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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冷戰年代 5

第八章 冷戰年代 5

各國內部的政治情況,自然不及國際情勢那般暫時凍結,不過在大體上縱有變動,也不改其向超級大國之一靠攏的主要方向。美國是絕不容許義大利、智利、或瓜地馬拉的政府內有任何共產黨或親共人士。同樣地,若有小老弟不聽指揮,蘇聯也絕不輕易放棄派兵教訓的機會,看看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兩國的遭遇便知。誠然,對於麾下友好附庸政權的多元及多樣性,蘇聯的容忍度遠較美國為低,可是它對這些國家的控制能力,也同樣遜於美國。甚至早在1970年之前,蘇聯老大哥對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中國三位老弟的所作所為就已經完全失控了。對於古巴和羅馬尼亞兩國領導人個人色彩極其強烈的作風,它也不能不退讓三分。至於其他第三世界的大小國家,雖然由蘇聯供給武器,並與其一同憎恨美帝,但舍此共同利益不談,蘇聯也毫無任何真正的控制力量可言。各國之中,甚至沒有幾國願意在國內給共產黨以合法地位。但是在兩極對立及反帝國主義的邏輯下,再加上權力鬥爭、政治勢力、賄賂收買等幾項因素的相互運作,敵我雙方陣營對峙的局面多少還保持著穩定的狀態。除中國外,若非內部發生革命,世界上沒有一個重要國家曾經倒戈向敵方靠攏。而革命,依照美國在70年代的經驗,往往非兩個超級大國可左右。與美國的聯盟關係,雖然令諸友邦日感掣肘,並在政策上窒礙難行〔1969年東進政策(Ostpolitick)事件,德國政府即深受其苦〕,可是它們也始終不曾打過退堂鼓,脫離這個令人感到日益棘手的合作關係。因此一些力量薄弱。政局不安、毫無防禦能力的國家靠冷戰之賜,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在夾縫中生存下來。這些小國,置身於國際叢林弱肉強食的險惡環境中,原本恐怕根本沒有生存的機會——紅海與波斯灣間,便充斥著這一類的弱國小邦——原子彈蘑菇雲的恐怖陰影,不但保障了西歐民主自由國家的生存,附帶也使如沙烏地阿拉伯、科威特之類的政權有了苟活的機會。九*九*藏*書小國存在的最佳時機,就是冷戰年代——因為冷戰過去,原本暫時獲得解決,或一時束之高閣的種種問題立刻重上檯面,無可逃避了。
冷戰驟然結束,原本支撐著世界架構的桅梁突然抽去,甚至連各國內部政治結構也因此岌岌可危——只是對於第二項的變化,很多人還不察覺。舊梁既去,剩下世界半塌半立,一片凌亂,因為能取而代之的新梁尚無蹤影。美方的發言人一廂情願,以為如今唯我獨尊,氣勢必然更勝往昔,必將可以在舊有兩極秩序的殘墟廢址之上,建立起一個「世界新秩序」。這個想法,很快便證明不切實際。世界再也不可能恢復冷戰前的舊貌了,因為多少的人事已經改觀,多少的面目已經消失。地表上所有地標,已然傾圯;舊日地圖,盡已廢去。巨變之下,向來習慣於某種一定世界觀的政客和經濟專家,如今發現自己毫無能力領會並掌握新問題新事物的本質。1947年美國之所以能夠一針見血,觀察到必須大刀闊斧、迅速恢復西歐經濟力量,是因為當時的危險之源——共產主義和蘇聯勢力——界定清楚,面目分明。比較起來,蘇聯及東歐共產世界的倒塌,其突然性及其對政治和經濟的震撼效果,遠超過當年西歐各國搖搖欲墜之勢。而且早在80年代末期,這種趨勢便已出現——可是各個富有的資本主義國家對此卻視而不見,完全不認為全球危機將至,更不知大家必須群策群力,研商緊急應對之計。原因正是其中的政治意義不明,不似當年資本對共產兩極對立般易於界定。因此各國的反應遲鈍,只有西德稍有例外——其實連德國人也完全看錯並低估了問題的本質,從西德合併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的困難重重中即可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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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之中,似乎只有一事確鑿,再也無可逆轉:那就是自冷戰開始,世界經濟遭遇的萬般變化,連帶著受其影響的人類社會,變化之深、之劇,史無前例。影響所及,徹底改變了世貌人情,再也不可能幡然回頭了。種種變化在歷史上read•99csw.com的意義,在千年之後的歷史書上應該佔有更多更大的篇幅,其意義必定遠比朝鮮戰爭、柏林事件、古巴危機、巡航導彈種種事件更重大深遠。現在,便讓我們看一看人類世界從冷戰中脫胎換骨的面貌。
