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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6

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6

即便在他們掌握的地區,游擊組織也必須有群眾作後盾方可發揮作用。何況在長期衝突對抗當中,游擊力量勢必非從當地大批地招兵買馬添補幫手不可。因此,(比方在中國)原本由工人與知識分子組成的黨派,搖身一變,靜悄悄地變成了務農出身的小兵組成的部隊。但這支農民兵組成的部隊,與群眾之間的關係,註定不能如毛澤東所形容如魚得水般的簡單:所謂游擊隊伍就是魚,快活地游在人民這片水中。其實在典型的游擊區,任何被窮追爛打的非法組織,只要行為收斂一點(照當地的標準而言),鄉里人都會予以同情,並且支持他們去對抗入侵的外國部隊或政府派來的任何人員。但鄉下的地方派系根深蒂固,贏得其中一方的友誼,往往意味著馬上得罪另外一方。1927-1928年間,中國共產黨曾在農村地區建立蘇維埃政權,卻想不通其中道理。他們意外地發現,將某個村子蘇維埃化之後,固然可以藉著宗族鄉親的好處,一個帶一個,建立起一系列的「紅村」網。可是相對地,同時卻也陷入這些村莊恩怨宿仇的混水之中——「紅村」的世仇對頭,也依樣畫葫蘆建起類似的「黑村」網。共產黨人抱怨:「有時候,本來應該是階級鬥爭,卻反而搖身一變,竟成了東村斗西村。搞到最後,有時候居然得出動部隊,去襲擊對方一整個村子,把全村一舉滅盡。」(Rate-China,1973,pp.45-46)高明的游擊革命分子,往往學會對付這種詭譎莫測的情況。可是正如南斯拉夫作家暨共九_九_藏_書產黨要人德熱拉斯(Milovan Djilas)回憶南斯拉夫游擊戰時所說,解放一事,極其複雜,絕非只是被壓迫人民一致起來對抗外來征服者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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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則是例外。在那裡,某些共產黨領袖(但非全部)開始採用游擊戰術——時間發生在1927年,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翻臉,放棄國共合作發動清黨之後。加以共產黨在各地城市(如1927年,廣州)策劃的暴動紛紛失敗,不得不走上游擊之路。毛澤東,就是鼓吹這個新戰略的主要人物——最終他也因此成為共產黨中國的領導人——毛幹了15年以上的革命,認清了一樁事實:中國大部分地區,都在中央政府有效統治之外。毛還熱烈崇拜描寫中國綠林的古典小說——《水滸傳》,從中他又體會到一個事實:自古以來,游擊戰就是中國社會衝突中使用的傳統手段。1917年間,青年毛澤東就曾叫追隨他的學生效法水滸精神。1927年,毛澤東在江西山間建立了他的第一個獨立游擊隊地區,以及水滸好漢式的山寨。凡是深受古典教育熏陶的中國人,誰都可以看出這兩者之間的神似(Schram,1996,pp.43-44)。
20世紀的社會革命分子,一直到很晚期,才發現了以游擊戰走向革命之路的手段。究其緣故,或許是因為歷來游擊
隊戰術多屬農民運動性質。而農民運動,往往不脫傳統的思想氣質,在心存懷疑的城市新派分子眼中,大有保守反動、甚至反革命的嫌疑。說起來,在法國九-九-藏-書大革命以及拿破崙將革命帶往全歐的時期里,所謂各地勢力龐大的游擊戰鬥,千篇一律,不都把矛頭指向法國嗎?那些非正規軍的游擊活動,可從來不是為了法國,以及法國革命的理想而發動的。因此,一直要到1959年古巴革命之後,「游擊隊」一詞才正式收入馬克思派的詞彙。至於布爾什維克黨人,在俄國紅白兩軍內戰期間,于正規部隊作戰之外,也曾多次發起非正規隊伍的格鬥。它們把這種攻擊方式稱為「游擊兵」(partisan)。二戰期間,各地受蘇維埃精神激發而起的地下抗敵運動,均奉此戰術為正宗。回想起來,當年西班牙內戰之際,游擊式的行動幾乎不曾出現,倒真是一件怪事。因為在佛朗哥(Franco)部隊佔領的共和地區,游擊戰大有一顯身手的餘地。事實上到了二戰之後,共產黨曾從外圍組織了勢力相當龐大的游擊中心。可是在大戰以前,游擊戰根本就不屬於革命家的工具之列。
