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危機二十年 5

第十四章 危機二十年 5

自從聯合國於1945年成立以來,世人不知設立了多少機構以處理這類問題。聯合國的創立,乃是建立於美蘇兩強繼續肩負國際事務的假定上,可是這個美夢不久便破滅了。不過比起它的前身國際聯盟,聯合國畢竟還有一項成就差強人意。它總算曆經了20世紀下半期的時光而始終存在;而它的會員資格,也逐漸成為國際間正式承認一個國家獨立主權的身份證明。然而根據其本身憲章所定,聯合國的權力來源及資源全部來自會員國的授予,因此它並沒有獨立行動的權力。
國際間對協調的需要既然日增,危機二十年裡,新國際組織紛紛出現的速度便比之前任何一個時期快。到80年代中期,全球已有365個官方的國際組織,而非官方的不少於4615家,比70年代初期超過兩倍有餘(Held,1988,p.15)。更有甚者,對於諸如環境生態保護等重大事宜,人們也愈發認識到應有立即採取國際共同行動的必要。可惜唯一能夠達成以上目標的程序,卻曠日廢時,拖泥帶水,因為國際協定必須經過各個國家分別簽字認可方能生效。在保護南極大陸及永久禁止獵鯨二事上,即可見其效率遲緩之一斑。而80年代的伊拉克政府,竟然將毒氣用在自己國民身上,等於從此打破了世界上少有幾項真誠的協定之一,即1925年禁止使用化學武器的《日內瓦公約》,更進一步削弱了現有國際手段的效力。
危機二十年裡的分離立國運動,有一部分即起因於這種集體的自我中心心態。南斯拉夫的分離壓力,來自「歐裔」的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捷克斯洛伐克的分裂力量,源於大聲叫囂位於「西部」的捷克共和國。加泰羅尼亞與巴斯克兩地,是西班牙最富裕最發達的地區;拉丁美洲一帶唯一最重大的分離運動,也出自巴西最最富庶的一州南里奧格蘭德州(RioGrande do Sul)。而其中最可代表這種自掃門前雪心理的,當屬80年代末期興起的倫巴第聯盟——日後改稱北方聯盟——其目標,乃是將以義大利「經濟首都」米蘭為中心的地區,自政治首都羅馬的統治分離出來。該聯盟的語彙,不斷提及過去中古時代的榮光,以及倫巴第當地的方言,是民族主義者常用的煽動性辭藻。可是真正的關鍵所在,卻在於富區不願自家的肥水外流。
族群認同政治,與世紀末的種族國家主義具有一項相同之處,即兩者都堅稱,在一個人對群體的認同里,包含著某種關係到生存和所謂與生俱來、不可更易而因此屬於永久性的個人特質。而這些特質只與群體中的其他成員所共有,除此之外,別無他人擁有。絕無僅有的排他性,便成了最高定義,因為各個人類社會之間的相異性,事實上已經極為稀薄。於是美國的猶太年輕人迫切尋「根」,因為當年指認他們為猶太族的鮮明印記已經失去效力,二戰之前的隔離歧視更不復見。加拿大的「魁北克」,雖然口口聲聲力主自己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社會」,但是魁北克之在加拿大成為一支主要力量,卻正在它退下了直到60年代以前始終「九九藏書截然不同」的鮮明色彩之後方才發生(Ignatieff 1993,pp.115-117)。都市社會中的種族成分變遷流動,若高舉種族分辨群體的絕對依據,實有專斷造作之嫌。以美國為例,除黑人、西班牙語裔,以及具有英國及德國血統者是為例外之外,在美國當地出生的各個民族女性,至少有六成是與外族通婚(Lieberson,Waters,1988,p.173),於是「個人的認同性」愈發需要建立在「他人的不同」之上。若非如此,我何以存?德國的新納粹光頭黨,穿制服、理光頭、踏著四海皆同的青少年文化的音樂起舞,若不痛打當地的土耳其人和阿爾巴尼亞人,如何確立他們的德國屬性?若不盡數剪除那些「不屬於」我們的人,又如何在那有史以來的多數時間裏面,即為各民族各宗教混居為鄰的地面上,建立起我們克族(Croat),或塞族(Serb)的「特有」性格?
