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經濟大恐慌 3

第三章 經濟大恐慌 3

左派勢力的衰退並不限於共產黨派。希特勒奪權成功,德國社會民主黨也從政局裡消失了。一年之後,在短暫的武裝抵抗之後,奧地利社會民主主義政權也告垮台。至於英國的工黨,早就在1931年成為大蕭條的犧牲者(或許是因為堅信19世紀正統經濟教條而把自己給害了吧)。工黨領導的行業工會,自1920年以來會員人數損失過半,此時自然勢力大減,甚至連1913年的情況還不如,總之,歐洲各國的社會主義者都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3
而且不管怎麼說,一旦社會經濟越來越受大型企業控制,「完全競爭」已經完全失去意義。甚至連一向反對馬克思學說的經濟學者,都不得不承認,馬克思的理論畢竟不錯,而他的資本集中的預言,尤為準確。到了這個地步,所謂的「自由市場經濟制度」還能成個玩意兒嗎(Leontiev,1977,p.78)?一個人不必是馬克思主義者,也無須對馬克思發生興趣,就可以看出,兩次大戰之間的資本主義與19世紀的自由競爭經濟多麼不同。事實上,早在華爾街股市大崩潰以前,瑞士就有位銀行家睿智地指出,經濟自由主義不再是普世準則的失敗現象(1917年以前的社會主義亦然),正好解釋了迫使各國轉趨獨裁式經濟制度——如法西斯、共產主義,以及不顧投資人利益自行其事的大公司企業等——的緣由(Somary 1929 PP.174-193)。到了30年代末葉,傳統自由主義主張的自由開放型市場競爭,已經飄然遠去,全球經濟形態只剩下呈鼎足並立之勢的三頭狀態:一是市場式的經濟,一是由政府對政府來往交易的經濟(如日本、土耳其、德國及蘇聯,均由政府計劃或統治經濟方面的活動),以及由國際公共社會或半公共組織(如國際必需品大宗物資協會等)管制下的部分經濟活動(Staley 1939,P.231)。
大蕭條影響所及,全世界一片摧枯拉朽。震撼之深之廣,也許可以從下面的全球快速掃描一窺究竟。短短几年甚至數月之間,世界各地從日本到愛爾蘭,從瑞典到紐西蘭,從阿根廷到埃及,到處都掀起了政治的大動亂。然而,這些短期的政局變動,雖然極為戲劇化,大蕭條衝擊的深度,卻並非僅從這個角度衡量。事實上,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災難,一舉摧毀了眾人的希望:世界的經濟與社會,再也不可能重返漫長19世紀的舊日時光。1929-1932年無疑是一道深谷,從此之後,重回1913年的美好,不但根本不可能,連想都不必想。老派的自由主義不是已經九_九_藏_書死去,就是殘陽夕照末日不遠。如今在思想知識界及政治舞台上,共有三股勢力爭霸。馬克思共產主義是其一。畢竟,馬克思本人的預言似乎就要實現了;1938年,就有人在美國經濟學會(American EconomicAssociation)上這樣宣布。更有甚者,對於大蕭條,蘇聯顯然具有相當的免疫力。第二種勢力則是改良式的資本主義。這一派學說,不再奉自由市場為經濟的最佳圭臬,轉而私下與非共產黨勞工運動性質的溫和社會民主主義主張相結合,有時甚而建立長久的聯繫。及至二戰之後,這一派證明最為成功。可是當時在短期之內,它至多只是受到古典自由市場失敗刺|激而起的一種實驗心理,並未完全將之當成一種有意識的政策或選擇在推動。他們總以為蕭條過去,就絕不可能再有這種情況發生了。因此,1932年後瑞典執行的社會民主政策,就是針對正統經濟思想失敗而做的應變措施。該國新經濟政策主要設計者之一的瑞典經濟學家,諾貝爾獎得主米爾達(Gunnar Myrdal),就認為1929-1931年間的英國工黨政府之所以一敗塗地的緣故,即出於該黨太相信傳統經濟主張之故。還有一派在後來取代了已經破產的自由市場經濟理論的學說,而當時尚未成熟,還在醞釀階段。對此派學說影響貢獻最大的著作,首推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的一般理論》(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到1936年才出版問世。一直到了二戰中和戰後,各國政府才開始依國民所得統計為準,從宏觀經濟的角度來管理經濟事務。不過在30年代——恐怕多少受到一點蘇聯的影響——它們就已經越來越從整體觀念看待一國經濟,並依此評估本國的總產出和總收入。
在廣大的殖民地區,大蕭條更加帶動了反帝國主義的風潮。一方面由於殖民地經濟生存所需(至少是當地公共財源及中產階級所需)的大宗基本物資,價格大幅度滑落。另一方面則因原本屬於大都會經濟的國家,現在也加強本身農業和就業的保護,卻完全不顧這些措施將給其殖民地帶來怎樣的打擊。一言以蔽之,歐洲各國的經濟事務決策,一律從國內因素考慮。長此以往,自然無法兼顧生產地利益的無限複雜性(Holland 1985,p.13),它們龐大的帝國也從而解體(見第七章)。
