脫兒像他母親,然而絲毫也沒有通常那種必然會使女人著迷的小白臉兒惡少氣,興許他生來就不是那號人。
離開這裏顯然是上策,隨後就順利了。他一邊謹慎地往兜里收起照片,一邊向棚屋老闆招手,老闆卻好像沒有……
「今晨(這當然是海因斯寫的嘍)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納穆之遺體已由沙丘紐布里奇大街九號住所移至葛拉斯涅文安葬。死者生前在本市素手眾望,為人溫厚,今患急病謝世,各界市民無不震驚,痛切哀悼。葬禮系由坐落於北斯特蘭德街一六四號之H. J.奧尼爾父子殯儀館所辦理(這肯定是海因斯在科尼·凱萊赫的授意下寫的),死者之親朋好友咸往參加,送葬者包括:帕特里克·迪格納穆(嗣子)、伯納德· 科里根(內弟)、律師約翰·亨利·門頓、馬丁。坎寧翰、約翰·鮑爾eatondph 1/8 adordor douradora [194](準是為了凱斯那條廣告的事兒把蒙克斯叫了去才排錯的)、托馬斯。卡南、西蒙·迪達勒斯、文學士[斯蒂芬·迪達勒斯][195]、愛德華·J.蘭伯特、科尼利厄斯·T.凱萊赫、約瑟夫·麥克·海因斯、利.布姆、查·P.麥科伊、穿膠布雨衣的人以及其他數人。
所有的船隻搭成了一座橋。[314]
不管怎樣,布盧姆(還是用他的正式姓氏吧)對他們這些回憶感到相當吃驚,因為十之八九都是些用成桶的焦油泄憤的問題[203] ,況且不只一樁,而是好幾千起,又過了二十多年[ 204],早已經遺忘殆盡。至於「石頭」的說法,那當然更是捕風捉影了。即便有這麼回事,考慮到各方面的情況,他也絕不會認為回國是妥善之舉。巴涅爾之死顯然使他們悲憤不已。要麼是因為正當他的各種政治計劃臻於完成的節骨眼兒上,卻因患急性肺炎而一命嗚呼;要麼就是因為像大家所風聞的,他渾身淋得精濕之後疏忽了,沒有換靴子和衣服,因而患了感冒。他又沒請專科醫生診治,卻把自己關在屋裡,終於不出兩周就在世人的惋惜中死去了。要麼也十分有可能是由於他們發現這麼一來自己手中的工作就被剝奪了,因而灰心喪氣。當然,就連他在這之前的活動也無人知曉,關於他的行蹤,絲毫沒有線索。即使在他開始使用福克斯啦、斯圖爾特[205]等等化名之前,就已完全是「艾麗斯,你在那裡?」[206]式的了。因此,他的馬車夫朋友所散布的那些話,也未嘗不可能哩。毫無疑問,他天生是位領袖人材,回國的念頭自自然然地會折磨著他。他儀錶堂堂,身高六英尺……脫了鞋起碼也還有五英尺十或十一英寸。而某人以及某某人等[208] 不但跟這樣一位前任比起來有雲泥之差,而在旁的方面又無可彌補,卻飛揚跋扈。他們這位偶像的腳是泥土做的[209] ,實在是個痛切的教訓。從此,原來在他周圍的那七十二名忠實的支持者就互相誣衊誹謗起來,所使用的手法與兇手沒有兩樣。請你務必回來——縈繞心頭的思鄉之情在吸引著你——並讓那些臨時替角看看正角的演技吧。就在他們砸毀《不可壓制報)——也許是《愛爾蘭聯合報》[210] 吧——的活字盤那個場合,布盧姆曾交了個好運:見到過巴涅爾一次。他衷心感謝自己有此榮幸。事實是,當巴涅爾的大禮帽被擊落後,布盧姆把它撿起,遞了過去。儘管上述小小災難使巴涅爾功虧一簣[211] ,他依舊神色坦然;不過,內心無疑是激動的,還是說了聲。「謝謝你」——這是出於滲透到他骨子裡的習性。至於回國嘛,要是你剛一回來他們沒有馬上嗾使骾狗跟蹤你,你就算幸運了。接著,照例會發生一連串糾纏不清的事兒:諸如湯姆贊成你而迪克和哈里反對你之類。於是,首先就得對付目前https://read.99csw.com的財產佔有者,必須拿出自己的各種身分證件,就像蒂奇伯恩案中的被告那樣。名字叫羅傑. 查爾斯·蒂奇伯恩。據他所知,嗣子所乘的那艘沉船名叫「貝拉」號,後來也得到了證實;身上還有黥墨呢,貝柳勛爵,對嗎[212]?這位原告很容易就能從同船的哪個夥伴口中東拼西湊地打聽出些細節。一旦做到能自圓其說,不至於露出破綻,就自我介紹說「對不起,我名叫某某」,或是這類套話。「更謹慎的做法是,」布盧姆先生對身旁那個人說,他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事實上挺像他們所正議論著的那位顯赫人物,「首先得摸清事物的來龍去脈。」