第二個現象,最可以用富者的集體自我中心做一番描述,同時也反映了各個大陸之內,國家之間,以及地區之內貧富差異愈大的現象。老式的各民族國家,不論是中央或聯邦性質,以及如「歐盟」類的超國家聯合實體,通常都負起開發其整體區域的責任,就某種程度而言,也平攤了它們之間總體的負擔與利益。這種舉動,意味著比較貧窮落後的地區,可以從比較進步富有的地區獲得補助(經由某種中央分配的機制體系),有時甚至予以優先投資,以求縮小差距。但是歐共體組織實際得很,它的會員資格,只授予貧窮落後程度不致造成其餘會員國過度負擔的國家。這種挑精揀肥的實際作風,卻不見於1993年的「北美自由貿易區」(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Area,NAFTA)。美國和加拿大(1990年平均國民生產總額為2萬美元),只好挑起國民生產總額只有其八分之一的墨西哥這一重擔。而一國之內,富區不願意補助貧區的心態,一直為研究地方政府的學者所熟悉,美國就是最佳例證。美國的「都市內城」(inner city)貧民彙集,更由於原居民紛紛遷離,向郊區出奔,以致稅收不足,其中的問題即多肇因於以上所述心理。誰願意替窮人出錢?洛杉磯的富裕郊區,如聖莫尼卡(Santa Monica)和馬利布(Malibu)兩地,即因此選擇退出洛杉磯市;90年代初期,東岸的史坦登島(Staten Island)也出於同樣理由投票主張脫離紐約。
其三,或許主要是屬於一種反應,一種對20世紀文化革命,即在傳統社會常態、紋理即價值的解體之下,產生的迴音。發達世界中有許多人,在這場驚天動地的社會文化變革中成為被棄的孤人遊魂。「社群」(community)一詞,在這數十年間濫用得如此空洞抽象,不切實際——如「公關族」、「同性戀族」等等——因為原有社會學意義的所謂社群,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再難找到。於是所謂「認同群體」(identread.99csw•comity group)興起,即一個人可以毫無疑惑,確實肯定地「歸屬」于某種「族類」;這種現象,自60年代末期開始,即在一向擅長於自我觀察的美國境內為人指出。其中絕大多數,自然都訴諸共同的「族群」背景,不過但凡以集合性分離主義為目標者,都喜歡借用類似的民族主義式語言,比如同性戀捍衛者即愛用同性戀國度(the queernation)一語。
聯合國際行動的另外一項武器,同樣是在免除主權國家及民主政治的牽涉之下運作,其程度或無過之,但起碼旗鼓相當,即二戰之後設立的國際金融組織,其中以國際貨幣基金,以及世界銀行為主(見第九章第四節)。這兩家機構是在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寡頭壟斷支持之下,于危機二十年裡獲取了日益強大的決定權力——這幾大國是以「七大工業國」(Groupof Seven)的模糊頭銜命名,而「七大」的寡頭勢力,自70年代以來,愈有成為正式制度化存在之實。國際匯兌的風雲變幻,第三世界的債務危機,以及1989年後蘇聯集團經濟的瓦解,使得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必須仰賴富國鼻息,倚仗後者是否同意出借貸款的意願行為。而種種借款,更日益走上一個先決條件,即債務國的經濟政策,必須合於國際銀行當局的心意。80年代正值新自由神學意氣飛揚之際,其主張表現為政策,即是有系統地走向民營化,以及實行自由化市場的資本主義。這兩項政策,被強行加諸那些已經傾家蕩產,根本沒有絲毫力量抗拒的政府身上;也不管它們對這些國家的經濟問題,能否產生直接影響(蘇聯倒閉后的俄羅斯即是一例)。凱恩斯和懷特,若見到當初自己建立的這兩項世界金融組織竟然一變至此,將不知做何感想。他們當初懷有的目的——更別說兩人在各自國內達到全面就業的目標——與今天的演變完全不同。然而,這項疑問縱然有趣,但是卻沒有任何意義了。
