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將來 陳老師的本命年

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將來 陳老師的本命年

有人寫人生哲理,暴得大名,我也寫了一本人生哲理,沒火。
我那時候有點慌,亂石投林。
沒錯,這還解釋不了為什麼這兩年一個字都寫不出來。04年到北京時,我財務狀況已經很好,但卻努力寫作。真的停筆,是因為我完全失去了寫作的感覺,那是在官方話語所說的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中國盛世正式開始之後,即兩年多前。從那時候開始,不論在北京或全國哪裡,我都看到人民過著好生活,覺得自己心靈充實,生活愉快無比,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幸福感。是這樣的幸福感讓我再寫不出東西。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小希和方草地這樣跟社會氛圍完全不相配的人了。當然,中國這麼大,什麼樣的人都有,事實上從八十年代中我初來大陸,直到前幾年,我還沒少認識這樣的人,但這幾年卻少了,尤其是全球經濟進入冰火期、中國盛世正式開始后,我的生活圈子再沒有這樣不合時宜的人了。
一類是我家的清潔阿姨,我只請戶籍北京、家人都在北京的下崗女工,因為我老不在家,用北京人,安心。現在那位阿姨的女兒都大學畢業在外企工作,生活不成問題,只是喜歡動、喜歡幹活。她邊幹活,邊說她女兒和女兒男朋友的瑣事,例如女兒燙個頭髮花了多少錢,或女兒男朋友可能要被調到上海去。她還會把她從福建東南衛視上看到的台灣新聞告訴我。我就坐在書桌旁邊看電腦邊聽。有時候她讓我煩,有時候我感謝她讓我知道老百姓的事。
終於,機會來了,外國出了一本談EQ情商的書,台灣版大賣。我結合了多年的累積,從中國文化到人生哲理到管理學,以最快速度寫成了《中國人的情商》一書。
也是在紐約期間,武俠小說大家金庸訪美,我替報社採訪他。適逢金庸在台灣解禁,名字可以見報了,訪問被台灣《聯合報》轉載,閱讀率奇高,連帶我也成了名記者。
什麼人生哲理、管理read.99csw•com學,確是我投機之作,賣得不好,我認。但是我認為《十三個月亮》不該受湮沒。《十三個月亮》絕對是台灣原創偵探小說中的佳作,可惜當時台灣讀者習慣了日本推理小說和克里斯蒂的英式誰是兇手小說那調調,不懂欣賞美式硬漢偵探小說的酷幽默和世故,評論界也不知道我花多大力氣鑽研這類型。我或許不是一流的作家,但我常記住英國作家毛姆自嘲的話:在二流作家中我是最好的。
我生氣之餘,學陳映真的風格,寫了一篇諷刺時政的短篇小說《我要出國》,未敢公開發表,在同學間傳閱,頗獲好評,女生特別喜歡,想不到竟有些黨外人士來找我,想拉攏我,我既興奮又有點害怕,我是個學生,父母辛辛苦苦供我讀大學,我得考慮自己的前途。這篇小說報禁解除后才在《新生晚報》發表,已沒有時效,年輕人都不理解我在諷刺什麼。
《薪傳?心存》分成三冊,叫《文學薪傳》、《藝術薪傳》、《思想薪傳》,賣得一般,卻獲《新周刊》評為年度優秀圖書設計作品之一。
初到北京,我有點緊迫感,勤于筆耕,替大陸報刊寫台港文化,替台港報刊寫北京上海,前者媒體多,後者北京上海熱。最重要的是,我不忘趕在北京奧運前在兩岸三地出版了《北京深度文化旅遊指南》。有趣的是,書在台灣、香港都賣得一般,反而在大陸賣得好,媒體報導也多。新聞總署的一個司長,跟台灣文化界熟,還主動替我運作,拿了個國家級文化類圖書的二等獎,並上了央視的讀書節目,我也總算得到體制內的認可。
04年陳水扁又當選總統,《聯合報》的大陸版再減篇幅,報社也想精簡人力,鼓勵員工提早退休。我識相的辦了退,領了一筆退休金,搬到北京。
