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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 1

第四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 1

法西斯不足以概括這股風潮,因為當時起而傾覆自由派政權者流並非均屬法西斯一派。法西斯脫不了關係,則因為不論首創名號的義大利式法西斯,或後來沿襲法西斯作風的德國式國社黨,都對其他反自由的勢力造成起而效尤的刺|激作用。意德兩國的法西斯黨派政權,不但支持各國的極右派,更為國際右派帶來一股歷史的自豪感:30年代右派之盛,看來顯然就是人類未來希望所寄。某位政治學泰斗說得好:「東歐的獨裁君主、官吏、軍人,還有(西班牙的)佛朗哥,紛紛以法西斯為師……實在事出有因,絕非偶然啊。」(Linz,1975,P.206)
成為維持國家的力量,其心向民主,實在無可懷疑。在許多國家的勞工運動裏面,共產黨員都居於少數地位。難得有幾個勢力強大的,卻往往難逃被鎮壓的命運。社會革命的力量的確可畏,共產黨在社會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也令人疑懼,二戰期間及戰後掀起的革命風暴,都證實這種擔憂絕非過慮。可是回到兩次大戰之間自由主義大撤退的20年間,但凡可以算作自由民主的政權,沒有一個是被左派推翻的。這段時間,最大的危險純粹來自右派。而當時的右派,不但危及立憲代議制的政體,更在思想意識上,對民主自由所依存的自由文明構
共產主義,往往被視作1945-1989年間對自由政體最大的威脅。基於這項假定,我們便有必要提醒自己,回到兩次大戰之間的年代,自由政體的大敵,其實卻是右派的政治勢力。所謂「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一詞,原本是用來形容義大利法西斯政權,或起源於該黨的自白。這個名詞,一直到1945年以前,都只限用在法西斯式政權身上。當時的蘇俄與世隔絕(1922年起,改稱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USSR),根本無能向外擴展共產主義。斯大林當政之後,蘇聯更無意向外發展。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列寧主義派(或其他任何派別)領導的社會革命一陣短暫弄潮,隨即銷聲匿跡。而(馬克思主義)社會民主運動則搖身一變,從顛覆勢力轉而
從政治層面來看,自由民主的制度其實已經大有進展。1914-1918年間,世界雖然爆發了那場野蠻的戰爭,民主卻因而更前進。除了蘇聯是個例外,大戰後冒出來的國家,不分新舊,基本上都成立了代議國會性質的政權,甚至連土耳其也不例外。從蘇聯邊界以西,1920年的歐洲舉目皆是實行代議制的國家。自由立憲政府的基本建制,乃是經由選舉產生代議議會及(或)國家元首。當時凡是獨立國家,一律採用此制。不過有一點我們必須記住,兩次大戰之間,全球雖說共有65個獨立國家,絕大多數卻均位於歐美兩洲。而當時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還在殖民統治之下。獨立國當中,1919-1947年間,只有5國從未舉行過選舉。而這5國都是九_九_藏_書些孤立的政治化石,包括衣索比亞、蒙古、尼泊爾(Nepal)、沙烏地阿拉伯(Saudia Arabia)以及葉門(Yemen)。在這段時間裏面,另5國則有過一回選舉,對自由民主政治的態度,顯然不太友善,分別是阿富汗(Afghanistan)、國民黨執政的中國、瓜地馬拉(Guatemala)、巴拉圭(Paraguay),以及當時仍稱為暹羅的泰國。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能有選舉存在,足以表明自由政治思想——至少在理論上如此——滲透之強之廣了。同樣,選舉的存在和次數也只是表面現象,我們不能由此便斷定一國是否有真正民主。1930年以還,伊朗曾有過6次選舉,伊拉克則有過3次。而這兩國無論哪一個都算不得民主國家。
