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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與革命 5

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與革命 5

因此,進入第三個千年的世界,顯而易見,必將仍是一個充滿了暴力政治與激烈政治劇變的人間。唯一不能確定的是,我們不知道這一股亂流,將把人類引向何處。
然而群眾運動的復甦還有另外一項因素,即全球的都市化,尤其在第三世界為最。在早期古典的革命時代,從1789-1917年,舊政權都是在大都會中遭到推翻;可是後來新起的政權,卻是在話都講不清楚的鄉村草民擁戴之下成為永久。20世紀30年代之後的革命,其新奇之處,即在於革命是從鄉間發動,一旦勝利之後,再進入城市。但是到了20世紀後期,除了幾處實在落後的地區之外,革命又開始從城市發動,甚至在第三世界也不例外。這種趨向,勢無可免,因為如今任何一個大國家的人民大多居於城市(至少看來如此),而且,也由於權力中心所在的大都市,足以抵擋農村來的挑戰(現代科技之功,自然絕不可沒)——只要當權者尚未失去民心。阿富汗戰爭(1979-1988年)即證明,一個以城市為基地的政權,依然可以在農村反叛力量層出的典型游擊戰鄉間繼續生存。因為它有人撐腰,有人給資金,更有現代高科技的武器裝備,甚至在它一度完全依賴的外國軍隊撤出之後,也依然可以不為所動。納吉布拉(Najibullah)總統的政府,出乎眾人意料,在蘇聯軍隊撤退數年之後依然殘存。即使它最後終於垮台,也不是出於喀布爾再不能對付農村武力,而是因為它自己麾下的職業士兵倒戈。1991年波斯灣戰爭之後,海珊(Saddam Hussein)也照樣屹立於伊拉克而末倒,雖然軍隊元氣大傷,卻依舊能read•99csw.com夠南征北討,對付其國內的反叛勢力,其中原因,即在他未曾失去巴格達城(Baghdad)。20世紀後期的革命,必須在都市起事才能成功。
20世紀末期的革命,因此具有兩個特徵:一是既有革命傳統的萎縮,一是群眾力量的復興。我們已經看到(參見第二章),1917-1918年以來的革命,很少有建於基層群眾基礎之上者。多數由行動派的少數推動,全力投入,組織有素;或從上層發動,強制實施,如軍事政變或軍方佔領——雖然這並不表示在適當的狀況之下,它們就沒有真實的群眾基礎(只有當變動是來自外來的征服者時,情況才會有所不同)。但是到20世紀末期,「群眾」再度回到舞台上,這一回,再不只是充任背景的角色,反而一轉身擔綱演出。而少數人的行動主義,則以農村或都市游擊隊及恐怖分子的姿態出現,繼續在發達世界活動,而且甚至成為當地固有的現象。在南非的重要地帶,在伊斯蘭教的區域,它們也是經常不斷的景觀。根據美國國務院的統計,國際恐怖事件已由1968年的125起,增加到1987年的831起,犧牲的人數則由241人增為2905人(UN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9,p.165)。
這個新現象也充滿了暴力不安——罪惡之重,比前更甚——同樣關鍵的是,並有各式武器橫流。以希特勒奪得德奧兩個政權之前的幾年為例,當時種族之間的緊張與仇恨雖重,卻很難想象他們會惡化到如同今天的新納粹青少年光頭黨(neo-Nazi teenage skinheads九-九-藏-書)一樣,縱火焚毀一戶土耳其移民人家,燒死了其中6口。然而到了1993年,當這種激烈行動發生在德國的寧靜深處,特別恰好又是在其工人階級社會主義傳統最為深厚的索林根(Solingen)城內,卻已是司空見慣、令人見怪不怪的常事了。
政治暗殺的名單也愈來愈長——埃及的薩達特總統(Anwar Sadat,1981)、印度的甘地母子(Indira Gandhi,1984,Rajiv Gandhi,1991)不過其中一二。愛爾蘭共和軍在英國,巴斯克自由黨在西班牙,這兩個團體的活動也都屬於典型的小群暴力行為。它們的優點是,可以憑很少的數百人,甚至數十人完成任務,因為有興隆的國際軍火貿易源源供應的爆炸力超強、價格低廉、攜帶方便的武器炸藥相助。這是三大世界日趨野蠻的一大徵候,生活在千年末世的都市人群,愈發學會如何日日生活在為恐怖不安污染的氣氛之中。但是這些行動,對政治革命的真實貢獻卻極小。
但是群眾的力量則不然。正如伊朗革命所顯示的,數以百萬的百姓,隨時願意走上街頭,對革命有很大影響。10年後的東德亦然;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民眾,打定了主意,用他們的雙腳,用他們的汽車投票,紛紛向西德方向出發,顯示其反對東德政權的決心。這一場大遷移,事先沒有任何組織,完全是自發性的現象——不過匈牙利決定大開門戶,自然也有加速促成的作用。短短兩個月內,在柏林牆倒塌之前,即有13萬東德人民踏上這條西奔之路(Umbruch,1990,pp.7-10)。還有羅馬尼亞,是電視媒體第一次抓九*九*藏*書住革命那一刻鏡頭的地方。被政權召集來到公共廣場上的民眾,不但沒有鼓掌喝彩,反而開始噓聲四起,獨裁者鬆弛下垂的老臉,反照的正是群眾顯現的革命意志。更有在巴勒斯坦被以色列佔領之處,掀起了大規模的不合作運動(intifada),從1987年發起之時開始,證明從今而後,以方只能用全力鎮壓,方能維持它的佔領。按兵不動,默許接受,已經鎮不住澎湃洶湧的巴勒斯坦民情。一向缺乏活力的遲鈍黎民,到底是受到什麼刺|激忽然翻身採取行動——現代傳播科技,如電視、錄音機,使得即使最偏遠隔離之人,也難自外於世局衝擊——但是歸根結底,群眾蓄勢待發準備上陣的態勢,才是決定一切的關鍵所在。