為了換個話題,他開始讀關於永眠了的迪格納穆的報道。他回想起那著實是一樁凄涼的送葬。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我們的主人公終於提議道,同時小心翼翼地把老婆的照片往兜里揣,「這裏太悶熱了,你乾脆到我家去,一道聊聊吧。我就住在附近。這玩藝兒你可喝不得。[你喜歡喝可可吧?][257]等一等,我來付帳。」
「可不是嘛,」「剝山羊皮」湊趣地補充了一句,「他是,而且還是個裝腔作勢的。」
「我認為還可以說得更深一些,」布盧姆先生含蓄地說。
「昨天,」布盧姆大聲說,後來想起這已經是明天——星期五了,「啊,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那就是前天吧,」斯蒂芬糾正了自己的話。這個消息簡直使布盧姆感到驚愕,他陷入沉思。雖然他們並不是對樣樣事情意見都一致,兩人不知怎地卻有個共同點,好像兩顆心行駛在同一條思考的軌道上。大約二十年前,就在小夥子這個年齡上,他也曾一頭扎進過政治。當鹿彈福斯特[247] 在台上的年月里,他對議員這一顯赫職務抱著近似嚮往的態度。他還記起,自己也曾對那些同樣的過激思想暗自懷有敬意(這本身就是巨大的滿足的源泉)。比方說,佃戶被迫退租的問題當時剛剛冒頭,引起民眾極大的關注。不用說,他本人連分文也不曾捐贈給這一運動,而且其綱領也並非完全沒有漏洞。他不能把信念絕對地寄托在上面。他認為佃戶擁有耕作權符合當代輿論的趨勢,起初作為一種主義他全面地贊成;及至發現弄錯了,就部分地糾正了自己的偏見。由於他竟然比到處遊說耕者應有其田的邁克爾·達維特[248]的過激意見甚至還進了一步,從而遭到嘲笑。正因為如此,當這幫人聚在巴尼·基爾南酒館露骨地諷刺他時,他才那麼強烈地感到憤慨。儘管他經常遭到嚴重的誤解,再重複一遍,他仍不失為最不喜歡吵架的人。然而他卻一反平素的習慣,(打個比喻來說)朝著對方的肚子給了一拳。就政治而言,他對雙方相互充滿敵意的宣傳與招搖所必然導致的傷害事件及其不可避免的結果——主要是給優秀青年帶來不幸與苦惱——一句話,對適者滅亡 [249]的原則理解得再透徹不過
「西班牙國王的女兒[ 222] ,」斯蒂芬回答說,又亂七八糟地補充了幾句:什麼「西班牙蔥頭們,你們好,再見」,「第一片國土叫作『空酒瓶』」,「從拉姆岬角到錫利有多少」什麼的[223]。
擁有這雙眼睛的人所說,或者不如說是他的嗓音所說:人人都應該工作,必須工作,大家一道。
他們看到計策奏效,時機成熟,就一道離開了那座馬車夫歇腳的棚屋或下等酒館,告別了聚在那裡的、身著防水服的名流[269] 人士。除非鬧場地震,這幫人是決不會從這種什麼也不幹是美妙的[270] 境界中脫身的。斯蒂芬承認他還是不舒服,筋疲力竭,並在門口佇立了片刻。
「唔,」蓄著一副花白鬍子的航海人回答說。這傢伙略識幾個字,就好像是正隔著海綠色艙窗向外眺望似的。「俺讀啥的時候就戴眼鏡兒。是紅海里的沙子教俺養成的習慣。說起來,俺從前連在暗處都能看書。俺最愛讀《一千零一夜》[262] 啦,《她紅得像玫瑰》[263]也不賴。」
