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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春夏之際 第二個春天

第一部 三 春夏之際 第二個春天

我又長見識了,連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怕有人監控。我強裝見過世面,什麼都不會大驚小怪的樣子,很酷的繫上安全帶,想調一下坐位,不知道按錯什麼嚇我一跳,椅背往後翻,整個人就仰著平躺。何東生連忙把我扶起,說他的車改裝過,兩個前座椅都可以往後放平,像床一樣睡覺。大概他覺得這話說得有點曖昧,想解釋一下,但又忍住不說,怕越描越黑。我也不追上去調侃他。
他廁所出來,又問:“一起走?”這次我答:“好”。我不想留下聽簡霖酸溜溜的說文嵐。
我故意刺|激簡霖,說:“難道他比你還有錢?”
跟他走到地下停車場的時候,我有點尷尬,何東生不說話,我也不好開口免自討沒趣,只能悶著頭走。
我知道文嵐這樣有姿色、有文化的女人,肯定會迷死簡霖這種好舞文弄墨的晚期中年富商。
簡霖說:“東生憂國憂民,但是他只是個幕僚,大不了算個頂級智囊,比他有權有勢的人多的是,甚至比不上政治局常委的大秘書,但是最終有權沒權是要看你的派系是否在中央當權。你不懂中國國情,很多潛規則你是不理解的,中國事情不能看表面的,沒法跟你們外面的人解釋”。他說著說著自己不耐煩起來。
我不好意思追問,誰知道他補一句:“反竊聽、反追蹤”。
我三地都待過多年,他這番話我懂,難得像他這樣去一次興華營就領悟了。
簡霖這種認為境外人不可能理解中國的態度,我很熟悉,就讓簡霖認為我不懂國情吧。他今天心情不好,嫌我煩,我還是少說話為妙,我還挺在意跟他這份有距離的交情。
他說:“都敢!中紀委、國保、九-九-藏-書國安、總參,這麼多單位,養這麼多人,誰說得准?誰沒有對頭?我監控人,人監控我,我有你的把柄,你有我的把柄,誰都有檔案,遊戲就是這樣”。
我禁不住問:“誰敢竊聽你、追蹤你?”
大概車速太高,我們給交警攔住了。我想這交警真不知好歹,但不知道何東生會怎樣反應,只看到何東生邊慢慢停車,邊撥手機說:“我在工體東路快到新東路,嗯”。
然後好幾天都沒事也沒人找我,我繼續寫不出東西,惦著小希,卻沒想辦法找她。
簡霖說:“你知道歐非拉友誼投資集團嗎?”
這一來何東生又不說話了,有些可惜,因為我挺喜歡聽他發表高論,說實在的,我還有點喜歡這個失眠的黨和國家領導人。
簡霖糾正我:“不是,另外一個。我們都是在姑姑追悼會上碰到的。文嵐中學是白堆子外國語學校的,我姑姑教過她法語”。
我說:“這幾年台港精英怕都乖乖的在好好學習大陸了吧”。
我心想,老闆失眠,開車亂闖,秘書一定經常深夜接到這樣的電話,馬上要擺平,當秘書真辛苦。
我也有點不悅的說:“我是不寫八卦的”。
他問我住哪,我說幸福二村,他說知道,熟得很。
簡霖拿著水晶瓶替大家倒拉菲89,好年份。跟著放片,片名《第二個春天》,1975年九月的出品。簡霖說,這是文革八部樣版戲后,四人幫主導新拍的頭幾部電影。當時鄧小平又復出,還出訪聯合國,回來說要重視先進技術,四人幫拍這部片,就是衝著鄧小平去的,不過片子在全國很多地方還沒read.99csw•com來得及放映,文革就結束了。
我說:“就是跟星巴克旺旺在非洲開店那個?”
他說:“當然有軍火!非洲、拉美”。
我隨便問:“難道還有軍火?”
我們欣然道謝。這個失眠的國家領導人不太冷。
故事的背景放在中蘇交惡時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一家海軍的船廠有兩派人,一派主張自力更生用自己研發的技術造海鷹軍艦,另一派認為土法上馬不行,主張引進“外國”先進技術,依靠外國專家合作建飛魚軍艦,海鷹那派是造船工人和中級技術工程師的結合,飛魚那邊則是廠長和高級專家這種崇洋媚外走白專路線的人物,中間還有一個搖擺不定的研究所學者和一個永遠英明正確的工委書記。兩派爭持,結果在第二年春天海鷹派成功造出自己的戰艦,誰對誰錯就不用說了。四人幫就是要以崇洋媚外來影射鄧小平。
何東生坐上車開動引擎后,從上裝內取出一個電子儀器像個遙控器,一按即亮了一個小綠燈,三秒鐘后再亮了兩個小綠燈,何東生把儀器放回上衣內袋,說:“沒事”。
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又到了,已經連續兩次,何東生都出席,但除我之外沒其他客人,似是簡霖為何東生刻意安排的。
何東生推門而進,簡霖用食指點了自己的嘴唇幾下,提醒我不要提文嵐的事。
我問他有見到當年興華營的同學嗎?他簡短的回說沒有。
簡霖說:“我沒法跟他比”。
就這樣他就掛了手機。一個肥胖的交警跟他要證件,他毫無反應,交警再問,他眼皮都不抬的說:“等一等”。我看那交九*九*藏*書警有點按耐不住要發作了,幸好這時候交警的手機響了,交警一接電話,何東生就啟動引擎,不理交警的反應開車走了。他說:“我秘書會處理”。
我以為話又斷了,誰知他主動說話:“水興華是個有心的資本家,你知道興華營讓我知道了什麼嗎?”
