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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走過來走過去 隨風而飄

第二部 一 走過來走過去 隨風而飄

現在大家的生活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嗎?
誰還有空管得了那一點點歷史事實真相?而且不是所有的歷史、紀實或回憶的書都不能出版,相反的,這類書多得很。只有不能符合以至挑戰中共當代歷史正統論述的書才會全部消失。
只有一條鏈接,是兩周前在《貓眼看人》論壇上的跟帖:
方草地問張逗:“在哪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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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草地問:“是她嗎?”
方草地說,老陳一言驚醒夢中人,細想起來,一生讓自己覺得與別人不同的預感能力,既沒有影響世界,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可以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從此方草地不把預感當作一回事了,也不會給自己無謂的壓力,都是要感謝老陳那句話,可見老陳是高人。
方草地不說了,老陳心想,老方這回你沒話說了吧。
方草地說:“他們發覺我拿的是美國護照。我回國這麼多年,不是不想當中國公民,而是要從美國公民轉回中國公民身份是非常難的,比中國公民要當美國公民更難,所以我在北京註冊了一家貿易公司,聘用自己為專業經理,不斷續約,我就有工作綠卡了,偶然去一下澳門香港再入境,就可以長期居留在中國。
他做了幾下深呼吸,好像賽前暖身。
老陳勸方草地:“關於失蹤的那個月,老方,你聽我的,算了吧,別去找,犯不著,人生苦短,好好過日子吧”。
大家務實的做好份內的事,國家穩步向前發展,老百姓生活慢慢改善,那就很好了。
方草地依然很倔的說:“我記得的東西,不管誰說什麼,我都不會忘記”。
老陳速戰速決的直問:“簡單總結而言,現在的農村情況是在變好了還是在變壞了?”
老陳另有所思,問:“胡燕,你對麥子不死這四個字有什麼想法?”
胡燕一向潔身自愛,不惹學界是非,所以,為了自己要不要踏出研究地下教會這一步,不得不思前想後。但是,誘惑太大了。十三億人里有一億基督徒,十三個人之中有一個,國家是不得不重視的。胡燕知道自己的學術嗅覺其實是非常好的,現在這個態勢,地下教會馬上要成為社會大熱話題,有關課題將立即升格為顯學,這對學者胡燕的誘惑非常大,自己已經預感到了,還能忍住不放馬過去嗎?最近,胡燕整天感到潮熱,並有點亢奮。
方草地吩咐張逗:“兄弟,老陳的智慧遠遠超過你和我,我們都要聽老陳的,知道嗎?”
老陳百無聊賴,隨手拿起無糖曲奇餅放進口裡,又抽出幾本過期的地攤刊物,幾張舊的地方小報,胡亂的看,真不知道方草地從中看出什麼歷史真相。然後,也看了一張半張的《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中國青年報》,一本半本的《財經》、《南風窗》、《亞洲周刊》。
胡燕說:“我們建議中央必須把宗教問題脫敏化,就是解除敏感,不要當敵我關係來處理,甚至不是人民內部矛盾,要加以正常化,就是把宗教當作正常社會生活的一部份。我們必須從錯誤政策中總結經驗,不能重覆鎮壓法輪功的錯誤”。
