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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 危言盛世 中國式理想主義者

第二部 三 危言盛世 中國式理想主義者

方草地與韋希紅就是成長在這樣的年代。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不管時代、環境怎麼變,他們身上仍然保留著青少年時期形成的強烈的理想主義人格特質。一個理想幻滅了,就算沒有立即撿起另外一個現成的理想來替代,他們也會繼續尋找、追求。他們不是現實主義者、不是機會主義者、不是事業主義者、不是享樂主義者、不是妥協主義者、不是虛無主義者、不是避世主義者。他們是難以言喻的中國式理想主義者。
方草地當時也想著情況再不改善,中國恐怕真的會大亂了。
像老陳這樣的外人,是很難預想到方草地和韋希紅這兩個長期失散的中國式理想主義同志,碰撞在一起,加上個年輕力壯的張逗,會爆發多大的威力和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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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逗聽著小希的聲音很耳熟,小希也覺得像是見過張逗,但兩人一時都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兒見著過。
方草地與小希,誰的理想主義更激進呢?答案是小希。什麼叫激進?激進的古典意思就是根源,找出事情最本質的根源。方草地是有一種替天行道的樸素正義感的,加上他執著的個性,驅使他不懈的去尋找失蹤的那個月。小希的正義感其實更抽象,更理念。小希小時候所受的社會主義和國際主義教育,使得平等、正義、友愛互助這些詞彙都帶著光芒鐫刻在她心中。她並不知道共產黨的虛偽。大學時期她學的是文革后重新回歸的羅馬及拿破倫法學,八十、九十年代則接受了啟蒙理性及自由、民主、真理、人權等價值觀的洗禮,浪漫主義和理性主義同時留下深刻的烙印,是一種典型當代西化中國知識份子的理想主義,雖然其中不乏盲點和內在局限,卻正因為如此九_九_藏_書我們知道小希更激進,而且是堅貞的激進。
方草地告訴小希,嚴打開始,任何可疑人物都給抓起來,自己被村裡人舉報,抓到公安局,交六人小組從快從重的審判,幸好碰到一個力排眾議、堅持依法辦案的年輕女法官,才撿回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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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陳介紹他們認識的時候,他們一眼就看出對方是同類人。他們很自覺的分析,為什麼當周圍其他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一種輕微的嗨的時候,他們卻一直是寂寞地清醒。方草地說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在2009年中曾發出警告,說順爾寧、安可來和齊留通等哮喘藥物,可引起憂鬱、焦慮、失眠甚至自殺傾向。說不定很多中國人用的哮喘葯也有同樣的副作用。因為藥物緣故,哮喘葯服用者比常人更難嗨起來,也因此更清醒。小希說這就奇怪了,因為抗憂葯的效果應該是相反的,藥物刺|激大腦分泌更多羥色複合胺和去甲腎上線素,讓人興奮起來,所以像她這樣的服藥者不應該完全體會不到別人的嗨。她說看到報導說那些可以改變情緒的抗憂葯,在美國已超過降血壓葯成為使用量最大的處方葯,加上非處方葯,抗憂葯現在是美國最多人在服用的藥物。很多美國人其實並沒有真的憂鬱症,只是情緒不好、精神不振、做事不起勁,就找抗憂葯來吃。由此,小希猜想會不會中國也有很多人在隨意服用抗憂葯,所以整天嗨嗨的。方草地指正說,抗憂葯在中國再普遍也不可能人人都用,而今天需要解釋的現象是為什麼幾乎全民皆嗨,而清醒的人這麼少。
兩人在從河南回北京的路上一直分享兩年來的感受,老陳只有旁聽的份,直到方草https://read•99csw.com地駕駛的切諾基灰頭土臉的回到妙妙與張逗住的村裡。
多年來,很多人都問過,中國會不會大亂?會不會失控?爆發點在哪?方草地跑遍西部地區,中原和其他地區也沒少去,他一直跟人說,放心,串不起來,中國是小鬧不斷,但不會大亂,事件都是地區性的,不會蔓延全國。
任何一個社會都不能完全沒有理想主義者,何況現今中國!
