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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將來 一個失眠的國家領導人

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將來 一個失眠的國家領導人

《千萬不要忘記》說的是東北的一家電機工廠,工人本來都很積極上進,但其中一個青年工人娶的老婆,是小資產階級家庭背景的,勸丈夫買一件昂貴的料子外衣,一身料子一百四十八,青年工人的岳母更教唆女婿休假的時候去打野鴨,然後交她賣到黑市,以至曠工險些釀成重大事故,損害了國家利益,都是因為沒有革命警惕性,忘了階級鬥爭。劇終最後一個鏡頭打出六個血紅大字:千萬不要忘記。
“我們也很久沒見,他可忙了,前陣子在我姑姑的追悼會見了,才想起叫他來,”簡霖解釋說。
何東生輕輕說:“是的、是的”。
我問:“你們是堂兄弟,你姓簡,他姓何……”
我問:“那算不算國家領導人?”
簡霖說:“什麼官有多高?現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員,到這屆他是三朝元老,很不容易”。
簡霖輕輕跟我說:“他晚上失眠,不用睡覺,我怕他一直坐著,我可熬不住,我現在睡得早起得早”。
星期天我帶著兩瓶酒去到小會所,果然沒其他客人,只有我和簡霖。他拿著我帶來的酒,看來看去,連說好酒、好酒。他說,先打開,透透氣。
我不好意思追問,說:“真沒想到你跟何東生有親戚關係。他現在的官有多高了?”
“還有一個呢?”我問。
“我爸他們三兄弟,兩個弟弟參加革命,九_九_藏_書都改了姓。東生本姓簡”。
我有點後悔沒讓何東生送我回去,其實沒那麼近,白天我會走回去,這麼晚,還是要打車。簡霖住的才叫近,住在這個小區的另一棟樓的頂層。
誰知道他說:“晚上我都自己開車,我喜歡開車,有時候開到天亮,累了在車上打個盹”。他好像覺得自己說多了,含混的跟我們說“走了”就走了。
看戲中段我瞄了何東生一眼,他像是睡著了,反而簡霖很認真在看,我心想:簡霖還真愛看這些紅色經典老電影。
我有點驚詫何東生直呼老毛。
簡霖說:“我堂弟,東生。我的台灣好朋友,老陳”。
我發了個簡訊給簡霖,問星期天有戲嗎?我會帶上Batard Montrachet 1989和Romanee-Conti 1999。
我理解,老革命家庭第二代,甚至兩個親兄弟不同姓的情況也常見。
我對他多了份好感。
他繼續:“現在比剛才更好了,剛才也很好,現在更好。酒完全醒了。你看,咱們一口白的一口紅的喝,還都這麼好”。
簡霖說:“我跟那邊沒來往”。
瓶中杯中都喝光,簡霖又上了大紅袍,何東生也不沾,好像不用喝水。快到午夜,何東生才起來,上廁所。
何東生有氣無力的向我略略舉杯,我也向他稍稍舉杯。
“八小時以外就歸資本主義管吧,”簡霖插一句。
我一般認識的官員,開口就是官場read.99csw.com套話,何東生說的倒像平常人說的話。
何東生還是那句:“是的、是的”。
大家又沒話。我以為何東生看完戲會走,誰知道他一直坐著,我們陪著,也不說話,桌上的送酒小吃,何東生都不碰,只慢慢喝酒。簡霖拿出大雪茄,沒人要,簡霖也不好意思抽。
簡霖說:“嚴格來說應該叫黨和國家領導人,黨方面,從書記處書記開始往上都算是黨和國家領導人。政治局委員固然不用說了”。
過去的一年多兩年,除了過年過節,我每月第一個星期天晚上都會跟簡霖在他公司的小會所吃簡餐,喝紅酒和看老電影。簡霖是燕都BOBO地產公司的老闆,老三屆,七八年恢復高考上了大學,當過官,常跟文人作家往來,後來下海去了海南,不知怎麼成了地產大腕,但仍帶著文化情結,以儒商自居,愛談國家大事,過年過節會寫點古體詩句,發簡訊送給客戶朋友。2008年公司本來要上市,碰上金融危機,上市失敗,資金鏈斷,幾乎倒閉被併購,不知怎麼又給他擰過來,現在又生龍活虎了。他是工作狂,不過兩年前開始了一個新習慣,就是每周日晚上都跟家人朋友吃簡餐看一出老電影。開始的時候很多人哄著他一起看,慢慢先是家人不陪他,跟著朋友也要挑戲碼才決定是否出席,到了冬天,常常就只有簡霖和我。自從一個朋友帶了我去之後,我每月必到,一來我閑,二來我住得近,三來我還真的有興趣看看四九年後大陸的老電影,因為以前在香港、台灣都沒看過,有點新鮮感。我是惟一不缺read.99csw.com席的人,而且我和他沒有利益關係,對他全無所求,他也對我沒有戒心,因為我是無關重要的人,適合做社交朋友。人少的時候,特別冬天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就拿出一瓶好酒,都是82、85、89的一線波爾多,兩個人喝,有時候一晚喝上兩瓶。台灣人喝好的紅酒,比大陸早了十五年,我能附和他,欣賞他的酒,也願意聽他賣弄書刊里看回來的酒經。他找到理想的酒友。人多的時候,我看他也挺摳門,只拿些很普通的酒給大家喝。由此我更確定自己的價值。
簡霖說:“老陳特意從台灣帶來”。
他繼續:“你知道改革開放后,天津有本雜誌叫《八小時以外》?八小時是工作,八小時以外是休閑,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休閑,社會主義改造好了八小時,但就是沒辦法管住八小時以外……”
我們握手時,我說:“何東生,我們見過,92年在澳門一起參加興華營,當時你在復旦教書”。
他發表完意見,像泄氣皮球,悶著喝酒。我們都喝著酒。
然後放電影,全場沒話,只有一次簡霖向我說,那個演反派岳母的演員當時其實很年輕,現在還經常在新的電視劇里看到她演出。
隔了一會,簡霖又是那句:好酒、好酒!
