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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千萬不要忘記 陳老師筆記本里的方草地

第一部 二 千萬不要忘記 陳老師筆記本里的方草地

89年夏天,我們在香港見了面,他經香港要回大陸。我奇怪這時候大家都想離開大陸,竟有人想回去。他問我是否認識那個搶救天安門學生領袖的組織,我說香港有個支聯會,可以去問問。我當時不知道有黃雀行動。
幸好動作太慢,未幾麗江大地震,廣東小館計劃泡湯,老方也無所謂,開始在西部到處旅行,說要在這些地方未開發旅遊之前,先去玩一遍。我記得他預言般的說當中國人開始旅遊的時候,到處人滿為患,名勝古迹就沒意思了。他這一玩就七,八年,新疆、西藏、內蒙、青海、雲南、貴州、湖南、四川,徒步的、乘火車的、搭長途班車的、招順風貨車的,都嘗過了,還坐過軍隊經商的運輸機。你隨便拿一塊少數民族綉片出來,老方就可以告訴你是僮是瑤還是苗,大概產地在哪。手頭緊的時候就去五台山、峨嵋山、桂林陽朔、黔東南等旅遊地當廚師,因為遊客是不回頭客人,旅遊飯館好混,有點像美國唐人街忽悠老外的半唐番餐館。
我當時在香港,主要是做大陸的文化界名人訪談,所以老方的經歷雖有意思,還不到有一寫的價值。之後多年不見,直到2006年才跟他做了第二次筆錄。這次,我覺得他的生平幾乎可以構成一本小說了,因為他總是在奇怪的時間出現在奇怪的地點。
老方在尖沙咀重慶大廈的一家廉價國際賓館暫住,一住大半年,因為美方簽證遲遲不下來。在賓館里,老方過著大開眼界的生活,結交了各地的背包客和小商人,據他說至少來自五十個國家。有一個長年住在印度果阿的美國嬉皮士,鳥倦知還,說回美國后將會加入一個嬉皮公社,繼續過無拘無束、自力更生的日子,令老方羡慕不已。
鎮反后,黑道幫派份子和會道門追隨者有過一陣子在神州大地上幾乎消聲匿跡,逃得快的頭子都去了台灣或香港。老方的父親什麼都摻和,所以也去了台灣。老方的道上大姐大的母親沒有這麼幸運,死在北京的監獄中。
還好帶了點錢,老方坐火車南下,在廣州等了七天,等香港的配額。在深九-九-藏-書圳又等了兩天,才過羅湖。老方就是在沒有護照、沒有身份證明的情況下,拿著一張折頁的通行證,終於跟羅湖海岸邊防收到的通知對上,進了香港。
近來心思都是在小希身上,有點不能自拔,但很奇怪,想小希的時候,常常也聯想到方草地,想起那次在幸福二村外碰到時他說的無厘頭話。認識他這麼多年,他都是叫我老陳,那次他竟叫我陳老師。我甚至覺得方草地的狀態,跟小希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
老方到了加州洛省蒙特利公園市,見到了自襁褓之後沒見過、現在已年邁的父親。老方的父親當年跟隨盛世才和國民黨的時候,沒少害過人,現在整天怕有人報復,平日深居簡出,房子四周建了很高的圍牆,連卧房都加了鐵門。這時候父親已另娶,老方跟父親住了不到一個月,就依父親意思,去德州豪斯頓唐人街,投靠父親的舊部,在舊部開的下面是鋪面、上面是居家的中國傢俱古董雜貨店當會計。舊部有個十幾歲的女兒,雙方家長如意算盤是讓老方娶舊部的女兒。那女兒已完全美國化,知道父母的用意后不肯跟老方同桌吃飯,老方就自己吃住在店鋪的儲物間。這樣的唐人街生活並不是老方想像中的美國。
小希或非誠勿擾OK沒回我電郵,卻收到方草地的郵件,約見面。我沒有立即回覆。
我首先知道方草地這個人,是我在香港《明報月刊》當編輯的時候,經常接到一個署名老方的美國讀者的來信,有時候是校正月刊一些文章的事實或論據,更多是看到文章後向我們提供大量有關材料,卻往往因為太詳細而無法刊登,只知道這個老方了解很多當代中國的野史秘聞。有一次我在讀者欄登了個小啟事,請他提供真實名字和通訊地址,果然後來他來信就附上了真名和地址,我還寫過信謝謝他。
