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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千萬不要忘記 尋月

第一部 二 千萬不要忘記 尋月

這個大塊頭!我連拖帶拽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車上,送到北醫三院。我怕他出院走了,第二天早上就再去看他,他仍然在昏睡著,下午醒來,口齒不清就支使我買東西送去他懷柔家,也不怕我拿了錢就走掉。我決定照辦,賭沙蟹一樣看看下一張牌,到第三天我才確定,我對了,他記得,我們是一類人,我終於證明我不是孤獨的,哈。他就是張逗,我認了他做兄弟,比親兄弟還親。
終於,我找到張逗。我們都相信,這隻是一個開始,中國十多億人一定還有很多我們的同類。
他跟我一樣,是哮喘病患者,長年用類固醇。我現在大胆假設,我們兩人沒有失憶,是跟我們的哮喘葯有關。哈,這是大好的消息,表示在我國境內,只要有多少長期服哮喘葯的人,就有多少對那年有記憶的人,只是大家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如果我能把一百個、一千個這樣的人召集起來,我們就可以向全國人民證實那一個月確曾存在,哈。
更幸運的是,那天凌晨,從熟人家小區開車出來沒走多遠,就看到https://read.99csw•com有五六個小夥子用棒子在猛打一個躺在地上的人,他們看見我的車就一鬨而散。我停了車,理智叫我少管閑事,正猶疑著,發覺那人在地上拚命想吸氣,這情況我熟悉,再下車走近,看到他一隻手在顫動,我念頭一閃,伸手在那人褲袋一掏,果然是我想的哮喘噴霧劑,立即就往他嘴裏狂噴幾下,他就緩過來了。
上星期五晚上,我去五道口的一個熟人家,他家樓下的戶外用品店正在清倉甩貨,我順便進去,看到一堆貨物的下面,墊著一張失蹤那個月的《南方周末》,大概是停報前最後幾期了,我如獲至寶,假裝買了幾件東西,然後連報紙一起帶走。翌日我在雍和宮旁小咖啡館無線上網,拿報紙跟同一期的《南方周末》電子版一對照,果然內容有頗大出入,譬如報紙版對這次嚴打的評論,在電子版就全文不見了,變了一篇叫西方普世價值不適合中國的文章。不知何故,看到《南方周末》被公然強|奸篡改,反起普世價值來,我哈哈https://read•99csw.com大笑,忘了咖啡館里還有別的顧客。
往後的日子,報刊證據越發難找,所以我上周在五道口還能找到那年二月底的《南方周末》證據,讓我喜出望外。
我買了一輛北京切諾基吉普,沿京港澳高速公路南下,到地方上搜集證據,但也只有到了較奇特的地方,才找到些重要的佐證:例如在黃山山腳的一家民宿,找到一本完整的《財經》雜誌,寫到那年二月初的全球新一輪經濟大衰退如何波及中國;在浙江橫店影視基地的一家賓館,看到殘本的香港出版的《亞洲周刊》,報導各地居民屯積糧食的情況;在湖北武漢大學旁邊的城中村,撿到半張《中國青年報》,主文章叫《巨靈來了》,介紹西方政治哲學家霍布斯,大意是說在安娜琪狀態與專制強權之間,人們會選後者;另一條報導回顧2008年的貴州翁安事件政府失靈的情況;另外在湖南湘西土家族的地區,找到八分之一張《南方周末》的剪報,是一則收聽廣播用的國產收音機產品廣告,因為當時很多人九_九_藏_書怕斷電斷線沒法看電視和上網,所以買收音機。該廣告的反面是一段談1983年那次嚴打的文章。
我開始每天逛北京的舊貨舊書店,找有關的報導,但只找到那年出版的官方報紙和風花雪月的刊物,沒有報導真相的報刊。
我跟張逗說,這幾天每天去他家,看看妙妙和貓狗有什麼需求,我越來越喜歡他的家,善良微笑的妙妙,和貓貓狗狗。張逗說等他出院后,我可以搬去跟他們同住。哈,我太興奮了,我需要一個保險的地方保管我收集回來的證據。我期待張逗出院。
最初,我以為其他人都不願意再談那個月,後來發覺他們把事情記錯了,完全跟我自己的記憶對不上,再後來我才總結出來,他們的記憶里,有二十八天是失蹤的。為了證明他們的失憶,我到圖書館找當年的報紙和新聞周刊,才發覺全都只提供電子版,不再能夠查閱印刷版,而那二十八天的電子版報導都跟我的記憶不合。在電子版里,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與中國盛世正式開始連在一起了,中間驚心動魄的一個月消失了。九九藏書
我一度認為就算官方做了手腳,老百姓一定不會遺忘,後來不得不承認竟是全面徹底集體失憶。我懷疑這跟那年春天大家打禽流感防疫針有關,但我不能肯定。
我終於找到一個真正的兄弟了。他叫張逗,二十二歲,河南人,現住北京懷柔郊區農村。我六十五歲,有資格認他為弟,以兄自居吧,哈。
兩年來,他是我惟一找到的一個同類。其他人都跟我們不一樣。
他跟我一樣,完全記得失蹤的那個月,就是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中國盛世正式開始,兩者之間的二十八天。雖然他只待在北京懷柔的一角,但是他沒有忘記。他跟我一樣,完全記得那一個月間發生的事。兩年的尋覓告訴我:這是多麼稀有、難能可貴的啊!
我,方草地在錄音。
其實,我一直更著急要找的,是跟我一樣的人。我把認識的人列了清單,其中我認為一向頭腦比較清楚的人,我叫他們做明白人,這些明白人我已經一一去找了,最後都失望而回。難道我像是災難電影故事里最後一個人類嗎?不過,這類片子里的主角,後來一定https://read•99csw•com會發現還有其他劫后倖存者。我就是憑著這樣的信念一直堅持。
我還要管他嗎?我突然有強烈的好奇,這個跟我一樣的用藥者,是個怎樣的人?我一生中,有過多次這種強烈的好奇,可以說,我一生的道路都是跟著這樣的感覺而走的。這個人我就決定管了。
為免忘記再錄兩句:上周在新東路上碰到明報月刊和聯合報的陳老師,才想起他以前也是個明白人,曾幫過我很大的忙,他現在是不是我這類人呢?從他的眼神看,他是我們同類人的機會不大,但我不應錯過任何一個機會。有空找他。
這份《南方周末》報紙單張,遂成為我七十一號證據,可佐證那一個月的真實歷史。
補一段錄音:我花了兩天時間,在幾大醫院挂號以看病為名,接近其他哮喘患者,故意攀談說起那個月的事,他們都沒有記憶,我很失望,我以為每個服哮喘葯的人都跟我和張逗一樣,原來不是。我又回到原點。我向張逗報告了情況,我說我們不能放棄,千萬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多孤獨,只要中國還有一個沒有忘記的人,我們也要把他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