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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走過來走過去 后折騰時代

第二部 一 走過來走過去 后折騰時代

一番擾攘平息后,老陳問大姐可有小希的聯絡辦法,大姐從內衫取出一張小字條,說:“我就知道你會來,前陣子還能跟小希通上電子郵件的時候,她還說不知道應不應該跟你見面,我還勸她找你,之後她也沒跟我說你們見面了沒有。前幾天收到個手機簡訊,不知道從哪裡發來的,就留了這一堆拼音字母,我把它抄下來,就知道你會來”。
方草地和那個張逗可能是小希和小董的同類,老陳想到這點。
莊子仲出門的時候,長住北京的台灣作家老陳也剛步出幸福二村小區,開始他每天下午的例行公事,步行去他家兩公里直徑內的三家星巴克之中的其中一家。因為是星期六下午,三里屯太古村和東直門外銀座的星巴克肯定已經人滿為患,只能去工體北路盈科中心的那家,希望那些雅皮白領周末都去了健身房,不會佔著太多沙發位子無線上網看電腦。
老陳看著方草地,在想要不要讓方草地加入,加入會不會添亂。
老陳說:“是哪一個月?”
眾人作另眼相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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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問:“你們店長呢?”
小董的離開北京,更是雪上加霜。幾天後,老陳去五道口找宋大姐。他很識相的選了青年才俊北大法學院研究生韋國可能要上課的早上十點多,去到《五?味》的後門,在巷子不顯眼的地方等宋大姐來開店,想問她有沒有小希的消息。那天他穿了香港人叫乾濕褸的米色長風衣,像搞笑片里吳孟達演的私家偵探,或羅家英演的露陰癖咸濕佬,不過當時的老陳一點不這麼覺得,他想像自己穿乾濕褸會像好萊塢巨星漢弗萊?博加特或英國硬漢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可是就因為這樣的認知落差,當他看到宋大姐轉進巷子而焦急的一躍而出時,卻把走在大姐前面的年輕女郎嚇得驚呼狂叫。
店員說:“上二樓咖啡廳看看”。
方草地立即說:“我送您,陳老師。上我車”。方草地打開身旁一輛切諾基的前座門。
《明報》的網站在大陸是受屏蔽的,老陳根本看不到,但他開口就說:“噢,跟《新京報》的報導差不多,篇幅還挺大的”。
方草地附和:“精闢,老陳,精闢!確是如此這般,確是會記得很多別人不記得的事情,特別是失蹤的那個月”。
老陳懶得爭辯,只說:“我有認識的人,還不止一個,可能是你的同類”。
三聯的地下層,在兩年前做了點改變。樓梯一下去以前是三聯的本版書區,現在改成小說區,接著是國學、宗教和影視媒體書區。今天,小說、國學、宗教和影視媒體書區的顧客還挺多的,雖然無法跟地面一層的暢銷書、商業書、個人勵志書和旅遊書區相比。但是,在地下層一直往裡面走,過了一個L型轉角位之後,顧客就明顯疏落,那就是哲學、歷史、政治書區。上次三聯春節聯歡那天,老陳就是走到這裏,胸口感到鬱悶,今天,老陳的頭像爆炸一樣陣痛。老陳惟有放棄找書,急步走上地面,頭痛稍緩,他想到要找個地方坐下,於是直奔二樓咖啡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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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輕握女子手:“庄夫人,叫我小陳”。
老陳說:“不不不,你聽我說……這樣說吧,你們是幾個外太空人,誤闖地球走不了啦,我是一個能跟你們溝通的地球人,是你們在地球的朋友,這樣說你明白嗎?”
店長好像記起來了:“啊,你是說那個楊絳,大概都沒人看了吧”。
老陳不作聲,拚命在想那段時間,但記憶一片模糊,說不定這一切都是方草地的胡思亂想,根本之間就沒有失蹤的二十八天。方草地這時才意識到老陳不是在開玩笑:“老陳您真的不記得?老陳,我剛才還真的以為您是我們的同類”。
老陳一想,不能說去星巴克喝咖啡:“我去三聯書店”。
老陳說:“《我們仨》是你們三聯本版書呀”。
方草地安靜了一會,快到三聯書店,方草地說:“老陳,現在書店都不用看了,我走遍全國都一樣,賣的都是官方潔本,甭想在書店找到真相,不信您待會自己去看看,不要說關於失蹤那個月的書了,89六四之類的,那肯定沒有,連反右、文革的書都沒有一本像樣的,都是謊言”。
方草地說:“我特專業,過去兩年我就是在干這事,尋月、尋人、尋證據。老陳,讓我幫您”。
老陳一進書店,就請店員在電腦查楊絳的幾本書,店員對著電腦說:沒有。
庄說:“小陳,坐下,我有話問你。這次中央領導到家裡來看我,《明報》的報導怎麼說?”