這一類的反動政權,論起源及動機,都比後起的法西斯長,兩者之間雖有著相當的差異,可是卻缺乏明顯的界限。因為它們的目標也許並不一致,卻擁有共同的敵人。早在1870年舉辦的首屆議決教皇無錯的梵蒂岡公教會議(VaticanCouncil)上,羅馬天主教會就已表明堅決反動的立場。但是天主教當然不是法西斯。事實上,教廷對主張極權的世俗政權深惡痛絕,對法西斯也反對到底。可是,天主教國家展示的「統合國家」形式(corporate state),到了(義大利)法西斯的圈子,卻更為發揚光大。義大利有著天主教的傳統,這自然是被統合思想吸引的主要原因。而那些實行統合主義的天主教國家,有時根本就被直呼為「神職派法西斯」(clerical fascist)。法西斯派之所以得勢于天主教國家,可能直接源自整合派天主教義(integrist Catholicism),如比利時自由黨領袖德格雷爾(Leon Degrelle)領導的雷克斯特運動(Rexist)。當年天主教會,對希特勒推動的種族主義,態度暖味不明,這一點常為人所注意。但天主教會還有另外一些舉動卻較少為人所知:二戰後,教會中人——有時甚至包括身膺要位的高級神職人員——曾予以納粹亡命餘孽及各類法西斯黨徒相當的資助,其中不乏被控血腥罪名的戰犯。教會之所以和反動派、甚至法西斯拉關係的緣故,是因為它們都共同痛惡18世紀以來的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以及在教會眼裡由此衍生的一切禍害:民主、自由,當然更少不了那罪大惡極的「目中無神的共產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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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莫大威脅。其甚囂塵上之勢,極有發展成世界性政治運動的潛力。僅用「法西斯」一詞,已經不足以概括這股風潮。但若說法西斯與其無關,卻也又不盡然。
對出生於19世紀的前朝遺老而言,20世紀災難時代的種種變化發展之中,最使他們深受震撼的就是人類自由文明價值和制度的解體。多少年來,起碼九*九*藏*書在所謂的「先進」或「進步中」的地區,生活在19世紀的人,已經將自由文明的進步視為理所當然。自由文明的價值觀,不信任專制獨裁;誓行憲政,經由自由大選選出政府及代議議會以確保法治社會;主張一套眾所公認的國民權利,包括言論、出版及集會的自由。不論國家社會,均應知曉理性、公共辯論、教育、科學之價值,以及人類向善的天性(雖然不一定能夠完美)。而這些價值觀點,在整個19世紀內,顯然在不斷地進步;觀其情況,也勢將一直發展下去。不是嗎?到1914年時,連歐洲碩果僅存的最後兩家專制政權——俄羅斯和土耳其——也都開始讓步,先後走上立憲之路;伊朗甚至還向比利時借了一套憲法使用。1914年以前,唯一能向這套價值觀挑戰的只有三股力量:其一是傳統的勢力如羅馬天主教會,借教義設下障礙採取守勢,防範優越的現代精神。其二是一小群知識分子,向既有勢力挑戰,並預言傳統必亡。這些人多半出身「名門」,來自傳統文化勢力的中心,他們挑戰的對象,其實有一部分就是自己曾在其中的舊文明。其三即是民主力量。總體說來這是一股使人煩神的新現象(見《帝國的年代》)。一些既無知又落後的群眾,確應對其抱有戒心。他們一心想靠社會革命推翻資本主義社會,再加上人類潛在的缺乏理性,恐怕極易為人煽動利用。但在事實上,不論是新興的群眾民主運動,還是社會主義的勞工運動,連其中最最狂熱危險的分子,也對理性、科學、進步、教育,與個人自由的信條,有著同樣的熱情,不管在理論上還是行動上,他們熱烈的程度絕不亞於任何人。德國社會民主黨的五一勞動紀念章(May Day),一面是馬克思的肖像,另一面是自由女神像。社會主義運動挑戰的對象,乃是經濟制度,而非憲政及文明教化,當時以倍倍爾等為首的法德等國的社會民主黨派,即使組成政府,也絕不會是「人類已有文明」的斷送者。當時,斷送文明的政府還遙遠得很。
不過,選舉式的代議政權在當時的確相當普遍。然而,從墨索里尼所謂的「進軍羅馬」開始,一直到二戰期間軸心勢力達于巔峰的20年間,自由政治制度的盛況卻發生災變,開始快速地消退。
簡單地說,縱貫整個大災難的時代,政治自由主義在各地面臨大撤退,到1933年希特勒登上德國總理寶座之際,自由陣營敗退之勢更加劇了。1920年時,全世界原本一共約有35國擁有民選的立憲政體(至於確切數字,得依拉丁美洲那幾個共和國的定義而定)。到了1938年,卻只剩下17國左右了。再到1944年,全球64個國家當中,恐怕僅餘12個民主憲政。大勢所趨實在再為明顯不過。