晚上,張逗和妙妙在院子支了個帳蓬,他們的房間讓了給小希,而方草地則在自己屋裡加了一張摺疊床給老陳。
試想想,是什麼支撐著小希這幾年吃盡苦頭的生活在社會的邊緣?我們之前讀到她在八十、九十年代是知識份子沙龍的女主人,的確,在那些年代她主要是在聽別的風雲人物說話,甚少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到了這兩年知識份子跟政府和解或被和諧掉之後,小希卻逆風而起,從沒有間斷過孤軍作戰,義無反顧的在網上發表意見,據理力爭,這個過程迫使她理清自己的思路,並用講理的方式作表達,因為對手是不講理的,是靠情緒、修辭、美學、民粹甚至暴力的語言表達的。她越寫越冷靜,頭腦越來越清晰。所以,我們不要有個錯覺,以為她還是當年有正義感卻脆弱的法院書記員,或是作風自由、裴多菲俱樂部式的沙龍女主人,或是連兒子都管不好的沒主意的失職媽媽,或是像驚弓之鳥一樣到處竄逃的瘋女人。她現在已經是一個無名但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知識份子,雖然她不會想到以此自居。這是她的武裝、她的志業、她賴以生存的一口氣、她的可愛與可惡。她願意含辛茹苦的過日子,忍辱負重的做人,就只是為了要接近真相。
這時候張逗也補充說,他和妙妙也第一時間到處採購貓糧狗糧,還好這樣做了,因為貓狗糧在那天斷貨后,要一個多月後才恢復供應。
方草地說他當時在廣東,無政府狀態持九*九*藏*書續了七天。前六天人民已萬分恐懼,都聽說別的地方大亂了,但方草地經過的地方其實都沒怎麼亂,只是他作為外來人,老被人懷疑盤問,日子不好過。正月十二他竄到廣東江西湖南三省交界的地方,住在農民家裡,後來都說正月十四最恐怖,鎮上出現打砸搶燒的情況,也有大批居民聽說縣城裡比較安全,就往縣城方向逃。很多人都重複收到一個簡訊:“我剛從最高當局得到消息,亂了,失控了,大家保重”。
小希想,難道自己竟然也去了歡迎解放軍?那自己真的是瘋了。大概是下午聽說又要嚴打,所以回到家第二天就情緒失常的大鬧。
在中國,千千萬萬的人經歷過理想狂飆的年代,受過理想主義的洗禮,就算後來理想變成噩夢而幻滅,整整幾代許多人失去理想,卻沒有唾棄理想主義。
第八天,正月十五,一小縱隊解放軍來到鎮上,受到人民熱烈歡迎。
想想那些正在坐牢的、受監控的維權律師、異見人士、民主憲章發起人、公民組織負責人、自組政黨者、公共知識份子、對不法行為吹哨示警者,以及地下教會傳教士,大概都是2.0版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所以,就算在共和國成立了六十多年以後,中國肯定還是理想主義者的大國——中國人口基數大,理想主義者比例上小,實際數字放在別國仍屬驚人。
同樣奇怪的是,央視、北京台等官方媒體都在播報世界各地的亂象,竟沒有誰出來說一下國內糧食、日用品供應充足之類的安撫人心的話。方草地說,政府不可能反應這麼慢。他和小希都認為事有蹊蹺,一定另有原因。
第二天以後的事,小希還是想不起,而且一想就一頭汗,就頭痛想吐。
張逗補充說確實聽說如此。前年正月十五那天解放軍部隊進城恢復秩序,這次北京人可是傾巢而出夾道歡迎。下午,公安、九九藏書武警和軍隊就聯合宣布嚴打開始。張逗沒有北京戶口,不敢亂跑,在家躲了三周。
