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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6

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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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20年代時我在俄國,我會是一名布哈林派的漸進主義者。如果有機會為蘇聯的工業化進言,我會建議一套比較有彈性的特定目標,就像那些能幹的俄國計劃工作者所做的一樣。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卻要問我自己,反覆地問:有沒有可能,會有另一條路,可以取代當時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凡事一把抓、慘無人道、實際上等於沒有計劃的、胡亂衝刺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我真希望我可以回答:「有」。但是我不能。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我們可以以兩項觀察,作為本章的一結論。其一,自從伊斯蘭創教的那個世紀以來,共產主義固然是唯一能在短時間內,快速地建立起廣大地盤的一種信仰,然而它擁有的實際支配力,卻如此表面。雖說西起易北河,東到中國海,馬列主義曾以一種簡單化的面目,成為這一片大地上民眾的正統教條。可是一旦推行這個信仰的政權不存在,它也於一夜之間立刻消失。像這般驚人的歷史現象,也許可以用兩個原因來解釋。共產主義並不是一個基於多數人信仰的宗教,卻是一個「基本幹部骨幹」的信仰,或借用列寧之語,乃是靠「先鋒」殺敵陷陣。而且,甚至連毛澤東那有名的比喻,所謂游擊隊在農民大眾中成功活動叫「如魚得水」,這也暗指著兩種不同的成分:一是主動的「魚」,一是被動的「水」。非官方的工會及社會主義運動(包括read.99csw.com某些大規模的共產黨派),也許與他們所在的社區或選民共息共存,如煤礦村鎮之例。可是另一方面,共產黨的管理階層卻全都是——經由挑選和限定的——少數精英。「群眾」是否贊同共產主義,並不在他們本身的信仰,卻在於他們對共產黨的評價——共產黨政權能夠為他們帶來什麼樣的生活,而他們的生活,與他人相比又如何。一旦共產黨不再能掩蓋事實,不再能將民眾與外界隔離起來,那麼不需直接接觸,只消聽到外頭一點風聲,就足以動搖人民這之前對共產黨的評價。更進一步,共產主義也屬於一種工具式的信仰:「目前」之所以有價值,完全在於它是達到尚不明確的「未來」的手段。除了極少數的例子以外——如為愛國而戰,眼前的犧牲可以換得將來的勝利——這種將目光放在未來的理想式信仰,比較適合少數宗派或精英群體,卻不適合作為普世教眾的原則。因為後者的運作範圍——不論它終極的盼望多麼偉大——卻落在,也一定要落在平常人日常生活的範疇之內。即使對共產黨的幹部而言,一旦他們獻身的目標,那普世得救的千福年國度,變成不可望也不可即的未來時,便也得將目光投注在世俗生活的平凡滿足之上。但是一旦這種轉變發生——相當常見的情況——他們到底該怎麼做,黨已不再給予他們任何指導。簡單地說,依read.99csw•com照共產主義本身的意識形態,它要求的判斷標準,是眼前立即的成功;對失敗,則竭力反對。
十月革命的悲劇,就在於它只能製造出自己這一種支配型社會主義。記得30年代最成熟最有智慧的社會主義經濟學家之一,朗格(Oskar Lange),離開美國重返祖國波蘭,為建立社會主義鞠躬盡瘁,到最後進入倫敦一家醫院死在病床上。臨終前,他曾對友人及前來看望他的仰慕者說過一些話,作者也在其中。根據我的記憶,以下便是他的感想:
人類為求生存,在他們社會生產的手段中,進入一種獨立於其意志之外的絕對必要關係,即一種與其物質生產力特定發展階段密切相關的生產關係……可是發展到了某一階段,社會中的物質生產力,卻開始與現有的生產關係,或換用法律觀點表示,即與此前運作的財產關係,發生了矛盾。因此,原本作為生產力發展形式的這些關係,此時卻成為手銬腳鐐。於是我們便邁進了革命時期。
