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空氣中都是槐樹開花的味，一種很沖很性感的味道，我感到自己愛意澎湃，想流眼淚，我想說，小希我們在一起吧，都不要再折騰了，兩個人好好的過日子吧。

她問到點上了，這是關鍵問題，我得格外小心。我想再拉近與小希的距離，含糊的說：“必要的時候，我或許願意嘗試考慮好地獄”。

我回頭，小希笑著，很開心的樣子。我說：“你來了！”她說：“我來了！”

我說：“小希，你不用管她……”。

我說：“不，我跟你去”。

小希用台式俏皮話回了一句：“涼拌！”接著又說：“看吧，也可能我下午就離開北京”。

小希問：“好地獄與偽天堂之間，你選哪個？”

五一過後，有天早上打開電腦一看，收到wudaokoupengyou的電郵，以往一般來歷不明的郵件我都會刪除，怕中毒，但最近都一一打開來看。五道口朋友果然是小希。

我狡猾的說：“我是在說兩個選項”。

文嵐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尖聲說：“什麼？”

我說：“有！”

我已經聽得心驚肉跳。這一切可能只是她的想像，是她神經過敏、是她多此一舉，但是也極可能她真被盯上了，上次在美術館小公園我不是也親眼看到過嗎？當時我都沒嘗試去提示她。現在的問題是：小希真的擺脫盯read.99csw.com梢了嗎？如果沒有，我記得自己想過的一句話：她的麻煩很快會變成我的麻煩。

今天，我著急。小希已經遲到大半個小時了。北京市的管理當局是很不像話的，這個農貿市場只准營業到上午十點，現在只差十分鐘就十點了。我心裏罵那些北京的小官小吏太缺德，心中都沒有老百姓。這時候小希在我身後叫我老陳。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是邊說邊覺得自己說得挺有道理。小希很認真的在聽，我想起在大陸，一搬出魯迅，有點年紀有點文化的人都會比較願意聽。起碼，這番話再度拉近了我與小希的距離。

小希在電郵上說要到我家做一頓飯給我吃，那真是太讓我期待了。

小希突然停步，一百八十度轉身，張望一番，很得意的說：“你看，沒有吧”。

我嚴厲的指著門說：“你給我走，立即走！”

文嵐才完全明白：“好，你狠，我告訴你，你得罪我了，你等著瞧！”

小希邊說“對不起、對不起”，邊走出門，我被文嵐一擋，沒攔住。

我記起在小公園裡，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周圍的人都變了。這次我問：“怎麼變法？你說說看”。

我想說我們在一起吧，但話到嘴邊又收回去。

文嵐說：“幸福二村，問警衛香港作家住哪就帶我來了”。

我們兩個站在空敞的新東路上，一眼看去都沒人。我感到挺羞愧，小希為了這次見面，這麼費力氣，而我只想著不要給我添麻煩。但我怎能不在乎我安安穩穩的好生活呢？

我看到小希露出笑容read.99csw.com，如果我們挨著，我可以擁抱她，可是我們隔著一張餐桌。

在飯桌上我想盡最後努力挽回她。我有點摸到她的思路了，她覺得周圍的人都跟她不一樣了，只有她還在憤怒。我試探說：“小希，你知道嗎，有些人比較能偽裝，偽裝是為了保護真實的自己”。看到她眼睛一亮，我知道這話說中了。

我說：“我以後都不想見到你！”

我們繼續走回幸福二村。

衝進來的是文嵐。

我剛想再說，小希有點不想說了：“先把飯做了”，然後她埋頭切菜。我知道我失去了她。

小希呆了一下，又反問：“老陳，你還記得當年的感覺嗎？你在場的，89年在我和我媽五道口第一家店，後來九十年代在重開的新店，我們談什麼？我們為什麼而憤怒，我們為什麼而爭吵，我們的理想是什麼？你記得嗎，老陳？”

小希約我在工體南門附近的露天農貿市場門口等她。

她撲到我的胸脯上說：“有人欺負我，我需要一個肩膀”。她把我當作永遠的候補？

飯前，她吃藥，還坦然跟我說：“精神科的抗憂葯。不過我覺得沒什麼用，我把剩的吃掉以後不再吃了”。

文嵐走到門口，回身給我一個中指，我也回了她一個中指。

這一刻我更害怕文嵐會再纏上我：“你怎麼找來這裏？”

小希說：“剛才讓你等著急了吧？”

我稱讚她炒的尖椒土豆絲和醋溜白菜好吃，她說有機會做頓飯給我吃，真好，我覺得她的話有告別的九九藏書味道。

還用說，我即走過去，跟小希緊緊抱著。

在小廚房，小希快手快腳做飯，我在旁邊瞎幫忙。她脫了外衣，右邊胳膊皮膚凹凸不平，是當年被軍車撞傷留下的疤痕。我心情已平靜一點，心想：真是一個充滿缺點的好女人。

我覺得她在試探我，於是我說：“小希，為什麼你不滿足？”

