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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1

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1

當年沙皇治下的俄國,革命時機已臻成熟。若不革命,簡直無路可走。19世紀70年代以後,凡對世局有識之士都同意,像這樣的革命一旦爆發,沙俄必定垮台(見《帝國的年代》第十二章)。到了1905-1906年之後,沙俄政權對革命風潮已經完全束手無策,大勢之所趨,更沒有人再心存疑問了。如今溯往現昔,現代某些史家論道,若非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接著又有布爾什維克革命專政,沙皇俄國當已蛻變為繁榮自由的資本工業社會——而當年的俄國社會,其實也正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但此說只是事後諸葛亮,倘若回到1914年以前的時節,恐怕得用顯微鏡才找得著有此預言之人。1905年革命事件平定之後,沙皇政權從此一蹶不振,但是政府的顢頇無能依然如昔,社會上的不滿浪潮卻更升高。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幸好軍隊警察及公務人員依舊效忠政府,否則革命大亂必將一發不可收拾。大戰一起,民眾的熱情與愛國心果然被轉移了方向,一時沖淡了國內緊張的政治氣氛。其實這種以外患掩內憂的大挪移法,每個交戰國家皆如此,但在俄國卻難以持久。到了1915年,病入膏盲的沙皇政權,似乎又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這一回大勢所趨,1917年3月革命再起,果然不出世人所料,一舉推翻了俄國的君本政權。除去死硬的守舊反動派之外,西方政界輿論一致拍手喝采。
不過這中間有一件事很複雜。如果說,當時的俄國仍未具備馬克思主義者心目中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那麼退而求其https://read.99csw.com次,所謂自由派「資產階級革命」的時機在俄國也同樣時候未到。就算那些理想不過為資產階級革命之人,也得想辦法找出一條路來,不能單靠人數很少的俄國自由派中產階級。因為俄國的中產階級不但人數少,更缺乏道德意識及群眾支持;何況俄國也沒有代議制度的傳統可與他們相容。1917-1918年自由選舉選出的立憲會議當中(后旋遭解散),主張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民主派——立憲民主黨(Kadet),所佔席位不到2.5%。俄國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是絕大多數根本不知資產階級為何物,也根本不在乎它是什麼玩意兒的工農民眾起來,在革命路線黨派(這一類人要的自然不是資產階級式的俄國)的領導之下贏得選舉,翻轉俄國資本主義的性質。另一條道路,也是可能性比較大的,則是當初造成革命的社會力量再度涌動起來,越過資產階級自由派,走向另一個更激進的階段[借用馬克思的話,就是所謂的「不斷革命論」。1905年,這個名詞曾為年輕的托洛茨基(Leon Trotsky)所用而再度流行]。其實早在1905年,列寧便一改前衷,認為自由主義這匹馬,在俄國革命大賽場上永遠不能出頭。列寧這項評估,可謂相當實際。但是,當時的他也很清楚,俄國其實也不具備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而這也是所有俄國及外國共產黨人共同的認識,對這些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來說,他們的革命,一定得向外擴散方能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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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當時的局勢九九藏書,這種想法也極有實現的可能。大戰結束了,各地舊政權紛紛倒台,全歐洲陷入革命爆發的危機,戰敗國尤如累卵。1918年,四個戰敗國(德國、奧匈帝國、土耳其、保加利亞)的統治者,均失去了他們的寶座。連前一年即已去位,敗在德國手下的俄國沙皇在內,一共五位。甚至連義大利,也因國內社會一片動蕩,革命幾乎一觸即發,連帶其他戰勝國家,也一起受到極大的震撼。
從哈布斯堡政權檢查人員留下的記錄中,我們還可以證明一件事;自大戰爆發以來,頭一樁順應民心的政治事件,就是俄國的大革命。自十月革命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奪權成功之後,和平的呼聲,與社會革命的需求更匯合成為一股潮流:1917年11月到1918年3月之間抽調的受檢信件中,三分之一表示,和平希望在俄國;另外三分之一認為,和平希望在革命;還有五分之一認為,和平的希望在俄國與革命,兩者皆不可缺。其實俄國大革命對國際帶來的反響,向來很明顯:早在1905-1906年發生的第一次革命,就已經震撼了當時殘存的幾個大帝國,從奧匈帝國,經由土耳其、波斯,一路到了中國,都受震動(見《帝國的年代》第十二章)。到了1917年,全歐洲已經變成一堆待燃的火藥,只等著隨時引爆了。