現實里,我連二流都沒到。我的書三番四次既不叫好也不叫座,讓我沮喪了好一陣子。
《曼哈頓最後一班灰read.99csw.com狗》,書名改成《一個中國留學生在紐約》,書賣得可以,只是沒聽說有人看完過,但有大陸媒體形容我是台灣先鋒作家。
畢業后,原想到美國的密蘇里、哥倫比亞等新聞學名校念學位,但都沒報上,就算報上,沒有獎學金也去不起。幸好,當年在調景嶺,我母親曾替當地的一家天主教堂做過幾年飯,那個白乃迪神父到台灣訪問時,找到我家。白乃迪時任美國中西部一家叫聖約翰的天主教大學的主任,管學生事務,就把我收到聖約翰的文學碩士班,還給了獎學金。我每天就對著麥田和乳牛,練英文,看小說,最愛看雷蒙德?錢德勒和達許爾?哈米特的硬漢偵探小說,論文則寫陳查禮與東西方的偵探邏輯,熬了一年半,暑假不休,什麼地方都沒去,拿了個學位。
有一次在圖書館看到香港《明報》,說紐約有個華僑,要在美國辦一份華文日報叫《華報》,替他主事者是那次我拿第二名的小說獎的一名評委,我找到他,他電話上就叫我立即到紐約上班,才終於到了紐約,之前我只是去了美國。
然後,世界經濟一波一波的出現危機,只有中國欣欣向榮,我這點錢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好吧,坦白跟你說,我的確不愁吃不愁喝。西哲說,幸福是有點名但不要太有名,有點錢但不要太有錢。我的生活不是靠稿費版稅養的,那加起來沒多少。是這樣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還在香港《明報》做事的時候,打算跟女友結婚,在太古城買了個九十平米的二手房,後來,女友去了德國嫁了人,房子就托經紀租掉,我回台北去了。以後每年改租約的時候,才發現房價和房租都成倍成倍的漲,到九七回歸前賣掉,漲了快十倍。我一生打工都賺不到這一棟房子的錢。後來亞洲金融風暴,台幣貶了,幸好我的錢還原封不動的存在香港銀行。到了2004年我搬到北京,在政策說外國人包括台港https://read•99csw•com人士不準買第二套房的前幾個月,在幸福二村買了三套房子,一套自住兩套出租,錢都換人民幣存銀行,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是該有些奇奇怪怪的事發生了,譬如經常把自己感動得想流眼淚,譬如小希以及方草地的相繼出現,都令我隱隱的感到異常。
之後幾年我還編寫了一系列中國人的這個智慧、那個智慧,都賣得不差,直到台灣讀者不喜歡書名上有中國人三個字。
現在,我對自己別無所求,只欠一件事:好好的寫一本小說,我的《尤利西斯》、我的《追憶似水年華》。在這個沒有一流的年代里,我要證明自己是二流中的最好。我推掉所有書報刊寫文章的邀請,專註寫我的小說。
先說三類我常交往的人:
《華報》規模很小,出了紐約唐人街就買不到,我一待多年,心情甚為鬱悶,無聊到再寫小說,寫了《曼哈頓最後一班灰狗》,沒想到有了這本留學生小說,我可以終身受用的躋身在華文作家之列。小說用的是意識流的現代主義手法,真不知道自己當年是怎麼寫出來的。台灣也夠了不起,竟然有這麼多人看過這本小說。很多人不知道,這小說在台灣歷年累積賣了十萬本,可惜沒人編台灣小說銷量總排行榜。
管理學大熱,我寫了幾本辦公室攻略、秘笈,沒火。
我說我是台灣文化界的一個人物,各位不會太有意見吧?我雖然香港出生,在調景嶺念完小學,才追隨父母遷居台灣,但我還真覺得自己是個台灣人。我從小愛看書,高中就立志當作家,升大學的第一志願是台大英文系,白先勇的系,退而求其次是台大中文系,林文月的系。結果都進不了,去了文化大學新聞系。我大二那年寫了一篇短篇小說“調景嶺的春天”,還得到《中央日報》大學生組短篇小說獎第二名,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念的是文大而不是台大,才不讓我拿第一。
