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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春夏之際 法國水晶燈

第一部 三 春夏之際 法國水晶燈

我到798,參加一個西北婦女剪紙裝置藝術展的開幕式,主辦者是新成立的中國國粹文藝復興基金會、國際一鄉一藝協會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我的中國社科院朋友是學術策展人,她邀請我當十個開幕式發言人之一,上台發言三分鐘。我扼要的說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台灣的新社區運動,台北的藝術家如何與地方上的工藝人手拉手合作,活化鄉鎮文化產業,說得我自己都有點感動。策展人也說這次展覽是中國民間社會生命力的表現。我感到一片祥瑞。
我趕回北京,打電話找到第一次遇文嵐時見到的那些同學,他們說其實跟文嵐並不熟,那次在學問家夫婦家裡出來后,都沒有再聯絡。
就在家待著,偶然寫點東西。
吃了幾道主菜后,我上了趟廁所,回來發現更多人圍坐在我那桌,聽基金會代表說話,我的位子都給佔了。我就去坐別桌。
“不是說你嫁到德國去了。”我暗示二十年前的事。
新龍門畫廊很有氣派,大堂的吊燈可不是山寨貨而是真的巴卡拉水晶燈。
這叫留下一條光明尾巴,也算是買個旅遊保險。一會做大女人,一會做小女人,大小通吃。虧她好意思說出口。
我約她出來,在後海散步。她媽媽上海人,爸爸北京人,是一份理論刊物的編輯,在沙灘的中宣部辦公。她熱愛西方文學,又關心國家大事,還長得這麼標緻,對我來說簡直是完美組合。
簡霖說:“老陳,這家的畫不錯,不過文教授認為標價好像比巴黎高了點。有一張畫的一家酒庄,我感覺去年還去過那地方”。
我撒謊:“忘了帶名片”。
我跟女的握手:“很久不見,文嵐”。
九二年前,大陸新娘嫁給香港人要等兩年才能到香港定居,九二年後更要等待五年到七年。這項不人道兼違反人權的歧視政策,是香港之恥。文嵐就算嫁給我,的確是不能立即到香港定居,我不怪她選擇嫁到德國而不是香港。我甚至理解她騎驢找馬。我氣憤的是她不但誤導我到底,並且在做了決定后也不通知我一聲。我看穿她是個只顧往上爬而不顧別人的人,對她完全心死。
我隔著玻璃,看司機開門,她上了黑色九九藏書寶馬,WJ武警車牌的。
原來想堵住我的嘴。二十年沒見,見我就為這件事。我竟然都不生氣了,只想看看她還有什麼招數。我逗她說:“簡霖是大地產商呢”。
文嵐竟然也叫我陳老師?
我匆匆跟他們分手。
我看著燈,正在想到底印象派、後印象派油畫跟水晶燈在風格氣質上是否契合,迎面一對男女雖沒有拖手但肩挨肩很親熱的有說有笑走來,我想避也來不及。男的是簡霖,他看到我,反應很快說:“老陳,我介紹,文教授”。
我問:“簡霖叫你文教授”。
“老陳,我還有事”。
那天晚上,我在家附近的新加坡餐廳獨自吃飯,看手機里的電子書。我用的是天語手機,以前是山寨王,現在是國際名牌,功能應有盡有,它的電子書,介面用了類似索尼的科技,功能則結合了最新版蘋果iPhone和亞馬遜Kindle的所有優點,太好用了。我雖然仍然會慣性的定期去逛三聯書店,但自從有了天語電子書手機后,幾乎所有書都可以從網上直接下載電子檔到手機。現在我的手機里已有金庸全集、張愛玲全集和魯迅全集。
我問:“那你不打算回國?”