可能是巧克力曲奇餅的緣故,老陳心情好起來了,對找小希的事更有決心了。
方草地:“就是之間那一個月,準確來說是之間的二十八天時間”。
方草地指著一堆報刊說:“老陳,這些都是我花了兩年時間,在全國各地找回來的證據,可以證明那二十八天發生的事情,是跟大家所說的不一樣。您是讀書人,一生追求真善美,為真理而鬥爭,你一定能體會我的苦心。你慢慢看,我去準備咱們的燭光晚餐”。
胡燕說:“我對基督教經文不熟,好像他們福音里有這麼的一句,落地的麥子不會死,大概如此,很多基督教徒都知道這段,河南有一個家庭教會就叫落地麥子”。
近年在做農村田野調查的時候,胡燕無意中注意到一個現象,就是基督教新教的家庭教會的快速蓬勃成長。中國的基督徒人口,“地下教會”加上三自愛國教會和天主教愛國教會的信徒,2008年的調查數字是五千萬,現在胡燕心裏的數字是一億,而這個跳躍都發生在這兩年之間。為此,胡燕和兩個做農村社會學的朋友合寫了一份非read.99csw.com公開的初步報告,在學界朋友之間流傳徵求意見。胡燕在考慮的是,自己有這麼多國家重大課題在手,已經顧不過來,還犯得著花精力去研究家庭教會嗎?何況,宗教社會學並不是自己的專業學科,若自己成功的立項取得國家撥款的話,更得有人眼紅,私下閑言閑語就會很難聽,說她是學霸學閥學術帝國主義者已經是客氣的了。
老陳想一次性澄清方草地那個二十八天失蹤了的說法。
老陳說:“我猜是麥子不死的拼音”。方草地把紙條給了張逗。
回到家,老陳吃感冒止痛藥,蒙頭睡到天亮,醒了也不想起床。中午做泡麵,是現在超市裡康師傅一百種口味的其中一種,老陳沒在意吃了什麼口味。隨後他上噹噹、卓越書網,查楊絳的書,竟然連書目都沒有。
老陳說:“還好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是你的同類”。
老陳想,方草地這個人有時候也夠神,他好像沒說錯,全國這麼多書店、書城,加上號稱無書不備的書網,有成千上萬的書目,可是都不會找得到任何一本書可以告訴我們當代中國歷史的真相。奇怪自己怎麼沒早想到這點!文革和改革開放初期,書店的書種很少,人們都知道真相被屏蔽了。現在,圖書琳琅滿目,讓人看不過來,其實真相依然是被屏蔽的,只不過人們以為可以設計自己的閱讀興趣,自由選擇,想讀什麼就讀什麼,反而忘了自己已經被設計了。
老陳並沒有很想去方草地家,但念到可能需要他幫忙找小希,而自己今天也沒事,就答應了。
老陳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他有一張很長的書單,都是他想看還沒看的書,包括國學的,如二十四史,也包括經典小說,如十九世紀俄羅斯小說,那是西方小說的一個高峰,但是因為當年台灣和大陸的閱讀取向不一樣,老陳的同代大陸知識份子在看帝俄小說的時候,老陳則在看當代美國小說。作為小說家而沒看過俄國小說,老陳有點心虛。他一直都對自己說,以後有機會要補回來。現在,老之將至,還等什麼?老陳有這些正典就可以了,用不著太多的自由。
老陳想:都怪那個方草地,說什麼一個月不見了,什麼楊絳的書都沒了,打亂了自己的思緒。
老陳也好幾年沒想到這些外地來北京的上訪人群了,不過他知道一點,就算上訪人群還在,小希也不會在其中,因為那一帶是高檢高法所在,小希一定會躲得遠遠,不想給熟人看到。
到了懷柔妙妙的家,方草地介紹張逗、妙妙和部份貓狗給老陳認識,然後帶老陳進他的屋裡。屋裡四壁都是鐵架,放滿剪報、報刊和破爛雜物,中間是張書桌、幾張摺椅和一張摺疊床。
老陳說:“像!”
