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姐，我來看你來了”。我說完覺得自己有點虛偽。

我一到北大東門外，馬上知道沒指望了，整片居民樓、平房都拆了，館子哪還會在？館子不在了，萬聖書園也不在了，我毫無留戀的走著，打算徒步走去五道口的光合作用書店逛逛，聊勝於無，再去雕刻時光喝杯咖啡。這一帶曾經是搖滾樂在西邊的根據地，有幾處演出場地，不過我近年沒有再注意這個圈子，也不知道那些場地還在不在。在成府路上快到五道口的時候，我走過一家店，感覺像錯過了什麼，回頭看，門面有點粗放的設計感，店名叫《五?味》，也沒說是中餐館、西餐廳還是什麼演出場地之類。我還真的呆了一下，跟五味餐館有關嗎？我決定推門進去看一看。

“有事，在東邊，早點走，怕碰上高峰”，我說。

“不會！”

“我好像沒見過陳老師”，韋國說。

我一張口竟撒謊：“沒有”。

宋大姐突然壓低聲音說：“你多勸勸她，多勸勸她”。

“中宣部！”

“來了？我外孫。這位是陳老師。”

我問：“可以怎麼好法？”

我點點頭，禁不住再瞄了一眼他那雙雪白的球鞋。

“幸會。一表人材啊”，我們握手。我想起十幾年前見過這孩子，小希以前也說過孩子隨她姓韋。

宋大姐站起來：“我去拿她的新郵件地址&rdqreａd.９9ｃsw.coｍuo;。

“當官？”

“我也只是在三聯書店偶然碰到她。她會來這裏嗎？”我問。

“我是作家”。

“一些新人的樂隊，也有學校社團的，每天晚上都有演出，是我給姥姥出的主意。來這裏的什麼樣的年輕人都有，有助於我了解他們的心態和動向。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呀。”

我不想再談中宣部，指了指舞台：“你們這有現場表演？”

“陳老師，我叫韋國”。

“國家和黨需要最優秀的人材”。

我心想，只能用電郵聯絡吧，總比聯絡不上好。

我故作驚喜：“你外孫！”

握著手，我及時反應的取過大姐手中的小紙條。

“待會怕忘記”，她急急的走到店后。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小希和她媽媽成了個體戶，在北大東門外居民樓前的違建平房，開了一家小館子，叫五味餐館。我管小希媽叫宋大姐，她家的貴州家鄉鵝，有點名氣，不過主要是小希和她的一幫朋友們整天泡在那裡，一聊就是一晚上，五味一度成了海淀那帶老外和知識份子的沙龍。後來停業了幾年，到鄧小平南巡后，又在附近找了個地方重開，我那時候每到北京還會特意跑去吃飯。不過，已經好多年沒去了，館子還在嗎？

韋國不問我住哪個區，卻問：“陳老師您是做什麼的？”

他大概覺得hｔtｐs://rｅad•９９ｃsｗ.ｃom我有點幼稚，說：“那你太小看我們黨和政府了，一切都在黨和政府的掌控中，一切是清清楚楚的。”

“吃喝玩樂，文化媒體，企業管理……”

我問：“為什麼是中宣部？”

“您說得很好，這是正確的。季羡林先生說過，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這是不可阻擋的”。

“您是作家，您應該知道，只有精神的才是浪漫的，中宣部就是領導全國人民精神生活的”。

我有點口是心非說：“不急，待會再拿吧”。

“她沒用手機。”。宋大姐一直在看門外，說：“她有電子郵件。她現在整天在網上跟人吵架，地址換來換去。你勸勸她”。

宋大姐：“晚上就在這吃飯吧！”

“一定一定，大姐你多保重。”我雙手握住宋大姐的手。

“今天有事，改天吧，大姐！我跟韋國聊一下就走”。

我心想，宋大姐還是這麼熱情，老派人。

我逗他：“那你，打算在中國人的世紀做些什麼？”

宋大姐說句“你們聊”就走到店後去。

我說：“什麼都寫，小說，評論……”

我有點慚愧，來了北京幾年都沒想起來問候一下老九九藏書人家。“我前陣子碰到小希”。

我說：“高興跟你聊天，韋國。有意思，但我得走了。”