歐洲地區以外,情況卻大不相同。北美地區正迅速向左轉,美國在新上任的總統羅斯福九九藏書執政之下(1933-1945年),開始實驗一連串相當激進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則在總統卡德納斯(Lazaro Cardenas)領導下(1934-1940年),重新恢復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氣,尤以在農村土地改革方面最為顯著。加拿大飽受蕭條打擊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片強大的社會政治運動之風。其中包括主張平分社會權益,以達公平分配購買力的「社會信用黨」(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黨(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聯盟」(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標準,兩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陣營。
革命左派的大失敗,重新加強了極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蕭條最惡劣的年頭是如此。蕭條一開始,粉碎了共產國際在各地重燃社會革命戰火的希望;共產主義運動非但不能向蘇聯以外地區擴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狀態。究其原因,共產國際的自殺政策實難推卸責任。共產國際不但大意地小覷了德國國家社會主義的危險性;並且一意追求無異於小宗派自絕他人的隔離政策,將社會民主黨派及勞工政黨發起的組織性群眾勞工運動,視為其最大敵人(它們甚至稱勞工政黨為「社會主義法西斯」)。現在看起來,這種褊狹的路線實在令人詫異地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並且是共產國際中成長最快最大的德國共產黨(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毀。至此,組織性的國際革命運動,包括非法性與合法性的在內,都告勢衰力微。當時,連中國共產黨也不過是一支殘敗的隊伍,被國民黨從鄉村游擊地區清剿,踏上萬里長途的跋涉,一路流亡到邊區去。1934年的歐洲,只剩下法國共產黨尚未從政壇消失。至於法西斯治下的義大利,此時距「羅馬大遊行」(March on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國際大蕭條最艱苦的時期。墨索里尼躊躇滿志,對共產黨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為慶祝羅馬遊行十周年紀念,竟將數名共產黨員由獄中釋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幾年間,這一切又將改變(見第五章)。但當時的情況很顯明,大蕭條造成的直接衝擊,與社會革命分子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碼在歐洲地區絕對如此。
在這種情況及氣氛之下,難怪大蕭條對政治及民眾觀念的影響至深至速。當時的政府,不分左右,如右有美國胡佛政府(1928-1932年https://read.99csw.com),左有英奧兩國的工黨政府,都只好怪它們運氣不佳,為何剛巧在這個大亂當頭的年代在位,於是只有紛紛下台。不過其中變化,還都不像拉丁美洲地區那般劇烈:當地政府或政權更迭之速,1930-1931年兩年之內,共有12國改朝換代,其中10國是以軍事政變的手段更變政府。南美以外的地區變化雖然沒有這麼激烈,但總的來說,到30年代中期,恐怕找不出幾國政府未改頭換面。各國的政局,也都與股市大崩潰以前大不相同。歐洲和日本開始急速向右轉,唯一的例外,只有北歐的瑞典和南歐的西班牙。前者於1932年邁入其半世紀社會民主統治的時代;後者的波旁(Bourbon)王朝在1931年讓位給一個不幸且短命的共和國。這段歷史,我們在下一章有更多的探討。在這裏先就德日兩國幾乎同時興起的軍國主義政權作一些論述(日本於1931年,德國於1933年)。國家主義和好戰風氣在德日兩個主要軍事強國的出現,不啻為經濟大蕭條為政治所帶來的最深遠最邪惡的後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柵門,在1931年就打開了。
至於拉丁美洲一帶,大蕭條引起的政治衝擊就更一言難盡了。當地重要出口產品的價格,在世界市場一瀉千里,各國財政破產,政府及執政黨派便像九柱戲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們倒落的方向,卻不一定相同。不過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暫,也遠比右派為多。阿根廷在長期文人統治之後,從此進入軍政府時期。雖然法西斯氣質的右派首領,如烏裡布魯(Uriburu)將軍不久便靠邊站(1930-1932年),阿根廷當局的路線,仍然很明顯地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屬於傳統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諾切特將軍(Pinochet)統治之前,原來很少有軍人專政,這時也推翻了該國少有的軍人獨裁總統伊瓦涅斯(Carlos Ibanez,1927-1931),馬上以暴風之勢迅速地向左轉。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Grove)率領之下,該國甚至通過成立了一個短命的「社會主義者共和國」(Socialist Republic)。