說回我被抓,在那個小鎮的派出所,六個人會審,兩個公安,兩個檢察官,兩個法官。檢察官里有一個是很強勢的女的,法官里有一個是很年輕小個子的女的。那女檢察官說,看你樣子,哪像美國人,說一段英文來聽聽。我就念了一段《隨風而飄》的歌詞,念得很溜。那女檢查官很不服氣的說,明明是中國人,會講幾句英文就裝美國人,騙誰呀!美國人為什麼躲在農民家,美國人來咱們這地方幹嘛,又沒有旅遊景點,又沒有外資投資項目,看你樣子就像外國特務。那男的檢察官說:外國特務抓到就該槍斃。女檢察官看著那年輕女法官說:沒意見吧。那年輕女法官說:不能槍斃。那個男檢察官說:什麼不能槍斃,從快從重呀!女法官說:抓到美國特務的話就該往上報。兩個檢察官都立即很大反應說那太耽誤時間了。男檢察官說:那判刑吧。女法官說:不能判刑。男檢察官說:怎麼不能判刑啊?老美派特務來,咱們中國不高興,不行嗎?女法官反擊說:可以不高興,不能沒頭腦,是特務的話就往上報,不是特務的話就放人。男檢查官又說:美國人也不能享有治外法權呀。女法官說:談不上治外法權,中國人擁有美國護照在我們國家並不構成犯罪,這是中國自己的法律。兩個檢察官聽女法官這樣說都表示很不滿,那女檢察官提高嗓門對女法官說,同志,你別在這瞎爭持,你知道你這樣做,白費了公安幹警的工夫,辛辛苦苦把人抓來,你要把他放走,這也是在浪費咱們審判小組六個人的時間,這都不說,你這樣妨礙進度,會害咱們完不成上面的指標。男檢察官點頭附和女檢察官,其他兩個公安和另一個男法官三個人始終不曾說過一句話。年輕女法官夠牛,她說,這我不管,我依據國家法律辦事,是特務就上報,不是特務就放九-九-藏-書人。那女檢察官狠狠瞪著女法官,氣得要爆炸,男的都低頭不吭聲,我像看戲一樣看傻了,然後那女檢察官喝叫一聲,把他趕出去!就是把我趕出去,我的命撿回來了,我自由了。”
胡燕好像不太知道方草地在說什麼。
況且,將來國家條件許可,還可以放寬到九五成。說不定現在已經到達九五成。那跟西方所差無幾了吧。西方也有言論和活動的不自由,譬如德國政府就限制納粹支持者的言論自由、美國很多州政府都剝奪同性戀結婚的自由。惟一的差別是理論上在西方,政府權力是人民給的,而在中國,人民的自由是政府給的。這差別有那麼重要嗎?
方草地附和說:“千萬不能,千萬不能,太作孽了”。
老陳說:“不要急,那教會叫落地麥子,但我連小希是不是叫麥子不死都不確定,更不知道兩者是否有關”。
老陳認真的說:“你替我去問一下準確地點,好嗎?”
老陳找胡燕還有一個主要理由,就是想問她對麥子不死有什麼想法。前陣子,老陳收到一份胡燕發來的電子檔,是關於基督教地下教會在中國的研究。
方草地說:“我在觀里想辟穀二十一天,但才第十四天老道就端著碗粥進來跟我說:你應該出去外面世界看看了。我相信他這樣說一定有道理,於是就回到縣城,到處死氣沉沉,報上說嚴打一定要繼續。還好交通有點恢復,我就去了贛州,是個地級市,出奇的死寂,迎面走過的路人都不會看對方一眼,像89六四后的北京。但是到三月初,晚間新聞說嚴打告一段落,第二天各報頭條寫:中國盛世正式開始。老百姓都笑容滿面,走到街上放起鞭炮來。所以,從世界經濟冰火期到中國盛世正式開始,中間有二十八天時間,是由絕對恐懼的安娜琪過渡到相對恐懼的嚴打,然後才到盛世,而不是現在大家說的無驚無險冰火期和盛世是同一天。我說完了。老陳,您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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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夏的黃昏,露天燭光晚餐的情調確是讓人愉悅。老陳坐在桌旁,方草地燒菜捧菜放滿一桌,叫老陳先嘗,又喊張逗彈西班牙吉他製造氣氛,不遠處妙妙跟些貓狗在隨音樂起舞。老陳嘗了幾口菜,還真不錯,問方草地:“你做的什麼地方的菜?”