老陳說:“老方,我今天沒心情跟你聊天”。
老陳沒期待的是,原名方力鈞的方草地在新東路上等了他快兩小時。方草地曾在新東路上碰到過老陳,並拿了名片,寫了電郵,但老陳沒回覆,今天方草地決定回到上次碰面的地方,假裝是再度意外遇到,這樣可進可退。
方草地說:“那只是表徵,以我兩年多的觀察,關鍵在於記不記得那個月發生的事情”。
老陳短暫走神,想起自己當年的偵探小說《十三個月亮》。然後他馬上回神說:“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與中國盛世正式開始,兩件事不是不分先後連接在一起的嗎?”
方草地說:“對呀,集體失憶呀”。
老陳不搭腔,心裏煩這個方草地,到書店看書還要你來指點我不行?三聯書店裡面,有多少萬本好書你方草地看過嗎?光是當代名人的回憶錄就肯定可以放滿幾大架子。我以前隔周、這兩年每隔幾個月來一次三聯,找書我還不比你在行?看書找書我才專業呀!這個老方,向來如此,就是煩人。
老陳才想起:“失蹤的那個月?所以你一直在說一個月不見了、一個月不見了?”
老陳扶起大姐說:“大姐你起來、起來”。
老陳說:“錢鍾書夫人楊絳”。
說完老陳都害怕自己話說得太沖。
回到家坐在電腦旁,老陳看著字條發愁。maizibusi。上次read.99csw.comfeichengwuraook,老陳反而一眼就看出是非誠勿擾OK的拼音。這個maizibusi,什麼意思呢?賣姿布絲?埋字補嗣?中文拼音的問題是四聲不分,一音多字。
方說:“那個月之前和之後,整個中國變了,人也變了”。
方草地說:“我和張逗都是長期哮喘病患者,我們有服用類固醇”。
方草地脫掉自己的棒球帽,趨前說:“陳老師,陳老師,方草地、方草地”。
方草地邊開車邊說話:“陳老師……”
老陳說:“我儘力,我儘力”。
老陳想起小希和小董,試探著問:“老方,你有沒有長期在用什麼葯,譬如……”
方草地說:“我幫您,我們一起去找”。
方草地現在幾乎可以憑一個人的神態,判斷該人是否他和張逗的同類。上次碰到的老陳,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還真不像。不過,方草地曾經認為老陳是個有智慧的人,而方草地很少改變他對人的看法。今天,讓方草地喜出望外的是,老陳從幸福二村小區走出來的時候,一副愁眉苦臉。
方草地笑:“老陳您還真幽默”。
老陳心想,這像是小希小董的原話。
方草地說:“沒心情就對了,陳老師,一個月不見了,怎麼會有心情呢?”
老陳頭痛又加劇,怎麼自己幾年不看這種類型的書,一般閱讀者的趣味也跟著變了?
店員說:“沒這書目,沒有進過貨”。
老陳還想推:“不用,真不用,我打的,你忙”。
方草地說:“陳老師,您今天氣色就對了”。
老陳搜麥子不死四個字,出現一本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論張愛玲及張派傳人的《落地的麥子不死》論文集、一本法國文學家紀德的小說體自傳《如果麥子不死》的中譯本,一部叫《麥子不死》的短片,以及很多文藝性和宗教性的鏈接。老陳搜了十幾個網頁,沒看到像小希寫的帖子,就沒信心和耐性繼續搜了。早上承諾了宋大姐要救小希后,就好像背了一個十字架一樣。不過,心情再沉重,生活還得過,於是老陳就出門打算去星巴克喝桂圓龍井拿鐵。
老陳無奈的上車。
莊子仲指著身旁年輕女子:“我的太太大人,是我現任領導,你沒見過吧”。
老陳總覺得方草地很誇張。
老陳煩了:“不見就不見了,關你什麼事?誰在乎一個月!”
老陳走出三聯書店,還在想著自己是不是太狗腿,叫庄公做國寶是不是有點過。不過他一轉念又想起金庸小說《鹿鼎記》里韋小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讓別人高興一下又如何?