小希記起當天下午自己不斷打電話給認識的學者和媒體的人,想知道能做點什麼,要不要大家聚一下討論一下,但對方都忙著搶購食品照顧家人,無人有暇商量應對大計。到傍晚,小希和宋大姐決定不做生意了,關了店門回家。回家路上的情況就像89六四后和03年非典期間,人車都很稀落。她們兩個都攜帶著店裡的食物,有一個騎車的從後面越過宋大姐,把她手裡提著的一棵大白菜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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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謠言滿天飛,手機、網路、電視時通時斷,警車、救護車、消防車的笛聲不斷,卻沒有宵禁。院子里,有人張羅自組保安隊。
那天晚上,小希感懷身世般的大哭了一場。83年嚴打和89年解放軍坦克進北京開槍鎮壓學生,都把她嚇到了,讓她充滿挫折感,懷疑自己的抉擇和能力。但是今天,她覺得又恢復了元氣。這段時間以來,從在網上跟老憤青們論戰、表達自己對時政的見解,到在家庭教會替農民維權,到聽方草地講正義的年輕女法官據理力爭的事情,小希覺得自己也越來越堅定了,好像終於找回了自己。
只知道有一晚上小希回到家大喊大叫:又嚴打了,又嚴打了,整夜未眠,自言自語,第二天一清早又在院子里罵共產黨,罵政府,罵鄰居,罵法院是狗屁狗,沒多久就不省人事了,醒來已經在精神病院。這是從精神病院放出來后小希媽宋大姐說的,小希自己完全不記得,奇怪的是過陣子小希再問的時候,宋大姐也說不記得了。
跟方草地和張逗詳談后,小希慢慢恢復了第一天的部份記憶。就在正月初八城市地區春節長假后開始上班https://read.99csw.com那天,電視、報紙和網路統一報導了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的新聞,大家突然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網上、手機上,各種說法如過山車一樣的一波一波傳來。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在罵美國惡性通貨膨脹,美元一次性貶值百分之三十,害中國人不見了多少血汗外匯儲備。接著說南方的工廠大批停工,農民不能回城市工作,中國經濟這次真的要崩盤了。跟著傳來黃金漲至二千美元一盎司,滬深股市全線跌停板,新疆西藏已戒嚴。一下子市面氣氛大變。上班族開始回家,交通大亂,小道消息更多。到下午人們的反應就是搶購食品和日用品。
但是那七天,全國老百姓如處身煉獄,一天都嫌長,到了第七天,已經忍無可忍,快要崩潰了,可想而知壞人更是蠢蠢欲動,人們陷入極大的恐懼,快到集體歇斯底里的狀態。看樣子,接下來就是安娜琪,無政府狀態,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保生命保財產戰爭。所有人惟一的希望是國家機器快點出動。
小希已經說了,她願意跟老陳交往,但需要時間適應,暗示不想馬上搬到老陳家同住。方草地說,小希可以暫時先住妙妙房間,等天氣涼快一點,他和張逗可以再建一個房子給小希住。老陳心想,小希暫時不想跟自己同居,並不等於想長住在村裡,但老陳沒有催促小希立即做決定,並認為在妙妙張逗家過渡,既有方草地陪她聊天,又可躲開城裡的政府眼線,未嘗不是個好安排。
方草地與韋希紅兩人一見如故、相逢恨晚是可以預料的。他們有太多共同的語言和體驗。更關鍵的是,他們經過了兩年像瘋子一樣的獨自尋覓,終於證明吾道不孤。
任何系統,如果大家都做同一個動作,只有正向回饋而沒有足夠反向回饋,都會崩潰。搶購日常食品用品就是如此,開始的時候大家只是預期會漲價,有貨掃貨,屯積在家,人同此心的話,結果真的供不應求,出現恐慌性搶購及民眾之間的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