拉丁美洲的軍事政變,屬於比較傳統的顛覆形式。走馬換將,接班上台之人,往往是不具特定政治主張的獨裁者或軍事強人。將九_九_藏_書此除外,當時推翻自由民主政權的勢力,一共可分三類。這三類勢力,一律反對社會革命,而它們之所以興起,實在歸因於對1917-1920年摧毀舊社會之風潮的反動。這三股勢力也全屬獨裁統治,對自由政體懷有極大敵意,不過某些時候,其動機所在,往往出自實際的考慮,而非原則的歧異。老派的反動人士,雖然會出面禁止某些黨派的活動,尤其是共產黨的組織,但通常不會將所有黨派一律趕盡殺絕。1919年,匈牙利的蘇維埃式共和國曇花一現,很快告終,保守派霍爾蒂(Horthy)上台執政。霍氏的頭銜是海軍上將,並稱匈牙利依然是個王國——雖然這個王國既無國王,也乏海軍。霍氏以集權治國,維持18世紀寡頭政治的老形式,雖有國會,卻不民主。而三類右派政權,也都對軍警部門青睞有加,特別倚重孔武有力、能夠以肌肉體力進行威嚇的武夫。因為這些人可以直接防禦顛覆力量,事實上,也往往為擁立右派的最大勢力。各類右派之間,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都推崇國家主義。仇外、戰敗、帝國衰落,固然是造成國家至上思想盛行的一部分原因。但揮舞國旗吶喊,又何嘗不是建立統治地位,並贏取民心的最佳手段,不過雖有很多相同,這三種右派依然有其相異之處。
1918-1920年間,歐洲有兩國的立法議會遭到解散,或不再行使職權。到了20年代,這個數字變成6國;30年代變為9國。到了二戰期間,德國佔領之下,又有5國憲政宣告倒閉。簡單地說,兩戰之間的年代里,唯一不曾間斷,並有效行使民主政治的歐洲國家,只有英國、芬蘭(勉強而已)、愛爾蘭自由邦(Irish Free State)、瑞典和瑞士而已。
而在事實上,法西斯的年代,的確也成為天主教歷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當時在國際上,為右派抬轎最賣力的,就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可是天主教會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右派認同,不免為那些關心社會問題的天主教徒,製造出相當的道德困擾。到法西斯全面潰退時,原本就不甚積極反對法西斯的神職階級,此刻遭受的政治問題更不在話下。相反地,反對法西斯的立場,或為愛國而加入抵禦外敵的行動,卻破天荒地為民主派的天主教派(基督教民主政治)在教會中建立了合法的地位。至於在天主教徒居於少數的國家,基於實際需要,也開始出現黨派拉羅馬天主教徒選民的選票,主要是維護教會利益以防世俗勢力的侵蝕,德國、荷蘭即為兩例。至於在正式以天主教為國教的國家裡,教會也努力抗拒向民主自由的政治低頭。而它另外一大煩惱,則來自主張無神的社會主義。天主教對社會主義頭痛之極。教會在1891年提出一項社會政策——這對天主教來說不啻前所未有的新計謀——強調在維繫家庭及私有財產的神聖之餘,社會也有必要照顧工人階級應得之份,不九九藏書過,資本主義的「神聖性」卻不在教會認可之列。各界受新思潮影響的天主教徒,不論是主張社會主義,還是傾向自由思想,或其他打算組織天主教徒勞工工會之人,都經由羅馬教廷的這項政策獲取了第一個立足點。本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教宗本尼迪克特十五世(Benedict SV,1914-1922)曾短暫地允許過義大利一個規模龐大的(天主教)人民黨(Popular Party)成立,一直到法西斯興起之後,該黨才垮掉。但除了義大利,其他各國的民主及社會主義天主教徒,均屬政治上的少數。到30年代法西斯勢力崛起,新思想的舊教教徒,方才正式公開露面。他們人數依然稀少,比方公然聲援西班牙共和國的天主教教徒,就只是數量極少、但修養極好的一群人士。而絕大多數的天主教徒,都一面倒地支持佛朗哥將軍的保守反動勢力。只有到了二戰期間的地下抵抗運動,傾向民主及社會主義的教徒,方才能以愛國之名,而非意識主張,名正言順地嶄露頭角,獲取最後勝利。不過總而言之,基督教民主政黨在歐洲的勝利不在當時,直到日後才逐漸出現。而且更要遲至數十年後,才在拉丁美洲部分地區得勢。在這段自由主義普遍呈現頹勢的年代,除了極少的例外,教會對這個現象還真感快慰呢。