老陳半信半疑之際,宋大姐握住他的手,雙膝微彎像半跪的說:“老陳,你一定要救小希,救小希”。
店員說:“以前沒記錄”。
老陳還是一個有點反省能力的人,他想到自己這兩年都沒有再讀中共黨史或共和國史之類九*九*藏*書的紀實書,連反右、文革回憶錄也少沾了,只看經典小說、國學名著、名家遊記美文,和重讀金庸張愛玲魯迅,已經很久沒有注意三聯書店架上有哪些關於反右、文革的紀實書和回憶錄。於是,老陳決定下地下層去查證一下。
老陳看著那字條,問:“這些字母什麼意思?”
老陳突然想起小時候住在調景嶺的時候,媽媽平常白天在天主教堂當廚娘,周日上午則帶著老陳去新教禮拜堂聽禮拜,因為聽完后可以領取一包美國人民捐贈的白麵粉。當然老陳媽聽禮拜的時候都會打瞌睡,但老陳則從小喜歡聽牧師佈道。有一回牧師在追悼一位死去的教友時說,一粒麥子不死,就只是一粒麥子,死了落在地上,就會變出更多麥子,所以,落地的麥子不死。難道小希改了個麥子不死的網名?不過從沒聽說小希有宗教傾向。
方草地說:“我不忙,我什麼事都沒有,我專門來想跟您說幾句話,陳老師”。
方草地問:“老陳您說什麼?”
老陳邊想邊說:“說不定用別的葯也會如此這般”。
方草地說:“老陳,一個月不見了,怎麼辦,我們得去找回來呀”。
老陳自己在推理:“類固醇、抗憂葯、有麻醉成份的止痛藥、吸毒,或許還有其他什麼葯,都有如此這般的效果,不過並不是所有長期嗑藥的人都會如此這般,只是,嗑藥可能提高了如此這般的機率,也可能另外要看連帶的變數,譬如說:嗑的是什麼葯,或她平常吃點什麼,或許性格和個人際遇也有關係,都有可能影響她會不會如此這般。會如此這般又如何呢?會如此這般,她就一、覺得這兩年周圍的人都變了,二、所謂變就是周圍的人比以前快樂,比以前多了小小小小的一點嗨,三、至少有一例情況是,她自己記得很多別人不記得的事情,就是如此這般”。老陳想到小董記得很多,但小希卻說自己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老陳問:“為什麼你認為我是其中一個?”
庄說:“小陳當年替香港《明報》訪問我的剪報,我到現在還保留著。那是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事”。
老陳說:“你別著急,先回答我的問題”。
老陳說:“老方,我真有事,改天再聊吧”。
方草地說:“就是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與中國盛世正式開始之間的一個月,嚴格來說是二十八天”。
老陳只想著到咖啡廳深處找位子坐,沒想到聽到一聲“小陳!”老陳回頭一看,竟是《讀書》元老莊子仲在叫他,旁邊坐著書店店長,兩個文化界的半熟臉,和一個年輕女性。上次《讀書》聚會,老陳嫌太多人圍著莊子仲,所以沒過去打招呼,現在被叫住逃不掉,特別心虛的熱情握著莊子仲的手說:“庄公!見到您太高興了”。
方草地往下說的那番話,卻又引起了老陳的注意:“不見了不行呀,老陳,您有沒有發覺,這兩年周圍的人都變了?”
方草地失望的說:“那真打擾您了”。
說罷方草地開車走,老陳心想:拋開那些只九*九*藏*書在香港、台灣出版的禁書和大陸地下自印的非法書不說,曾在中國大陸正式合法出版的書之中,笑蜀的《歷史的先聲》、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徐曉丁東徐友漁合編的《遇羅克遺作與回憶》早就被禁,現在是肯定沒有的了,楊顯惠的《夾邊溝紀事》、吳思的《潛規則》或許有或許沒有,但是楊絳的《洗澡》《幹校六記》、《走到人生邊上》,長銷書怎麼會沒有!《我們仨》,三聯本版書,難道都沒有?不可能。
老陳問:“極少數的人有多少?”
庄公說:“什麼知識份子願不願意跟黨和解?是黨願不願意寬恕知識份子!”
店員說:“不知道,電腦上沒有”。
老陳說:“我不知道她們去哪了,我也正在找其中一個”。
方草地說:“好”。
他拍拍自己的禿頂,像是在喚醒別人的印象。
方草地說:“到目前為止我所知道的,只有兩個,就是我和張逗,我的鐵杆兄弟,我們相信還有同類,我們希望您是其中一個”。
老陳說:“老方,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到三聯韜奮中心門外,老陳下車,方草地立即撥打手機,老陳手機響,方說:“你有我手機號,二十四小時,隨時找我”。方說等他電話,臨開車又側身說一句:“老陳,我敢打賭,它們連楊絳的書都不賣了”。
方草地說:“因為您心情不好,因為您的氣色很差,因為您的樣子像泡了水的麵包一樣鬆鬆的”。
方草地說:“明白,您是地球人的漢奸”。
大姐站著老淚縱橫。老陳眼睛也濕了,拿出白手帕擦眼睛。
自從小希走出他幸福二村的家門后,老陳的心情沒有好過。
方草地驚詫的說:“那您確是我們的同類了!”