我們吃簡餐時,簡霖說,我叫了我堂弟來看戲,讓他試試你的好酒。
這時候有個臉青白青白、頭髮稀疏的男人走進來,叫簡霖做哥。
何東生突然說話了:“八小時工作好辦,八小時以外不好辦,老毛沒有解決這個問題https://read•99csw.com”。
我發覺大家有點尷尬,只說:“二十年沒見了。”
惟一我不喜歡的感覺是,我沒法回請他,那讓我看上去是個白吃白喝的文人,我何必呢?
簡霖有點不解的問:“你們認識?”
“我也早睡,怕熬夜”。我想著何東生在看戲的時候睡著。
何東生很含糊的說唔唔。
他溫柔的把酒倒在水晶瓶里的時候,我問他今晚看什麼戲?他說是《千萬不要忘記》,1964年的出品,問我看過沒有。我說:“廢話,看過的話老蔣還不得把我斃了。”簡霖說:那是個好年份,三年災害過了,民生開始恢復,文革還沒開始,老毛59年從國家主席位子上退下來后,不甘寂寞,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這部電影就是緊跟形勢拍的,提醒老百姓不要忘記階級敵人依然潛伏在人民中間,預告了四清運動,其實也預告了文革。
阿元在新竹的電子廠,做的掃描零件曾佔全世界很大的份額,同時也可能是台灣最大的勃艮第藏家,跟澳門的伍易和香港的唐紀元不相伯仲。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后,阿元財富縮水,但仍不影響他的勃艮第藏量。我從不曾開口問阿元要過好處,這次我跟他說,給我兩瓶最好的勃艮第。阿元很高興的說,多拿幾瓶吧。我說:不,我要過海關,不想報稅。只拿一瓶白的、一瓶紅的。
我們喝酒,簡霖問何東生:“這酒好吧!”
他每次讓我喝波爾多,從沒有勃艮第。我上網看了資料九_九_藏_書后,跟他聊了勃艮第,發覺他很有興趣,但明顯並不熟悉。於是我就打定了主意,趁過年回台北的時候,找了中學同學阿元,問他要兩瓶勃艮第。
何東生廁所出來就對我說:“要不我捎帶送你回去?”
“嘩!這樣說我還近距離見過兩個國家領導人,一個是你堂弟何東生,另一個是政協副主席董建華”。
我不記得見過他堂弟,有點不樂意讓他喝掉我的好酒。
可能酒精有點作用,何東生接著說:“可不是嘛!你老毛不能二十四小時叫人家抓革命促生產,總得放人家回家,吃點好吃的,買件漂亮衣服穿穿,搞點小資玩意。人民要這個,你不能不給呀,不給誰替你幹活?過好生活而已,並不過份呀!八小時要他們幹活,八小時以外就該讓他們快快活活”。
國家領導人個個梳大背頭,頭髮烏黑烏黑,面色紅潤,精神飽滿,沒想到給我碰到一個頭髮稀疏、面色青白、失眠的國家領導人。
我說:“不錯,有意思,不過以後年輕一代看的時候,恐怕不好理解,要有人在旁邊做解讀”。
台灣外省籍富豪水興華的基金會在九十年代初辦了四屆興華營,每年挑選幾十個兩岸三地年輕精英,讓他們共處幾天互相交流。在澳門舉辦那年,何東生是大陸團成員,我是台灣團成員。當時何東生只是個年輕學者,也沒給人感覺有多優秀,現在是中共高官了。
我說:“不用,我很近,我走回去”。我多此一舉的問:“司機在吧?”忘了他是高官,司機當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