片子播完,燈一亮,何東生一睜開眼睛就會發表一番言論,大概這些片子他當年都看過。
他說:“那是小菜一碟。石油、礦產、大型基建……”
他認真的說:“你不要到處寫也不要到處說啊!”
我和簡霖很努力的聽著。
我直覺的問:“她現在跟誰啦”。
我問:“那麼歐非拉的歐呢?”
他說:“此一時彼一時呀,兜了多大一個圈子,才撥亂反正到了歷史新階段”。
何東生說話時很帶勁,一停嘴就變回泄氣皮球。我們知道今晚的演講到此為止,接下來是三個人喝悶酒,到十二點前何東生上完廁所,大家就撤。
何東生繼續說:“完全不要外國技術是不行的,但完全靠外國技術也是不行的。自力更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一個大國不能完全不自力更生,但也不能完全自力更生。老毛的時代人民生活水平低,糧食和消費品基本上自力更生,卻想連科學、技術、信息、能源都自力更生,不假外求,放棄對外貿易,只跟阿爾巴尼亞這樣的第三世界小國做生意,這就是追求絕對的自力更生,最終影響發展,沒必要。老鄧的改革開放年代美國人要全世界放棄自力更生,這種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也是不科學的,老美自己都做不到。當九*九*藏*書時我們拚命出口賺外匯增加就業,在一段時間內效果倍兒好,但是在這個用美元結算的世界,為了壓低人民幣匯價有利出口,就得購進美元,這從學理上就知道不可能長久,會造成結構性偏差,最後美元貶值,老美經濟垮了,我們差點也被拖垮了,幸好及時調整政策,說穿了就是改成相對的自力更生,我們輸出工業成品給俄羅斯、安哥拉、巴西、澳洲、加拿大,換取石油、糧食、礦產、木材、原料,都是我們中國缺的,也跟歐美做點雙邊對等貿易,買他們的波音飛機,再買些高科技工業生產工具,除此之外我們自己能做的就盡量自己做,能種的就自己種、能研發就自己研發,能消費就自己消費,從土豆到小商品到手機到汽車都一樣,十幾億人的大國嘛,我們就是自己的主要市場,不過度依賴美國,不再亂搞重商主義,但也不玩老毛閉關自守那套,對外貿易照樣對外貿易,但只佔GDP百分之二十五不到,這不等於說就是相對的自力更生!”
他說:“土耳其、高加索、前南斯拉夫,前蘇聯”。
我只在想,說不定文嵐和板寸頭旗鼓相當,還挺登對的。文嵐大概也應該滿足了吧,這麼多年的騎驢找馬,累不累呀?難道還想做中國第一夫人?
他開的是一部黑色的路虎越野車,這類進口車在北京已屬於常見到了不起眼的地步,我瞄了一下,車牌也是普通北京車牌,大概是誰送他用的吧。
我有點吃驚:“何東生!”
我印象中,集團的老闆是個板寸頭,我問:“那,文嵐就是跟那個板寸頭好嘍?”
簡霖苦笑,搖著頭說:“我堂弟,不過這次她可要頭撞南牆了”。
我再看簡霖,他竟也沒在看,低著頭,https://read•99csw.com一隻手托額。沒想到他這回這麼認真,真失戀了。
我側頭看,何東生又是閉著眼睛,我明白他為什麼連續幾個月來這個聚會了,因為平常失眠的他,在放片的時候可以放鬆的好好睡一覺。
他只回了一句:“中國的事情外面人不好理解”。
他說:“我才意識到兩岸三地的知識精英想的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知識結構、問題意識、話語、歷史觀和世界觀基本上不一樣,而且不光是你們不理解我們,我們也不理解你們,坦白說,也沒有太大興趣理解,我是說真的理解,幾乎不可能,我是去了興華營才意識到,三地知識精英尚且如此,老百姓更不用說。這對我後來思考台港事務很有幫助”。
我忽然想起問:“難道他比何東生更有權?”
我問:“你另一個堂弟是誰?”
我注意到導演還是桑弧呢,導過《哀樂中年》、《祝福》和張愛玲1947年編劇的《不了情》、《太太萬歲》。根據2009年才出版的張愛玲自傳式小說《小團圓》所提供的線索,桑弧確是張愛玲繼胡蘭成之後第二個有男女關係的男人。原來除了舞劇《白毛女》外,文革後期他還替江青拍過主旋律電影。
我到燕都BOBO小會所的時候,簡霖已經在喝酒,且喝了不少。他看到我說:“文嵐跟我掰了”。他帶點尷尬的傻笑著:“她把我甩了”。這情況我很理解,晚期的中年危機,卻遇人不淑。
何東生各送我們一瓶茅台,說:“這茅台是專門供中南海的,應該是沒問題的,請放心喝”。
“什麼?”我問。
到吃完簡餐我們都沒話。
簡霖無奈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