至於囊括了另一群獨立國的美洲地區,情況則比較不一致,但與民主制度的進展也絕對相去甚遠,能夠一貫維持憲政體制非獨裁國家的名單極短,只有加拿大、哥倫比亞、哥斯大黎加(Costa Rica)、美國,以及經常被眾人忘掉的「南美瑞士」暨南美唯一真正的民主國家——烏拉圭(Uruguay)。我們最多只能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開始,一直到二戰完畢,南美的政局忽而向左,忽而往右。除此之外,全球其他地區多為殖民世界,因此根本就不算自由主義的政權,即使以前曾經有過自由主義意識的憲法,如今也日益遠去了。1930-1931年間,日本政權從自由派手中,拱手讓給軍國主義勢力。泰國則試驗性地邁出步伐,往立憲之路小試幾步。20年代初期,土耳其政權落入新派軍事強人凱末爾的手中,凱未爾力倡現代化,卻絕不容任何選舉影響他的大業。總而言之,橫貫亞、非、大洋洲三個大陸,只有澳大利亞與紐西蘭始終一貫民主。至於位於非洲的南非,由於絕大多數民眾都被排除在白人憲政之外,故也算不得真正民主。
老派的獨裁者或保守人士——如匈牙利的霍爾蒂將軍,芬蘭的曼納林元帥(Mannerheim,在芬蘭新獨立后的紅白兩軍內戰中獲得勝利),波蘭的畢蘇斯基上校(Pilsudski,波國的解放者,後為元帥),南斯拉夫的亞歷山大國王(南斯拉夫即大戰之前的原塞爾維亞等地,此時統一為南斯拉夫),以及西班牙的佛朗哥將軍——這些人除了堅決反共之外,在政治上九_九_藏_書,都沒有特別的主張。若有任何主張,也不過是該階級固有的傳統偏見而已。他們也許和希特勒的德國聯盟,也許與自己國內的法西斯運動結合,但是這些做法,都只出於兩次大戰間的非常時期。因為當時最「自然」的同志,就是右派大同盟。不過本國立場的考慮當然優先,往往勝過了這種同盟的意識。就以英國的丘吉爾來說,其作風在一般右派當中雖很特別,當時卻仍是個十足的右派保守黨員。他對墨索里尼的右派義大利雖然不滿,同時也實在不願聲援西班牙共和國軍隊對抗佛朗哥將軍的隊伍,可是德國對英國的威脅一出現,他立刻加入國際陣營,成為反法西斯的鬥士。而就另一層面來看,何況在本國之內,這些老派的反動人士,恐怕也得面對真正的法西斯性質運動興起的反對風浪,而後者有時會獲得群眾相當的支持。
第二股右派勢力,則帶來一種所謂「組織化國家統制」(organic statism,編注:「組織化」是指「以機構為參政基本單位的」)的出現(Linz,1975,pp.277,306-313)。這一類保守政權,重點不在於如何捍衛傳統秩序。它別有用心,刻意建立一種新政策,以抗拒個人至上的自由主義和勞工第一的社會主義原則。這種意識形態,緬懷的是想象中的中古世紀或封建社會的古風,雖然有階級、有貧富,可是人人各安其所,沒有階級鬥爭,眾人接受自己在階級制度中的地位。組織化的社會,包括了每一個社會群體或「特權階層」,而這些群體或階層,在社會上有其一定的角色及功能,卻合為一個集體性的實體存在。這股思潮造成各種名目的「統合主義」(corporatism)理論的興起。統合主義主張,以各種經濟職業團體的代表權,取代個人式的自由主義民主政治。這種以團體為單位的制度,有時被稱為「組織化」參与或「組織化」民主,贊同者認為比真正的民主形式為佳。然而事實上,理想歸理想,在實行上,組織化民主往往難逃權威統治的羅網。國家的意志高於一切,命令的發布執行由上而下,權力多半操縱在一群官僚手中,更有甚者,在這類政權中選舉式的民主制度,不是受到限制,就是全遭消除[套用匈牙利首相貝特棱伯爵(Bethlen)的說法,所謂「民主,乃是依據統合集體意志的矯正手段」] (Ranki,1971)。這類統合主義國家之中最徹底最典型的例子,要數某些信奉羅馬天主教的國家,其中尤以大獨裁者薩拉查(Oliveira Salazar)治下的葡萄牙為最。葡萄牙的右派保守政權,是全歐反自由主義統治當中壽命最長的一個(1927-1974年)。除了葡萄牙外,統合派政權也曾在奧地利出現,時間在民主政治崩潰之後一直到希特勒侵入該國為止(1934- 1938年)。而佛朗哥將軍統治的西班牙,多少也帶有一點統合國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