日後並依歐洲模式,發展成極為成功的人民陣線運動(見第五章)。在巴西,大蕭條結束了統治長達40年之久的「老共和」的寡頭統治(1889-1930年),瓦加斯(Getulio Vargas)上台執政。瓦加斯這個人,最貼切的形容應該是國家主義者兼民粹主義者(見第四章),巴西從此在他手中統治九-九-藏-書了前後分別有20個年頭。至於秘魯,左轉的局勢非常明顯,不過秘魯新黨派當中力量最強大的「美洲人民革命聯盟」——這是西半球各國依歐洲式工人階級建黨的黨派裏面,少數成功範例之一——其革命野心卻告失敗(1930-1932年)。哥倫比亞的向左倒更是不言而喻,在30年保守的政權統治之後,現在換自由主義人士當家,其總統深受羅斯福新政影響,一心以改革為職責。拉丁美洲紛紛轉向激進的現象,在古巴更上層樓。羅斯福一上任,這個美國保護國的人民深受激勵,竟起來推翻了當時在位的總統。這位總統大人,被民眾恨之入骨,甚至以當時古巴的標準而言,都簡直腐敗得不像話。
在這種情況之下,大蕭條的降臨,從此開始了大多數殖民社會政治不安的年代。殖民地人民的悶氣無可宣洩,自然只有發到(殖民地)政府身上。即使在二戰之後方才爭取獨立的殖民地,同樣也不安寧。英屬西非及加勒比海一帶的社會,由於出口作物的危機(可可和蔗糖)開始出現紊亂現象。不景氣的年頭裡,在反殖民運動已經開始的地區,尤其在政治動亂已經影響一般群眾的其他地方衝突愈見激烈。同一時期,埃及的「回教弟兄黨」(Muslim Brotherhood,於1928年成立)的勢力正在大量擴張;印度群眾也在甘地領導之下(1931年),開始第二次全面動員(見第七章)。瓦萊拉(De Valera)領導的愛爾蘭激進派共和人士,則贏得了1932年愛爾蘭地區的大選。這場勝利,或許也可以看作是針對經濟崩潰而起的反殖民迴響吧。(譯註:愛爾蘭最後終告獨立,瓦萊拉任首屆總統。)
至於第三條路,就是法西斯路線了。經濟的蕭條使得法西斯主義變成世界性的運動,說得更正確一些,成為世界一大威脅。主張經濟自由主義的新古典理論,自上個世紀80年代即已成為國際的思想正統。可是德國知識界的傳統,卻一向敵視新古典理論(這一點與奧國知識分子大相徑庭)。德國版的法西斯主義(國家社會主義)之所以興起,主要動力即來自這份敵視傳統。而政府毫不留情,務必剷除失業現象的心態,也同樣助長了法西斯的蔓延。然而,我們必須承認,德國不顧一切對付大蕭條的手段,比起其餘國家,卻的確既迅速又成功(義大利法西斯政權的成績就沒有那麼突出了)。不過對早已茫然不知所措的歐洲來說,德國的做法並沒有太大的不妥。隨著在大蕭條而日益高漲的法西斯浪潮之下,有一件事情卻變得愈發清楚:在這個大動亂的年代,隨風而逝的不只是和平、社會的安定read.99csw•com以及經濟體系;甚至連作為19世紀自由資本主義社會基石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也日暮途窮。接下來,我們就得看一看這段過程如何演變形成。
大蕭條實在太嚴重了,致使社會大眾無論是知識分子、活動分子,還是普通老百姓,都深信:這個世界一定從根本上出了什麼大毛病。有誰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治理嗎?當權主政者顯然束手無策,而那些一味相信19世紀傳統自由主義老方子的傢伙看來也不中用,已經沒有人再聽信他們了。至於那些了不起的經濟學家,他們再聰明,還能值得我們幾分信任?稍早之前,他們還在大吹法螺,口口聲聲主張一個運作得當的自由市場社會,絕不可能發生大蕭條了。因為在市場功能自我調整的機制之下,生產如果過量,必定很快就會(根據19世紀早期一位法國人提出的經濟法則)進行自行調整。然而言猶在耳,他們自己已經同大夥一道陷身大蕭條的亂流。古典經濟學說認為,消費需求下降,連帶使得實際消費減少,此時利率必將隨之以同等比例降低,剛好滿足了刺|激投資之所需。因此,因消費需求減少而留下來的空缺,正好可以由投資方面的增加而補足。可是到了1933年,經濟上的現實,實在很難令人繼續相信這種理論了。失業率直線上升,自由派經濟的舊論卻認為,興建公共工程,並不能真正提高就業的比率(英國財政部即持此論)。因為羊毛出在羊身上,投資額只有一筆,公共工程的經費不過是私人工程的轉移。如果把同樣這筆錢花在後者身上,照樣可以製造同額的就業。可是,現在這番話似乎說不通了。也有經濟學家主張,任由經濟自行發展,干涉越少越好。有的政府則直覺以為,除了緊縮通貨以求力保金本位制外,上上策就是堅守正統的財政手段,平衡預算,縮減支出。這些做法,顯然也無濟於事。事實上,蕭條持續之下,另有許多學者——包括當時即大力抗辯,並在日後40年中影響最大的一代經濟學家凱恩斯在內——都認為傳統的放任政策,只會使情況愈加惡化。對我們這一代親身經歷大蕭條時期的人來說,當時純自由市場的正統學說顯然已經名譽掃地,卻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氣中,再度死灰復燃,成為主導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議。這個奇異的健忘現象,正好證實並提醒了歷史一項主要的特徵:不論是提出經濟理論的學者,還是從事經濟實務的執行者,兩者的記憶都很差,太難令人置信。他們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闡明一樁事實:社會的確需要史學家,唯有史學家,才是專業的歷史社會記憶人,替國民同胞記住大家恨不得統統忘掉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