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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冷戰年代 1

第八章 冷戰年代 1

根據事實發展,二戰結束之後,世局便很快地穩定下來,並且一直維持到70年代國際形勢進入另一個長期危機時,才開始變化。在此之前,兩大超級強權都頗安於世界並不均分的現實,並竭力避免以公開的武力衝突去解決任何疆界上的爭議,以免一發不可收拾,導致正式開戰。雙方的行動準則,其實跟一般的想法以及冷戰的詞彙恰恰相反,都以為「長期和平共存」確有其實現的可能性。即使到了緊要關頭,儘管在表面的官方言論上,兩邊好像快要甚至已經打起來了。事實上,彼此私下卻依然相信對方必能自我約束,有所節制。朝鮮戰爭期間(1950-1953年),美國參戰,俄方卻不曾正式加入,雖然美國政府很清楚,中共方面其實足足有150架由俄國飛行員駕駛的飛機(Walker,1993,pp.75-77)。可是這項情報卻秘而不宣,因為美方估計得很難,莫斯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被捲入戰爭。我們現在也都知道,其實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期間,雙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那些虛張聲勢的備戰姿態,被對方誤以為真,以為己方真的在為開戰做準備(Ball1992,Ball,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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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歐洲地區,各國邊界已在1943-1945年間劃定。根據有二:一是基於羅斯福、丘吉爾和斯大林三巨頭多次高峰會議的協定;一是基於唯有紅軍才能擊潰德國的政治事實。不過其中也有幾處未定界,尤以德奧兩國為多。最後的解決辦法,是依東西兩方佔領軍的德國地界一分為二,卻將各國駐奧部隊全數退出。於是從此奧地利成為瑞士第二——一個堅守中立的小國家,欣欣向榮,外九_九_藏_書人眼紅之餘,只有以「枯燥無聊」名之(倒也相當正確)。而西柏林則成為蘇聯在德國的地盤裡的一座孤城,蘇方雖不情願,卻也不打算堅持,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
二戰戰鼓方息,人類便又立即陷入了一場可以稱作「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新戰局。正如大哲學家霍布斯(ThomasHobbes)所說:「戰爭,並不只限於戰鬥行為;事實上,只要戰鬥意願明白可知,這段時間都可算作戰爭。」(Hobbes,chapter13)美蘇兩大陣營之間的冷戰,顯然是短促二十世紀第二階段的主調,正符合霍氏對戰爭的定義。一整個時代的人,都在全球核大戰的陰影下成長,大家都相信這場核戰爭隨時可能爆發,並將造成人類的大災難。當然有些人以為,其實雙方都無意發動攻擊,但是連他們也不得不抱著悲觀的想法,因為「墨菲定律」(Murphys Law)正是人類事務的最有力法則(「如果事情有變糟的可能,遲早一定會變糟的」)。更不幸的是隨著時間流逝,政治上、科技上,一件又一件可能會出問題的事情紛紛出籠。核對抗的狀況有增無減,演變成長期存在的對抗;基於「保證同歸於盡」(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MAD)的「瘋狂」心理,「以核止核」變成防止任何一方按鈕造成人類文明自取滅亡的唯一途徑。這種自殺動作,所幸並未發生;但是幾乎有40年之久,人類每天都生活在其恐怖的陰影之中。
在這麼微妙的背景下,這段漫長的緊張對抗期里,到底有沒有過真正危險至極,有可能觸發世界大戰的一刻呢?——當然,其中九-九-藏-書難免也會有過幾回險路走得太多了,不得不碰上意外的時候。這個問題很難作答;細想起來,最具爆炸性的時期,可能要從1947年3月美國總統杜魯門提出他的「杜魯門主義」(Truman Doctrine,「本人相信美國的政策,絕對是幫助那些起來對抗外侮的民族。」)開始,一直到1951年4月,這同一位總統把在韓國的美軍總司令,就是那位不聽主帥調度的麥克阿瑟將軍(General Douglas MacArthur)解職為止。在這段時間里,美國極為害怕歐亞大陸的非共區會爆發革命或瀕臨解體;而這份擔憂,可說並非全屬過慮——因為環顧現實,豈不見共產黨在1949年接收了中國大陸。反過來從蘇聯這一面看,也正面對著美方在核武器上的壟斷,以及其威脅性不斷升高的反共叫囂。1948年鐵托領導南斯拉夫出走,是為破壞蘇聯共產黨集團團結的第一道裂口。更有甚者,從1949年開始,中國已由這樣一個政府來領導,它不但全力投入了朝鮮戰爭,而且一心一意準備對付一場真正核大戰的爆發——這一點,中共與其他國家所持的「以核止核」心態大異其趣。總而言之,形勢詭譎,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原子彈在廣島落地后的第四年(1949年),以及美國氫彈爆炸成功后的9個月(1953年),蘇聯也分別取得了這兩種核武器的製造能力。