書出版后,圈裡倒read•99csw•com是把我認定為中國通、知中派、大陸問題專家,就是說,大家對我都不感興趣。
另外《中國人的EQ》和那系列的這個智慧、那個智慧也都授權大陸出版,正版版稅收得不多,不過加上地攤盜版應賣得不錯。
可是,我一個字都沒有寫。
金庸也喜歡那篇訪問。他知道我是在香港出生的,會說廣東話,就叫我去香港替《明報》做事。我辭掉美國的工作,去了香港,替《明報月刊》做編輯,兼替《明報》日報中國版寫大陸報導。從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初我訪問了許多大陸老一輩文化名人,建立了我在大陸的人脈基礎,也經歷了一些大場面,豐富了我對大陸的認識。九二年金庸退休,正好《聯合報》招手,想找我編大陸版。也剛好北京的女友決定出國,變相跟我分手,我決定回台灣。
在《聯合報》的時候,我著手整理手上的稿子,打算出一本大陸文化名人訪談集,當時我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本傳世之作,因為這些堪稱國寶級的文人都很老了,有的甚至已經過世,我的訪談成了絕響,價值不在話下。可能我動作太慢,修來修去誤了時機,待這本《薪傳?心存:大陸藝文百人沉鉤錄》出版,台灣氣氛已變,書連當時的金石堂暢銷書排行榜都沒上,只有在《聯合報》的讀書人版做了介紹,也就再沒人談論了。李登輝當了總統后,省籍族群之爭越演越烈,台灣人關心的是台海會不會發生戰爭,而不是大陸文化。
我心有不忿,決定要讓別人對我另眼相看,寫不出文藝巨著也要寫出暢銷書。當時,關於台海戰爭的書大賣,我也研究了一番國軍與共軍,看看有什麼角度可寫,後來發覺跟風的書太多,只得放棄,但學到了一招:想跟風,手腳要快。
三類是出版社的編輯。我有幾本書的簡體版都賣得不錯,故常有出版社的編輯來找我,想替我出書,只是這幾年我一本都寫不出來,只能推銷自己一些尚未在大陸出九九藏書版的台灣舊作,有一兩本還真給我重新包裝一下快要出簡體版了。有時候,他們會帶我去見出版社老總,有些我早認識,以前他們什麼都不是,現在則是什麼出版集團的總經理,牛哄哄的,一般對我的書沒什麼興趣,只跟我談集團上市。偶然,作為台灣文化界在大陸的一個人物,我更有機會碰到一些新聞總署、文化部、對台辦、統戰部的官員。現在,在中國當官當然是最了不起的事,個個都很有風範,不管什麼級別說起話來都氣宇軒昂的。他們把台灣人當小老弟,只要求你當他們是老大哥。
我在大陸也薄有名氣了。
生活費?這不是重點。
至此我既是名記者、小說家、大陸問題專家、勵志自我增值專家,也是暢銷書作者,最後的一項讓前面的頭銜變得有意義。大部份人沒看過我的書,也弄不清楚我寫過什麼,只知道我是暢銷書作家。在九十年代的台灣,社會還比較尊重暢銷書作家。
二類是流行媒體的記者,大多年輕,卻個個生猛,全中國值得他們知道的事情他們都知道,誰火誰不火、哪個夜店in哪個out、哪部賀歲片棒哪部爛、今年去哪旅行才酷,都知道。他們要做各種專題,凡想要找一個境外人士發表些意見的時候,很有可能會想到我這位在京的台灣文化名人,方便嘛。北京媒體多,每個月總會有幾個記者來找我,我也很樂意跟他或她們聊,知道年輕人流行些什麼、有什麼時尚玩意兒,讓自己不落伍。
中途我曾想過,找一個漫畫家合作,出漫畫中國情商,會不會賣得更好,幸好我打消這個念頭,搶時間,先出為快。果然,書連續六周上了金石堂排行榜,最高衝到第二名,翻譯書排行第一的還是原裝EQ的中譯本。看到自己的書每天放在誠品、金石堂最耀眼的位置,確是很大的滿足。
我寫了本偵探推理小說《十三個月亮》,沒火。
運氣是一陣一陣的,總是錦上添花。到了千禧年後,我的幾本書分別在大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