這樣,二人就挽著臂,穿過貝雷斯福德廣場,一路上布盧姆閑聊起自己無比熱愛可又純粹是個外行的藝術形式——音樂。瓦格納儘管自有其眾所公認的雄偉氣魄,然而對布盧姆來說,卻有點太沉悶了,一開始就難以理解。但是他簡直迷上了梅爾卡丹特的《胡格諾派教徒》、梅那貝爾的《最後的七句話》[273]和莫扎特的《第十二彌撒曲》。他認為後者的《榮耀頌》[274]乃是第一流音樂中的登峰造極之作,真正能使其他一切音樂黯然失色。他非常喜愛天主教宗教音樂,那遠遠超過其競爭對手在這方面所能提供的穆迪與桑基聖詩[275] 或「囑我活下去,我就做個新教徒」[276] 。他對羅西尼的《站立的聖母》[277]的稱讚也絕不落在任何人後面。這確實是一首充滿了不朽的節奏的樂曲。有一次在上加德納街耶穌會教堂舉行的演奏會上,他的妻子瑪莉恩·特威迪夫人就演唱過它並博得好評,真正引起了轟動。他可以把握十足地說,在她已享有的聲譽上,更增添了光採,使所有其他演唱者均黯然失色。為了聆聽夾在演唱家或毋寧說名手[ 280]當中的她的演唱,聽眾甚至把教堂門口都擠滿了。大家一致認為沒人賽得過她。在平時唱誦聖樂的禮拜堂里,人們普遍發出「再唱一遍」的呼聲,這就足以證明她受歡迎的程度了。總之,他愛聽莫扎特的《唐喬萬尼》[281] 那樣的輕歌劇,而《瑪爾塔》[282]是這方面的珠玉之作。儘管他對門德爾松這樣嚴格的古典派只具有點皮毛的知識,卻也懷著強烈的愛好[283] 。說到這裏,斯蒂芬想必是知道那些大家所愛唱的歌曲的,他特地舉了萊昂內爾在《瑪爾塔》中演唱的插曲《愛情如今》[284]為例。說也真巧,昨天他聽到這支歌曲,說得更確切些,是無意中傳到他耳中的,他覺得十分榮幸。尤其令他感到高興的是演唱者正是斯蒂芬的父親大人。音色圓潤,技巧完美,對作品的詮釋的確使其他一切人甘拜下風。對於這非常文雅的提問,斯蒂芬回答說「他並沒有」[285],卻開始讚美起莎士比亞的——至少也是那個時代及其先後時期的歌謠來了。又談起住在費特小巷、離植物學家傑勒德不遠的古琵琶演奏家道蘭德;我成年彈奏,道蘭德[286] 。他怎樣打算從阿諾德·多爾梅什那兒買一把古琵琶[287] ,價錢是六十五基尼。這個名字布盧姆聽上去確實挺耳熟,只是記不大清楚了。還有在對位法的先導主題與應答主題上下過功夫的法納比父子[288] 。此外就是伯德(威廉)。斯蒂芬說,此人不論是在女王小教堂或任何其他地方,只要看到了維金納琴就非彈上一通不可[289] 。還有個姓湯姆金斯[290] 的,作過詼諧的或莊重的歌曲。再就是約翰·布爾[291]了。
「早晨好掃地呀。」
「把我免了吧,」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麼一句,指的是工作。
於是,他用粗笨的手攤開報紙,用心讀起天曉得什麼玩藝兒:發現了溺屍啦;柳木王的豐功偉績啦;艾爾芒格為諾丁獨得一百多分,在第二場比賽中無一出局啦[264] 。這當兒,老闆(絲毫不理會艾爾的事)正專心致志地試圖把那雙分不出新舊、顯然穿著太緊的靴子弄鬆一點,並咒罵那個賣靴子的人。從那幫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辨認得出,他們是醒著的,也就是說,要麼是愁眉苦臉的,要麼就講上句無聊的話。
斯蒂芬一邊喝著那杯毫無味道的所謂咖啡,一邊聽著這番老生常談,目光不曾特別盯視什麼。自然他聽得出各種詞句在變換色調,就像早晨他在林森德瞧見的那些螃蟹一樣,它們飛快地鑽進同一片沙灘上那呈現出各種不同顏色的沙子里[175] 。它們的窩就在沙子底下的什麼地方,或者好像是那樣。隨後他抬頭望見了說這話的那雙眼睛,也許並沒說,不過他聽見了「只要你工作」這句話。
「什麼屬於?」布盧姆先生以為自己或許誤會了,就探過身去問,「請原諒。很遺憾,後半句我沒聽清楚。什麼屬於你?……」
各種烏托邦計劃都從他的(布盧姆的)不停地轉著念頭的頭腦中閃過。教育(真正的項目),文學,新聞,《珍聞》的懸賞小說[259],最新式的海報,到擠滿劇場的英國海濱療養地去read.99csw.com做豪華的旅遊,水療、演出兩不誤,用義大利語表演二重唱等等,發音十分純正地道。當然,無須乎向世人和老婆廣泛宣傳此事,說自己怎樣交了點好運。需要的是早日動起手來。他已覺察出這個青年繼承了乃父的嗓子,於是就把希望寄托在這一點上,認為一定能成功。所以只消把話碴兒引到那特定的方向去就成,反正也礙不著什麼事,為的是……