方草地繼續:“現在的中國已經分成兩種人,一種是極大多數的人,一種是極少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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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有神無氣的說:“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說吧!”
老陳說:“以前呢?”
現在,他坐在輪椅上,由年輕的新夫人推著,往他的小轎車走去。自春節國家領導人到家看望他之後,單位的黨委決定替莊子仲配一輛帶司機的公務車。這車的其中一項公務,是每周六下午送莊子仲到三聯逛逛書店看看書。
大姐說:“我知道老陳你會救小希的,老陳你是好人,你會救小希的”。
老陳發了“噢!”一聲,方草地立即說:“您先別噢,我調查過,絕大部份服用類固醇的哮喘患者都不是我們的同類,至今為止我惟一找到的是張逗”。
宋大姐說:“不知道”。
方草地說:“陳老師您去哪?”
老陳說:“是小希發給你的嗎?”
“后折騰時代!”《讀書》雜誌創辦元read•99csw•com老之一莊子仲常想到這個詞。他深慶自己能活到今天,活過了折騰歲月,見證了這個幸福新時代,后折騰的中國盛世。他經常對自己說:人最重要活得長,《讀書》雜誌的其他元老都不在了,自己碩果僅存,一切榮耀將歸自己。春節的時候,負責文化宣傳的政治局委員到家看他來了,還帶了央視的記者,雖然還比不上以前季羡老那樣得到總理的看望,卻已經成為文化出版界的頭等大事。莊子仲又不是大國學家或桂冠小說家,幾年前如果有人聽到國家領導人去家裡看望一個雜誌元老的消息,一定會說:開什麼玩笑,不可能。由此,更可以看得出這一屆領導對知識思想界的重視,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後沒有過的。那天開始,莊子仲謙虛的對所有人說這榮耀是歸《讀書》雜誌的,說明雜誌幾代人三十多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終於得到中央領導同志的肯定。莊子仲想起黨一度對雜誌有著誤解,責難雜誌的辦刊取向,後來雖然跟黨相安無事,但總得不到黨的真正信任。這兩年間一切改觀了。首先是歷任主編、編輯奇迹般的大和解,繼而是本來不同立場的作者在治國理念上取得共識,尤其是新任聯合主編們兩年前策劃了新盛世主義大討論之後,《讀書》恢復了一度失落的知識文化界標竿雜誌的地位,並得到上面的高度重視。
老陳心想現在的年輕店員對書都不熟悉,說:“沒貨是嗎?”
這時候又有人來跟庄公打招呼,老陳趁機細聲問坐在旁邊的店長:楊絳的書怎麼都沒有了?
老陳問:“心情不好就是你的同類?”
莊子仲問其他幾人:“你們認識吧?”都說認識、熟得很。
庄公很高興。
莊子仲想著新盛世主義的十項國策獻言,即一黨領導的民主專政,穩定第一的依法治國,執政為民的威權政府,國家調控的市場經濟,央企主導的公平競爭,中國特色的科學發展,以我為主的和諧外交,單民族主權的多族群共和,后西方后普世的主體思想,中華文明舉世無雙的民族復興等。這些主張,現有看起來都像是平平無奇、自然不過的常識,怎麼當時的《讀書》要爭論那麼久才得到結論?對莊子仲來說,不管怎樣,《讀書》受黨肯定,也等於終於確定了他是愛黨愛國的。莊子仲覺得這是他晚年最大的成就。
方草地說:“太好了,他們在哪?”
店長反問:“哪個楊將?”
老陳不由自主的問了句心裡話:“庄公,是不是知識份子現在真的願意跟黨和解了?”
方草地認真說:“那可不是開玩笑。我不叫您陳老師了,還是叫您老陳好了”。
跟過去兩年惟一不同的是,老陳沒有開開心心的出門,他的幸福感最近不見了,甚至可以說,老陳出門的時候,心情非常不好。
老陳帶點脾氣的說:“不要再叫我陳老師!聖經說過,當世界各地到處都是老師的時候,就是世界末日的時候”。
老陳跟庄公說:“庄公,我今天有事先告辭,很高興看到您,您多保重”。老陳又對庄夫人說:“庄夫人,告辭了,請好好照顧庄公,他是國寶呀”。
宋大姐說:“準保沒錯,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