小希說：“家裡有米吧”。

小希問：“怎麼樣？放心吧，沒事”。

我們還站在路邊。我問：“小希，那你以後怎麼辦？”

她手中拿著個帆布袋，說：“我去買菜，你在這等我”。

她停下來，說：“變得……，變得都好滿足。老陳，你滿足嗎？”

這確是當時我們的對話，兩個五、六十歲的人。

文嵐說：“小希？你跟阿姨好啦？”

小希說：“老陳，我想跟你擁抱一下，行嗎？”

平常我也喜歡沒事逛逛菜市場。中國北方四季分明，水果菜蔬各依時令，在菜市場看得最清楚，更不用說，比超市新鮮。菜市場更讓我有接觸老百姓的感覺，想不接觸也不行，人擠人，你擋住人那些大媽大叔會用肩膊身體來推開你，因為她們雙手都提著菜。

文嵐瞄到僵立著的小希，伸手指著小希說：“她是誰？”

吃飯的時候小希仍掛著笑容，但她對我已下了結論，我是她周圍已經變掉的人的其中一個。

她一路說來我才知道她為了跟我見這一面，做了多少動作。她前陣子故意到處看房，九_九_藏_書像是想搬家，然後找到了一個筒子樓帶傢具的房間，今早約了房東，把一箱東西搬過去，並付了房租，然後拿著帆布袋，說去超市買東西。她估計跟蹤她的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會留下趁她不在的時候為裝竊聽器的事跟房東打招呼，她在原來住的地方也因為房東態度突變，引起她疑心，才發覺自己被盯上被竊聽了。另一個人可能也不會盯著她，因為她才付了租金，去超市后應該很快會回來。不過就算跟著她，也很可能只在超市門口等她，而她去的那家京客隆有兩個進出口，仍有可能甩掉他。她說她一直裝著沒發現有人跟著她，所以那兩人的警覺性應該不高。

她切大白菜的時候突然說：“老陳，現在我們的老朋友都變了。”

我說：“我說：你滾！”

我呆站著，不知道說甚麼是好。她笑著問：“要不要吃飯呀？”

文嵐還問：“你說什麼？”

停市前最後十分鐘，人流到了高峰，我跟在小希身後，她走我走，她停我停，感覺是一直挨著她，一直聞到她的體味，她卻專註的問價、講價、挑選、付錢、取回零錢，然後用肩膊身體推著前面的人，開路去另一攤。這樣的十分鐘飛快的過去，讓我感覺似找到久違了的忘我經驗。

但我不敢說，我還是下不了決心。

其實本來沒有，但收到小希電郵后，我去家樂福買了米、油、調味品、雞牛羊肉，還添了廚具。我猜到小希會想在農貿市場買些菜。

我溫柔的反問：“小希，你為什麼不能忘記呢？時代不一樣啦！”

菜市場出來，小希說：“今天只能吃菜和水果了hｔｔps://ｒeａd•９9csw.ｃｏm。”

小希想了很久，才說：“你是說我因為太過懷念好地獄，所以拒絕接受偽天堂嗎？”

我說：“沒問題”。

小希拿起外衣和帆布袋，像犯了罪一樣說：“誰都不是，誰都不是，我馬上走”。

我就順著這個話頭，邊說邊想著如何去說：“魯迅說過，有人會懷念失掉的好地獄，因為還有比好地獄更壞的壞地獄，這不用說，但是在一個好地獄與一個偽天堂之間，人會如何選擇？有很多人會認為，不管怎麼說，偽天堂還是比好地獄更好，他們開始的時候還知道那是偽天堂，只是不敢或不想去拆穿它，久而久之他們甚至忘了那是偽天堂，反而替偽天堂辯護，說那是惟一的天堂。但是，世界上總是會有一小部份的人，哪怕是非常少的一群人，再痛苦也寧願選好地獄，因為在好地獄里，至少大家都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地獄”。

我家的門鈴響了。小希身體一下僵硬起來，我放開小希，心想，他們找上門了，這回逃不掉了，只得硬著頭皮去開門。

“當然，偽裝久了，會分不出偽與真”，我說著，小希在聽。

小希說：“歡迎來到好地獄！”

小希若有所失的看著我，隔一會才說：“我已經忘記太多，我給關在精神病院好長的時間，很多東西都忘記了。我不想再忘記。”

小希語氣一轉說：“我得先擺脫盯著我的人。”

“你確定沒人跟著我們嗎？”我問。

我說：“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