那匹馬走到綳得緊緊的韁繩盡端(姑且這麼說),停了下來,高高地甩起高傲而毛茸茸的尾巴。為了在即將被刷凈打磨光的路面添加上自己的一份,就拉了三泡冒熱氣的糞便。它從肥大的屁股里慢吞吞、一團團地、分三次拉下屎來。車把式坐在他那裝有長柄大鐮刀的車[312] 里,善心而有耐性地等待著他(或她)拉完。
他小心翼翼地藏著那本《……的快樂》[225],從而聯想起卡佩爾圖書館那本已過了期限的書。他掏出皮夾子,匆匆翻著裏面裝的各種東西;終於……
由於這一點和進一步的理由,他覺得等在此地來利用這意料之外的機會是有益的,也有義務這樣做,儘管他不能確切他說出究竟是為什麼。其實,他已經為此鬧了幾先令的虧空,還是聽任自己陷了進去。不過,交上這樣一位見多識廣、不同凡響的朋友,所得到的報償可謂綽綽有餘了。他覺得,頭腦不時地受到這樣的刺|激是對精神的一種最高級的滋補。再加上他們萍水相逢,一道談論,跳舞,爭吵,同這些行蹤不定的老水手,夜間的流浪者們,令人眼花繚亂的一連串事件都湊在一起,構成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雛形浮雕。尤其是近來對「十分之一的底層階級」[ 184],也就是煤礦工人、潛水員、清道夫等等的生活,正做著精密的調查。他尋思,如果利用這段大好時光[185] 把這一切見聞都記錄下來,是否也能交上菲利普·博福伊先生那樣的好運呢?假定他能以每欄一基尼的稿酬寫點兒不落寞臼(正如他所企圖的那樣)的東西的話。題目就叫《我在馬車夫棚里的……》——對,《體驗》吧。
「你眼神兒不好嗎?」長得像市公所秘書長的那個人懷著滿腔同情地問道。
斯蒂芬明顯地面帶慍色,重複了一遍,把那一大杯說不上是咖啡還是什麼玩藝兒毫不客氣地往旁邊一推,又說了一句:
不管是好話、壞話還是不好不壞的話,反正車把式一言也未發。他坐在低靠背的車[315]上,只是目送這兩個都穿著黑衣服的身影一—一胖一瘦——朝著鐵道橋走去,由馬爾神父給成婚。[ 316] 他們走一程又停下腳步,隨後又走起來,繼續交頭接耳地談著(車把式當然被排除在外)。內容包括男人的理智之敵賽侖,還夾雜著同一類型的一系列其他話題,篡奪者啦,類似的歷史事件什麼的。這當兒坐在清掃車——或者可以稱之為卧車[317]——里的那個人無論如何也是聽不見的,因為他們離得太遠了。他只是在挨近下加德納街盡頭處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目送著他們那輛低靠背的車。[318]
水手從隨身攜帶的眼鏡盒裡取出一副發綠色的眼鏡,慢悠悠地架在鼻子和雙耳上。
幸而發生了這一事故[313] ,布盧姆和斯蒂芬才肩並肩地從那被直柱隔開來的欄鏈的空隙爬過去,邁過一溜兒泥濘,朝著下加德納街橫跨過去。斯蒂芬雖然沒有放開嗓門,卻用更加激越的聲調唱完了那首歌謠:
可是假若斯蒂芬繼承了他父親的天賦(布盧姆相信是這樣),這就在布盧姆心中展開了新的前景:例如參加芬格爾夫人為了開發愛爾蘭工業而於本周的星期一舉辦的那種音樂會[299] 啦,出入於一般上流社會什麼的。
「這是我的妻子,布盧姆太太。首席女歌手[228]瑪莉恩·特威迪夫人,」布盧姆解釋道,「還是幾年前照的呢。大約是一八九六年。這幅照照得很像當年的她本人。」
他挨著這位青年,一道審視這位如今已成為他的正式妻子的女人的照片,並且坦率地告訴他說:她是布賴恩·特威迪鼓手長的女兒,很有教養,從小就對聲樂有非凡的素質,剛剛芳齡二八[229] 就登台同聽眾見面。至於容貌,照片上倒是把表情照得栩栩如生,只是身姿方面卻委屈了她。平素她是極為引人注目的,但是這樣一裝扮,她的身段就沒有充分顯示出來。他說,那一次她要是拍幅全身照,就更上相了,豐|滿的曲線[230]自不在話下。他除了本行之外,對藝術也沾點邊,有時從發展方面看婦女的體態,因為頭天下午,他在國立博物館剛巧看到了作為完美藝術作品的希臘雕像。可以用大理石把原物如實地再現出來;肩膀,背,整個形體的勻稱美。其餘的一切呢,是啊,就像清教徒那麼拘謹。大理石就是這樣的。憑著至尊的聖若瑟發誓……然而那是任何照片也無法做到的,因為一句話,那根本不是藝術。