因為蘇聯的實驗,並非建立在取代全球資本主義的規模上,卻是一組在特定時空的歷史場合下產生的特定反應,用以解決一個廣大無垠、卻驚人落後的國家的特殊狀況。這個歷史時空,不可能再回頭出現。而革命在其他各地的失敗,更迫使蘇聯只得獨力發展社會主義。可是蘇聯,依照1917年馬克思主義者的一致看法(包括俄羅斯本https://read•99csw.com國的馬克思派別在內),卻是根本不具備建立社會主義的條件。結果強行嘗試之下,雖然達到相當了不起的成就——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擊敗德國就非同小可——可是卻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令人無法原諒的慘重人命犧牲、最終陷入死胡同的癱瘓經濟,以及一個令人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的政治制度。[「俄羅斯馬克思思想之父」普列漢諾夫(George Plekhanov)不是就曾預言,十月革命的成就再大,最多也只能造成一個紅色的「中國式帝國」而已?]至於其他在蘇聯羽翼下興起的「現實中的社會主義」國家,也面對著同樣不利的條件,也許程度較輕而且人民代價遠沒有蘇聯慘重。因此這一類型的社會主義,若想再復生或振興,機會不但渺茫,而且也沒有人想要它,更毫無必要可言——甚至在有利條件存在時也無必要。
隨著蘇聯的解體,「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的實驗也到此告終。因為即使在共產主義依然存留甚或成功的地方,如中國,也放棄了原有的理想,不再從事以完全集體化為基礎——或可說集體共同擁有而毫無市場機制——由單一中央計劃控制的經濟社會。「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是否會再度復活?答案是絕對不會照著蘇聯的發展模式復活,恐怕也不會以任何形式復活。唯一的例外,只有全面的「戰時經濟」,或其他類似的緊急狀況。
可是,到底九_九_藏_書共產主義為什麼會失敗?矛盾的是,蘇聯的瓦解,卻正好為馬克思自己所做的一番評析,提供了最有力的論點之一。馬克思在1859年寫道:
馬克思筆下所述,即在社會、制度及意識形態的超結構下,落後的農業社會轉型成先進的工業社會,此時卻與舊有的生產力發生衝突。原本是生產力的力量,反而轉變成生產力的桎梏——再也沒有比社會主義革命更清楚明白的實例了。於是依此理論發動的「社會革命時期」,它的第一項結局便是舊系統的解體。
蘇聯實驗的失敗,對傳統社會主義的大計劃有何影響?令世人對它產生幾許懷疑?這卻是另外一個不同的大問題。所謂傳統社會主義,在基本上,乃是建立於一種社會對生產、分配及交換手段擁有主權,並從事計劃性經濟的制度。這種經濟理想,在理論上自有其合理性,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就已經為經濟學家所接受——奇怪的是,這套理論的創始者,卻不是社會主義者,而是非社會主義的純經濟學家們。不過實行起來,難免會有實際上的明顯缺陷——至少,官僚化就是一種。此外,如果社會主義也打算考慮消費者本人的喜好,而非只是一味告訴他們何者對他們有益,就勢必得從「價格」入手——至少一部分地——由市場價格與「會計價格」(accounting Prices)兩者並進。這個話題,在30年代自然非常熱門,事實上,當時https://read.99csw•com西方的社會主義經濟學家也已假定,必須通過「計劃」(最好是非中央集權式的計劃),配合「價格」雙管齊下。但是去證明這樣的一個社會主義經濟能夠實際運作,當然並不是要證明——比方說——比起黃金時期混合經濟年代某些比較公平的經濟制度,前者一定比較優越。而且即使可行,世人也不一定願意採納。在此,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主要是將整體性社會主義的問題,與特定性的「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經驗做一區分。蘇聯社會主義的失敗,並不表示其他形式的社會主義便不可行。事實上,就因為蘇聯式中央指令計劃的死胡同兒經濟走不通,無法將它自己改造成「市場性社會主義」,更證實兩者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差異。
可是舊的垮了,有什麼新的可以替代嗎?在此我們卻不能如19世紀的馬克思那般樂觀。他認為一旦舊制度滅亡,必能引進更好的新制度,因為「人類只會發動自己有能力解決的問題」。可是「人類」,或可說布爾什維克黨人,在1917年提出來的問題,卻是在他們的時空環境之下無法解決的問題,至少不能完全解決。而在今日,恐怕也要很有信心的人才敢宣稱,在可預見的將來,將會有顯而易見的答案,解決蘇聯共產主義失敗后產生的種種問題。同樣地,又有誰敢誇口,在下一代的時代里,靈感將會從天而降,使前蘇聯及巴爾幹半島上前共產黨政權的百姓們,忽然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