上了車,方草地說:“老陳,賞個臉到我和張逗妙妙家吃頓便飯”。
老陳從小皮包取出小紙條。方草地拿來看,問:“什麼意思?”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她在貴州黔東南做少數民族女童失學研究,還要靠台灣和香港的民間捐款才能開展項目。到九十年代中後期她調查城裡農民工子女就學問題時,京城學界也看不起這樣的課題,而且她還受到各級政府的抵制和打壓,要到千禧年後情況才一百八十度轉變,中央出籠新政策,地方政府要制訂對策,紛紛找專家學者諮詢,雖然那時候學界突然冒出了許多自稱研究農民工問題的新專家學者,但自然也會找到胡燕。之後的新農村建設和農地流轉重大課題,胡燕都分到研究項目,拿到令同行妒忌的國家撥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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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好說的,老陳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最近幾年,他也再沒胃口看痛苦的當代歷史,只有興趣正典名著和風花雪月。他是每天上網,並經常逛書店,但都沒有察覺到歷史已經重寫、真相已被刪除,因為他也不關注了。直到昨天在三聯書店、今天在網上,他才重新注意到歷史真相明顯的不在、公然的失蹤。
張逗說:“看語氣,不會是年輕人寫的”。
這頓漫長的晚飯吃得有滋有味,老陳甚至又感到一絲幸福感,竟然向方草地和張逗這兩個無關重要的人,說了自己認識何東生這樣的失眠國家領導人,每月第一個星期天晚上一起看老片,何東生看片時候都睡著,但平常晚上不睡覺,開著車子滿街跑,給交警攔住就打電話給秘書,秘書就替他擦屁股。
何況真相往往令人痛苦,誰不想去苦取樂?
老陳是寫虛構小說的,是個說故事的人,他知道在後現代的符號世界,事實是可以建構的,歷史是可以做不同解釋的,什麼叫真相或存不存在真相這回事都是可以爭論的,不過,對於睜著雙眼說假話,眯著雙九_九_藏_書眼刪改事實,肆無忌憚的歪曲真相,赤|裸裸的篡改歷史,老陳心裏還是感到一絲不安。
老陳正吃得起勁,聽到方草地這樣說也有點不好意思,不由自主的站起來跟方草地擁抱了一下。
老陳現在只有兩個自尋的煩惱:想再寫小說,想尋找遲來的愛情。
吃飯時候,聊得高興,最令老陳想不到的是方草地說了為什麼崇拜老陳。老陳以為是自己的文筆征服了方草地,原來卻是因為說了一句老陳自己都不記得的話。89年的時候,方草地接受老陳的訪問,一直在說自己的預感有多靈。71年看到頤和園一帶封路就感到毛或林彪出狀況。72年在香港重慶大廈憑窗看彌敦道,眼看著對街有人跳樓死,就預感香港要出事了,果然不久香港股市從一千七百點跌到只有一百多點。在美國嬉皮公社的時候,有天大夥敲鑼打鼓慶祝越戰結束,方草地眼前卻出現越南人逃難的幻景,後來也應驗了。說著說著,老陳打斷他說:“這些預感,有意義嗎?改變了任何後來發生的事情嗎?”
但也僅僅是一絲而已。
方草地對老陳說:“在中國這麼一個鳥不生蛋的小鎮,還有這麼優秀的人材,就算只為了這位年輕的女法官,我也不能讓世人忘了那一個月”。老陳聽了也有點感動,更想念小希。
“小瓜呆,你說你傷心透了,以後不會再在國內的網站上發帖,我也傷心透了,不過我是理解的,你用心撰寫的文章被網管肆意刪除,或被那些沒理性的網上惡棍暴民惡意攻擊(他們很多不是憤青而是一上網就變流氓的五、六十歲男人),而你始終說事實講道理,不出惡言,你的堅定,令我非常敬佩,也鼓舞了我堅持下去。我不怕憤青,更不怕那些老流氓,我會堅持到底,我相信,人是有理性的,真相是不會永遠被湮沒的。再見吧,朋友,我們是會在虛擬世界再見的。maizibusi。”
老陳這一刻就是想卸掉歷史的重擔。我們用得著責怪一般老百姓失憶嗎?應該強迫年輕一代記住上一代的苦楚嗎?難道知識份子就要滾地雷,跟國家機器死磕?