另一方面,他在內心深處更感到憤慨的是出租馬車夫之流恬不知恥地開的玩笑。他們把整個事件當成笑料,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裝作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其實他們心裏糊裡糊塗。這本來純粹是兩個當事人的問題,除非那位合法的丈夫收到密探的一封匿名信,說是就在那兩人相互親昵地緊緊摟抱著的關鍵時刻,給他撞上了,從而就促使那位丈夫去留意他們那暖昧關係,導致家庭騷亂。犯了過錯的婦人跪下來向當家的告饒,只要這位受了損害的丈夫肯對此事抱寬恕態度,既往不咎,她就答應今後與那人斷絕關係,再也不接受他的訪問。她熱淚盈眶,然而興許長著一張標緻臉蛋兒的她,同時還偷偷吐舌頭呢,因為很可能還有旁的好幾位哩。他這個人是有懷疑癖的,他相信,並且毫不猶豫地斷言:天下即便有賢妻,而夫妻間又處得十分融洽,也仍會有一個或幾個男人,總是依次守候在她周圍,纏住不放。而一旦她怠慢了自己的本分,對婚姻生活感到厭倦,就會心生邪念,騷動不寧起來,於是她賣弄風情,招惹男人們,到頭來就會移情于旁人。於是,年近四十而風韻猶存的有夫之婦與年紀比自己輕的男子之間就艷聞[244] 頻傳了,毫無疑問,好幾起有名的女子痴情事例都證實了這一點。
「我指的當然是,」對方趕緊明確指出,「最廣義的工作,其中包括文筆工作,那也不光是為了博得名聲。如今為報刊寫稿是最便當的渠道了。那也是工作呀,而且是重要的工作。歸根結蒂,僅就我對你略有所了解的那一點點來說,既然你在教育上已經花了那麼多錢,你就有權利提出報酬的數目,以得到補償。你完全可以邊研究你那哲學,邊靠筆耕來糊口,就像農民一樣。對吧?你們都屬於愛爾蘭,腦力也罷,體力也罷。兩者都同樣重要。,,
詩人如此吟誦。[302]
就在這當兒,馬……過了一會兒,他(即布盧姆)在適當時機,本著「傻子邁進天使……之處」[311] 的原則,在完全不去追問斯蒂芬私事的情況下勸他跟某某即將開業的醫生斷絕往來。他留意到,此人傾向於瞧不起斯蒂芬。當斯蒂芬本人不在場時,甚至藉著開玩笑來貶低他幾句,或者隨便怎麼說吧,反正據布盧姆的拙見,就是在一個人的品格的某個側面上投下討厭的陰影——這裏他要講的絕不是什麼雙關的俏皮話。
剛巧他時邊就擺著一份謊言連篇的《電訊晚報》粉色版體育特輯。他重新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著「屬於他的國家」以及在這之前的字謎:那艘船是從布里奇沃特駛來的,而明信片可又是寄給A. 布丁的,要問船長究竟有多大年紀。他邊動腦子邊漫無目標地掃視著屬於他那專業範圍的一些欄目。「我等包羅萬相之父,我等望爾,今日與我,當日報紙[186] 。」起初他有點吃驚,原來不過是有關一個名叫H. 德·拉博伊斯的打字機代理商或什麼商人的報道。激戰,東京[187] 。愛爾蘭式的調情,付賠償金二百英鎊[ 188] 。戈登·貝納特獎盃[189] 。移民詐騙案[190] 。大主教閣下威廉十來函[ 191] 。「丟掉」在阿斯科特賽馬會上獲勝,令人聯想到在一八九二年的德比馬賽上,馬歇爾上尉[192] 那匹實力不明的「黑馬」「雨果爵士」怎樣以絕對優勢一舉奪標。紐約的一場災難。一千人喪命[193]。口蹄疫。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納穆先生的喪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