我想:她確已經不是山寨貨,而是真的法國水晶燈了,不過不管是以前國產不省油的燈或現在的法國水晶燈,都是在市場上待價而沽的。
她問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為了表示有深度,吭吭吃吃說了半天。記得她引薩特說:人生就是要有擔當。我愛上了她。
身為文化名人,有義務出席這樣的場合,說點得體的話,回饋社會。
簡霖說:“我有他電話”。
文嵐好像怪我消息不靈:“你說漢斯嗎?我們早就不在一起了。德國,悶死人。我去了巴黎,我前夫是尚-皮埃?拉維”。她看我沒反應,就說:“很出名的漢學家”。我確是沒聽說過幾個法國漢學家的名字。文嵐自己補充說:“漢學家都是神經病,受不了”。
三個多月後,我收到文嵐從北京寄出read•99csw.com的信,說她已結婚,先生是德國人,是她德語老師,本業是企業主管,在北京一見鍾情,兩人現住在德國,生活非常愉快。她沒有說是哪一個城市,也沒有道歉,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只帶了一句,大意是:她像一隻欲乘風飛向遠方的小鳥,迫不及待渴望展翅,就在今天,因為明天已經太久了。
我說:“那我去看看”。
她張羅那幾個同學把大家的聯絡方法寫在一張白紙上遞給我。當然,現在我知道那是故意讓我能找到她。
文嵐說:“對呀,好久不見,陳老師”。
小希沒有回我的電郵,我的幸福生活可以繼續。
“你先走吧”。
其中明顯最出彩的,是大四學生文嵐,漂亮、大方、有氣質。她讓我想談戀愛。
“你們認識?”簡霖又一次驚奇我認識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嵐權威地說:“標價高得沒道理”。
我當年就是打算跟文嵐結婚的。在香港買了房子,才知道她要嫁給別人。
她問:“住哪兒?”
她反應竟是:“地產商算什麼!就是有幾個錢唄,沒什麼了不起”。
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娶得這麼出色的北京女子,還比我年輕十八歲。回香港后,偶然機會看到太古城的賣房廣告,就把工作十多年所有的積蓄拿去付了首期,買了一個九十平米的二手單位,打算築二人世界。
正在揣摩魯迅《失去的好地獄》一文的時候,竟接到文嵐打來的電話,約見面,我推說趕稿沒空,她鍥而不捨,約了翌日中午,她說到前門二十三號的Maison Boulud,那地方不好打車,我又沒有司機,更何況我不想遷就法國水晶燈,改約在錢糧衚衕三十號小咖啡館。她問:“錢糧衚衕在哪?”我不客氣的說:“就在東四北大街,你沙灘老家附近,你不會不知道吧”。她竟然不還嘴就接受,一定是有求於我。
文嵐大概忘了我是台灣人。眼前的文嵐,打扮得貴氣而不俗氣,晶瑩玲瓏,很可觀。
中午在附近的金江南九_九_藏_書吃飯,我與國粹基金會代表同桌。基金會只派了一個副總幹事來。他說基金會的重頭項目,除了支持國人在世界各地追索圓明園和其他被盜國寶外,還在全國範圍內恢復中國的古代禮儀,例如資助一些中小學每學期開學舉行蒙學禮,平常則要求學生每天跪拜老師請安,再而爭取把各種古風禮儀變成國家法定儀軌。
我回去香港幾天,就想個借口返京。她說她想出國,我鼓起勇氣叫她嫁給我,她激動得又哭又笑,我以為她答應了我。我告訴她我的收入,兩人生活應沒問題。我有香港長期居留證,可申請她做香港人。
我心裏有點鬱悶,無心看畫,卻突然想到形容文嵐今日風採的五個字:法國水晶燈。
文嵐有點不解的看著我:“早就不在德國了!”
我記得文嵐說過本科學法語,同時在歌德學院學德語,遂跑去歌德學院查問,知道她已退學,有個職員說她要嫁給一個在學院兼職的德語老師,我問是誰,沒人肯說。我闖進院長室,那院長是個知名的中國通,娶了個中國妻子,大概對中國年輕女人的心態有點理解,很耐心聽完我說后,表示不可能把文嵐男友的德國通訊方法給我,但如果我能寫封信,他保證會替我轉給文嵐。
我答:“幸福二村”。
文嵐也就不把她的名片給我。
她站起來,帶點撒嬌的說:“你現在住在北京,我到北京你要照顧我啊!”