然而在事實上,危機二十年的分離民族主義,卻與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民族國家草創期大有不同,它根本屬於三種現象的結合。其一,現有民族國家對本身降格為區域成員之事極力抗拒。這種現象,在80年代歐共體會員國(或準會員國)努力保有自主權一事上愈發明顯。這些國家的政治性格也許相去甚遠——如挪威和撒切爾夫人治下的英國——但是在與本國攸關重大的事務方面,它們卻如出一轍,同樣想在泛歐全體的標準化中,保持自己一地一國的自主性。然而,傳統上作為民族國家自衛的主要支柱,即保護主義,在危機二十年裡顯然比當年大災難時期脆弱許多。全球性的自由貿易,此時依然是最高理想,令人驚訝的是,甚至也不失為當代事實——在國家統一號令的經濟制度崩潰之後,更是如此——雖然某些國家暗地保護自己對抗外來競爭,據聞日本與法國就是此中高手。不過義大利人竟然也有高招,始終能讓自家汽車——即菲亞特(Fiat)——吃住國內市場大餅的特大一塊,尤令人印象深刻。不過,這read.99csw.com些都只能算作後衛性的防守,雖說愈戰愈烈而且有時頗為成功,但是最激烈的火線,往往是在經濟以外並涉及文化認同之處。法國人——德國人在某些程度之內亦然——就拚命爭取,意圖保全為自家農民提供的高額補助。其中原因,不但是因為農家握有攸關的選票,同時也由於法國人真心相信,一旦小農式的農業不存在——不管這種方式多麼不經濟,多麼缺乏競爭力——那田園風光,那悠久傳統,那法國國家特徵的一部分,也將隨之毀滅。而美國也一再要求法國,開放影片及視聽產品的自由貿易,可是法國人卻在歐洲其他國家的支持之下大力抗拒。因為若應美方所請,美國娛樂事業挾著好萊塢的舊日雄風,在大有重建世界影視霸權的氣勢之下,其產品必將泛濫法國的公私銀(屏)幕(雖說這些以美國為基地的娛樂事業,如今已為多國所有並控制)。但是真正原因還不止此一端,法國人還覺得——倒也不失正確——豈可讓純粹成本計算的謀利經營,導致法語影片生產的末日。不論經濟的理由為何,人生當中,畢竟還有一些必須刻意保護的東西。如果說,就算我們可以證明,在原地興建豪華旅館、購物中心、會議廳堂,將為國民生產額帶來較原有觀光旅遊更大的增值,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難道便會因此認真考慮,竟把自己的沙特爾聖母大教堂(ChartresCathedral)或泰姬陵(Tai Mahal)鏟為平地嗎?像這一類的問題,只需提出,答案便早已在那裡了。
矛盾的是,或許無足驚訝的是,民族國家衰頹的現象,卻與一股將舊有領土切割成很多新的小國的熱潮並進。這些分割領土的主張,多數是基於某些群體對民族語言文化獨佔的要求。一開始,這股自治分離運動之風的興起——主要自1970年後——多屬於一種西方國家的現象,在英國、西班牙、加拿大、比利時,甚至瑞士、丹麥均可見到;70年代初期以來,更在中央集權色彩最淡的社會主義國家南斯拉夫境內出現。共產主義的危機來臨,遂將此風吹至東方,在那裡,1991年後方才成立的名義上的新國(new and nominally nationalstates),較20世紀的任何一個時期為多。不過直到90年代,加拿大邊境以南的西半球並未受到此風半點動搖。至於在80年代和90年代一些國家瓦解的其他地區,如阿富汗及部分非洲,取代舊有國家而起的新形態,卻多是無政府的混亂局面,而非分離成眾多的新的國家。
幸好除此之外,國際行動的保證還有兩條路子可走,而這兩項方法在危機二十年裡也獲得了相當程度的強化。其一,許多中型國家紛紛將國家權力交出,自動讓給超國家的權力機構掌握,因為它們感到本身的力量不足,無法繼續單獨在世上屹立。80年代改名為「歐洲共同體」,再於90年代改為「歐洲聯盟」的「歐洲經濟共同體」,於70年代成員加倍;進入90年代,也極有再度擴張的可能,同時並不斷強化它對會員國事務的決定權力。其成九-九-藏-書員數目的增加,以及歐共體本身權力的擴大,雖然難免引發各會員國政府及國內輿論的不滿及抗拒,可是其規模權力的增長,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歐共體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強硬,是因它非經選舉設立的布魯塞爾中央機構,可以獨立裁定決策,完全不受民主政治的壓力左右。唯一極為間接的影響,只有經由各會員國政府的代表舉行定期會議及協商(各會員國政府則是由選舉誕生)。歐洲聯盟特殊的辦事方式,使得它可以以一個超國家權力機構的方式有效運作,只須受到某些特定的否決權牽制而已。
世界上有兩大地區,將對它們的效果進行檢驗。一個是蘇聯地區及與它相關的歐亞地帶的經濟,它們自西方共產制度解體之後已經衰敗。另一個是充滿了社會火藥庫的第三世界。我們在下一章將會看見,自從50年代以來,第三世界已成為地球上政治不安的最大來源。
然而,這些卻是極為有效的國際權力機構,尤其是富國將政策強加于窮國之身的最佳利器。本世紀即將結束,這些政策的後效如何,對世界的發展將有何種後果,答案依然尚未完全出現。