從這一刻開始,兩大超級強權便放棄了以戰爭對付對方的手段,因為一旦開戰,無異為彼此簽下一紙自殺協約。至於美蘇曾否認真考慮向第三世界採取核行動——如1951年美國對朝鮮戰爭,1954年https://read.99csw.com美國為援法國之於越南,以及1969年蘇聯對中國等等——其意向並不分明,不過最後的事實卻都不曾採用。但是其中有過幾回,雖然雙方都肯定沒有真正訴諸核武器的用意,卻都曾出言恫嚇對方:如美方為求加速朝鮮越南兩處的和平談判 (1953,1954年),以及1956年蘇聯要挾美法退出蘇伊士運河等等。可惡的是,正因為雙方都深信對方無意打仗,自己也從不打算按那致命的按鈕,反而愈發虛張聲勢,動不動便以核武器相威脅以達談判目的,或藉此在國內達其政治企圖(此乃美國)。事實證明,這種十足把握的心理戰效果果然不虛,但卻把整代的百姓給害慘了,天天心驚肉跳,活在核戰爭的陰影之下。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便是一種完全沒有必要的動作。一連數日,不但差點把全世界投入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火,事實上也把雙方的高層決策人士嚇得清醒過來,一時之間,總算變得比較有理性了。
至於在歐洲以外的地區,東西勢力的取向就沒有這麼涇渭分明了。其中只有日本一地例外,從一開始,便由美國一方獨佔,不但將蘇聯排除,其餘大小各參戰國也一律不得染指。至於其他地區,舊殖民帝國已是病入膏育,結局指日可待;1945年時,它們在亞洲大陸更已回天乏術,命在旦夕。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裏,舊的勢力即將離去,但是在後殖民期(Postcolonial)新起的各個國家卻屬未定之數。如同我們在以後幾章將看見的(第十二和十五章),於是這一帶便成為兩個超級大國必爭之地,終冷戰之日,明裡暗裡,衝突齟齬無時或止。雙方在此處的地界始終模糊不定,跟歐https://read.99csw.com洲的涇渭分明完全不同。共產黨地盤向外擴張,發生什麼很難逆料,更別提事先協助商予以劃定了(即使是暫時性、含糊性的協定也難取得)。因此,雖說蘇聯並沒有讓共產黨接收中國政權的打算,事實上卻發生了。
這種心照不宣,以「冷和」(Cold Peace)待「冷戰」的默契,一直到70年代都還頗行得通。1953年,蘇方智囊團正悄悄捲土重來,乘東德一場嚴重的工人暴動,開始重建共產黨勢力。當時蘇聯就已經知道(或可說學到了),美國表面上要把共產黨勢力「席捲」倒轉(roll back)回去,事實上這番呼籲,不過是在空中廣播上作戰罷了。從此以後,凡在蘇俄地盤發生的事件,西方都完全袖手旁觀;這種態度,從對1956年匈牙利事件的反應,即可證實。冷戰時期,雙方雖然都口口聲聲非要爭個你死我活,但在事實上各國政府的基本決策並不遵循這項方針,倒是私下明爭暗鬥的情報活動,才真正發揮了冷戰中決一死戰口號的精神。描繪諜報謀殺的間諜小說,便成了現實世界國際鬥爭影響下一項最具代表性的副產品。而此類小說之中,始終又以英國作家的地位最高——弗萊明(LanFleming)筆下的邦德(James Bond),以及勒卡雷(John Lecarre)筆下的甘苦英雄,兩位主人翁都在英國特務單位供職——總算在筆下人間的世界里,為現實權力政治中逐日式微的英國佬挽回一點顏面。不過,情報英雄的活動固然比實際的權力遊戲具有戲劇性,若認真比較起來,除了在某些第三世界的小國之外,蘇聯秘密警察(KGB)、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等情報九-九-藏-書單位的影響力還是很小的。
客觀而論,冷戰之所以特別,就在於世界大戰的立即威脅性其實並不存在。更進一步來看,儘管雙方大言滔滔——尤其是美國一方——兩個超級大國的政府卻已默默接受二戰結束之際全球武力分佈的事實;其分佈狀況雖然極不均衡,基本上卻相當穩定難以動搖。蘇聯的勢力範圍,局限在當時的紅軍佔領區,以及其他共產黨武裝勢力的佔領地帶,並從此不曾試用武力向外擴張半步。而美方的勢力,則涵蓋其餘的資本主義世界,並加上西半球及諸大洋,一手接收了前殖民勢力舊 帝國主義的霸權範圍。同樣的,它也尊重蘇方的霸權地盤,雙方兩不相犯,互不越雷池一步。
從原子彈落地開始,到蘇維埃聯盟解體的45年間,全球歷史的走向並非一成不變的單一期。在以後數章的討論里,我們可以看見45年的光陰,以70年代為分水嶺劃分為兩大時期(見第九及十四章)。不過由於國際間存在的一種特殊狀況始終籠罩期間,這兩大時期因此熔鑄為同一種模式存在: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兩個超級大國長期對峙的所謂「冷戰」。
然而,即使在這些即將被稱之為「第三世界」的地區里,不幾年間,促成國際政局趨於穩定的條件也逐漸成形。因為態勢愈來愈明顯,后殖民期的各個新興國家,多數雖然對美國那一夥沒有共鳴,本身卻也不是共產黨國家。事實上對於國內政治的處理,多半還持有反共態度,在國際事務上則採取「不結盟」的立場(non-aligned,即不加入由蘇聯領導的軍事集團)。簡單地說,從中國共產主義革命成功開始,一直到70年代,共產黨中國早已不屬於唯蘇聯馬首是瞻的共產陣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