再其次,多年不斷的軍備競賽、衝突之下,世界因冷戰貯存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大量軍火。40年來工業大國競相加強軍備,以防隨時可能爆發的大戰;40年來超級大國在全球拚命發放軍火,爭取同志籠絡友人。更何況40年來所謂「低強度」(Low lntensity)的戰禍不斷,偶爾更引發了幾場規模較大的重要戰爭。軍火充斥全球是當然後果。於是以軍火工業為導向的經濟體系,或國防工業在其中具有強大影響力的國家,自然忙於軍火外銷的經營。因為此中不但有可觀的經濟利益,至少也可以讓本國政府感到心安理得,證明其天文數字的軍事預算並非全然浪費,畢竟也有其經濟價值。全球各地突然興起的一股軍政府浪潮(見第十二章),更提供了難得的大好市場。加以自油價革命以來,地表底下的黑金,忽然為第三世界的蘇丹酋長們帶來以前做夢也難以想象的巨大財富,自此軍火業不但有超級大國培植,更有石油暴發國家的鈔票餵食。於是不分社會主義國家,還是日走下坡的資本主義國家,如英國,紛紛投入軍火出口。因為除此之外,它們實在沒有任何足以在世界市場上競爭的重要產品。「死亡交易」的內容,不僅限於唯有政府才能負擔的重型軍火,隨著游擊戰和恐怖行動猖獗時代的來臨,攜帶型輕型武器的需求量也大大增加——這些輕武器的重量輕,體積小,其殺傷力卻不低。進入20世紀後期,活躍于都市叢林的黑社會地下活動,更為軍火產品進一步提供了豐厚的民間市場。在這種環境下,以色列製造的烏齊衝鋒槍(Uzi)、俄國製造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槍(Kalashnikov),以及捷克出品的西姆太可斯炸藥(Semtex),竟都成了家喻戶曉的日用九*九*藏*書名稱。
於是便在競相購買生產軍火的馬拉松競賽中,冷戰之火生生不息。超級大國扶持的當事人之間,繼續著它們的零星小戰。即使舊有的衝突已結束,即使戰爭的原始發動者想要罷手,戰事卻仍在當地繼續下去。因此安哥拉全國獨立民族同盟(UNITA)的叛軍部隊,始終留在戰場上與該國政府作對。雖說始作俑者的南非與古巴,早已撤離了這個倒霉的國家。而美國和聯合國組織,也已經否定游擊部隊的存在,轉而承認對方的合法地位。不過它們的武器供應,絕對不虞匱乏。以索馬里為例,其軍火武器供應,先有蘇聯(當年親美的衣索比亞老皇帝還在位時),後有美國(衣索比亞老皇帝下台,換由親莫斯科的革命政權當家)。進入「后冷戰時期」的今日,索馬里已成哀鴻遍野的饑饉之地,戰禍連年,一片無政府部族相殘的亂象。糧食生產一片荒蕪,要什麼缺什麼。唯有槍炮彈藥、地雷雷管、軍用運輸設備,源源供應不絕。雖有美國及聯合國大量動員進行和平援助,但是糧食及和平的輸送卻比軍火難多了。而在阿富汗一地,美國也曾將大批手持型毒刺(Stinger)防空導彈及發射器,給當地反共的部落游擊隊,以抵制蘇聯在該地區的制空權。美方估算果然正確,此舉的確有效,最後俄國人撤出了阿富汗。可是美俄勢力雖去,當地卻戰火依然,就像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唯一的改變是如今心腹大患蘇聯飛機既去,部族中人開始轉售防空導彈發大財,因為國際市場對其需求日大。見此態勢,美國大感不安,絕望之餘,只有出價以10萬美元一支的高價,意欲購回自家製造的武器,可是此計竟大大地失敗了(見《國際前鋒報》〔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1993年5月7日24版;《共和報》(Repubblica),1994年6月4日)。正如歌德(Goethe)筆下魔法師的學徒所嘆:「請神容易送神難。」