老方接到通知後去公安局領了一張折頁的通行證,還在磨蹭,去頤和園、北海四處玩了幾天,又回到東邊的道觀看望帶大他的老頭。老頭一聽就急了,說你怎麼還不趕快走?萬一政策改了就走不了九_九_藏_書了,今天馬上去買火車票去香港。老頭從廟裡一牆角挖出幾片金箔,是以前修廟剩下的,這麼多年一直藏著,拿去換了現鈔給老方帶到路上用。老頭說,老方母親是道觀的大恩人,因為她在獄中咬死不鬆口,堅持道觀只是宗教活動場所,沒有反動會道門活動,這七百年道觀才能保留到今天。現在算是回報給當年總教母的後人老方。老頭養大老方,也要等到最後關頭才透露點真相,當時人對人都有戒心。
不知道是七一年美國國務卿基辛格兩次來華,還是七二年尼克鬆訪華,反正美國方面有人帶來一張華裔美國公民滯華親屬的名單,在這個中美關係戲劇性解凍的期間,中方為了示好,放了一批人出境,其中包括老方,因為他父親早已脫離國民黨政壇,以親美政治難民身份,獲美國政府蔭庇而移居美國。
2006年中他搬到北京,說要來見證奧運當義工,我們見面時才知道他已經不叫方力鈞有好幾年了,現在叫方草地,因為有次回來北京路過日壇芳草地小學,看到很多家長在接小孩放學,決定改名方草地。這就是老方的邏輯,沒有邏輯的邏輯。以他這把年記加上經歷這麼複雜,不知道奧組委有沒有接受他的義工申請。
至於老方這個國民黨特務、黑道幫派份子兼反動會道門頭子的後代,則在重門深鎖、閑人免進、去宗教化的道觀長大,帶他的是個看門老頭,老方從小就跟老頭幹些廟裡修繕的活,並讀完了高中。
我在奧運前出版了《北京深度文化旅遊指南》一書後,就想重新試寫小說,但我沒有再去翻看關於老方的筆錄。說實在的,這幾年我對2008年以前的中國事情失去興趣,只想寫一個中國當前盛世的故事。我不再想談舊事,連看都不想看,什麼國共鬥爭,什麼土改、鎮反、三反五反、反右、解放軍入藏、大躍進餓死三千萬人、四清、文革、83嚴打、89六四、99鎮壓法輪功等等,連材料我都不想看。很多東西,我願意忘記,我認為忘記后,我想寫的新題材和新靈感才會出現。我的趣味完全九_九_藏_書改了,我也不認為新一代的小說讀者還想看過去六十多年的傷痕瘡疤。我真的只想寫當前的新人新事,寫新的中國人盛世。這樣,方草地的故事對我來說就沒用場了。
到八十年代初,有一天媽媽對老方說,她已老得不能當嬉皮了,要回東部投靠女兒。於是兩人把水電源切斷,門窗用木板封上,一同駕車橫跨美國,到馬里蘭州兩人分手,老方自己往北行,去了紐約、費城,最後在波士頓落腳,竟在城裡唐人街中國雜碎自助餐館當起廚師,還深受老闆器重,一做多年。
因為家庭成份問題,老方未能上大學,也因為年齡大了幾個月的緣故,沒資格跟老三屆高中知青下鄉插隊,更無緣當紅衛兵,在文革最初期本來已被分配到北京西郊門頭溝當小學老師,但學校還沒開學文革就升級了,改成下放到門頭溝木城澗煤礦當挖煤工人,一待多年。據他說,七一年九月有一天他突然想去頤和園一游,因為整天聽說卻沒有進去過,覺得再不去以後會很長時間沒機會去。但那天他前往頤和園途中,發覺路給封了,猜想一定是頤和園附近的玉泉山軍事禁區有什麼戒備或軍事調動。他回工人宿舍后逢人就說,中國要發生大事情了。果然沒多久就傳出毛主席接班人林彪叛國潛逃、飛機墜毀在外蒙古的驚人消息。老方從此不肯再去上班,他說當時已經想到“歷史終結”,寫了一張小紙條,去到中南海和北海之間的北海大橋,把紙條塞在橋上漢白玉欄杆的縫裡頭:“歷史已經停止,不會再前進了,所有新的革命皆將是反革命,不要再想騙我,你們憑什麼叫我去挖煤?”