然而二戰爆發,卻為游擊革命帶來了立即且普遍的推動力:希特勒德國及其盟邦的部隊,佔領了歐洲大部,包括蘇聯在內的歐洲的大部分領土,各國自有組織地下抗敵運動的需要。希特勒轉對蘇聯發動攻勢之後,各種共產黨運動紛紛動員。地下抗敵活動,尤以武裝抗敵為最,聲勢日益浩大。德軍最後的潰敗,各地抗敵組織有其不同程度的貢獻(見第五章)。大戰結束,歐洲各處的佔領軍政權或法西斯政權,一一冰消瓦解。一些在戰時武裝活動特別出色的國家,此時便由共產黨領導的社read•99csw•com會革命分子取得了政權,或至少曾企圖取得政權(計有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以及先有英方、後有美方軍事干涉的希臘等國)。一時之間,甚至連義大利亞平寧山脈(Apennines)以北地區,也有落入共產黨政權手中的可能(雖然時間可能不長)——可是左翼革命分子並沒有動手。其中原因至今仍有爭議。至於1945年以後在東亞及東南亞地區成立的共產黨政權(中國、朝鮮、以及法屬印度支那),事實上也應看作戰時抗敵運動的嫡傳。因為即使在中國,也要到了1937年日軍發動攻勢進攻中國大部之後,毛率領的紅軍才開始重新發展勢力,邁向奪權之路。世界社會革命的第二波,源出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如當年第一波出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一般——雖然在實際上,兩者有著極大的差別。這一回,革命奪權之路,始於對戰爭的發動,而非對它的厭惡。
可是中國革命人的策略,儘管何等英勇動人,拿到國內交通比較進步現代、政府也慣於統治全國地區(不管多麼遙遠及困難)的國家裡面,卻完全行不通了。事實上,後來的發展證明,甚至在中國本地,短時間內游擊策略也無法成功地開展。國民政府發動數次猛烈的攻擊,終於在1934年,迫使共產黨放棄了他們在華中各省建立的獨立蘇維埃紅區,開始其傳奇的兩萬五千里長征,撤退到人煙稀少偏遠的西北邊區。
自從1920年,巴西起義軍首領諸如普雷斯特等人,在落後的叢林地區倒向共產黨之後,沒有任何重要的左翼組織再read•99csw•com採取游擊路線。唯一例外是由尼加拉瓜(Nicaragua)桑地諾將軍(Cesar Augusto Sandino)領導,與支援該國政府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所發生的戰鬥(1927-1933年)。50年後當年之戰又在尼加拉瓜爆發了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Sandinista Frontof National Liberation)的革命。[令人不解的是,共產國際卻以游擊路線的姿態,描繪巴西一位革命分子藍皮歐(Lambiao)。藍氏出身綠林,是巴西連環故事書中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而毛澤東本人,一直到古巴革命之後,才成為革命運動的指路明星。
至於革命新政權的性質及政策,將在別處予以討論(見第五及第十三章)。在本章里,我們關心的角度在於革命過程的本身。本世紀中期發生的革命,往往是長期作戰後獲得的勝利果實;迥異於老牌的1789年法國大革命,跟俄國十月革命的情節也有差別,甚至與老大政權如中國封建王朝、墨西哥的波菲里奧政權[Porfiriato,編注:系指迪亞斯(Diaz)獨裁政權,1876-1880年及1884-19if年]慢動作式的解體(見《帝國的年代》第十二章)都完全不同。其間的差異,可以分為兩點。第一,誰發起革命、誰勝誰負、誰取得政權,一目了然,毫不迷離——這一點跟成功的軍事政變相同。短促20世紀年代里的革命發動者,都是與蘇聯勝利部隊有聯繫的政治團體。單靠地下抗敵力量,當然不能九_九_藏_書打敗德日意三國的軍隊——甚至在中國也不例外。(至於西方各勝利國,自是強烈反共的政權。)革命之後,也沒有任何政治中斷或權力真空。相反地,軸心勢力敗亡之後,各地強大的抗敵力量中,唯一未曾立即取得政權的例子,只有兩種情況。一是西方盟國維持強大勢力的地區(如南朝鮮、越南),一是內部反軸心力量分裂的國家,如中國,1945年大戰結束,中國共產黨重振聲勢,與當年共同抗日、如今卻日益腐敗衰頹的國民黨政府對抗。一旁袖手觀看的,則是冷眼觀變的蘇聯。
第二,游擊奪權之路,無可避免地出城下鄉,離開了社會主義勞工運動傳統勢力所在的都市及工業中心,轉入內地農村地區。更精確一點地表示,游擊戰最理想的地點,就是在樹叢中、深山上、森林里,並進佔遠離人煙、杳無人跡的邊遠地區。用毛澤東的話來說,攻佔城市,必先以鄉村包圍城市。從歐洲抵抗運動的觀點來看,要在都市起事(如1944年夏的巴黎暴動,以及1945年春的米蘭暴動),還得等戰爭結束,至少也得等到自己這一地區的戰事停止后才有可能。1944年華沙事件,就是都市起義時機未成熟的寫照,起義者的彈夾里,通共只有一發子彈,一時聲勢雖然浩大,最後仍歸徒然。簡單地說,對大多數的人口而言,甚至在革命國家裡,由游擊到革命之路既遠又長。這條路往往意味著長時間的等待,什麼事也不能做,直到變革由他處而來。抵抗運動里,真正能發揮效果的鬥士,以及他們所能動員的一切組織及力量,無疑只是極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