我的社科院朋友胡燕跟聯合國教科文的法國女人和一鄉一藝協會的泰國人坐在一桌,我若過去總得用英語交談,有點費勁,那就算了。我走去西北婦女代表團那桌,有好幾個空位子,因為來做採訪的媒體朋友都已轉移到國粹基金會代表那桌,只剩下三個剪紙老太太,兩個海選出來的女村長和一個地級市的文化局副局長。這幾個西北婦女個個面相善良,我這個社科院朋友總是能讓我看到中國人善良的一面,雖然我理性上知道這不是完全的現實,感性上我還是願意多接近善良的。我最想攀談的是那個才二十來歲的民選村長,可是她隔得比較遠,而且我發覺完全聽不懂她的普通話。我只得跟隔座的文化局副局長說話。她說話嗓門挺大的,但條理很清楚https://read.99csw.com。她來自甘肅一個叫定西的地方,原是中國最貧困的地區,改革開放后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脫貧。她告訴我前幾年政府如何引導農民自己組織起來,成立專業合作社搞專項種植,推動定西發展成了重要的馬鈴薯供應基地。全國的肯德基、麥當勞都用定西的專用薯。她還講地方領導又如何在鐵道運力緊張狀況下,自己托關係,幫農民調來一個專列火車及時運出農作,又如何組織剩餘勞動力在棉花收穫季節去新疆打工摘棉花。我聽了真長知識。我鄭重的問她能不能總結性的告訴我,為什麼定西能治好,其他比它條件好的地區還不能脫貧?她坦率的說:定西幸運的很,有做實事的一把手。我可以感到她說的很實際,就這麼簡單,就是人,只要地方官員願意做實事,老百姓就能把地方經濟搞起來,也就是說只要現在共產黨的幹部道德水平高一點,實務能力強一點,中國人就有好日子過。散席的時候我由衷的謝謝她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她說希望北京文化界的專家學者能去她們的小地方指導她們,我口是心非的答應副局長我一定會找時間過去。
我用手勢表示封嘴。
她傲氣來了:“你說回中國嗎?看吧,歐洲那邊也有人等著我,有個老貴族還整天追著叫我嫁他呢。不過現在人人都知道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世紀,如果有特別好的機會,我會考慮回來幫中國做事。暫時先來來去去,我在巴黎和布魯塞爾都有房子,正想在北京也找個地方。你呢,你在北京做什麼?”
她肯定認為不夠高檔,摸清了我的底牌,僅余的興趣都沒了。
我懶得去猜想現在她和簡霖的關係。
她問我婚後要多久才能到香港定居,我說託人的話,快的兩年可辦好,期間她可以持雙程證到香港短期居留,我也會頻密到北京出差,還是常見面,我還說,小別勝新婚嘛。她好像很興奮、很期待。我們說好翌年暑假結婚,她可以完成學業。我問要不要見她父母,她說下次來她會安排。我完全沒有一絲懷疑。
她說:“文教授、文博士都可以,我是巴黎高等政治學院博士,你知道巴黎高等政治學院吧?我是歐非問題專家,歐盟和中國外交部都找我當顧問”。我想到她爸爸是中宣read.99csw.com部的,根正苗紅,體制內體制外,兩邊全沾。
文嵐說:“能跟你交換一張名片嗎?”
午飯後,我心情愉快,又走回798隨便逛逛。現在的798可不是十年前的798,結合了波希米亞和布爾喬亞,洋氣得很,當然也難免有人批評說越來越士紳化、商業化、遊客化,可是凡事兩邊看,平心而論有798總比沒有好,國際上找不到這樣有規模的特色藝術區,外國人來到都驚詫死了,甚至達到文化震蕩的效果,印象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從中國是落後國家到中國是最具創意的國度。這兩年中國經濟大好,藝術和設計大熱,國際級畫廊應來盡來不用說,連紐約的帕森斯、倫敦的聖馬丁、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等名校,都要來中國開分校,選址就在798附近。
“你還在德國嗎?”
口氣真大。難道她已經在騎驢找馬?我得承認文嵐雖也四十齣頭,但保養得很好,很有歐陸女人味道,我可以想像到不少男人仍會給她耍得神魂顛倒。
買房手續辦完,我打長途去北京,文嵐的父親說她去了德國。我問什麼時候回來,電話那端很不客氣的說:結了婚才回來,你們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簡霖的事…”
我在歌德學院的一間空教室里呆坐了很久,幾次想提筆寫幾個字給文嵐,但都不知如何下筆。
每次到798,我都順便去看一下新龍門畫廊的收藏。這家畫廊不玩前衛那套,收的大多是法國印象派和後印象派的油畫,有幾件大師的小作品,但主要是那時期的小名家,挺有看頭,很適合我越來越保守的品位。現在中國已經跟日本一樣是印象派和後印象派的收藏大國,有一批富人好像特別欣賞這時期的法國畫。
文嵐說:“陳老師在香港文化界很有名”。
第二天見面,她果然說:“我跟簡霖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跟別人亂說,人家有老婆”。
她對我的興趣已消失大半。
上世紀九一年的秋天,我到大陸採訪,去拜訪一對在89年後賦閑在家的學問家夫婦,當時有幾個北師大本科生也在探訪老人家,我很感動,這些年輕人一點不勢利,老人家落難了也還照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