他禮貌的說再見。

我走出門之際，韋國叫住我，冷冷的問：“陳老師，最近見著我媽了沒？”

“評論什麼？”

我故意說：“弄一個這樣的場所，魚龍混雜，不會影響你的前途？”

“浪漫？怎麼說？”

韋國問：“您對中國現狀有什麼看法？”

宋大姐說：“陳老師是台灣人，老顧客”，宋大姐用老顧客來形容我。

“你有她手機嗎？我打個電話給她，”我就想要她的手機號。

“我是……大姐的朋友”。我突然領悟：“你是……”我想說你是小希的兒子？不知為什麼猶豫了一下沒說。

沒想到他如此坦率。

韋國眼神很堅定的看著我，有股年輕人少見的懾人之氣。

“在老店那邊，”宋大姐向韋國解釋。“陳老師多年沒在北京”。

大姐和我竟有依依不捨的感覺。

他補充：“當然，中宣部不是隨便進的，這隻是我現階段的最高理想。”

這時候，一個年輕人走進來，該是迷死女生那種男生，個子高，樣子特別端正，像個運動員，我注意到他穿了雙白九九藏書色高腰球鞋，北京土多大呀，一般男生不大穿白球鞋。他很自信的看著我，好像想知道我是誰，但很有禮貌：“您好！您是……”

“有空過來吃家鄉鵝。”宋大姐伸手。

我想說“跟你姥姥說我走了”，宋大姐走出來：“怎麼走了？”

他好像訓練有素：“譬如說，對網路和網民的理解還不夠，對年輕人的走向也掌握得不夠精準，這方面我可以有貢獻。還有我是學法律的，可以替中宣部的每一項決策提供堅實的法律依據，配合依法治國的國家政策。當然，作為年輕人，我也有不成熟、浪漫的一面，我認為中宣部很浪漫”。他終於有點靦腆。

“一個國家民族不能只靠物質力量，還要有精神力量，人民才會團結在一起。硬實力重要，軟實力一樣重要。我覺得中宣部非常重要，現在還做得不夠好，可以做得更好。”

韋國對我的興趣大了點：“寫什麼？”

“姥姥！”男生和宋大姐打招呼。

我說：“大姐，我現在搬到北京來住了”。

我想知道小希為什麼說跟兒子沒話。我故意說：“現在大家都說啦，哪裡都不如中國”。小希說過這話像她兒子說的話。

裏面也是粗放的設計，餐桌椅子都是有設計感的低價普通產品，有個小舞台，勉強可以容下一支四人搖滾樂隊。大堂沒人，但裡屋傳出一把宏亮的聲音卻是九-九-藏-書我熟悉的。我撥簾走進去，叫一聲“宋大姐”。

宋大姐說：“看到你太好了！真是稀客呀！”

一般年輕人都會靦腆一下才回答，韋國不是：“我現在上北大法學院，畢業后，我會報考公務員”。

“祝您在北京玩得愉快，寫文章多介紹中國的真實面貌，叫台灣同胞不要隨便相信西方媒體”，他說。

小希媽一眼認出我：“老陳！”

我想起小希提過中宣部，試探說：“韋國，如果隨便讓你挑，你想去什麼部委？”

她拿了瓶常溫的燕京純生，拖著我到大堂坐下。“見著你太好了，老陳，我還真常惦記著你。”

自從北京最好的人文學術書店萬聖書園被迫停業后，我很少去海淀區北大東門一帶。三聯《讀書》新春聚會後約一周，我還是去了。過去一周，我過得很好，沒有不愉快的事，每天讀報上網看電視新聞，每天慶幸自己住在中國，偶然感動一下想流淚，挺幸福的。本來，也沒有再惦記小希，因為覺得她現在的狀態跟我的心境和生活有點不搭調，只是連續幾個晚上，睡覺睡到凌晨醒來前最後的一個夢，都夢到小希，弄得我渾身亢奮，可能是身邊太久沒有女人的緣故。我還有一次夢到方草地，那是個令人厭煩的夢，走來走去在原地。我有點後悔沒拿他們的手機號，而他們也沒再聯絡我，看來我在他們心目中沒這麼重要。方草地我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也沒想找他，那就算了。至於找小希，我還有一條線索，所以來到北大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