如果老陳當年不是當過記者,他大概也不會覺得事實必須受到重視,如果不是做過大陸文化名人的訪談,也不懂得應該保留歷史的真貌。尊重歷史、事實和真相是一種後天學習回來而不是自然天生的價值觀,不見得受普世認同。大多數人對歷史事實真相都不在乎、都不會有所堅持。
老陳看著手機簡訊說:“不必了,你贏了,我少吃一頓都不行。你把話說完,我有話跟你說”。
吃飯的時候,胡燕解說她在忙什麼:協助國家擬定農業合作社和農村金融機構的管理政策,也在做農地流轉社會效應的追蹤調查。
張逗說:“是呀”。
胡燕現在也知道周末該在家休息,不應該工作。自己年齡到了,孩子都上大學了,不要太拚了,她老公一向勸她。
方草地說:“看她的語氣,她是同類”。
星期天的傍晚,老公在廚房唱著革命歌曲燒菜做飯的時候,胡燕在書房盤算地下教會研究該如何開展。這時候她接到老陳的電話,說有事要請教她,問她明天會不會進社科院,她說一般星期四才會去,不過,她馬上說,有事明天也可以,遂與老陳約了在社科院旁的四川駐京辦餐館吃中飯。
中國是在進步,希望它再好好的走十年、二十年,誰都不想再有大折騰。
老陳回想,自己那段日子都待在北京,好像是平平安安,無驚無險,沒有什麼值得記住的事情,否則應該會有印象。從方草地收集的所謂證據看來,外地可能發生過一些動亂,但這不稀奇,中國這麼大,每天有地方發生動亂也不稀奇,自己從來不找這種新聞來看,就算看到,也會立即略過,所以不知情。中國之大,自己不知情的事情可多了,像瞎子摸像,誰能知道全貌?這在知識論層面上是不可能的。方草地一鱗半爪的證據,不說明什麼。其實說整個月不見了看來是不準確的,只不過大家對那個月的記憶不同而已,況且中國的事情,你刻意找它壞的一面來看,多壞都有,只看它好,也確是一片大好,大國都是這樣,你想想美國、印度,不都一樣?那有什麼稀奇?不管了!最重要是當下,世界經濟都陷入冰火期,中國盛世卻剛剛開始。小希,你在何方?希望你能跟過去說再見,回來過好日子。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過,我們就一起過。
難道知識份子少批評多建議,實際一點,把精力花在國家需要的課題上,九九藏書不是更有意義?
她更知道,項目是做不完的。現在的情況跟她當年不一樣了,當時她做的研究課題不被重視,找不到經費,還常替她惹來麻煩,現在她也算是學科帶頭人,而農村社會文化研究也成了顯學。
跟胡燕分手后,方草地說:“胡老師人很好,但她不是我們的同類”。
老陳只知道揣摩maizibusi的中文,竟沒試過直接輸入拼音。
老陳問胡燕關於她跟別人一起做的那份基督教地下教會在中國的報告。
方草地遞一瓶燕啤給老陳,也坐下,說:“我跟您說說那二十八天的事。”
老陳想到一點,關於中國當代歷史知識這一塊,存在著嚴重的代溝。有些往事,對五、六十歲那代人來說,是無人不知的常識,甚至現在他們在聚會的時候仍會談到,甚至家裡仍有現在已找不到的書報刊,因此他們竟然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越來越邊緣化,他們早就不代表社會大眾,他們的認知是完全沒有管道傳遞給比他們年輕的人,而下一代是全面不知道當時的歷史真相的。
接著老陳按題目查,89六四、99法輪功,正如所料,一個顯示都沒有,但就算是延安整風、土改、鎮反、三反五反、反右、三年災害、59西藏騷動、文革、西單民主牆、四五事件、83嚴打等,這些在八十、九十年代一度可以談論的題目,現在都沒有幾本書目,最常列出來的是一本《中國讀本當代篇》和一本《普及版近代中國簡史》,是這兩年官方欽定的關於近當代中國歷史的標準讀物。
老陳警覺的問:“河南哪裡?”