有次,老方突發奇想,去了哈佛燕京圖書館,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回到館子也只管晚飯,白天就小碎步的由波士頓的唐人街緩跑到劍橋市的哈佛圖書館,泡中文書報刊。這就是他開始寫讀者來信給《明報月刊》的時候。
到我再收到信,他已經在非洲奈及利亞。後來他告訴我,他一直有跟當年曾同住在重慶大廈國際賓館的一個九九藏書奈及利亞人保持聯絡,是這人邀他去非洲的。老方年輕時,常幻想去迦納、尚比亞、坦尚尼亞等中國友邦做貢獻,遂毫不猶疑的去了,原來那尼國朋友想到做中尼貿易,邀老方來合夥。老方想到在中國大批訂購紅白藍三色的貨用大編織袋,運到尼國再批發到中西非各地。
方草地原名方力鈞,後來有同名畫家在國內外暴得大名后,我認識的這個方力鈞才自己改名方草地。
我發覺他的生平很特別,第二天再約他長談,並做了筆記。
方力鈞祖籍山東,1947年在北平出生,他父親曾跟軍閥盛世才一同在新疆參加蘇聯共產黨,後來改投國民黨,49年解放軍進北平前,在東單坐飛機去青島,再坐船去了台灣,沒帶上年紀甚輕的第三任妻子和最小的兒子方力鈞。
原來89年他真的回了大陸,到92年鄧小平南巡前又離開中國,總是逆著主流。返美后,老方寫了封信給我說他在紐約唐人街打雜工,我聽到還有點惋惜。那時候我也回了台灣替《聯合報》工作,知道友報《中國時報》辦的《時報新聞周刊》,在紐約設了個編輯部,就隨便向《時報》的同行推介了一下老方,沒想到美國那邊真把他請了去做編輯助理,沒多久還升做助理編輯,老方寫信來千多謝萬多謝,我也特別有成就感,因為我知道老方是個有見識的雜家,語文能力也不差,很適合做新聞雜誌編輯。誰知道《時報新聞周刊》才出版不久就停刊了。
幾個月後老方跟嬉皮朋友聯絡上,離開豪斯頓,去新墨西哥州參加嬉皮公社。公社位於曠野農地,成員種點有機蔬果香草,取其新鮮,並自己縫衣、養蜂釀蜜、做果醬、製造蠟燭,有點自力更生的感覺,其實粗糧、原料、機械、高科技生活用品和藥物包括老方的哮喘葯都是在城裡購買的。但雖不是完全自給自足,住在農村免不了要做體力活,那些嬉皮來自大城市白人中產家庭,哪幹得了,反而老方在中國勞動慣了,手又巧,什麼都會修,又不多話,因此在公社很討人喜歡,老方也因此快快活活的生活了幾年。可惜公社先是人事糾九九藏書紛鬧分裂,接著是嬉皮運動式微,成員紛紛求去,大部份公社在越戰結束後幾年間都無以為繼,老方的公社也不例外,新人沒有了,老成員走後有些回來,回來后又走了,最後只剩下他跟一個外號媽媽的中年女人,媽媽堅持留守,老方也願意,但只剩兩人,年復一年,跟傳統的一夫一妻已沒分別。
取得全國政權后,中共隨即發動鎮壓反革命運動,嚴厲打擊國民黨特務、黑道幫派份子和“反動會、道、門”成員,練各派武功或特異功能者都有可能被划為反動會道門。根據毛澤東的建議,按全國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殺此數的一半。大批曾替國民政府工作的投降人員以至中共自己在白區的地下黨人也被殺,包括金庸的父親查樞卿和朱自清的兒子朱邁先。
紅白藍編織袋大受非洲人歡迎,老方的夥伴想在拉各斯自己開製造廠。中尼貿易賺到錢,迦納、尚比亞、坦尚尼亞也都去了,老方覺得不應該在非洲終老,又回到中國定居,打算在麗江城外開家廣東小館。
老方去了美國駐港領事館拿簽證,出現了一個技術問題:老方不是偷渡到香港的,而是拿通行證出境的,所以夠不上是政治難民,美國不能立即讓他入境,必須以家庭團聚的理由正式申請移民美國。
我暫時也不想回方草地的電郵,先擱著再說。
盛世才那支共產黨,跟現在所說的朱毛中共還不是一回事,曾主張新疆脫離中國。不過,老方父親不止背叛共產黨投靠國民黨,而且跟西北的黑道幫派走得很近,又負責培養特異功能人士。老方就是出生在北京城東邊的一家歷史悠久的大道觀,母親還是那道觀的總教母。解放后,這個道觀是歸國家安全部門而不是宗教部門規管,可見中共對道教方術的警惕。
他對我的文章也特別注意,甚至我用筆名在《明報》中國版發表的文章也被他看出來,用現在的說法,他是我的粉絲。
我打開一個搬到幸福二村后沒開過的紙箱,檢視我的筆記本,有一本是關於方草地的。
他哮喘病複發,待在宿舍,不管單位怎麼威嚇都不下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