但是,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總的來九*九*藏*書說,國際舞台的面貌,因冷戰產生了三方面徹底的改變。首先,冷戰一舉消除了二戰之前的種種衝突對立,往日的恩怨情仇,在「只此一種別無分號」的美蘇對立之下,全都黯然失色,有的完全消失了。因為帝國時代的大業已經不再,隨之而去的自是殖民時期為爭地盤的你爭我奪。有的風流雲散了,因為除了兩大真正「強國」之外,其餘在過去稱王稱霸的「各大強國」,如今已經淪落為國際政治里的二三流角色。彼此之間的關係,非但不再具有自主性,而且更只限於地區性意義。1947年後,法德(西德)兩國之所以放下世仇深恨,不再刀斧相見,並不是因為法德從此不再翻臉——事實上法國時時想跟德國鬧彆扭——卻由於兩國同屬美國陣營,一起在華盛頓帳下效命。何況有美國在西歐作主,絕不會允許德國再有出軌的行動。但是即使如此,通常在傳統上,大戰之後各國必定心有疙瘩:勝方惟恐敗方死灰復燃,恨不得它永世不得翻身;敗方則希望可以重新振作,再世為人。可是二戰之後的局勢,則不是如此。這種勝負雙方顧忌心理消失之速,實令人驚詫不已。對於西德日本迅速恢復戰前強大地位並再度武裝的事實——不過不是核武裝——西方各國很少介意,只要在事實上,這兩國都臣服在美國號令之下就行了。就連蘇聯及其臣屬,雖然與德國有過極其痛苦的經驗,但是它們對於德國再起造成的威脅,也只在表面上叫罵而已,而非出於真心的恐懼。令莫斯科不能安枕的眼中釘,不是德國軍隊,而是部署于德國國土上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導彈。但是如今冷戰時代過去,以前各大國間一直隱而不現的衝突,卻極可能再起。
其次,冷戰也凍結了國際局勢,並因此使國際間許多未決事務或臨時性的安排,呈現一時定格的穩定現象。德國就是最明顯的例子:46年中,德國始終陷於分裂狀態——即使不屬於法定狀態,至少在好長一段時間里也屬既成事實——總共分為四大塊:一是後於1949年成立聯邦共和國的西區;二是1954九-九-藏-書年變成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中區;其餘兩地則是奧得河和尼斯河(Oder Neisse)以外的東區,此處的德國人盡遭驅逐,土地則被併入波蘭和蘇聯兩國。冷戰結束,蘇聯解體,靠西的兩塊德國國土重新統一;可是原東普魯士被蘇聯并吞的地方卻成孤立之勢,向東與俄羅斯其他地區隔著現已獨立的立陶宛遙遙相望。如此一來,只剩下波蘭一國面對德國,指望它信守1945年的疆界約定,可是此事實在沒有什麼把握。冷戰時期的穩定假象,並不代表著真和平;除了歐洲是個例外之外,冷戰年代不表示戰爭已被忘懷。從1948-1989年,此起彼落,人世間難得有一年安靜而沒有重大衝突。不過,大小衝突多少都在控制之下,或迅即撲滅,因為人人都害怕一發不可收拾,引發超級大國之間一場公開大戰——即核戰爭。原屬英國保護國的波斯灣石油富國科威特(1961年獨立),多年來緊鄰的伊拉克一再對其重申領土主張。可是這項多年宿怨,卻一直要到波斯灣不復成為超級大國爭權的爆發點后,方才付諸行動,爆發成一場大戰。回到1989年之前,作為伊拉克軍火廠的蘇聯,一定會強烈反對巴格達(Baghdad)在此地區採取任何貿然行動吧。
冷戰結束對世界的影響衝擊非同小可。即使其他與冷戰同時出現的種種因素不曾發生——如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正遭遇大危機,以及蘇聯帝國最後瓦解前面臨的重重險境——其驚險萬狀之處,依然不能減于萬一。不過史家的任務,既只在描述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就不必徒費筆墨,猜想不同情節的假設了。事實證明,冷戰只是一個時代的結束,而非國際衝突矛盾的結束。一箇舊時代已經過去,不光是東方集團,對全世界也是如此。這個過程中有幾處代表一個時代結束的歷史性關鍵時刻,連身在其中的當代人也可以清楚辨認:1990年前後,顯然便是人世間一個如此的轉折點。但是人們雖然都看出舊事已了,然而未來如何,是優是喜,是好是壞,卻充滿著一片迷茫,無人能夠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