老陳說:“收到胡燕簡訊,說落地麥子地下教會在河南焦作。老方,我們就去一趟河南吧!”
老陳無奈的留在屋裡。妙妙拿了一盤巧克力曲奇餅進來,放在書桌上請他吃,然後也出去了。
方草地說:“恐懼,無理性的恐懼,至少連續一周都這樣,都說中國要大亂了,國家機器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都快安娜琪啦,還好農民工都沒回城,不然不知道會亂成怎麼樣。但是我不該離開中山,連中山這樣地方都綳得這麼緊,越往內地走就更可想而知,我穿山越嶺,幾次成了過街老鼠。我不知死活,心裏面還想到處玩,想去江西井崗山和龍虎山看看,但過了韶關到了廣東湖南江西三省交界的一個叫梅上丫的鎮外,所有人都要下車,外地人不讓進鎮,攔阻我們的不是公安,是居民的臨時組織。我竄逃走,住在一農家,兩天後就給公安抓了,是農家舉報的。原來解放軍已進城,嚴打開始了”。
老陳說:“我也不確定。我只有這小條”。
方草地不接話,老陳知道他再有本事,也改變不了方草地。方草地叫板,誰也擋不住。
難道老百姓平常過日子還不夠忙?
胡燕說:“河南豫西或豫北吧,準確地點我要去問另一個研究這方面的學者”。
方草地說:“我從她的神情,早就猜到。她樂樂呵呵的。果然,她都不知道有失蹤的那個月”。
胡燕說:“沒問題”。
飯後繼續喝燕啤吃曲奇,張逗用手提電腦自顧自上網。方草地叫老陳給出指示,怎麼去找他的朋友。
老陳說:“你就輸入maizibusi?”
胡燕很耐心的說:“人民日報頭條刊登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中國盛世正式開始,也就是美元一次性貶值三分之一,中國推出盛世新方案刺|激經濟的那天,是同一天,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我不知道方先生你說的二十八天,是用什麼計算方法”。
胡燕點頭。
方草地突兀的問胡燕:“胡老師,您對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與中國盛世正式開始之間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有什麼看法?”
胡燕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第一次去台灣,就是靠老陳幫著請台灣的文化大學發函邀請的,後來資助她做失學女童研究的台灣基金會,也是老陳介紹的,這是她學術生涯很重要的一步。她是個念舊的人,總是會給老陳面子,雖然老陳已跟她的學術事業沒關係。
現在連清潔阿姨都會跟老陳說:現在比以前好多了。
老陳忽然想到一個詞:九成自由。現在我們已經很自由了,九成甚至更多的題材都可以自由談論了,九成甚至更多的活動都已經不受管制了,難道還不夠嗎?大多數人連那九成的自由都消化不了,還嫌太多呢!不都已經在抱怨資訊爆炸、娛樂至死?