為什麼用腳投票的現象,在20世紀最後10年當中成為政治場上如此重大的一部分,對此我們還不甚了解。若試探其原因,其中之一,必定由於在這段時期里,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距離,幾乎在世界各處都加大。不過在設有政治機制經常了解民意,並有方式讓民眾表達其政治傾向的國家,差距日重的現象,不足以造成革命,或導致上下之間完全斷層。全民一致喪失信心的表現,最有可能發生的地方,是在早已失去或從來不曾擁有合法基礎的政權(如以色列在其佔領地),而在當權者極力掩飾事實真相的地方更為顯著。但是即使在國會體制穩定的民主政體內部,大規模反抗現實政治或政黨體系的示威活動也經常發生。如1992-1993年義大利的政治危機;以及諸多國家出現的新選民力量。這股強大新趨勢的共同現象,即在其對任何固有的政黨,都不予以「認同」。
但是群眾運九九藏書動,並不曾也不能單靠自己便推翻政權。某些實例顯示,這股力量,有時甚至立即被高壓擋了回去。民眾大規模運動的最大成就,在於凸顯出政權已經失去其合法的代表地位。在伊朗,以及在1917年的彼得格勒,政權合法性的失去,是以最古典標準的形式展示,即軍警拒絕繼續聽命于政權。在東歐,群眾運動則讓已經在蘇聯拒伸援手之下銳氣大挫的舊政權認清事實,恍然自己的氣數已盡。這真是列寧教科書的標準範例:人民用腳投票,可能比真正的選票更為有效。當然,單單靠老百姓不能成事,革命不會因此便成功。他們不是軍隊,只不過是一群民眾而已,或是各個人在統計上的聚合。他們需要有人領導,需要有政治上的結構或策略才能使革命奏效。伊朗民眾之所以能夠動員是出於一場反對國王政權的政治抗議運動,但是將這個運動轉化成革命的關鍵,卻在數百萬人欣然從之。群眾應上層政治號召,直接大規模地介入。眾多先例,也都符合這同一類的模式——如20年代和30年代印度國大黨呼籲民眾對英國採取不合作運動(見第七章),以及阿根廷有名的「效忠日」(Day of Loyalty)上,庇隆總統的支持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主廣場(Plaza de Mayo)要求釋放他們被捕的英雄(1945年)。更有甚者,最重要的因素並不在其人數,卻在如此眾多的人數可以在一個讓他們高度發揮效果的狀況下行動。
更有甚者,具有高度爆破力的武器彈藥,如探囊取物,隨手可得,以致一度為發達社會獨霸的軍備優勢,也不再是世間的理所當然。前蘇聯集團境內,如今是一片貧窮不堪貪慾橫流的混亂九-九-藏-書現象。核武器的擁有,甚至製造方法,極有可能流入政府以外的團體手中——這種駭人的可能性,也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了。
不過,雖然世界肯定將繼續充滿狂亂不安——至少極大一部分地區將會如此——這些變亂的本質卻依然不明。在短促的二十世紀行將結束之際的世界,是處於一種社會崩潰而非革命危機的狀態,雖然其中難免也包括如70年代伊朗般的國家。在那裡,具備起來推翻已然失去合法性併為民眾所憎恨的政權的條件,在足以取而代之的領導帶動之下,民眾掀起叛亂反抗;如本書寫作時的阿爾及利亞,以及在種族隔離政權下台之前的南非(不過,即使革命的條件潛在或已存在,革命也非必然成功)。然而在今天,像這樣一鼓作氣、集中焦點對現狀不滿的現象並不很多,一般較普遍的情形,多為分散式的排斥現有狀況,或政治組織不存在,對政治組織感到極端地不信任。總而言之,也許根本就屬於一種解體的現象,各國的國內外政治也只有盡其所能,竭力地適應。
這一都市革命會否繼續進行?20世紀的四大起革命風雲:1917-1920年、1944-1962年、1974-1978年、1989年至今,是否還會有另一波排山倒海的洪流?回頭望去,世間不經過幾場革命、武裝反革命、軍事政變、平民武裝衝突,而能存在於今的政權屈指可數。看過了這樣一個流血革命的百年,誰還敢下賭注,擔保和平憲政式的轉變,真能在普天之下勝利成功?——1989年時,某些深信自由民主憲政的人士欣喜若狂之餘,便曾誇下此等空想預言。然而進入第三個千年階段的世界,可並不是一個擁有安定國度與社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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