在浪漫派人士的想象中,從俄羅斯農村公社集體營作的經驗出發,一條陽光大道便直通社會主義的美好未來。然而這隻是浪漫的一廂情願,一般的看法卻正好相反,認為俄國革命不可能是,也不會是一場社會主義性九_九_藏_書質的革命。因為像俄國這樣一個農民國家,在世人心目中一向就是貧窮、無知、落後的代名詞,根本不具備轉型變為社會主義國家的條件。至於馬克思(Karl Marx)認定的資本主義的掘墓人——工業無產階級,雖然重點分佈於俄國各地,卻仍是極少數。其實連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也不否認這種看法。沙皇政權及地主制度的垮台,最多只能促成一種「資產階級革命」。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階級鬥爭,將在新政局之下繼續進行(不過根據馬克思的理論,最後結局自然只有一種)。而俄羅斯當然也不是與世隔絕的國家;版圖之廣,東接日本,西抵德國;國勢之強,名列屈指可數的控制世界的「列強」之一。像這樣一個國家,一旦發生革命,對國際局勢必然產生震撼性的影響。馬克思本人晚年曾經希望,俄國革命可以像雷管一般,接著在工業更發達,更具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條件的西方國家引爆一連串的革命。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之際的國際政局,似乎也正朝這個方向發展。
1945年起,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兩股對抗勢力的背後,分別由兩個超級大國主導,雙方揮舞著毀滅性的武器相互恫嚇。但隨著世紀的流轉,兩極制度較量的世界政治模式,顯然越來越不合實際了。到了80年代,更跟遙遠的十字軍一般,與國際政局已經毫無關係。不過兩種制度對峙的意向亦非無中生有,自有其成因。比起當年法國革命高潮時期的激進派雅各賓黨人(Jacobin),俄國十月革命可說更為徹底,更無妥協餘https://read.99csw.com地。十月革命人士認為,這場革命的意義,不只限於一國一地,而是全世界全人類的革命;不只為俄國帶來了自由與社會主義,進而也將在全世界掀起無產階級革命。在列寧和他的同志心目中,布爾什維克黨人在俄國的勝利,只不過是第一階段,最終目標是要在世界戰場上贏得布爾什維克的廣大勝利。除此全面勝利,別無意義可言。
我們前面已經看見,全面戰爭為歐洲造成極大的壓力,使其社會開始扭曲變形。本來戰爭剛剛爆發之際,國民曾激起過一陣愛國熱潮,然而隨著戰爭擴大,高潮慢慢退去。到了1916年,戰爭的疲乏感已經轉變成一種陰鬱靜默的敵意,進而更演變成一種無休止無意義的殺戮。可是交戰雙方,誰也不願意先住手。當初1914年戰事初起,反戰人士只有一股無能為力的感覺。然而戰事磋跎,師疲無功,到了1916年,他們開始覺得,自己的看法已經足以代表大多數人的意見了。從下列事件,我們可以一窺當時反戰情緒瀰漫的過程。1916年10月28日,奧地利社會黨領袖暨創始人之子阿德勒(Friedrich Adler),竟然在維也納的一家咖啡館,蓄意謀殺了奧國首相史德格伯爵(Count Sturgkh)——插敘一句,這還是達官要人沒有今天所謂安全人員隨身保護之前的年代——這樁暗殺事件,不啻是一種公開的反戰手段。
1914-1991年的幾十年當中,有好長一段時間,蘇維埃共產主義制度都號稱比資本主義優越,不但是人類社會可以選擇的另一條路,在歷史上也註定read.99csw•com將取代前者。這段時間里,雖然有人否定共產主義的優越性,卻毫不懷疑它取得最後勝利的可能。除去1933-1945年間是一大例外(見第五章),從俄國十月革命開始,70多年間,國際政治完全著眼于兩股勢力之間的長期對抗,也就是舊秩序對社會革命之爭。而社會革命的體現,則落實在蘇聯與共產國際身上,彼此興榮,息息相關。
早在1914年之前,社會主義運動就已堅持反戰。而此刻普遍的反戰情緒,自然有助於提高社會主義者的形象與分量。後者愈發老調重彈,比方英國、俄國,以及塞爾維亞的獨立勞工黨,就從不曾放棄其反戰的立場。至於其他國家的社會主義黨派,即使黨的立場支持作戰,黨內的反對派,卻往往是最大的反對聲音。同時,在主要交戰國家裡,有組織的勞工運動開始在大型的軍火工廠中醞釀,最後成了工業和反戰勢力的中心。這些工廠中的工會代表都是技術工人,談判地位有利,變成了激進派的代名詞。而高科技海軍里的技|師也紛紛加入同一行列。德俄兩國的主要海軍基地,基爾(Kiel)及克朗施塔德(Kronstadt),最後分別變成革命運動的中心。再後來,法國在黑海的海軍基地一度兵變,阻礙了法軍介入1918-1920年的俄國內戰,參与進攻和封鎖布爾什維克黨人的軍事行動。反戰勢力從此有了中心和動力。難怪奧匈帝國的郵電檢查人員發現隨著時間推移,軍中信件的語氣逐漸有了改變:從原來的「但願老天爺賜我們和平吧」,轉變成「我們已經受夠了」,甚至還有人寫道:「聽說社會黨要去議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