九_九_藏_書般人也沒法在乎,堅持的代價也太大。
“那年春節前我去了趟澳門,回來先待在廣東中山等著過節,中山本來是很富的地方,但香港人澳門人都不來買房度假了,工廠也停了,大家都在說農民工今年又只得待在農村不能回城市打工,大學生也連續幾年找不到工作,我在一家吃乳鴿的館子打廚房工沒幾天也被開了,我無所謂,不打工就玩吧。正月初八那天我在報亭看到《南方日報》和所有日報的統一頭條: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你說人多敏感,那天氣氛立即非常緊張,我房東找我說,你住在這,有在派出所登記嗎?什麼年代了?這是廣東中山,外來人口還要登記?她說不登記晚上就不讓我住,我說你這是毀約,這時候鄰居也來了,街道辦也叫來了,他們竟然說由房東付錢讓我暫住小旅館,但我不能待在院子里,並要立即交出門鑰匙,我說你們把訂金退給我,我馬上就走”。
他打電話找社科院的朋友胡燕。
這時候張逗說:“找到了,maizibusi”。老陳和方草地圍過去。
方草地說:“那我們就去河南找吧,我開車。胡老師說那教會在河南,我們去了再說”。
老陳看到可能是小希的網上跟帖已經激動得想哭出來,坐回原位,忍住眼淚。
方草地說:“雜碎菜。你看,四川泡椒、湖南豆豉、廣東蝦醬、泰國香茅露,還有咱們自己種的芫荽,羅勒、檸檬葉、大蔥,隨吃隨摘,都是有機的,用咱們自家的貓狗加上人糞堆肥的”。
第二天,老陳跟方草地一起去見胡燕。之前,老陳跟方草地說,你想知道中國的實況,問胡燕就可以,沒人比她更貼近底層和草根,如果她也說不知道的事,其實就是不存在。
胡燕說:“問題當然還是有,但總的來說是進入了良性循環周期”。
方草地又來勁,邊開車邊指著長安街的南邊說:“那一帶,以前有很多很多上訪的人在那裡,我還特意去找過,看看這群人中,有沒有我們的同類,結果您知道發生什麼,一個上訪者都找不到,南城那些他們住的地方也都拆光了。本來我還在想,說不定您的那個朋友也躲在那裡”。
飯後,張逗彈吉他伴方草地唱歌,一聽原來是鮑勃?迪倫的《隨風而飄》。方草地還唱得有小鮑的原生態味道。
老陳說:“你想說什麼重點?”
方草地繼續:“我知道不能到處亂闖了,下次弄不好真給斃了。鎮頭附近有個道觀,裏面有個老道,我說出幾個以前聽說過的老道士的名字,哈,他就讓我住進去了。我以後再跟您說我閉關和辟穀的事,您知道辟穀吧,簡單說就是戒食。我可以辟穀十四天,您不相信?我們來一個比賽,看誰辟穀時間長…”
張逗說:“不知道,我上網去找人幫忙”。
老陳問出這個結論就感到心滿意足了。老陳去過的中國城市不少,他知道一線、二線和三線城市現在都非常繁榮,甚至縣級市都建設得不錯,城市老百姓好像都活得很好,小康是沒問題的。老陳心裏沒底的是農村,他只在城市近郊農村旅遊過而從沒在農村長住過,所以,他每隔一段日子就問胡燕農村情況變好還是變壞,好像打長途給親友問好,知道一切平安就踏實了。知道了農村情況也比以前好,老陳就可以告訴自己:整體來說中國越來越好,然後心安理得的去過他的好日子。至於農村良性循環周期的詳細狀況——詳細狀況交給專家學者去管吧,老陳覺得自己沒必要知道得太細。
難道年輕人不應該向前看?
方草地繼續說東說西,天南地北跳躍,老陳都聽不進去,心想早知道老方住得這麼遠,就不來了。
接著老陳上網。他發覺89六四天安門事件等關鍵詞故然搜不出什麼名堂,就算文革的鏈接都很不像話,大多是陽光燦爛日子的青春期懷舊,少數談歷史的都是簡略潔本。怪不得現在年輕人說不出誰是四人幫,而80后出生的人從來沒聽過魏京生、劉賓雁的名字,也難怪王丹每次在海外大學講89六四,都會有中國留學生去叫板罵他,因為年輕人不再可能從書和網路——學校和傳統媒體更不用說——知道這些事情的真相。
老陳想起偽天堂與好地獄,在好地獄,人們還知道自己是在地獄,所以想改變地獄,但在偽天堂久了,人們就習慣了,並以為已經是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