隨著跨國性經濟控制世界的密網愈漸收緊,同時也嚴重地毀壞了人類社會的一大制度,即自從1945年來屬於普遍性的一大制度:建立在領土主權之上的民族國家。因為如今這些國家,對其事務控制掌握的範圍日漸縮小,凡是其行動運作是立足於領土疆界之內的各類組織,如行業工會、國會、國家公共廣播系統等等,從此失靈。反之,其行動運作不為領土疆界所局限的另一類組織,如跨國公司、國際貨幣市場,以及衛星時代的全球媒體傳播事業,卻開始高唱凱歌。過去可以操縱附庸政權一舉一動的超級大國,如今也失去蹤影,更加強化了這種國界模糊化的趨勢。甚至連民族國家在20世紀中所創設,那個最無可取代的重大功能:即經由社會福利、教育,或醫療以及其他各項資金分配的「移轉性支付」手段,所達到的「所得重分配」的功能,如今在理論上也無法於國界之內自足了——雖然在實際上多數會繼續如此——不過,超國家組織,如歐共體,目前已開始在某些方面予以補助。在自由市場神學家如日中天的時節,國家觀念甚至更遭到進一步的破壞,因為其時興起了一股大風,使得許多原本在原則上由公共事業從事的活動,均被分解「回歸」于「市場」之手。
這種發展的確充滿了矛盾,簡單地說,這些新的小國面對的種種煩惱,論其源頭,與舊國時代來自同一缺陷,而如今國小勢弱,毛病卻反而更大。但是它同時又無甚驚奇,因為時至20世紀末期,世上唯一現存的國家模式,只有划疆立界、擁有自主機制的一種類型——簡而言之,即革命時代以來的民族國家模式。更有甚者,自從1918年以來,世界上所有政權都在「民族自決」大原則的旗下,而其定義更日益局限在語言文化的種族範疇之內。從這個角度出發,列寧與威爾遜總統的看法不啻一致。《凡爾賽和約》之下的歐洲,以及後來成為蘇聯的廣大地界,都建立在由民族國家形成的組合之上。https://read.99csw.com以蘇聯為例(南斯拉夫日後也仿蘇聯前例),則由這一類民族國家聯合而成,後者在理論上——然非實際——有從聯合中分離的權利。這類聯合體一旦解體,自然沿著事前劃定的界痕而分裂。
因此,認同式的政治,以及世紀末的民族主義,並不是用來處理20世紀末期種種困境難題的方法,它只是面對這些難題時產生的情緒反應。然而在本世紀接近尾聲之際,解決這些難題的機制何在?方法何在?卻顯然越來越成問題。民族國家不再能挑起這個任務。可是誰能夠呢?
5
這種「新族」現象,在最具有多族群結構的國家裡也層出不窮,顯示所謂認同群體的政治性質,與傳統的「民族自決」大相徑庭。後者追求的目標,是創造出一個擁有一定國土的國家,與特定的「人群」認同,基本上屬於民族主義者的思想。可是分離國土的要求,對於美國黑人,或義大利人而言,並不是他們「族群政治」的一環。同樣地,加拿大境內烏克蘭裔的政治屬性,也不屬烏克蘭而是屬加拿大。事實上,在天生便屬於異質社會的都市內部,其族群政治或類似政治的本質即在相互競爭,即不同的族群在一個非族群的國家裡面,各自發揮效忠己群的心理為政治作嫁,共為分食那一塊資源大餅而較勁。如紐約市政客操縱改划選區,以為拉丁裔、東方裔及同性戀團體選出代表,這種人一旦當選,所求于紐約市者自然更多。
這種高度排他性的認同政治,不論其終極目標為何,不論其是否要求建立獨立國家,其悲劇性卻在它根本就行不通,眾人只能在表面上佯裝,它是可以實現的事實。布魯克林(Brooklyn)的美籍義大利人,對本身的義大利特色極為強調(可能還日益強烈),他們喜歡用義大利語彼此對談,為自己對本來應該是母語的語言不甚流利感到抱歉。可是他們生活工作的所在,明明是美國經濟社會,義大利與否,除了對某些極小的特殊市場而言,根本無關緊要。至於所謂黑人、印度人、俄羅斯人、或女性、或任何一種認同群體,自有其本身不可對外言喻、不可為外了解的心理,這種說詞,只有在其唯一功能,即為鼓勵這種觀點的機制里,才能生存,一旦出外根本站不住腳。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研究的物理學,並不是伊斯蘭物理學;以色列工程師學的工程學,也不是猶太哈錫德派(Chassidic)專有的工程學。甚至連文化民族主義觀念最強烈的法德兩國,也不得不承認身在科技專家學者共同合作的地球村裡,勢必需要一種類似中古拉丁文般的國際共通語文;而今世的國際語言,恰好是英語。也許在歷代的種族屠殺、集體驅趕、「種族凈化」之下,在理論上,這個世界已經依種族被分裂為許多同質性的領土。然而即使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由於人口的大量流動(工人、旅客、生意人、技術專家等等),時尚的風行,以及全球性經濟無孔不入的觸角,而無可避免再度變成異質性的社會,此情此景,于中歐歷歷在目;而此地於二戰期間及戰後,卻曾遭過「種族凈化」的毒手。此情此景,也必將發生在一個愈發都市化的世界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